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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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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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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过客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天下的文章,一触碰到扬州,立时就会婉约起来。扬州,扬州,这是中国人的一个忧伤而又美好的心结。似乎没有到此一游,就会枉费了此生的一角美好、虚掷了无限的年华。

无数个想象投掷在扬州的明月之上,那份美好,美好的竟至于无赖。为什么是无赖?对它迷醉的无可奈何,对它欣赏的无以复加。

但是文人的修饰大多是不可信的,里面充斥着阿谀和醉狂。扬州真的这么美吗?是因为景色,还是因为“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得悉”?或者是在薰风花丛中游戏人间、寄托浮生?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如此吟道。

扬州香艳,花粉脂香丛中,埋没了男儿豪情,断送了英雄志气,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让人不舍,又让人惆怅,或者感慨。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扬州的明月,冷冷寂寂,莫名的挂于中国人的心底,成为一种遗传甚广的文化印记。

扬州给人的印象,不只是这些。

还有更多的人对扬州的向往,源自于这一句俚语:“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则俚语出自南朝宋人殷芸的《小说》一文:“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这意思就是,升官发财和修仙得道兼而有之,实为完美之人生。南朝是一个比较纷乱的时期,然而人们不免对扬州的倾慕,仍可反映出即便乱世亦不能消减的繁华。

到扬州去吧,那里美人如云,那里金粉消沉,那里桃红柳绿,那里笙歌彻闻,红袖和绿珠,香汗和微尘。

扬州,扬州,这辗转于舌尖的名字,这梦寐中亦想远游的地方。

不去扬州,似乎此生寂寂。

我规划过许多次到扬州的旅行,甚至想在扬州多住上几日,听一听月夜下的更漏、檐角的雨滴,不为琼花玉露、不为春风管弦,只为将生命与时消磨。可惜时不凑巧、身无余资。往往计划总在梦里实施。

直到我三十六岁,本命年,这一年的清明假期,随着旅游团在南京祭扫过中山陵后,才算是真正的抵达。

扬州,是与一条河有关的。这条河,现在书面称之为京杭大运河。

扬州地区,春秋时称“邗”(秦、汉时称“广陵”、“江都”),吴王夫差十年(公元前486)开凿邗沟(从江都邗口至山阳末口),以通江淮。到隋炀帝时,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和南粮北运,控制南方经济中心会稽(绍兴),开凿京淮段至长江以南的运河,使扬州成为南北交通枢纽,一时漕运发达,物质积聚。隋炀帝对扬州更是乐而忘返,曾三下扬州(江都),并将沿运河广植的柳树,一高兴给赐了个国姓,由此而改称为“杨柳”。杨柳依依,玉人婷婷,纸醉金迷。可惜,江都由这个王朝的铺张宴乐之所最终转化为一片伤心之地。传说中的暴君隋炀帝最后一次巡幸,得到的是一块布料。

暮江平不动,

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

潮水带星来。

这是隋炀帝写过的一首诗,一川流波细碎,满江静月无声。他没有带走一片疆土,留下的只有这条依旧在奔腾的河流。

霸业宏图,终究在小扇流萤的扬州,轻轻覆去。

满郭是春光,街衢土亦香。

竹风轻履舄,花露腻衣裳。

谷鸟鸣还艳,山夫到更狂。

可怜游赏地,炀帝国倾亡。

——姚合《扬州春词》

我初识扬州,却没有这些感怀,因为随着旅行团像盲流一样的辗转,不仅得不到旅游的乐趣,也会忽视掉眼前的深沉。所谓走马观花,其实,关马花又何底事?

