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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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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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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秦(原名《秦的1929》[续])连载

第三十六章

 

杜武博和枸叶坐在上房的八仙桌旁,杜武博端起茶壶,给他娘的茶盅里倒了,又给自己茶盅里倒了,说:娘,你喝茶!枸叶指着杜武博面前的茶盅说:你也喝!杜武博没有喝,看着他娘,啥话都没说。枸叶说:博娃子,你有啥话就说,憋在肚里也不是事情!杜武博又琢磨了一会儿才轻着声音说:俺爷让我接这个店面,我才多大岁数,从来没有独自经营过生意,要是赔了,咋办?

枸叶端起茶盅,把里面的茶喝了,又放下茶盅,看着杜武博,说:我听施先生说过,古时候有个十二岁的娃娃当宰相,你比人家的岁数还小?

杜武博不再说话。

枸叶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有能耐的人,小小就有出息。没能耐的人,活到一百岁都是窝囊废!杜家这摊子,你都能看清楚,你不照看这个店面,谁来照看?再说,你现在不磨炼,啥时候才磨炼?啥事情都不要怕,店里要是出了大事情,有你爷顶着,听他的就没错。要是小事情,我在店里辅佐你,咱们商量着办。要是和外边有联系的事情,有你武厚哥,怕啥?你不管长到啥时候,都有开始掌管店面的时候!

杜武博心里涌出了许多胆量,有了掌管店面的勇气,说话的声音都有了刚硬:娘,你这一说,我真的有了胆量。俺爸离开家那天,专门拐回来给我交待,要我在店门口支口锅,熬苞谷蓁放舍饭。我琢磨咱家的粮食也紧张,又不能违背俺爸的意愿------

枸叶又想起离家出走的男人,不知道他到了啥地方,这阵活得咋样,啥时候能回来,心里又沉沉地难受。杜武博见她脸色大变,知道她又在想父亲了,他也想出走的父亲,也想得心里发沉。枸叶苦笑了一下,说:你爸交待的事情,就按他交待地去做。这是他临离开家交待的最后一件事情,肯定有他的想法,咱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杜武博说:我想在咱院子里盘个大灶,在院子里熬苞谷蓁。

枸叶说:这是小事情,在院子里熬和在店门口熬,都差不多,你自己决定就行,用不着跟旁人商量。

杜武厚就对院子的伙计喊:小溜子,你过来!

那个叫小溜子的伙计跑过来,站在他面前,问:掌柜,你叫我?

杜武博说:你找个会盘灶台的,在院子里盘个灶?

小溜子问:盘灶做啥用?

他说:放舍饭!

小溜子问:盘多大?

他反问:够一百五十个人吃的锅得多大?

小溜子琢磨了一下说:恐怕得最大的锅,四尺口的!

杜武博说:那就盘能放四尺口的灶,盘好以后,你再去买个四尺口的锅回来!

小溜子还在犹豫,枸叶对他说:掌柜给你交待了,你还不快点去办?

小溜子赶忙说:我这就去办!

小溜子走后,枸叶问杜武博:博娃子,咱真的要放舍饭?

杜武博说:放呀,俺爷俺爸都交待了,要咱放舍饭。咱要是不放,俺爷知道了,会骂咱的。再说,南大街这一片,就咱的店面最大,咱要是不放,让人家抢在咱前头放了,咱的脸面朝啥地方搁?

枸叶说:我也赞成你放舍饭。但你知道咱灶房还有多少粮食不,得有个准备。放舍饭容易,弄粮食不容易?

杜武博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忙活店里的事情。灶房这一摊都交给你料理了,真不知道灶房还有多少粮食?

枸叶说:我刚才到灶房看了,最多剩下两口袋麦子面,一口袋苞谷蓁了,苞谷面也不多了。要是按每天放一百五十个人的舍饭,一个人三两粮食,就得四十五斤。你知道现在一口袋麦子面多少钱?一口袋苞谷蓁多少钱?

杜武博不知道,他没有打听过粮食的行情。

枸叶说:现在一口袋麦子面要二十块银元,一口袋苞谷蓁要十二块银元。你一天放四十五斤苞谷蓁的舍饭,得十三四块银元,还不算买柴火的钱,算下来得十五块银元。咱店面的生意,一天能赚多少钱?咱拿啥放舍饭,咋着才能放长久,你当了掌柜,就得思谋这些事情!

杜武博就琢磨,年馑里,人们连肚子都顾不上,哪有钱买绫罗绸缎?就是有,也是很少的高官、商贾、含春楼的金牌姑娘。一般人家走到丝绸店门前,都趔得远远的。丝绸店的生意,刚刚能顾住,一天最多赚十来块银元,杜家丝绸店还好,有杜武厚这块牌子撑着,官家不敢收这个税那个捐,闲痞不敢来要这个费那个费,赚多少是多少。他琢磨不出再好的办法,说:娘,你说的我都知道。就是俺爷俺爸交待的事情,我不能不办。我也思谋了,还是我刚才说的,咱要是不放舍饭,对咱店的名声不好,对俺武厚哥的名声也不好。俺爷那天临走的时候特地给我说,人活在世上图啥哩?就图个名声,咱要是丢了名声,赚的钱再多有啥用处?他本来要说他爸的例子,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怕他娘听了伤心。说完,又说:咱这丝绸店,年馑里不图赚钱,把赚的钱全买成粮食,放舍饭。实在不够,把我的工钱拿出来贴上。咱在年馑里,把钱换了名声。过了年馑,人有钱了,就会到咱的店里买料子。

枸叶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就不再说啥。

吃过赶早饭,杜武博在店里转了一圈,生意还是很冷清,买丝绸的客人比卖丝绸的伙计都少。心里就有了烦闷。坐在椅子上琢磨生意,只琢磨出几声叹气。

放舍饭的灶盘好了,锅买回来了,伙计把锅擦了五六遍,把锅里的铁锈擦得干干净净。枸叶又用棉花籽油,把锅里擦了,锅闪出一层生铁的亮光。

杜武博猛地想起一件事情,站起,朝院子走去,站在灶房门口,喊:娘——。

枸叶正在灶房洗锅,听见他的叫,拿着锅刷子走出来,问:啥事?

杜武博走到她跟前,说:一天放一百五十个人的饭,一个人按三两苞谷蓁下锅,四十五斤。你亲自看着他们称秤,少一两都不行。再就是咱不能像旁的地方放舍饭,把霉霉粮食给人家吃。你要亲自看着他们用正经粮食,霉的坏的坚决不能用。咱不能把钱花了,买狗屎朝脸上抹!

枸叶说:这事还用你交待,你娘是吃粮食长大的,这点道理还能不懂!我不会让他们把霉霉粮食下锅的,咱吃的啥苞谷蓁,放舍饭下啥苞谷蓁!

苞谷蓁熬出来了,伙计们在丝绸店门口支了木头架子,五六个人把锅抬到架子上。还没有吆喝,就有要饭吃的涌上来,围着锅,伸着碗,你争我抢,生怕自己吃不上。这一顿要是吃不上,下一顿不知道在啥地方,说不定等不到下一顿就饿死了。人太挤,差点挤到锅里,煮成苞谷蓁炖人肉。

杜武博留一个伙计照看店里的生意,剩下的伙计都过来帮忙放舍饭。一个人掌瓢,两个人维持秩序。掌瓢的一边给要饭人的碗里舀苞谷蓁,一边大声吆喝:苞谷蓁一碗,不要忘了杜老爷的恩德!

