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一棵树

它是荒原上的一棵树。只是一棵树。它站在荒原的中心，只是一棵树。仅此而已，再也没有。

如果你在无意间走进星空下的荒原，如果你遇到它，你会觉得它是一个梦。在万籁俱寂，在长夜里，它兀自出现，仿佛无中生有一般。

没有人能记得清它的年龄，没有人知道它的出生时间。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就像没有人在意过往的历史。是战火的孑遗？是生命的奇迹？是遗忘的疏忽？还是，橐驼无心的刻意？

没有人能记得清它的年龄，包括它自己。它被时间遗忘在荒原上，独自站立着，任时间从枝叶间呼啸而去。

春天来了，它开花。它开出满树的花，满树白色的花，在残雪未融的黄土地上，如一面热烈而又苍凉的旗帜。

夏天来了，满树碧绿，它又成为一面碧色的旗帜；

秋天来了，满树金黄，它又成了一面金色的旗帜；

冬天的时候，它袒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目，虬突的筋骨，盘曲的枝条，粗壮的躯干，将生命的汁液悄悄锁进大地的深处，静静等待着大地重新苏醒时的喘息。

它的根成了大地的一部分，如神经网络的精密布置。地温的波动、地火的奔突、地下河流的潮汐，它无所不知；它的躯干成了时间的代言，传递着四季轮回的消息。每一年的经历它都要在心中刻上一圈，灾年记录得紧密一些，好年景记录得宽泛一些。干旱在它心里是一道细密的弧形刻线，泛滥的雨水在它心里则会留下一带粗粗的水痕。

可是，你怎么能够看透它的心呢？当它在荒原上面对着雷电冰雹时，当它在荒原上沐浴着阳光雨露时，当它遭受攀折砍斫病患虫灾时，当它谛听着草长莺飞鹤鸣九皋的声音时，你怎么会知道它在想什么呢？

当城市里的行道树换来换去朝不保夕，它站在荒原上；当城市里的行道树被台风摧毁露出浅浅的根基，它站在荒原上；当城市里的行道树被人称赞为姿容秀美，它保持着自己的蓬乱；当城市里的行道树披红挂彩五彩斑斓，它仍旧保持着自己的蓬乱。

时间遗忘了它，它也遗忘了时间，甚至遗忘了形骸的存在。

我是多么的爱这棵树啊！当我看到它蓬勃的花朵开满枝头的时候，当我看到青翠的树冠闪烁着光芒的时候，当我看到满树的黄叶被秋风飒飒吹向远方的时候，当我看到它在寒风中披挂着冰凌的时候，它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竟具备如此饱满和兴盛的力量，它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力量可以在最贫瘠的地方展现出最为盛大的美丽。

但它不会去在乎有没有人看见这种盛大的美丽，就像它不会去在乎有没有人看见它亘古的孤独。它站在荒原的中心，只是一棵树。

我是多么的爱这棵树啊！它曾无数次出现在经过荒原的我的眼前，如今又无数次出现在久违荒原的我的梦中。在万籁俱寂，在长夜里，它兀自出现，仿佛无中生有一般。

如果有来生，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一棵树。

当你走到我的跟前，我会报以满树的花朵。

2024.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