历史在脚下,春风在脸上。

现在回忆起来,扬州,无非只是一座城,和天下的城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

如果不是在南京遇到堵车,这次扬州之行还是比较宽裕的,但是堵车堵了一个多小时,如果下午再赶回山东的话,行程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当旅游车驶进扬州市区的时候,整个感觉还是比较清爽的。这里的天空颜色明显比南京的要好,而且空气也没有那么沉闷。四处观望,它倒像是一座新兴的城市,有成片崭新的居民小区,远远的还有摩天轮,布局显得比较从容。或也许因为我看到的只是市郊。途经城市,第一印象至为重要,但往往我们途经一个城市,走的只是它的外围,即所谓的外环,而它的核心部位,在远处。这也就像我们所认知的某地的文化,我们印象中的无非是在书面上流传的传说以及歌赋、评议等等,而这些并非我们的切身经验。一旦接触实际,神秘感退去,一切也无非如此了。

第一站,是大名鼎鼎的瘦西湖。我们走的是景区西门,比我们先到的,是簇拥的全国各地来踏青游春的人群。五颜六色的服饰,五花八门的方言,在广场的等待中汇集。

——瘦西湖位于今扬州城西北,原名炮山河,亦名保障河、保障湖,又名长春湖。为唐罗城、宋大城的护城河,亦是蜀冈山水流向运河的泄洪渠道。沿河两岸,经历代造园家擘划经营,逐步形成湖上园林。特别是清康熙、乾隆先后下江南巡游,扬州官员与盐商为助皇帝游兴,不惜重金,聘招名家沿湖筑园,并多次疏浚湖道,乾隆极盛时沿湖有二十四景。十里波光,幽秀明媚,颇可与杭州西湖颉颃,而清瘦过之,遂易其名曰瘦西湖(景区介绍)。

清人汪沆如此描述瘦西湖道:

垂杨不断接残芜,

雁齿红桥俨画图。

也是销金一锅子,

故应唤作瘦西湖。

他说得很直接。瘦西湖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风景,而是因为风情。风景穷富皆宜,风情却是专供独享的东西。瘦西湖的美,是美给特定人群看的。世事大抵如此: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好的,大多数人不可能专享瘦西湖,于是,在传说里它也就美的不得了了。其实在我踏进景区大门的第一时刻,我就大失所望了。这哪能叫湖呢?一条河道而已。还不如北方蓄水的池塘。这让我觉得,盛名之难副,未免唐突了那位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大美人。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种变态的美,直如裹缠的小脚,让我这个粗人欣赏不了。走在河堤上,桃也红柳也绿,比之西湖却没滋没味。只有和花花草草立此存照。

走到五亭桥。这座桥虽然历史并不长,但被当作了扬州的标志。《扬州画舫录》中有载:“每当清风月满之时,每洞各衔一月。金色荡漾,众月争辉,莫可名状。”“扬州好,高跨五亭桥,面面清波涵月影,头头空洞过云桡,夜听玉人萧”——这些都是高度提炼的赞美。

五亭桥是清代扬州两淮盐运使为了迎接乾隆南巡而建造的。如今桥上的台阶已被游人步履踢踏的异常光滑。在五亭桥上四望,到处能看到乾隆的游踪。东面,有一处叫做钓鱼台的建筑,北面,是绿树掩映的白塔。五亭桥、钓鱼台,其形制和色彩都带有清皇室气息,那白塔更不必说。白塔的由来据说是这样子的:

1784 年,乾隆皇帝第六次坐船游览扬州瘦西湖。从水上看到五亭桥一带的景色,不由遗憾:只可惜少了一座白塔,不然和北海的琼岛春阴像极。善于阿谀的扬州盐商当即花巨资跟太监买来了北海白塔图样,连夜用盐包堆成了一座白塔。

这种建设速度是很快的,快得让人充分相信,我们中华民族的确是异常勤劳的民族,只是有很多时候,勤劳到了脑子上,却没勤劳到点子上。

所谓人文鼎盛,就是城市当中文人集聚多了,而城市中可供写的风景也实在是寥寥无几,或者到了写无可写的地步。于是一个蚂蚁也会引起成群结队的吟咏。

这就是我对城市文化的冷眼旁观之处。扬州被写得太好了,好得让人觉得玄幻,好得让人感到失望。

瘦西湖之所以出名,因为风流皇帝乾隆。因为出自阿谀奉承。和水流并行的是银子的流淌。

扬州曾经是皇帝托在手上把玩的盆景。当园林成为一座城市的精神,无论它多雅致,也显得小气。

甚至牵连了二十四桥。遗忘了历史的冷削。

过五亭桥,再绕道河堤往西返回,继续桃红柳绿,必经二十四桥。因为返回西门只有一此条通道,人们在桥上几乎都挤被成了卡片。

南宋著名词人姜夔在1176年经过扬州时,写下了一首这样的诗词:“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并且这首词之前有这样的自述:“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姜夔的字句,源自于南宋建炎三年(1129)、绍兴三十一年(1161)、隆兴二年(1164)金兵的三破扬州,繁华陷入兵燹的哀怀。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这不是为了怀念某个姑娘。这是月色里的另一个扬州。荒芜的、悲情的乃至是血色的扬州。乾隆的欢乐,恰恰是以此为基础的。