维持秩序的伙计,把不排队朝锅跟前挤的人,推着,踢着,朝队里头塞,也喊:排队,排队,谁不排队,就不给谁盛饭!

要饭人一手举着碗,一手拉着前边人的衣襟,嘴里响应着伙计的号召,表白:我没插队,我好好排队!

杜武博站在店门口,看伙计,看要饭人,看过路人,也看进店的人。看到这些要饭人的破烂衣裳,饥饿造成的满脸菜色,枯瘦身子,周身上下肮脏不堪,心里就有了不忍。又觉得自己除了放舍饭,再没有别的办法。忽然,觉得掌瓢伙计的喊声异常刺耳,听得他脸上发烧,世上哪有自己夸自己的事情?走过去,对掌勺伙计说:不要喊了,咱放舍饭,不是为了让人家记咱的恩德。咱是为了行善,于咱自己好!

掌勺伙计不喊了,还给他躬了下身子,说:掌柜的,我记下了,以后不喊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锅里没有盛不完的舍饭。不到半个时辰,锅里的饭就打完了,掌瓢的伙计把锅里粘的苞谷蓁刮了一遍,再刮一遍,直到刮得没有一颗苞谷蓁了,锅前头还有几十个没吃上饭的人。

杜武博看他们,同情又从心底涌出,从眼里冒出来,无奈地说:没有啦,明天早点过来!

要饭人还是不愿散去,走到锅跟前,伸长脖子看。锅比水洗了都干净,满眼都是失望,甚至绝望。有的慢慢离去,有的一屁股坐在路边,耷拉脑袋;有的身子一软,倒在地上,不知道还出气不出。街道上躺的人太多了,过路人看多了,没人管顾他们的死活。只有官家组织的卫生队,看到躺在地上的人,用指头在他们鼻孔跟前拭,有气,不管,让他们继续躺。没气,拉走,扔到万人坑里,撒上石灰。隔上一段日子,铺一层土。再在上边铺一层死人,再撒上一层石灰,再铺上一层土。把这个坑填满了,挖个坑,再填。

杜武博回到店里,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说话,还在可怜要饭人。豁然,想起杜德轩给他交待的那个老汉,每个月给他一块银元,不知道这个月给人家没有,就给账房先生招了下手,问:齐叔,俺爸在的时候,俺爷交待一个月给那个老汉一块银元,给着没有?

账房先生说:一直给着哩?

杜武博说:你啥时候给的,我咋没见过那个老汉?

账房先生说:都是到了月底,我把钱送到老汉家里。

杜武博问:老汉住在啥地方?

账房先生说:住在北关外头。

杜武博说:你再给老汉送钱的时候,把我叫上,我也去看看老汉。

账房先生说:我今黑刚好要给老汉送钱,我去的时候叫你。

 

                                      第三十七章

 

天黑了,西安城里头的街道上,少了行人马车。哪条街道都有饿死的人,饥寒出盗贼,难说哪个饥汉给你动刀子,正经人家谁敢在这个时候出门?出了北门,人烟几乎绝迹。黑夜里,路边有树,看不清树干的颜色,能看出树干上都没了树皮。树没皮,就不长叶子,仅有的几片叶子,也是干的。夜地里,没有行走的人,却多了行走的狼。到处都是人的饿尸,好过了狼的肚子。狼们不再奔波,不再厮杀,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吃到人肉。天天饱食着人肉,又不花费力气,把狼身子养成了怀孕五个月的母猪身子。

杜武博和账房先生拿着木棍,朝北关外的小巷走去。一间破茅草搭的土坯房里,盘了一张土炕,上边胡乱放着一床被子。土炕下放一条凳子,还缺一条腿。房门外边的房檐下,盘着一个土灶,上边放了口铁锅,铁锅少了个耳朵,还破了个豁豁。

账房先生领着杜武博走到房子门口,说:老汉就住在这里。说完,对着屋里喊:老兄弟,在不?屋里回出声音:是杜家丝绸店的齐先生?账房先生说:是我,俺掌柜看你来啦?屋里立即喧起惊惶的声:你咋把杜掌柜带到我这里,屋里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还脏得啥样的?账房先生说:俺掌柜非要来看你,我咋都挡不住!

随之,屋里传出一阵慌乱的细响。而后,走出一个人,蓬乱的头发,足有半尺多长,恐怕一年多都没有剃了。光着脊梁,尽管在夜间,还能看到一根一根的肋骨。老汉只穿了一件盖过膝盖的裤子,还撕破了几个口子。

账房先生指着杜武博说:他是俺店里的少掌柜,专门过来看你的。

老汉给杜武博躬身子,说:杜掌柜,你来看我,是折我的寿哩!

杜武博说:这是俺爷给我交待的,我要是把你照顾不好,我爷会不高兴的!

老汉说:老天爷给了我条苦命,却给了我好运气,让我那年在北草滩遇到了你爷。你爷是我的救命菩萨,要不是你爷,我早就饿死冻死了,你爷他老人家可好?

杜武博说:好得很哩。他要是到西安城里来了,我让伙计接你去看他!

老汉站在门口,没有让他们进屋的意思,说:我说句难听话,屋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炕上有虱子,炕下有跳蚤,你们进来,它们就咬。你们走了,它们还藏在你们身上跟着你们咬。你们都是贵体,招不住它们咬!

老汉这么一说,他们就不想进屋子。账房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交给老汉,说:这是这个月的,你拿上,不敢丢了!

杜武博见老汉穷成这样子,心里就有了不解。店里每个月给他一块银元,他把银元都干了啥事情,就问:店里每个月都给你一块银元,你咋把日子过成这样?

老汉说:平常年月,一块银元能买半口袋麦面。我再拣些破烂,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到了这一年多,一口袋麦面得二十块银元,一口袋苞谷蓁得十多块银元,一块银元能干啥?平常年月,拣的破烂还有人收,现在到处是死人,到处是破烂,拣都拣不过来,谁还收破烂?一个月就靠这块银元过日子,还得交半块银元的房租,只剩下半块银元买粮食。

杜武博又想起他爷当年给老汉买的绸子衣裳、二毛子皮袄,问:俺爷那年给你买的衣裳皮袄呢?

老汉苦笑,说:都卖了,肚子饿得招不住,先顾住肚子饿不死。绸缎衣裳二毛子皮袄,哪是俺这种人穿的。甭说年馑里,就是平常年月,俺穿上那身衣裳,做贼不像绺娃子,出洋相哩!

杜武博琢磨,一个月就一块银元,再交半块银元的房租,日子咋过,弄不好还会被饿死?既然行善,就把善行到底,彻底把老汉救出来,说:我想让你明天搬到店里去,跟店里的伙计住在一块。店里管你吃喝,每个月还给你一块银元的零花钱。你看店里的活,能干啥就干点啥,不想干就在城里逛,吃饭的时候回来就行。

老汉眯瞪着眼睛,问:你说的是真的,不让我干活,还管我吃喝,给开工钱?

杜武博说:你是我爷交待的事情,我能不管好?

老汉扑通一下跪倒,面对西边,磕头,唠叨:好我的大恩大德的菩萨,你把我救下了,你孙子又把我救下了,让我这死老汉咋着报答你一家人哩?

杜武博走到老汉跟前,把他拉起来,说:不要再跪了,你在这唠叨,俺爷也听不见。你把东西收拾一下,我明天让伙计来接你!

