董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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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掏耳王与狗
二十五
那一天起，百中王失去了说话能力，再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一定是得了失语症。（失语症，用专业语言来说，是指由于神经中枢病损导致抽象信号思维障碍，而丧失口语、文字的表达和理解能力的临床症候群，失语症不包括由于意识障碍和普通的智力减退造成的语言症状，也不包括听觉、视觉、书写、发音等感觉和运动器官损害引起的语言、阅读和书写障碍。因先天或幼年疾病引致学习困难，造成的语言机能缺陷不属失语症范畴。）就连和我都不再说了，遇见之时，只是淡淡一笑，眼神无光甚是吓人。偶有人挖苦讽刺嘲笑揶揄，惟把头低下，流泪而已。后一人常在操场，仰观浮云，俯视草芥，口虽不能言，然时常纵声狂笑，抑或痛哭流涕。我有心帮他，然人言可畏，终是不敢。
当百中王在操场疯疯癫癫之时，我们总是在远处偷偷看。那时自习多，教师每到农忙之时回家务农，无人上课，我等便常在操场玩耍。全年级甚至全校千人，三五成群，围坐一起。百中操场，那是相当的大，加上围墙已倒，视野尤其开阔。那时的天，是蓝蓝的天；那时的云，是白白的云，我们就在蓝天白云下读书学习游戏玩耍。
我那时学而优，口才好，段子多，往往成为焦点。有时无甚可讲，就随口乱喷，听者不知，啧啧称怪。小学之时，就喜讲段子，时电视收音机录音机皆少见，农村儿童拓展视野无甚媒介，往往都是老人的老故事，我随口乱说之言，反被津津乐道。小学之时到校早者，围坐一起，我就开始乱喷。有一老师名为曹某刚者，尚未起床而隔墙听得津津有味，后叫我至办公室为他讲完，我脸涨得通红，告之曰随口乱喷，曹某刚惊讶万分，赞不绝口，后多次言于他师，亦传入我耳，甚是感激，于是兴趣愈浓。直至今日，千人大场，亦能侃侃而谈，听者叹服，17年在蒲城，陕西好教育联盟会上，我一张口，便震惊四座，细细思之，实因当年讲段子练出来的。后才知此师乃同学曹某峰之父，不由大感有缘，惊喜万分。
百中操场当时以炭渣铺成，北边为教工宿舍，西边为教室。我等常常坐在台子上。尤其冬日午时，太阳刚好照来，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农村冬日，极为寒冷；农村孩童，往往都身着老布棉衣，穿上臃肿不堪，而卫生条件差，冬季往往不沐浴，棉衣里虱子极多。我等晒着太阳，无事之时就抓虱子；儿童无聊，往往攀比，看谁身上的虱子多。
关于虱子，印象最深莫过于百良一同学，姑称之为 “虱子王”。周一晨跑结束升国旗，队列刚好。后排王某军忽喊道：看，虱子王的虱子！我一转身，大是惊骇：虱子王的长头发上，三只虱子清晰可见，当时已是悬之一发，岌岌可危，拼命往上爬。因跑动之际，虱子被从头发之中甩出来了，周围几人笑的直不起腰。虱子王不以为意，随手一拨拉，三只虱子便落入尘埃，就此不见。
当时围坐操场，除了抓虱子，亦掏耳朵。掏耳勺少见，往往以火柴棒代之。中有一人，掏耳朵堪称一绝，另后文引出之事极为隐秘，此人姑称之为掏耳王。
每有人欲掏耳朵，必请掏耳王。掏耳王掏耳朵，用力均匀，动作甚微，被掏之人，大呼舒服，掏耳王因此受人尊敬，掏耳成瘾；而被掏者，一经被掏，便不能自拔，往往亦成瘾。掏耳王还有一怪相，每至冬日，耳朵必冻烂，虽外用冻伤药物，均不见效；惊蛰一起，不治而愈，亦称一奇事。
此人亦是一大传奇，而传奇之事，却不在掏耳朵，而是一桩未解之谜。
二十六
彼时农村红白喜事，盛行放电影，以娱村民，观者之众，不亚于庙会。农村电视极少，还是黑白电视机，一村往往只有一台。每到傍晚无事，田间归来，即齐聚有电视机者家中，一排一排很是整齐。《曲江月》、《上海滩》、《珍珠传奇》、《陈真》、《袁崇焕》《渴望》等电视剧，记忆深刻。农村之人，比较淳朴，每观恶人横行，无不义愤填膺，咬牙切齿，甚有破口大骂；好人遭难，又愁眉紧锁，珠泪涟涟，抽噎啜泣，哭声一片；而大团圆结局者，众人又逐笑颜开，欢声一片，甚至鼓掌喝彩。电视剧完，还要品评半天，方才离去；睡觉之时，再回味半天。有夫妻俩因对剧中人物观点不同，吵架半天，继而大打出手，感情破裂，后离婚。
