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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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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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堰塞的高速公路

即便是现在回过头去,也难以对“拉美文学大爆炸”做一个系统的定性总结。爆炸的余威尚存,冲击波仍旧在上空回荡,作家的名字依旧群星璀璨,并没有因为爆炸的后果而蒙尘。这常让我疑惑文学的力量究竟何在,故事以及叙述技巧肯定不是文学的全部意义所在,感动和共鸣肯定也不能囊括所有的欣赏理由。人类发明文字,如果仅仅是为了日常交流以及获取知识,这应该也不是全部目的,人们从文字中得到欢娱,这种娱乐性的智力活动,隐藏着人类的精神秘密——在讲述一个事件的同时,蕴含了讲述主体的主观色彩,而阅读者则附加了更多的新内容,以至于异彩纷呈或者以讹传讹。所以即使是一本公认的世界名著,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解读。这些解读无不带有个人的人生经验,当然,也带有学校里灌输的语言训练和审美规范。训练和规范虽则是认识文学的基础,但替代不了人生经验。

所以,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去审视同一本书,也会有不同的阅读理解。阅读是一种交互体验,不把自己代入文本,很难说能够读懂一本书。譬如,我之读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

胡里奥·科塔萨尔 (1914-1984),被誉为拉丁美洲“文学爆炸”代表人物,是“四大主将”(富恩斯特、博尔赫斯、科塔萨尔、马尔克斯)之一。《南方高速》是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7月出版的科塔萨尔中译本,其中收录了《秘密武器》(1959)《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1962)《万火归一》(1966)三部短篇小说集。2017年春我租住在刚开业不久的日照图书馆附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几乎读遍了馆藏的所有拉美文学作品,馆里没有的则网购来作为枕边书,但是唯有这本《南方高速》没有启封,因为读过科塔萨尔的其他读本,觉得生涩且不如鲁尔福和马尔克斯阅读方便,于是搁置了。直至今年1月份才从书柜里抽出来,作为读书计划的一部分,准备先消化掉存量再考虑增量,于是硬着头皮在两周内每夜读个多小时才渐渐看完。一开始也并没有写书评的愿望,因为觉得后现代技巧太重,在形式上并“不像”拉美文学而更像“欧美文学”,在思想趋向上亦是如此。这往往让我从他的人生经历角度来考察,譬如他原籍阿根廷,出生在比利时,但人生大半却在法国度过,在人生终点时节更是加入法籍,完成了灵魂和肉体上的双重去乡离国,所以文字之间难免带有大都会的光怪陆离,要肯定其民族性则似乎有点玄虚。

就好比拉美文学大爆炸时,其他作家都是在拉美本土点燃的焰火,而科塔萨尔则是站在大西洋的彼岸甩出了一串洋炮仗。所以有人评价他是“拉美的乔伊斯”,这种评价就类似于说袁世凯是“中国的拿破仑”一样,虽则多多少少有点一厢情愿的拉洋配并不靠谱,但是却说明了其背后隐藏的思想渊源乃至行为动机。

如果没有广泛的阅读以及这几年人生的波折,我肯定也会和豆瓣的文青一样对科塔萨尔五体投地,欣赏他对文体的解构和重组(如《万火归一》)、全角度意识流与客观现实描述的无缝切换(如《科拉小姐》)、他人视角和叙述者讲述的组合(如《魔鬼涎》)以及利用时空切换来解释或然世界的必然归宿(如《万火归一》)甚至黑色幽默(如《南方高速》)等等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但一旦探讨他的精神实际,却会陷入混沌之中。

他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写?仅仅因为是要创建不同的文学样本吗?