回去的路上,杜武博给账房先生说:你明天安排个伙计,陪着老汉到珍珠泉洗个澡,好好泡上半天,把身上的污垢泡净。再到剃头店把头发剃了,把胡子刮了。然后买一身衣裳,连鞋都换了。再给他买一床铺盖,褥子、单子、被子、枕头,一样都不能少!

账房先生就滞诿,不说话。

杜武博问:齐伯,我说的话你没听见?

账房先生说:我听见了!

杜武博说:听见了也不吭个声?

账房先生说:少掌柜,咱的店现在是入不敷出,月月亏损,紧要的是开源节流。年馑里,源开不出来,就得用心节流。增加个能吃不能干的老汉,又增加一份开销,店里养不起呀。再说,你让他和伙计们住一块,谁愿意和他住一块,满身都是虱子跳蚤,咬得咱一个店不得安宁!

杜武博说:我不是给你说了,让他到珍珠泉泡上半天,把身上的衣裳全换了。就是有虱子跳蚤,也跟着烂衣裳扔了。你们不愿和他住一个屋子,让他住我屋子,你们在我屋子再支张床。

账房先生说:我只是说说我的意见,咋能让他跟你住一个屋子,让俺这些当伙计的脸朝啥地方搁?咱也不要跟别人说,就让他住我屋子,在我屋子再支一张床就行了。

杜武博说:齐伯,我知道你是为了店里好,也是为了俺家好。你再琢磨一下,年馑已经两年多了,我就不信,老天爷能四年五年十年八年不下雨?俺堡子的教书先生,会看天象。他在三年前就说了,要连续三年大旱,都旱了两年半了。按他看的天象,最多再旱上半年。等年馑过去了,店里的生意好做了。咱在年馑里,把好名声的牌子创出来了,人家不到咱店里买布料,难道会到没创出牌子的店里买?咱让他吃得饱饱的,穿得靓靓的,收拾得净净的,拿着零钱到处逛,这不是给咱店闯牌子是啥?年馑过去了,咱花再多的钱,都闯不出这牌子!

账房先生琢磨,觉得这话有道理,觉得少掌柜年轻,智谋多,将来会成为不得了的生意大家,就说:少掌柜,你这一说,我明白了。你是高手下棋,走一步看十步。低手下棋是走一步看一步,看起来步步都没错,加起来是个大错。

老汉到珍珠泉泡过澡,剃过头,又买了身洋布衣裳,被账房先生领到老马家羊肉泡馍馆,狠狠吃了四个烧饼一碗泡馍。再走进丝绸店,竟是士别半天,刮目相看。老汉身上的穷酸气全被珍珠泉洗没了,连汗眼里的污垢都搓掉了,人白净了许多。头发剃掉了,头皮发明发光,在日头的映照下,散发光亮。崭新的洋布衫子,洋布裤子,踢塌山尖口布鞋。人穿上好的,行走动作就文雅。老汉挺直脊梁,迈开八字步,学读书人的样子。又觉得杜家对自己恩重如山,要好好报答杜家。见院子里支着大锅,锅里熬着苞谷蓁,灶膛里烧着柴火,就张罗着帮忙,朝锅跟前抱柴火。

杜武博急忙跑过去,把他拉到一边,替他拍去衣裳上的柴火灰,说:你穿着这么干净的衣裳,抱啥柴火哩,把衣裳都弄脏了?

老汉说:你们对我这么好,我总不能白吃白喝啥都不做。我不会做生意,店里的事情帮不上忙。就能抱点柴火,你还不让抱,我就啥都干不成?

杜武博说:就是让你吃了喝了,到处逛着耍哩。你一辈子没吃过好的,没喝过好的,没消闲过。到了我这里,就要你吃好,喝好,穿好,消闲好。你没事就到街上逛,想到啥地方逛,就到啥地方逛,只要不迷路就行。到了饭时,记着回来吃饭。

老汉说:那我就出去逛了,我在西安城里拣了几十年破烂,闭着眼窝在城里头转十八个来回,都迷不了路。

于是,老汉穿着新衣裳,揣着零花钱,在西安府的东西南北大街、钟楼、鼓楼、大雁塔、回民街、骡马市、菊花园、八仙庵、大差市、南院门,一天一个地方转。他在西安城拣了几十年破烂,很多人认识他。突然见他衣帽崭新,鸟枪换炮,容光焕发,一派发财做官的样子,就问:老汉,你拣破烂拾到秦始皇的金印了,还是拾到汉武帝的玉玺了?要不就是儿子做了县长司令啦?

老汉就笑,笑里全是惬意,得意,满意,说:我老汉没有拾到秦始皇的金印,也没有拣到汉武帝的玉玺,我儿子没当县长也没当司令。我遇到一家善人,把我老汉收养了,管吃管喝,管住管穿,还管零花钱。我老汉受了一辈子的苦,老了,老了,苦尽甜来,享上清福了。

人家问:哪家收养你的,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大善人!

老汉说:南大街杜家丝绸店的杜掌柜------

他闲着没事,就想找人谝,就把杜武博收留自己的根根底底说给人家听。要是遇到忙人,人家听个大概,就借故走开。要是遇到闲人,就和他一块谝,像听他说天书。他们分手之后,这个人又给别的人讲,别的人又听了一遍天书,再给别的人讲。不到两个月工夫,西安城的疙垃拐角,都知道南大街杜家丝绸店收留老汉的事情。

半后晌,日头从马路西边的房顶上照过来,照亮了一条马路,又照亮了这边的街道,还照到杜家丝绸店里。为了凉快,店门口挂了竹帘子,遮挡太阳。为了方便客人出入,帘子用竹竿撑起,客人就从竹竿两边,出,入。收留了老汉以后,店里的生意开始还没有变化。一个多月后,出入店里的客人明显增多,一天比一天多。有买东西的,买了东西还不走,和伙计们谝,谝收留老汉的事情,谝放舍饭的事情。知道杜家丝绸店放了舍饭,收留了老汉,就亏损,亏损还要放舍饭,亏损还要养老汉,就问:你们都亏了,还做那么多花钱的事情?

杜武博走过去,伙计给客人介绍:这是俺少掌柜。杜武博给人家抱拳,行礼,说:咱不能看着人饿死在门口,不管不问?这老汉也快饿死了,要是没人管,非死不可。你们说,银钱紧要,还是人命紧要?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整得西安城里都知道。北大街的人要买丝绸布料,放着跟前的丝绸店不进,专门跑到南大街杜家丝绸店。北郊、西郊、南郊、东郊,四大郊的财主,百姓,要给老人置寿衣,给媳妇买料子,给姑娘置嫁妆,给老汉老婆添夏衣,也专门跑到南大街,朝杜家丝绸店里钻。

生意红火了,赚钱就多了,枸叶又给杜武博说:过去咱一天放一次舍饭,从今以后,咱一天放两次舍饭。

于是,丝绸店门口,白日里围满要饭人,排的队有几丈长,又成了一道景观。店里的生意忙活,杜武博也成了伙计,忙活着招呼进店的客人,不停地用手绢擦额头上的汗,心里却十分惬意。快要频临关门的店,被自己救活了,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就想起他爷的训导:做生意凭啥哩?凭的是人心,谁得了人心,谁的生意就好。谁失了人心,谁的生意就不好。忙到快吃晚饭的时候,觉得累了,渴了。这个时候,店里的客人也少了,伙计们能忙过来了。他就回到后院,坐在上房。

枸叶见他回来,问:今天生意咋样?