扬州十日。1645年,满清多铎攻破扬州城后对城中平民进行为期十天的大屠杀,扬州城毁。但这种国恨家仇很快被忘却,其后短短数十年,因为盐商漕运,扬州经济复苏并重现繁华。其时扬州盐业税收占清政府的25%、当时世界总税收的8%。瘦西湖画舫内,撅腚磕头,吾皇万岁!瘦西湖之上的天空,那轮月亮还是那轮无声的月亮。

似乎唯有它是超脱的。但它能记清哪座才是二十四桥吗?

在瘦西湖景区的这座二十四桥,其实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为单拱桥,上下皆有二十四级台阶,高腰耸肩,像是被什么挤了一下子。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二十四桥,譬如我的,我印象中一直认为,它是一座长长的、有二十四道拱门的平板石桥,没有扶手,任人徜徉——我甚至能想象得出它的气味。

瘦西湖景区内架上的这座二十四桥,突破了人的想象力。它厚墩墩地蹲踞在河道之上,张着一张憨憨的大嘴。我和女儿数着二十四级台阶上去,再数着二十四级台阶下来,这可能就会使女儿认为,世界上可能还会存在三十六桥、七十二桥,仅仅因为它们的台阶数目不同。这已经毫无诗意可言。

真正的二十四桥,谁也无法复述出它的(或它们的)面目。历朝历代众说纷纭,有说是二十四座桥的,有说是统指桥之多的,有说为某一座废圮的桥的,不一而足。

还是保留一份想象吧。那种感伤,无法进入画图。

如果不是个园,仅仅因为瘦西湖,扬州将不再是扬州。旅行社原来安排逛玩具市场的,但是地接导游在觉得时间还比较充裕的时候,极力推荐大家自费到个园一游。那时候南京还没有堵车,那个时候大家游兴正浓。于是每人补交了五十元钱。

带着满腹的牢骚,在城内兜了个圈子,到达了个园北门。我打量了一下四周,个园北门附近,有座桥,叫做史公桥。这是纪念史可法的了。

史可法也是扬州的一个过客,不过他的衣冠冢留在了扬州。

明朝是一个颇值得沉思的朝代,即便李自成入京、清军入关后,龟缩于江南的南明政权即使在苟延残喘,还没有忘记党争和内斗。

1644年,崇祯死后,明朝留都南京的一些旧臣计议拥立朱家藩王,重建明朝,然后挥师北上。但具体拥立何人则发生了争议,史可法主张拥立桂王,而钱谦益等东林党人力主拥立潞王,但最终福王朱由嵩获得了掌控南京的主要武装力量以及中都凤阳总督马士英的支持,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建立弘光政权。史可法由拥立一事受到猜忌和排挤,于是自请督师江北,前往扬州,但实际上史可法时在扬州虽有督师之名,却调遣不了兵力。

清顺治二年(1645年)三月,多铎南征。其时南明驻守武昌的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名,顺长江东下与南明政权角逐,马士英调江北四镇迎击左军,致使面对清军的江淮防线陷入空虚。一月之中,清军破徐州,渡淮河,兵临扬州城下。二十四日清兵以红衣大炮攻城,入夜扬州城破,史可法自刎不成,被押送到多铎之处。多铎劝降,史可法回答道:城亡与亡,我意已决,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但扬城百万生灵不可杀戮!壮烈就义。死后遗体不知下落,后人将其衣冠葬于扬州城天甯门外梅花岭以供祭拜。

多铎没有被史可法的慷慨感召而不去屠戮百姓,反而坚定了屠城的决心,纵兵屠掠,十日封刀,死者八十万人众。“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这是王秀楚所作《扬州十日记》里记述的内容。