但,是文学就逃脱不了文字媒介和语言传达。我们更关注的是传达的信息,所以总会问个为什么,就像中国的写作者从小就被培训要考虑到中心思想一样,而且规范成你要这么想,不能那么想。似乎一旦跑偏就会成为思维发散的精神病,这也会成为我们品评科塔萨尔的一种依据,他写的东西过于“自我”“小”“无病呻吟”,甚至是资本主义对人精神的“异化”,我们以悲悯的眼光去高屋建瓴地一分析,就会觉得这个可怜虫和卡夫卡、萨特一样一定是个精神病,因此也算不得本民族波诡云谲的命运的中流砥柱。这种根深蒂固的思维训练会成为潜移默化的暗示。这可能也就是当初我因抵触而读不下《南方高速》这本书的原因。

至于出版社为什么选择《南方高速》作为书名也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因为用《秘密武器》似乎更能制造点噱头和卖点。《南方高速》按照当今的眼光来看写得还不够深刻,没有反映出更深的层次和更宽的维度。堵车的高速公路、临时产生的爱情都是表象,唯有因自救而产生的临时社会组织更值得分析,这不是寓言,而是现实,这个组织的发展以及与周边(其他组织以及村庄)的关系更值得书写,但是作者却戛然而止,似乎不愿意涉及,似乎更愿意沉浸在萍水相逢一别两宽的感觉当中。如果马尔克斯拿到这个题材,他肯定不会如此。

科塔萨尔写作的跳跃性很大,这不仅仅是指文本内容,还指写作题材,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运用自如,路子很宽,所以即便是短篇小说集,也能显现出长篇的体量来,尤其是费人思量。依照我的口味,我更欣赏《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一辑,其中收录的故事用网络语言来说,就是纯粹的“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充满了堂吉诃德式的嘲谑和反讽(如《奇特职业》),充满了语言的机锋和活力(如《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更充满了对文体的反动和嘲讽(如《指南手册》)。我在中楼的时候仿照说明文的文体写过《中楼八珍》,按照风雅文人爱好八景的传统杜撰了一系列物种,这种写作诚然不够严肃,但其中的愉悦不足为外人道也。至于以前写过的《金鳞》《年少何时回乡》等不伦不类的小说亦是如此,写作的奥妙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但写作的东西一旦形诸文字,也只能看与读者的缘分了。有人视之为珍宝,有人视之为粪土,两者都无可指摘。

我们追究写作者的动机,最可靠的是考察两个“原点”,一个是地理意义上的,一个是心灵意义上的。这里尚不包括时间和历史。地理意义上的“原点”有可能是出生地,也有可能是成长地,这是环境对人的影响,你从那里出发,带着那里的方言和思维方式的烙印,又会回到那里去,出发和回归,这就是原点的意义。心灵意义上的“原点”也是如此。我在读《南方高速》时,总是能够感受到一个忧郁的少年的影子在其中,我想,这大约就是科塔萨尔心灵的原点,他写作的源泉就是基于此地。其中包括他对《魔鬼涎》中被勾引的少年的关怀,也包括《科拉小姐》中对少年的耻感的感受,乃至包括《另一片天空》里对循规蹈矩生活的排斥、对自我放飞欲望放纵的沉迷,无论是面对自我还是面对异性,似乎他一直停留在那个少年的影子里,充满着渴望又充满着羞耻,如果按照精神分析法来讲,这大约又是童年记忆对他不可磨灭的影响了吧。科塔萨尔在四岁时被父亲抛弃而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这或许就是成长的心结由起。这种试图从抛弃中得到认同的感觉,就是书中那个腼腆却又倔强的自我,而非那个叼着烟斗故作姿态的大胡子文学泰斗。

高速公路如同一条宽阔的河流,无数的汽车如过江之鲫,但是突然这条河流堰塞住了,所有的鱼被堵在坝下拥挤着争夺生存之地,或者相濡以沫相呴以湿,或者徒然张着大嘴露出头来拼命喘息。释放不知何时发生,但是每条鱼都心存希望活在当下,这说明了生活的可塑性。如果说文学在这里面起着什么作用,我想,大概就是必须有人记录下当下,因为每一个当下是过去的归集,又是未来的缘起。尽管我们在此时回望那个当下的时刻已经觉得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概率事件,于人类发展史无关痛痒。

2021.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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