他说:一天比一天好,伙计们从早上忙到现在,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晚饭把苞谷蓁熬稠些,再烙些饼子,光喝稀的不吃稠的,身子招不住。

枸叶就笑,皱纹里盛满欢愉。店里的生意好了,杜家把钱赚了,凭什么不给伙计们吃稠的?就说:前一向店里不赚钱,拿啥烙饼子。这阵赚钱了,凭啥不烙饼子?再说,咱们对伙计好了,伙计就会用心做生意。亏伙计的掌柜,都是傻瓜蛋!说完,又说:你喝啥茶,我给你泡壶茶?

杜武博说:福建安溪的铁观音,你也过来喝。咱赚钱了,就要吃好的喝好的,不要节省。俺爷啥都好,就是太抠,舍不得花钱。他就不知道,钱是挣来的,不是省来的,靠不喝茶不吃好的不穿好的,能节省多少钱?

枸叶说:你爷也是为了这个家好,谁不想吃好的喝好的。他是为了把家业弄大,给儿孙多留些家产!

杜武博说:我知道他是为了这个家,可他那办法不行。比如说行善,不能光图行善。咱把钱花了行善,图啥哩,不能啥都不图。咱的钱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都是从咱的汗眼里挤出来的,都是咱勒着脖子省出来的。刚放舍饭那阵,我还没有悟出这道理。把老汉收留以后,我突然悟出了这个道理。咱行了善,就要图个名声。有了好名声,就能挣大钱。行善也能挣钱,挣钱了更要行善,越挣钱越行善,越行善越挣钱。古人说的“舍得”就是这个道理。只有舍了,才能得。舍得越多,得的越多。得到了就要舍,舍去了才能得。

枸叶就琢磨他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觉得儿子比他爸强,比他爷也差不到啥地方去。枸叶把茶泡好,把茶壶茶盅端上来。杜武博急忙接过茶壶,给他娘把茶水倒进盅子,放到她跟前,说:娘,喝茶!又给自己倒了一盅子,抿,太烫,不能喝,就搁到桌子上等凉了再喝。这个工夫,拿起桌上的报纸看,全是各地饿死人的情况,还有善人施舍饭的报道。心里猛然灵性,要是把自己行善的事情,在报纸上宣传一下,就能出大名。但是,自己从没和报社打过交道,他们会不会把自己的事情登出来?想到这里,再没有心思喝茶,琢磨。

枸叶看他脸色困惑,问:武博,遇到啥难事了?

杜武博把想法说了,枸叶说:这是啥事情,咱做点善事,不是为了让人知道,是心里得到安宁。要是做点善事,就想让人知道,人家就会说咱张狂!

杜武博说:娘,你这就不懂了,世上没有人做了善事,不图名声的。不图名声做善事的人,都是傻子,傻子就挣不来钱。能挣来钱的都是灵性人,哪有灵性人放舍饭不图名声?

枸叶说:你说的这些,我不懂,给你帮不上啥忙。咱杜家人里头,只有你武厚哥懂,你为啥不去找他。他成天跟着宋司令,啥样的人没打过交道?

杜武博忽地站起,说:娘,你是不说就不说,一说就说到点子上。我这就去找俺武厚哥,顺便把他叫出来下馆子。

他娘说:你忙了一后晌,出了那么多汗,喝点茶再走。

杜武博说:人家队伍上吃饭都有时间规定,我要是去晚了,俺武厚哥吃过饭了,再叫出来弄啥?说着,端起桌上的茶盅,一口喝干,又端起茶壶,给盅子里倒了,又端起,一口喝干,连着喝了三四盅子,才大步朝外边走去。还没有走到店里,他娘的嘱咐从背后射过来:早点回来,年馑里,不安宁。

他扭过头,说:要是太晚了,我让俺武厚哥派兵送我。咱家的人干上去了,这点事情还能不做?

 

                                    第三十八章

 

五天以后,陕西最大的报纸《三秦日报》,登出了南大街杜家丝绸店收留老汉、放舍饭的事情,题目是《丝绸店救老人放舍饭,自亏损乐行善品德高尚》。

西安城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日头从东边的临潼山上升起来。要是平常年月,城墙就会有打太极拳的老汉,还有打少林拳的小伙子,他们最先看到东边的太阳。这两年里,没有粮食吃,城墙上就无了打太极的老汉,也无了打少林的小伙,却多了饿肚子的要饭人。他们拉个席片子,铺在城墙上,倒在上边。第二天早上能活过来,就成了西安城最早见到太阳的人。要是活不过来,成了太阳最早照的死人。再就是官家每天派到城墙上收尸的人,也是最早见到太阳的人。

卖报的娃娃举着报纸,有气无力地喊叫:卖报咧,西安南大街杜家丝绸店救人放舍饭啦!走到每个店铺门前,都要停下脚步,对着店铺喊上一句。店铺里的人就喊叫:买一份!卖报娃娃跑过去,把报纸给人家,人家把钱给他。

南大街杜家丝绸店是开门最早的店铺。杜武博早早就拿着水盆,把店门前用水泼了,等水渗上一会,再扫。这样就荡不起灰土,呛不着过往的路人。卖报的娃娃喊到丝绸店门口,声音更大,停着不走。

杜武博对娃娃招手,说:小伙子,过来!娃娃跑过去,把报纸给他。

他接过报纸,看,而后说:你把这些报纸卖完以后,还能不能再拿到报纸?

卖报娃娃说:我把这些报纸卖完,还能拿到报纸。拿到以后,都过了半晌午,没人买了

杜武博说:你把这些报纸卖完,再囤些过来,有多少我买多少!

卖报娃娃不相信,问:真的?

杜武博说:我是掌柜,还能哄你个小娃娃?说完,把钱给了卖报娃娃,也不让人家找零,就站在门口看。尽管报上写的都是他给记者说的,但登到报纸上,感觉就不一样。语言就是流畅,事情就是感人,道德就是高尚,越读越想读,读了好大工夫都没有丢手。

没过半晌午,店门口就聚了好多人。有人走进店里,有买绸料的,有不买绸料的,都要看那个拣破烂的老汉,看救人行善的杜武博。

杜武博和伙计们应酬,忙活,心里高兴。到了半后晌,做成的生意超过往常十天的生意。杜武博干脆守在店里,给伙计帮忙,应酬源源不断的客人。突然,走进来一个队伍上的长官,穿着马靴,拿着马鞭,还带着一个护兵。他走到杜武博跟前,双手抱拳,行礼,说:杜掌柜,忙?杜武博也抱拳,回礼,说:瞎忙,不赚钱地瞎忙,长官坐!

杜武厚当上作战部队的团长,成了宋哲元的红人以后,丝绸店很少有兵进来。就是有兵进来,都是规规矩矩,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买东西付钱,半文都不敢胡赖。杜武博对进店的兵,不再畏惧,像接待平常客人那样,客气,不恭卑;热情,不骚情。他指着桌子,说:请坐,长官要是有工夫了,喝杯茶?

长官的目光把店里巡视了,人多,客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说:找个清静的地方,鄙人有点事情要和掌柜谈谈?

杜武博说:后院可否?

长官说:可以,只要清静即可!