《扬州十日记》里还有这样两句话:其一是“有捐金万两相献而卒受毙者,扬人导之也”。其二是“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匍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

扬人导之,就是说收到了扬州汉奸的引导;无一敢逃者,说的是即使面临生死抉择,人的奴性竟然比人性还强大。

一个史可法挽不住战争这匹野马的狂缰。再多的尸体最终会从大地表面消失,一点也不耽误随后而来的歌舞升平,一点也影响不了荣华富贵之梦。

比如,桥是为纪念史可法而建,却阻止不了对面同为汉人的豪宅在清朝拔地而起。

以清代明,是野蛮人的胜利,也使中华历史倒退了二百余年。但是清朝取得这片国土后很快掌握了治理汉族人的本领,他们学会了汉族人的这一套,融入了这一套,最终还是毁于了这一套。这一套,就叫做玩心计、搞权术、拉关系、和稀泥。

最重要的是,它在这几百年内使中国人的膝盖脆弱不堪。

——甚至使某些影视作品至今耿耿于怀,老想着穿越到清朝,和皇帝或者阿哥谈一场恋爱。如果真有穿越,你连奴才的奴才都当不成,你相信吗?除非你改变基因。但悲哀的是,奴才的基因,的确是一脉相传。

好吧,个园就在那里。个园由两淮盐业商总黄至筠于清嘉庆23年(公元1818年)建造的。你不可能让一个既得利益者有反清复明的抱负,人总得生活,生活总得继续。

八十年代,评书《杨家将》风靡的时候,有一句名言:“庙是苏武庙,碑是李陵碑!”暂且不去探讨苏武和李陵的功过。只是史公桥和个园的对峙,就让人感慨良多。

黄至筠亦为扬州过客。

黄至筠,又称黄潆泰(旗名),字韵芬(又字个园)。原籍浙江,1770年出生在赵州,1838年卒于扬州。其父曾经为官。黄至筠少年时,父亲去世,遗产多被其长兄占据,而其分得的三万两白银亦被人诱骗一空。无可奈何之际,十九岁的他骑毛驴独自进京,凭借父亲故交的一封信,拜访了两淮盐政恒宁。恒宁对黄至筠颇为欣赏,向乾隆推举黄至筠为两淮盐商的“首总”,从此以后,黄至筠就入了扬州府甘泉县籍,更成为清嘉道年间为八大盐商之一。嘉庆元年(1796),“白莲教”农民起义爆发,黄至筠花费了数十万两银子,带头捐输钱粮装备资助清政府,得到了嘉庆皇帝的嘉许,黄至筠的官职“由府道加赏至运使衔,长子某、次子奭皆为部郎”。

个园是黄至筠在明代寿芝园旧址上扩建而成。个园之所以冠为“个”,是取了“竹”字的半边,以应合庭园里遍布的各色竹子,而庭院内每株竹子顶部的每三片竹叶都自然形成“个”字,影子在白粉墙上掩映成趣,与院子之名目暗相吻合。

北门进。进门就是大片大片的竹林。绿竹猗猗,人一下子就安静了。阳光从竹丛里斜照下来,细碎地铺在满径的竹叶上面。城市的喧嚣此刻被绿色给消融成无有,你能听到的,只有穿林而来的风声。人们走在小径上,说话也是轻的,好像唯恐惊扰了院子主人的田园之梦。

众所周知,按照中国的传统,建筑要背北朝南,所以北门不是正门,只能算是后门,而一处院子中的园林也往往布置在院子的北方。这一点,无论是皇家还是贫民百姓,都严格恪守,无论你是御花园,还是个园。我们走的,是后门。这在古语里叫做行不由径。作为拜访者,我们也可以称之为不速之客。

从竹林出来,东行,经过一个名为“竹西佳处”的宫灯形状的门,穿过一条桂树林立的巷道,再右转开始一番穿堂入室,兜来转去。厨房、客厅、学堂、戏楼、书房,庭院深深,比之江南的那些古宅,这里多了几份大气,尽管天井依然窄小,但人的活动空间明显宽阔,采光也明显的要好得多。

