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之船

一

一条巨蟒从通天涧仓皇而下，一路腥风血雨，轰然投进马鬐渊，水花如柱冲天而上。

马鬐山巅红光满天，烈火彤彤，惨嗥如兽崩裂，不断有人纸片般从山上往下跌落，以致浔河被层层叠叠的尸首所截断，形成了一个堰塞的血湖。

千里之外的此时，李全的战马陷入泥泞挣扎不得，李全就成了活的箭靶直至被射成了一只刺猬。渐至僵直的他已经没有了恐惧。死不瞑目，眼睛里闪烁着马鬐山顶的火光。他被枭首的一刻，天上有一颗星垂直掉落了下来，黑夜突然被灼成了白昼，炫目地燃着，似乎万物已瞬间在此白炽中蒸发一空。宋兵提着李全的头颅，惊愕地望着那颗星坠往东北方向去了。

这支抗金的义军、这支反叛的贼军、这支汉家的逆军，随着李全的死开始崩溃而作鸟兽之散。与此同时，他们的老巢也被围剿一空，活口不留，就连马鬐山顶留守的营盘里的老鼠也被烤成了肉疙瘩，飞鸟被拆了翎羽剁成了肉糜。所有的飞禽走兽在天威震慑之下潮水般从山里倾泻而出，上万条蛇扭成一团翻滚着，成百条狼践踏着从悬崖跳下，狸鼠为了容身的石缝拼命争抢，恨鹄鸟黑云一般压着声音往内陆迁移。

就在巨蟒落进马鬐渊不久，堰塞湖湖面上也起了一股冲天的水柱，那是那颗星星的坠落地点。

天地一片死寂，山火渐渐熄灭，青烟随着巨山的叹息而袅袅回旋。被整夜惨叫折磨的山民们仍然躲在深山密林，他们并不知道有一颗星星陨落在浔河之中，也并不知道尸山血湖的地狱景象就在人间。

二

星际迷航是一件刺激的事情。飞船变轨时，哦不，“那时”已经没有所谓时间，亿万年甚至亿万万年都在停滞状态，时间流透体而过，你的肉体就是时间本身。直到“飞”到一个名叫“突然”的跃层，你才会突然降临人间。无论魏晋。对你而言，已经无所谓创世还是末世，因为你的飞船坏掉了，你已经无法设定它的去向，只能像是一个若有若无的魅影在时空中悬浮投射。

这是人类的第一艘可以进行时空穿梭的宇宙飞船，你是飞船的第一个操控者。宇宙探索组织相中你并不是因为你特别聪明，而是因为你特别善于服从，虽然笨了点，但是不至于驾着如此昂贵的人类智慧结晶来独霸地球。结果，你成了技术不成熟的受害者，也成了技术不成熟的受益者。你实现了人类长生不老的梦想，因为你在宇宙和时间里不断地穿行，永远不知道下一站在何方。可麻烦的是你过着神仙的生活，却有着人类的肉体，你不得不定期考虑自己的生理问题，或者为了寻求一饱而不得不不断寻觅着陆地点。

有时候你撞毁了罗马角斗场，有时候你压坏了一群鸭嘴龙，有时候你从通古斯地底下冒出，有时候你在百慕大海底下优游。可是在这蒙古人策马中原的这段时间，这马鬐山被付之一炬的日子里，你居然把方向盘给掰断了，使飞船掉进了浔河。于是，百无聊赖的你终于有了事情可做，你看了看坐标，大略计算了一下所处的时间坐标，觉得应该在公元纪年二十一世纪，这时候地面上有的是汽车，所以去借一个方向盘应该不成问题，你如此盘算。可是等你实时扫描外部环境后，你发现，你错了，不但飞船出了问题，你的脑子由于长期不使用也迟钝了，以至于漏算了千年。

你看到了船外的所有景象，不比你先前看到的更惨。你暂时改变不了自己所处的囧境，可你还是能够运用工具净化一下身外的环境。于是你启动了超超超超超级微波，将周边积压起来的肉体瞬间分解成了空气和水让他们回归于自然，让自然不至于无奈地接受血的污染。

马鬐渊下的巨蟒张大了口欲吞下万蛇之团，却刹那间散成了一堆泡沫，咕噜噜翻出了水面。浔河畅快地流着，往西奔去。

天清气朗，你任飞船随着河水漂流，渐至浅滩，浮出湖面。

三

余裕峪村的余富裕并不富裕。他反穿着皮袄腰扎麻绳，下裳双膝处黝黑乌亮，痴痴呆呆拿着一根羊鞭，看着一艘金船踏浪而来。

金船顶上有个圆窟窿，圆窟窿里冒出个人头来，那人像是一个受了黥刑的囚徒，没有束发而且脸上刺着青。富裕摸起一块石头邦当一下就砸到了那人头上。那人骂道：龟孙儿，砸你爷爷！富裕愣了，富裕心想这是哪里冒出来个祖宗？难道是浔河龙王显灵了？便噗通跪下磕起了头。

那人安抚他道：免礼勿惊，敢问先生此是何朝何代？富裕头一次被人称之为先生，简直受宠若惊，就抬头回道：祖宗大爷，俺也知不道，俺也知不道现在是宋朝真（金）朝含（还）是鞑朝，反正天天杀来杀去滴，老百姓也管不卓（着）呀。