而在校学生，往往作业不写先观剧，电视剧结束往往又困，在听父母探讨品评电视剧情节中，酣酣入睡。次日上学往往又被老师责骂。当年有一电视剧，印象最为深刻，即全国武术冠军，陕西人赵长军主演的《海灯法师》。儿童往往崇拜英雄，是以每个男孩自小都有一英雄情结。剧中大侠武功高强，手可断砖裂石，人亦飞檐走壁。同学王某刚沉浸其中，亦欲习武有成，行走江湖；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劫富济贫，名扬天下。因观《海灯法师》，决意先练海灯法师之绝技——二指禅神功。
只见他双手撑地，靠墙而起，继而缓缓以二指代之。就在一霎那，发现王某刚，一声痛哉，霍然晕倒；右手二指，黑青肿胀，就此骨折。虽经医治，半年才愈，终生二指不受力，自此断绝武侠梦。而掏耳王最喜轻功，剧中人往往一袭白衣，御风而行；风神潇洒，而又风度翩翩。掏耳王甚羡之，大感我辈当是此类人。遂决意先练轻功。
腾挪跃纵多时，不见上天，掏耳王遂决意像剧中人一样，从高处飞身而下，大喝一声，往哪里逃！那样子帅呆了。四周一瞅，有一大柿子树，粗可一围，高十数米，遂攀援而上，至最高无可攀援处。心中矛盾重重，欲跳不跳；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认为成大事者需经磨练，今日不跳，终为凡人。热血在胸中激荡，英雄情结涌上心头，梦想能否实现，就在今日一跳……
这就是青春，激情似火，单纯冲动；叛逆而胆大，无知而无畏。成人如今天，自是觉得当日很多举动，蠢不可及，总是说：如果我那时怎样，那时还会回来吗？也许这就是青春最值得怀念，最值得珍惜的地方，一生只能拥有一次。正是因为当年的无知无畏，冲动愚蠢，青春才灿烂无比，才让人用一生回味。那一份冲劲，那一份纯真，那一份美好，今日还会有吗？多年以后回忆，笑意依然涌上嘴角。年轻， 就是好！
掏耳王如果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估计打死也不会跳下去….
二十七
自从有人类的历史以来，狗就是人类的忠实伙伴。狗起源于狼，而没有人确切知道，人与狼第一次互动发生在什么时候。有科学家认为，可能是在5万年之前，因为至少要花这么久的时间，野狼才能发展出如今的基因差异。当时人与野狼，分布在地球表面的许多地方，演化过程可能发生在好几个不同的地区。有些学者则认为，狼在14000年前，甚至可能在16000年前的亚洲东南部，就已经被人类从野生狼驯化为家畜:即狗，用来赏玩、打猎、看家护院。
狗是忠臣，猫是奸臣，老人们总是这样说。作为人类最忠实的伙伴，人对狗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有多少文学作品或者是影视艺术赞美狗的忠诚？其中最有名当属美国作家、三届普利策奖得主、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尤金·奥尼尔的《一只狗的遗嘱》，还有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而中国作家杨志军的《藏獒》更是引发了当年的藏獒热，但我认为藏獒没有那么神奇，世界猛犬里面，藏獒并不排在第一位，而且智力应该很低下。奥斯卡最佳影片《忠犬八公》更是看得人潸然泪下。
人与狗之间总是有很多故事。村里老人给我讲过几个关于狗的故事，都是真实的故事，绝非传说二字那么简单。我们古莘之地，有一位汉子，名为双狗，因为他养了两只猛犬，极为忠诚。不管双狗在哪儿，狗都会像保镖一样，如影随形。后有人欲找双狗生事，而二狗扑上去挡之，因此威名远扬。我们小时候经常听人谈起。
另有我董姓同族人，亦被狗救过。据说那个时候还没有我，村里人常养大狗，看家护院，。某日晚，在稍门口，老太太太抱着孙女，这时一猛犬忽然过来，幼童无知，跳出祖母怀抱，以脚踢狗，被张开血盆大口叼走。老太太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只狼，而非狗，大惊，高声呼救。众人未至，而群狗先到，呼朋引伴，狗狗争先。赶至打麦场我家那棵枣树下，狼势不敌众。弃之而逃。据说狼叼孩童，如果换口，则命休矣；当日匆忙，不及换口，而众犬已至，是以此女童得以狼口逃生。