“传家无别法非耕即读,裕后有良图惟俭与勤。

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

这几幅楹联,标榜了主人的趣味。一个传统的文人的趣味。这使他具有别于一般商人的地方,因此,他也得以有雅趣,堆砌起四季假山。《扬州画苑录》提及黄:“素工绘事,有石刻山水花卉折扇面十数个,深得王(翚)、恽(寿平)旨趣”。如果没有这份骨子里的风雅,怕只是懂得雕红刻绿,金山银山了吧。汉学堂上还有一副楹联叫做:“咬定几句有用书可忘饮食,养成数竿新生竹直似儿孙”。这是文化传承,也是道德修养。

但几句对仗的楹联,并不能完全说明黄如传统文人一样襟怀潇洒,作为商人,他自然有自己油滑世故、长袖善舞的一面。方晓伟在《个园主人黄至筠秘闻》(发表在《扬州晚报》2011年9月17日)中提到:“在阮文藻为黄右原(黄至筠的儿子)写的《尊甫个园公家传》当中,提到了这样一件事:黄至筠使用‘专商借领派众摊还’的伎俩,让众商为他买单。因为处事不当,黄至筠被罚三十万两白银,黄至筠和曾燠密谋,要让众散商分摊这三十万两,结果被黄至筠的仆人泄露了秘密。以乾隆年间首总江春的儿子江振鸿为首的散商闹了起来,黄至筠不得已,只好自己向官府缴纳了这三十万两白银的罚款。另据《清史编年·嘉庆朝》载,黄至筠被罚并不止一次”。

琴棋书画造诣再高,也打造不了如此一个庞大的家业,和他同时代的大多数的书生,只能活在《聊斋志异》里,而不是在富贵温柔之乡的扬州,生存需要智慧,更需要手段。

从生活区继续右转,才算是真正进入了休闲区,个园。个园中采用分峰用石的手法,运用不同颜色和资质的石料堆叠出了春、夏、秋、冬四景,堆石手法南北兼具,颇饶画理。四季假山各具特色,名堂叫做“春景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景惨淡而如睡”,旨在表达“春山宜游,夏山宜看,秋山宜登,冬山宜居”的诗情画意。园中另有宜雨轩、抱山楼、拂云亭、住秋阁、透月轩等建筑,与假山水池交相辉映。

院子布置得甚为精巧,极足眼目之娱。让人不禁与北京恭王府花园作一对比。恭王府花园富则富矣,但难免带几分浮华和俗气,而个园的山石因为有所寄托,则显得灵性了许多。由此可以想见,和珅在假山之端的露台上所思所想,与同样处在假山之端的露台上的黄先生,不是一个心眼。这是一处私密的精神领地,没有人知道,一天游遍四季的黄至筠究竟在思考什么。

游完了园子,返回西门途中,又经过一条巷道,这条巷子南边宽北边窄,据导游介绍,这叫做“越走路越宽”,讨个吉利的意思,但我想,这大约就是所谓的“棺材巷”吧,取“升官发财”的彩头。钱财与权力相依附,这样,院子的主人才能心安。这也是他的和他们的生存之道。

黄至筠留下了一个个园,他在建造的时候,唯恐不够稳固,用尽了能工巧匠;他在为子孙计的时候,唯恐有所遗漏,时刻都言语谆谆。但是即使宅基稳固、子孙出息,个园也不免几易其主,正所谓千年土地八百主,地是主人人是客。

财富和诗文,化为传说;智谋和豪情,终归为泥尘。在那个越走越宽的“棺材巷”里,再也不会有他的背影;在那个极尽巧思的个园里,当年的洞箫已经停止了呜咽。

风景还在,流水还在,物是人非。今天的个园,迎来的是一个一个奔波在途中的旅人。

黄至筠的心态,也可以作为中国近代史的一个小小注脚。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里这样讲过:“城里的绅商与官僚的冲突从没有发生”。绅商与官僚没有冲突,反而处处媾和,这可以理解为宗族社会体制带来的思想上的桎梏——浸染中华数千年的文化,除了儒教尊卑秩序的教导外,“不敢为天下先”的心态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进则孔孟,退则老庄”,同样成为了每一个社会分子的基本观念。