杜武博指着店的后门,说:请!长官大步走过去。杜武博跟在后边,一直走到上房,对跟着进来的伙计说:泡茶!又问长官:长官喜欢喝啥茶?长官说:我一介武夫,对喝茶没有讲究,啥茶都行。杜武博给伙计说:把武夷山大红袍泡上!伙计转身,泡茶去了。

长官对护兵摆了下手,士兵知趣,退到院子那边的店门跟前。而后,长官对杜武博说:杜掌柜,鄙人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七军骑兵团团长,贱姓黄。

杜武博又抱拳,隔着桌子给他行礼,说:黄团长,你亲临小店,有何贵干?

黄团长说:我知道杜掌柜是杜武厚团长的亲弟,鄙人和杜团长同在一个部队,常受杜团长关照,故前来感谢!

杜武博心里明白,这个姓黄的团长想巴结杜武厚了,找不到巴结的门路,迂回到丝绸店。心里明白,还不能点破,点破了双方脸面都不好看,就说:俺武厚哥还年轻,你老是长辈,以后多多关照。我前几天还到兵营看望俺武厚哥,他忙,一个月回不了几次家,难得给他说上几句话。

黄团长说:话不在多少,自家兄弟说的都是自家话!

杜武博说:也是,自家兄弟在一块说话,不需要遮遮掩掩,有啥说啥!

伙计端着茶壶进来,杜武博接过茶盅,摆到黄团长面前。又从伙计手里接过茶壶,亲自给黄团长倒茶。黄团长站起,说:怎么能让杜掌柜给我倒茶,让我心里不安?杜武博说:你跟俺武厚哥同在一个队伍,年龄又比他大,我是替俺武厚哥给你倒茶哩!

伙计退下,杜武博指着茶盅说:请,黄团长,尝尝这茶。这两年年馑,生意人都倒腾粮食了,没人倒腾茶叶,很难喝到南方的好茶了!

黄团长端起茶盅,一口喝干,说:好茶,我还没有喝过这么好的茶,在杜掌柜这里蹭了口福!

杜武博又端起茶壶,给他茶盅里倒,说:好喝就多喝些!给他把茶倒过,放下茶壶,问:黄团长军务缠身,能在百忙中亲临小店,一定有要紧事情?

黄团长说:我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兄弟身为骑兵团长,管辖近千匹军马。马草、马料都是征购的,不用花钱去买。马的皮具,笼头、骣子、鞍子、镫子、后三角带,都得购买。兄弟知道这些年,丝绸生意不好做。但兄弟的军马,绝对不能少了这些东西,坏了就得补充。我觉得杜掌柜不如分一部分精力,购制一些军马皮具,我来购买,咱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么好的事情,咋能不让自己人挣?

杜武博说:人常说,隔行如隔山,我没有做过皮具生意,能不能做好,心里没底?

黄团长说:军马的皮具,是粗活。到时候,我给你送来样品,你找一些皮具匠人,进些牛皮,找个地方做,我派人去拉就是了。

杜武博说:这事情,我得跟俺娘商量一下。说完,对着灶房喊:娘,你过来一下!

枸叶一边在围腰上擦手,一边答应:这就过来!

黄团长见了枸叶,立正敬礼,问候:姨好!

枸叶笑呵呵地说:你是长官,咋能给俺妇道人家敬礼!

黄团长说:你是杜掌柜的亲娘,是俺武厚团长的亲婶,俺辈分排,也是我的长辈。晚辈给长辈敬礼,天经地义!

杜武博、黄团长又把枸叶敬到上首的位置坐下。黄团长是客,坐客人的位置。杜武厚就坐在下首位置。

黄团长又把做军马皮具生意的事情给枸叶说了。

枸叶琢磨了一会儿,问:有件事情,不知道黄团长知道不知道?

黄团长说:啥事情?

枸叶说:几年前,你们队伍上有个刘军需长,和俺的小店联手做生意,出了事情。听说宋司令把刘军需长都枪毙了,现在提起这事情,我们心里都打颤!

黄团长就笑,笑毕,说:刘军需长是贪,贪了部队的钱,他不挨枪毙,谁挨枪毙?我让你们做生意,绝对不从中拿一分一文,纯粹为了交情!

枸叶就笑,笑得很真诚,说:黄团长,你说这话我信。不过,话说过来,我们做生意,不赚钱不做,赚钱少了也不做。要是赚钱多了,能不给你分?如果不给你分,我们成了啥人,就对不起你。要是给你分了,你和刘军需长又不是一样了?

黄团长说:我刚才就说了,一分钱都不要!

枸叶说:我知道你一分钱不要,我也一分钱不给你。但只要咱们做成这些生意,你说你没从中拿钱,我也说你没从中拿钱。旁人信不信,宋长官信不信,队伍上的人信不信?官场的风气、社会的风气、生意场上的风气,就是这样了。只要这生意做成,就是黄泥巴抹到裤裆里,不是屎(事)也是屎(事)了。

黄团长一边琢磨,一边点头,说:姨不亏是杜掌柜他娘,思谋得就是周全。从我的本意上说,确实不想在这里头赚钱,我还怕宋长官摘我的脑袋哩,就是想给咱家帮个忙。

枸叶说:我们很感谢黄团长,咱们要互相帮忙。你和俺武厚侄子同在一个队伍上做事,以后要互相帮衬。我让武博这几天到军营去一趟,把武厚约出来,你们在一块吃次饭,认识一下,就有了交情,以后就互相来往。

黄团长做梦想的就是这事情,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听枸叶这么说了,心里一阵激动,急忙说:多谢大姨,这两年里,我一直敬佩杜团长的忠义,英勇,就是无事由接近。有杜掌柜牵线,鄙人感激不尽。说完,从口袋里取出两根金条,啪地放在桌上,说:这两年生意不好做,杜掌柜还行善放舍饭,救济老人。这钱不是送给杜掌柜的,是帮助杜掌柜放舍饭的。

枸叶急忙站起,把金条朝黄团长跟前推去,说:我们放舍饭,咋能让黄团长掏钱?这事要是传出去,人家会说我们盗世欺名!

黄团长说:小侄有军职,总不能在军营门口放舍饭吧?不管谁放舍饭,都是为了行善,就当你替我放了舍饭!

杜武博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明天后晌就到俺武厚哥那,看他啥时候能出来,然后通知你。

黄团长又抱拳行礼,说:劳驾杜掌柜了,鄙人重情义,不会知恩不报!又对枸叶说:姨,小侄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侠义女子。像姨这样有胆略又侠义女子,真还没遇过。杜掌柜有您辅佐,肯定能成大气候。

枸叶就笑,说:黄团长笑话俺哩,俺一个妇道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啥世事都没经过,哪来的胆略侠义?