我幼年之时，此女已长成人，岁数大我多矣。据村里好事者言之，曾偷窥其洗澡，后背狼牙之印宛然，清晰可见。那时村里狼颇多，此类事，不止一桩。东村某傻汉幼年曾被狼叼走，亦为猛犬夺回，性命虽保。而经此一吓，终生智力低下。该傻汉十余年前已去世，我幼年害怕此人，因其总在街道拦住孩童，观其恐惧，而心中大乐。
其时狼多为患，有村中壮汉以打狼为生，狼皮颇贵重。某日得二幼狼，杀之剥皮。后一狼来其家，此人追之数里之外，狼已不见，返回家中，自己幼童被叼走。原来狼颇狡猾，一狼来诱，而一狼趁虚而入，为其二幼子报仇。此人大忿，携猛犬数只，打狼不遗余力，从此村中狼绝迹。
当时村人养猛犬，多为防狼。但狗亦畜生，不可以人待之。村中惨事，亦有狗为之。某人养猛犬，半夜不归，恐为狼所害，遂去沟里找寻至天亮，不见，心甚悲伤，以为已被狼所害。回至家中，忽见床上幼子不见，只余衣物；而猛犬在地，其声呜呜然，嘴内咀嚼，意犹未尽，观之似人骨。
近年城市常有猛犬伤人报导，春季尤多。一幼童忽被群犬攻击，周围人呵斥不去，等救幼童出来，全身皆烂，体无完肤，惨不忍睹。一妇女回小区，忽一猛犬扑来，倒地大骇，奋力挣扎方脱身，非有铁链锁犬，性命难保。更有惨者，渭南某藏獒养殖者，被自己所养两藏獒，趁其不备，扑倒食之，尸骨全无——因犬牙锋利，且能嚼骨也。
掏耳王之传奇，亦与狗有关……
二十八
其实，掏耳王当日一跃而下之时，大人已经发现了问题。开始攀援而上，无人在意，孩童爬树，手脚灵活，不足为奇。每到收获季节，往往大人在下，孩童在上，一同劳作；而孩童打枣采梨之灵敏，远胜大人。是以掏耳王攀援之时，大人皆不以为意；直到看见其在树上喃喃自语，念念有词，双眼微闭，久立不动；甚至双手皆已放开树枝，无所凭借之时，方才惊慌失措。
树下众人呼喊之声不绝，好娃呀，不敢跳，千万不敢跳，你就不晓得害怕，摔出个事来，你爸你妈可咋办呀？！前文已说过，叛逆青春期之少年，万万不可告之曰你不能怎样，而应告之你该怎样做，皆因愈是不敢为，偏欲一试。掏耳王正在犹豫不决之时，听此一言，意志遂坚。大喝一声：谁也不要拦我！今日阻我成功，害我也！
掏耳王张开双臂，双目似睁非睁，似闭非闭，口内念念有词，双足奋力一蹬，一个标准跳水动作，从大树顶端飞身而下，动作相当优美，而树下众人齐声惊呼。就在一瞬间，掏耳王挂在了一处枝杈，身上一物掉下，斜刺里一只猛犬蹿出，飞身跃起，叼在口中，然后逃之夭夭。
原来，当时秋日，天气尚热，掏耳王穿衣甚薄；而大树枝繁叶茂，枝枝杈杈甚多，故能悬之半腰，而得救。然数枝撕破衣物，一枝刺破睾丸外皮，一睾丸从天而降；猛犬无知，以为人饵之以肉。况平日养猛犬者，往往抛物使犬銜之，銜之不住，皮鞭伺候，长期训练，跃起銜物之事，已成本能；是以一口叼住，并未失手，猛犬心中应是得意之情，意中以为可免去皮鞭之苦矣。
当日之事，不必多言，后其父宰猛犬，使掏耳王食之。农村颇迷信，幼时路遇毒蛇，大人往往命我等吐唾液，手摸头发，以为如此，夜间不会蛇缠身。另中国人往往以为吃甚补甚，是故驴钱肉为稀罕之物，猪腰羊宝烤肉卖的极火。幼年家中养猪，阉猪之后，猪之睾丸常食之，入口酥脆，甘而不腻，为我所喜。而掏耳王食猛犬，亦有既已被我食之，来世不得害我之意。
那时宿舍都喜与于掏耳王为邻，一者掏耳方便，二者夜深人静，欲偷偷验之真伪，看掏耳王传说是否属实，然一直无人知晓。我那时颇好奇，成人之后有疑惑：是否影响生活，能否生儿育女？不得其解。某年听人言，掏耳王一儿一女，日子过得甚好，这才解我疑惑——人仅余一睾丸，不影响正常生活，亦不影响生儿育女。
既一只便可，造物者为何赐予人两只？正常之人，皆两手两脚，双目双耳，这是为何？而为何人只一口？抑或命我等多做多看，而少言说？我之为文，言之愈多，愈是逆天而行事乎？人生之神奇，命运之神奇，大自然造物者之神奇，实非我等妄断臆测也……
多年以后，偶遇掏耳王，问及此事，掏耳王大笑：你亦段子手，此等之事，岂不知乃当年段子手有意而为之？一睾丸岂能生儿育女乎？我愕然。当年生物一学科未能发愤，况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此等之事，涉及专业之外，实不知真伪。然此段传奇，亦不应隐没。
百中王依然在操场仰观浮云，俯视草芥；时而仰天狂啸，时而痛哭流涕，我亦无暇顾及。因为白马王子来了，成了我的班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