即使没有清军入关,即使李自成坐稳了皇帝宝座,或者在短时间内明朝廷复辟成功,那么所谓的明末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也不会在这片土地上开花结果。

因为“城里的绅商与官僚的冲突从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绅商集团是官僚体制的寄生者,两者互为狼狈、互相利用、同流合污。中国的商人要的不是民主与自由,而是红顶子,为了红顶子,哪怕是死后的一个封号,他们甚至可以不要命。

这可能是赖吕不韦先生给他们开了个良好的先河。

可惜的是,即便你在扬州能够富贵一辈子,却不可能富贵三生三世。

于是,另一种所谓看透了的生态就是:“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四个字里面,蕴含着中国人的生存智慧,也蕴含着一份狡猾的叹息、幽深的得意。

提起这四个字,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郑板桥。他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的“扬州八怪(清中期活动于扬州地区一批风格相近的书画家总称)”之一。“扬州八怪”既是雅称,带点小调侃的滋味,又是贬称,意指其形骸放浪、不合时宜。譬如郑板桥要求自己就是“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作官要“立功天地,字养生民”,创作上又主张“作主子文章,不可作奴才文章”,这当然会在时人眼中被看做是一个怪人。

最后只有将风骨付诸老酒,化为糊涂。

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

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

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

——这是郑板桥眼中的扬州。

“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描写的是扬州一带当时豢养“瘦马”的风俗。

扬州歌伎,在历史上同样也是“久仰大名”。更自明朝始,扬州一带出现了大量经过专门琴棋书画培训、预备嫁予富商作小妾的年轻女子,这些女子个个苗条消瘦,因此被称为“扬州瘦马”。因为富商们变态的追捧,挑选“瘦马”形成了一套极为严格的鉴定程序,尤其是对小脚的评判。而“养瘦马”也成了一项暴利的投资,有大批人专门以此为生。

扬州之美、之被追捧,还在于有些“美”不在风光,而在不可言喻的风流。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是杜牧对扬州的回忆。文章破题的时候已经引用过。《太平广记》中的在扬州的杜牧,如此:“供职之外,唯以宴游为事。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没驰逐其间,无虚夕……所至成欢,无不会意。如是且数年。”诗词之动人,是因为身世之感引起的共鸣,我们往往忽略了其背后的隐情。中年时的杜牧,经历牛李党争的洗礼,在不得志之际再回忆起那段荒唐往事,当然情不自禁有所惆怅。

只是他未免过于多情。所谓薄幸,不过是青楼女子的口头禅罢了,她们不会因之而寻死觅活,如此又怎么对得起那些有钱的大爷?诗人总是过于浪漫主义,往往把肉麻当作有趣。

那么?扬州到底如何?扬州,是伤心地;扬州,是温柔乡。扬州,似乎与瘦极其有关,瘦西湖、瘦马,一再宣扬着那弱不禁风的风情。

这能说明和代表扬州吗?在那些官宦富商、名人雅士的光环之下,底层的人们又是怎样的呢?那遍布街巷的“三把刀”店铺,或许还能带来一些陈旧的记忆。三把刀也就是指扬州厨刀、修脚刀、理发刀之三种刀具,这侧面更补白了古往今来扬州服务业的无微不至,为餍足人的口腹之欲以及其他生理享受,用工之巧、用心之细,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这样的扬州,更是像极了一座巨大的客栈。它装潢富丽精美,它服务周到之至。但它,不是家。

无论是杨广的荒淫、杜牧的风流、史可法的气节、郑板桥的风骨还是黄至筠的富贵,一切,与扬州有关,又与扬州无关。他们和来来往往于扬州之间的游子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也只是扬州的过客,和我的旅行没有什么不同。

我在离开扬州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觉。

在西湖边,我可以坐一整天,与湖水相看两不厌。但是,瘦西湖,我不能。这座城市,过于人工。

嵇康说:《广陵散》于今绝矣!或者那时候起,这座城市就屈服于了人欲。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惟见长江天际流。

扬州,在传说里。即是帆影和流水。

从扬州出来,回到岚山已是夜里九点多,匆匆吃完夜宵睡去,一夜无梦。

2012.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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