 

                                   第三十九章

 

早晨,晨曦刚刚露出,天色乍亮,钟表刚刚指向六点,西安城还是一片寂静。最勤快的卖早饭的馆子,才卸开门板,做生意准备,旁的铺面还在沉睡。陕西有句顺口流:黎明的瞌睡、柿子窝的醋、新娶的媳妇、腊汁下的肉,还把黎明的瞌睡放在头一位。黎明的瞌睡对世人绝对公道,不管富人、穷人、官人、贱民、皇上、百姓,都有个黎明的瞌睡享受。当官的、有钱的,到了黎明,不一定能睡的着,有权有钱不一定能享受这个受活。穷人、贱民,到了黎明,不一定能睡醒,就享受了世上第一受活。世上最不受活的是兵,一到这个时候,军营就炸起一阵军号,嘹亮能喧破半个西安府的受活,催命似地喊叫兵们起床。

宋哲元是最不睡懒觉的人,号声一响,他必定全副武装地站在院子中间,等待护兵出来。放个屁的工夫,护兵就全副武装冲出来,站在他面前。于是,他在前边走,护兵在后边跟,到军营巡视。一个钟头后,他巡视过军营,回到官邸,卸下武装带,洗脸、刷牙,刮胡子,吃早饭。吃过早饭,就到办公室,处理公务。他身兼两职,陕西省政府主席、陕西驻军司令长官,地方的事、部队的事,都要他思谋、审批。

这阵,他吃过早饭,和往常一样,翻看当日的报纸。拿起天津《大公报》,上边有陕西赈务会的蔡雄霆、王淡如,通过陕西灾情通讯社发给全国各大报馆的两封电文:

 

    121日电:前外茶儿胡同十四号马芷庠先生均鉴:关中友重各县,除渭滨滩地稍有收获外,余皆秋收毫无,麦多未种。行其野田地荒芜,蓬蒿没胫。草丛中不时发见破烂衣服与零乱骸骨,盖未经掩埋已被禽兽啄食净尽之路毙也!入其村但见室多泥门堵窗,无人居住,盖自人春以来,俄毙者先后相继,多至绝户。村人埋不胜埋,只泥堵其窗户,希图苟安于一时,以致近日各县疫病流行,死亡枕藉。传染既易,死者益多,尤以省西之眉县、乾县、礼泉、武功、扶风等县,渭北之大荔、蒲城、澄城、合阳、三原、泾阳等为最甚。现天仍亢旱,洼地麦苗且日已枯死,滨水之区亦尘深尺许、高原更可想见。且人秋以来、陕南兴、汉所属共五县,亦迭遭水、旱、蝗、雹、匪各灾,日加惨重。灾民除采自树皮草根水之浮萍外,并有掘食一种白土,俗名“观音粉”者。食用既久,往往腹中结成石块,膨胀以死,灾情如此、中外善士若不设法救济、全陕将不免有绝人之患。王淡如、蔡雄霆叩东。又有一则电文:顷据调查员报告!吾陕各县秋获未收,冬麦未种。兼之战争复起,交通又梗,灾民际此,惨痛愈甚。尤惨者,妇女被人贩卖者计达10余万;沦为娼妓者亦为数不少。长此以往,陕西人种将濒临绝境。

 

     宋哲元看到这些报道,胸腔中突兀涌出极度的悲凄、无奈。担任陕西省政府主席兼军警司令长官这几年,先是兵乱,大荔叛乱,平大荔;风翔不服,剿风翔。兵乱还没有平息,又来了天灾。连续二十四个月滴雨不下,老百姓饿死两百多万------

     突然,他在《三秦日报》中看到《丝绸店救老人放舍饭,自亏损乐行善高品德》,读完又想起刘军需长的事情,对站在身边的副官说:去把杜武厚团长请来!

     十多分钟后,杜武厚跑步进来,在宋哲元写字台前,立正,敬礼,报告:报告司令长官,二十七军一师一团团长杜武厚奉命到来!

     宋哲元站起来,把报纸递给杜武厚,说:你看看这张报纸!

杜武厚接过报纸,看完,报告:报告司令长官,看完了!

宋哲元问:这个丝绸店曾经和刘军需长勾结,贪污军服的款项?

杜武厚说:是的。

宋哲元又问:听说这家丝绸店是你家开的?

杜武厚说:原来在店里管事的是我二叔,出了那件事情后,他出家修行了。现在由我二叔的儿子杜武博管事,我二婶辅佐他。

宋哲元说:现在灾情越来越严重,报纸上说饿死的人数不下两百万,还有近千万人近乎饿死。政府需要民间的贾富做出善举,帮助政府共渡难关,政府也要奖励这些富善。你马上换上便服,带几个卫兵,让卫兵也换上便服,陪我到你家的丝绸店看看。

    宋哲元带着杜武厚,坐车到了南门,停车。立即,有卫兵从前边的车里钻出,跑到后边车跟前,拉开车门,把手搭在车门上方。宋哲元、杜武厚从车里钻出,向着南大街走来。

    南大街杜家丝绸店门口,正在放舍饭。一两百个要饭人,一手拉着前边人的衣襟,一手举着碗,伸长脖子看前边的锅。太阳正好照在他们身上,越使人们清晰地看到没有肉只有骨头的身子,破烂得难以遮体的衣裳,肮脏的脸、满是污垢的手、蓬乱的头发,无神的眼窝。

宋哲元走到队列跟前,想从他们中间插过。一个老汉使劲拉着前边人的衣襟,不肯丢手。卫兵走过去,给老汉说:大爷,你让开一点路,让俺过去!

老汉使劲拉着前边人的衣襟,不肯让路。

卫兵大声说:大爷,你把路让开一点,让俺过去!

    老汉还是不肯松手,却说话了:你要是插队了,轮到我没有了,我今天吃啥?

    卫兵着急,想发火。宋哲元拉了他一下,说:咱们从队列后边绕过去。于是,两个卫兵在前,两个卫兵在后,中间走着宋哲元,宋哲元后边走着杜武厚。他们走到丝绸店门口,站住,看伙计给要饭人碗里舀饭,看了一会儿,走进店里。门口的伙计替他们撩起竹帘子,高着喉咙喊:爷——请啦!

    杜武博见进来的人气宇不凡,衣着整齐高贵,立即小跑过来,抱拳,行礼,问候:爷要啥料子,只要俺店里有,绝对没麻达。就是俺店里没有,我马上进货,用不了十天八天,您就能拿到手。突然,看到刚进门的杜武厚,一愣,想打招呼。

    杜武厚伸手,制止他,给他使眼色。他立即明白过来,杜武厚是作战部队的团长,他亲自警卫的长官,不是宋哲元是谁?心里有了紧张,脸上有了冷汗,脊梁杆子有汗水朝下流。但并没有多少畏怯,自己不偷不盗,不抢不劫,不贪不污,积福行善。他宋哲元就是杀人魔王,也不会把自己咋样?想到这里,心里就坦然,额头上的冷汗退了,脊梁杆上的凉水不流了,指着后院对宋哲元说:爷——这里人多口杂,说话不方便。爷要是有兴趣,可在后院上房小歇,喝杯茶,再走。

    宋哲元点头,两个卫兵抢先走进院里,警戒。杜武厚也做出请的姿势,跟在宋哲元朝上房走去。

    杜武博把宋哲元领到八仙桌跟前,请他在上首位置坐下。有伙计过来泡茶,杜武厚挡住,说:不麻烦你了,你到店面忙吧。给店面的伙计交待,谁都不能到后院来!

    杜武博抱起大茶壶,端到水缸跟前,洗了,给里面放了茶叶,把开水倒进去,端到八仙桌跟前。随之,拿来几个茶盅,放在茶壶跟前。杜武厚端起茶壶,给盅子里倒了,喝完,才另外拿起一个盅子,倒上茶,放到宋哲元跟前。这是尽警卫的职责,提防有人给茶里放毒。而后,站在他旁边,啥话都没说。

宋哲元看着站在下首的杜武博,问:当掌柜多少年了?

杜武博说:快两年了!

宋哲元问:生意咋样?

杜武博说:这两年,陕西大旱,人连肚子都顾不住,哪有闲钱买绸缎,月月亏损。

宋哲元再问:哪你还有闲钱放舍饭养老汉?