富裕见此人面善，进一步斗胆问道：祖宗大爷，嫩（你）从龙宫来滴吧？

哦？噢。对对对。

那祖宗大爷，我穷呀，穷滴好阔怜惜滴（穷得好可怜下的），到现在也莫身依当（称身）褂子。

那人摸了摸头，说：那也好办，你去给我找点吃的来，我送你身好褂子。不过呢，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这件事。

富裕答应了，和那人割了芦苇把金船盖了起来。那人就躲进芦苇荡里等他。过了半天富裕递给了他一张面饼和一块腌疙瘩，那人皱着眉头闭着眼咽了下去，然后爬进船里找了身衣服出来。衣服纤维很细，柔软温暖，只是富裕没看中，说是：这是省木（什么）玩意啊，曾么（怎么）两截子，这能叫衣裳吗？

那人说：龙宫里就是这么时兴的，你爱要不要，不要还给我！

富裕咧着嘴收下了。

那人还是叫唤着饿。富裕就说了：俺莫（没）钱。要想吃好吃的得植（给）俺钱，俺植买且（给买去）。

那人说我也没有钱。富裕说你这宝船到处都值钱。富裕趁他不备把船头上一个明光光的镜子给掰了下来揣进了破皮袄。那人一开始还着急上火的追着富裕讨要，最后可能实在饿得跑不动了，只好说：算了！给你了！你个龟孙儿！再敢掰老子的后视镜我可打断你的腿儿！

半天以后，富裕又带来了一张面饼和一块腌疙瘩。那人骂了个天翻地覆，富裕就看着他骂，一边笑嘻嘻地掰下了另一个后视镜。

四

余有才家媳妇半夜里和余有才咬耳朵，骂他没本事。余有才说你个娘们家真是贪心不足，这方圆百里地都是咱家的，你含想叫我曾木（怎么）有本事？当皇帝你敢吗？

余有才家媳妇说，你不敢怎木含（还）勾结银家（人家）李全媳妇植她供应吃穿？

余有才说：娘们家滴（的）头发长见识短啊。咱为商人得会投机钻空啊，这看准了谁有天大的本事下点本总莫差吧，要想赚大钱含要睡得安，得花钱买啊。

余有才家媳妇酸溜溜地说道：你呀，含花钱，这么花法总得败净了，再败下去，你弟弟富裕可就比过你喽！

他个二流子，穷得叮当响能晃（和）我比？简直是侮辱我嘛！

哈啊，你个要脸滴，曾木不打听打听他最近曾木一下子发财了滴？莫不是盗了李全藏下滴宝库？

他发财了？

啊！最近两天儿全莒州城的媒婆子都往他破窑里跑断了腿！

余有才睡不着了。咕噜一下子跳下床，拖拉着鞋就钻进了富裕住的窑洞。进了洞他算是开了眼界，到处是金灿灿的宝贝，有摄人魂魄的琉璃镜，有晶莹剔透的琉璃碗，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金箔银片，还有美轮美奂的精细瓷器，看得他血脉贲张，嫉妒的简直要哭出了声。

余有才自然有本事从富裕的嘴里掏出话来，尽管富裕什么也不说，余有才也知道了个大概，天明以后，他尾随着富裕，看到富裕用一张面饼换了那人身上的一件上衣，于是他有了主意。

余有才动用全部仆役以及全家老少杀猪宰牛烤羊烹鲤，盛满了两大食盒，然后谁也不让跟着，自己用扁担挑上钻进了浔河岸边的柴荡。余有才从来没有干过体力活，虽然担子有千斤重，可是他知道这一顿饭可以换回来的东西，将是连三皇五帝都没有见过的珍宝。

五

你知道富裕已经被有才打折了双腿，有才说这是骗你的报应，可你知道这报应是怎么来的。余有才用肉食换走了飞船内所有的附设构件以及装饰品，而且几次要求用驴肉贴包来换方向盘，你婉拒了。

你说这个轮子如果拿到世界上，就会世界大乱，那时候就会造成全球性的能源危机。余有才不知道什么叫“球”，也不知道什么叫“能源”，他血红的眼睛牢牢盯着这个圆圆的轮子，越是不给就越觉得此物非同寻常。 你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的下场会比富裕的下场更惨。你不能再等了。

六

月在中天。马鬐山下突然传来一声爆响，似乎山崩地裂一般。

众人急忙跑出户外四处观望。只见一道火光往天上疾疾拔去，火焰把浔河水炙烤的劈啪作响，直到形成了漫天大雾。

一艘金船在大雾之上航行着。

人们纷纷跪下膜拜，以为神仙降临。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啊！有位老儒泪流满面涕泗纵横。

只有余有才没有跪拜，他跳着脚在自家庭院里痛骂着那人不讲道义：吃了我的哈了我的抹抹觉（脚）就跑了！苍天不公啊！苍天无眼啊！嫩娘！

七

在金船停留过的地方，明朝初期，莒州府奉旨竖了一块通天碑。

碑文四个字：天下太平。每个字都有八尺见方。

而在他们鸣炮庆祝碑石建立之时，你呆在飞船之中，面无表情地抱着方向盘，等待着飞船降临到下一个未知的地点。

2018.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