杜武博说:那么多捐款的人,不一定都是钱多得花不完的主,有的人可能把俭省的早饭钱捐出来,把舍不得吃的午饭钱捐出来!

    宋哲元说:我想让你跟我的部队做项生意?

    杜武博警惕,说:啥生意?

    宋哲元说:布匹,我的部队年年要发两次服装,需要大量的布匹。我把这些生意交给你,就是奖励你的善举!

    杜武博说:俺的丝绸店,就是前年和队伍上做布匹生意,出事情的。队伍上的生意,不敢做。赚多了,不敢;赚少了,没意思;弄不好中间有个长官插一手,我们还不敢得罪。他犯了军法,我们跟着倒霉。

    宋哲元朗声大笑,说:有意思,世上还有拿着钱送不出去的事情?咱两个谈这个生意,谁敢从中插一手!你说,你按进价的多少给我?

    杜武博说:咱店里伙计的工钱、给官家的税费、借银庄的利息、店里的日常开支,加起来占利润的百分之八。俺按进价的百分之十二的毛利收,这样,我净赚百分之四的纯利。虽说不多,量大就可观了。

    宋哲元说:行,你要的不高,成交。说完,给杜武厚说:你回去通知后勤部,让他们派人来签契约。给杜武厚说完,又对杜武博说:你拿几张宣纸,再拿支毛笔,我给店里写个匾,挂在门口。全陕西的军警闲人无赖,没一个人敢到你店里捣乱!

    杜武博急忙拿来宣纸、毛笔、砚台、墨锭,立即研墨。

    宋哲元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墨,提笔在宣纸上写了:聚善店。写后,提笔,欣赏,觉得不十分满意,说:没写好,再写一张!

    杜武博赶忙把写好的宣纸揭起,拿到一边,生怕宋哲元撕了。再不好的字,出自省主席兼军警司令长官的手,就是名人字画了,值钱无数。要是装裱了,挂在家里,蓬壁都要生辉。

    宋哲元又写,写了还不满意,杜武博揭去。宋哲元再写,一直写到第四张,才放下笔。杜武厚、杜武博、还有卫兵们,都鼓掌。

    宋哲元说:整天忙于军务、政务,久不提笔,字写得生疏,不能见人啦!

    杜武博说:大手笔呀,咱西安府里,能写出这样好的书法,除了调到南京国民政府的于佑仁先生,恐怕没有第二个能写到这个份上。

    宋哲元笑,说:杜掌柜,你年纪轻轻,咋学会奉承人了。咱西安城,十三朝古都,人才济济,书法大家名盈全国。我不是书法行家,哪敢说只在于佑仁先生一人之下。偌大的西安城,比我写得好的人,起码不下一千!只是他们的职务不高,名声不大,字写得再好,也没人挂。行道里的人都说,名人字画,字写得再好,画画得再好,不是名人也白搭!

    杜武博说:也是,也是,宋主席在咱陕西坐头把交椅,写的字价值千金!我后晌就叫伙计把宋主席的字,拿到木刻店刻成匾,挂在店面上头,光耀俺的丝绸店!

    宋哲元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还有一河滩事情要处理哩!

    杜武博急忙说:宋长官要是不嫌弃,我请您到老马家吃碗羊肉泡馍?

    宋哲元说:要是平常年月,吃碗羊肉泡馍未尝不可。现在是年馑,饿死那么多人。我当省长的下馆子吃喝,于心不安,也无法给老百姓交待。

    杜武博小声给杜武厚说:你给宋长官说说,一碗羊肉泡馍,又不用官家的钱,怕啥?

    杜武厚说:长官决定的事情,我咋敢乱说?

    宋哲元走出上房,走到院子,院子的大锅正在熬苞谷蓁。锅下的柴火燃烧正旺,有个伙计给灶膛里塞柴火,有个伙计搅锅,院子里满了柴火味。宋哲元走到锅跟前,要过伙计手里的勺子,在锅里搅,觉得还稠,问伙计:熬这一锅够多少人喝?

    伙计说:够一百五十个人喝。

    宋哲元问:一次下多少苞谷蓁?

    伙计说:五十五斤到六十斤。

    宋哲元问:一天放几次?

    伙计说:一天两次。

    宋哲元说:一次六十斤,两次就是一百二十斤,十多块银元哩。你这个店一天才能赚几块银元,不容易。我给你们写匾,值得,应该!

    杜武博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俺丝绸店做这些事情,都是应该的!

    宋哲元说:我把部队的布匹生意让你做,就是给你们的补偿。要是我们只让好人做善事,不补偿他们,以后谁还做善事。就是年馑过去了,你们不再放舍饭了,部队的生意还要给你们这些人做,政府的生意也要给你们这些人做。这样,国家以后有了啥事情,大家都会争着做善事!

宋哲元走到店后门跟前,恰巧拾破烂老汉从店外回来,见是宋哲元,不认识。但见掌柜都低头陪着,掌柜当团长的大哥都当了跟班,估计是个大官,急忙趔到一边,让路。宋哲元走到他跟前,看了他一眼。杜武博给他介绍:这就是那个老汉,身子好得很哩。宋哲元停下脚步,问:日子过得咋样?老汉说:好得很哩,天天吃过饭就逛,逛饿了就吃,比省长的日子都舒服!宋哲元就笑,杜武厚、杜武博也笑,连卫兵都被逗笑了。宋哲元笑过,说:省长要是有你这日子过,真是享受死了。连续两年多不下雨,饿死那么多人,省长都快愁死了,愁得整夜睡不着觉!

    老汉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要娃不知屄痛。俺这些人没当过省长,咋能知道省长的难畅!

    宋哲元点头,说:老百姓有老百姓的难畅,省长有省长的难畅,委员长有委员长的难畅,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  

宋哲元走出店门后,老汉走到灶锅跟前,问烧火的伙计:刚才那个人,是干啥的,有没有宋哲元的官大?

刚好杜武博送宋哲元回来,接着他的话说:他就是宋哲元!

    老汉惊诧,发愣,好半天才说:宋哲元跑到咱家来啦,咱家有这么大的靠山,不发才怪!这就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咱家做了这么多善事,老天爷让咱家发财哩!

 

                                    第四十章

     过了一个多月,节气到了小夏。老汉起床后,背着一个包袱,走到店里,走到杜武博跟前,把他拉到一边,看左右没人,小声说:掌柜,我给你说件事情?

    杜武博说:啥事情,这么小心,又不是偷卖钟鼓楼?

    老汉说:有件事情,我给你实话实说。你听了后,把我杀了剐了,我都不后悔!

    杜武博说:啥事情你就说,咱一个平头百姓,又不抢人家金銮殿的龙椅,有啥值得杀剐?

    老汉小声说:昨天后晌,我儿派他手下的人找到我,给我说了他的情况。我儿在南山当了土匪,还是个头头,要我过去跟他享福哩。

    杜武博问:你说这可是真的?

    老汉说:肯定是真的,要不是真的,我离开咱家,到哪弄吃弄喝,不饿死毬咧!

    杜武博说:从咱这到南山,好几百里路哩,你咋着去?

    老汉说:我儿派来的人还没走,俺俩说好了,今天半晌午在南门外见面,不见不散。

    杜武博说:你以前见过这人没?

    老汉说:没见过。

    杜武博说:你没见过他,他说他是你儿子派来的,你咋知道他就是你儿子派来的。他要是把你拐走了,咋办?

    老汉说:我又不是妇女,他拐我有啥用处?这年头,天天都在饿死人,他拐了我,就得管我吃喝。一个人的吃喝,得不少银钱哩!

    杜武博说:俺爷把你托付给俺爸,俺爸把你托付给我。你要是在我手里出个三长两短,我咋着给俺爷俺爸交待?我跟你一块到南门外头,一块见你儿派来的人。要是真的,你就跟他走。要是假的,咱就回来,我给你养老送终,你好好过你的日子!

    杜武博背着老汉的包袱,和老汉并肩朝南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谝,杜武博说:老汉爷,这人要真是你儿派来的,你跟了他去,肯定吃喝不愁。

    老汉说:我在你这里,也吃喝不愁。我找我儿,不是为了吃喝。他毕竟是我儿,打断骨头连着筋。自从那年他叫抓了壮丁,不知死活,我没有一天不操心他。

    杜武博说:你儿要是真当了土匪,你就劝劝他,不要杀人,积点善事!

    老汉说:这是肯定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少掌柜,你想想,人要是有一点能活下去的办法,还能去当土匪?能当土匪的人,都是被世事逼得没办法了!

    杜武博说:这个我知道,我从来没有说土匪不是好人。要我说心里话,有的土匪比当官的还仁义哩!

    南大街不长,他们说着就走出南门。到了南门外头,果然那个人在。老汉老远看见那人,就招着手喊叫:乡党,俺来啦!那人看了老汉一眼,见他身边跟着一个人,没有说话,朝城墙根走去。走到没人的地方,停下脚步。

    老汉和杜武博跟过去,老汉对那个人说:你看见俺来了,还朝远处走,害得我老汉跑了这么远的路。

    那人猛地转过身子,杜武博还没有灵醒过来,一把刀子就逼到他脖子上,那人恶狠狠地问:你是干啥的?

    老汉立即走过去,说:他是俺掌柜,就是他家收养我的。要不是他家,我早就饿死了!

    那人收了刀子,给杜武博抱拳,行礼,说:杜掌柜,失礼了。干俺这一行的,官家抓去了,不是枪毙就是活埋,俺睡觉都得睁只眼睛。

    杜武博也抱拳,还礼,说:你说这话,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听老汉爷说,他儿派人接他来了。我一家三代为了收养老汉爷,花费了不少力气。要是他被人拐骗了,我就不好给俺爷俺爸交待!你给我说清楚,老汉爷他儿长得啥样子,有啥特征,说得不对,你就不能把老汉爷领走。

    那人说:俺大掌柜个子是中上,偏瘦,瓦刀脸,脖子上有颗黑痣,痣上长了三根毛。

    杜武博问老汉:你儿长得是不是这模样?

    老汉说:就是这模样,脖子上确实有颗黑痣, 黑痣上确实有三根毛!

    杜武博走到那人跟前,说:我把老汉爷交给你了,我是西安南大街杜家丝绸店的掌柜,我叫杜武博。以后再到西安,歇脚、喝茶,吃饭,都没麻达。

    那人又抱拳,说:杜家搭救俺大掌柜他爸,我回去一定禀报大掌柜,俺大掌柜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杜武博朝南边眺望了一阵,问:老汉爷岁数大了,你咋带他到南山?

    那人说:俺来的时候,大掌柜交待了,让俺雇辆马车。

    杜武博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元,送到老汉手里,说:老汉爷,这点钱拿上,路上买点吃喝。要是在山里过得不舒服,就回来。我把你那张床留下,你啥时候回来,啥时候住。咱家的饭你随便吃,一个月还给你一块银元的零花钱------

    老汉想到杜家对自己的恩德,要不是杜家搭救,自己早就不知道死在啥地方了。心里一阵感动,眼泪冲出来,膝盖一软,就要下跪。

    杜武博急忙拉住他,说:老汉爷,你这是弄啥哩,你要是命好,孙子都有我这么大了,咋能给我下跪?

    老汉说:我不是给你跪,是给你爷、你爸、你一家人跪哩。要不是你家人,我老汉早就变成黄土啦!

    杜武博说:你要是见了我爷,咋着跪我都不挡你。就是不能给我跪,我要是接受了你的跪,遭世人骂哩!

    那人走过来,对杜武博说:杜掌柜,你家搭救了俺大掌柜他爸,我替俺大掌柜给你家下跪!说完,扑通跪在地上,给杜武博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说:杜掌柜,俺得赶路了。这年月,路上不太平,赶早不赶晚!马路边,停着一辆骡子拉的车,车上搭着篷子,车厢里铺着毛毡,是专门拉长脚的马车。那人朝赶马车的招了下手,马车就吆过来,停下。

    杜武博和那人把老汉搀上车。杜武博站在路边,看着马车朝着南边吆去,马蹄的声音一点一点小了,马车的影子一点一点小了,直到看不见了,才长吁口气,转过身子,朝着南门里头走去。

    芒种节气里。日头快落山了,街道上都没有阳光了,一天中最酷热的时辰过去了。这个时候,店里的客人又多起来。半后晌以前,天气太热,人们都囚在房里不肯出来。到了这时候,天气凉快了,都出来了,逛街,卖东西。南大街杜家丝绸店自从挂上宋哲元写的金匾,名气一天比一天大,加上货又比别的店便宜,客人也一天比一天多。客人多了,伙计就忙,忙到这时候,小腿都肿起来。杜武博也不亏待伙计,只要生意好,就舍得奖。伙计一个月多挣几块银元,再忙心里都高兴,还担心不忙。

    杜武博比他们还忙,遇到贵客、大宗生意,都得亲自接待。宋哲元题了金匾,又是杜武厚团长家的店,那些队伍上的长官、政府里的高官,都愿意到这家店里买丝绸。杜武博送走这一批,来了下一批,忙得连巴屎尿尿都跑步进行。突然,看见一个背钱搭的人,走进店里,径直朝自己走来。再仔细看,竟是两个月前接老汉的那个土匪,急忙迎上去,抱拳,问候:老哥过来啦?后边请!说完,给账房先生说:杜家堡子来了个乡党,我到上房去了,这里你应酬着。说着,走到店的后门跟前,给那人做出请的姿势。

    那人没有说话,朝后院走去。有个伙计跟过来,要给客人泡茶。杜武博挡住他,说:上房的事情,不用你忙活了。到店里招呼着,这时候生意正忙!他把那人领到上房,那人把钱搭放到桌上,转身就给他跪下,磕头。

    他急忙去拉,那人坚持不起,还要磕。

    杜武博说:你这是弄啥哩,见面啥话都不说,就磕头?

    那人说:俺大掌柜他爸到了山里,把你家搭救他的事情给大掌柜说了。大掌柜专门派我来,替他给你家磕头,你说这头我能不磕?

    杜武博说:已经磕过了,起来吧,咱喝茶!说完,把茶壶里的废茶叶端到院子的花圃里,倒了,用清水洗了,放进茶叶,倒进开水,泡。

    那人朝上房外边看了,院子没人,解开钱搭上的绳子,取出十根金条,放在桌子上。

    杜武博一愣,急问:老哥,你这是弄啥哩?

    那人说:这是俺大掌柜让我给你送来的,俺大掌柜听他爸说了,你家不会接这些钱。俺大掌柜给我交待,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我要是把这些钱带回去,就宰了我!

    杜武博看着金条,店里的生意再好,一年也赚不了十根金条,最多赚上一两根金条。接受人家这么贵重的礼,咋着都说不过去!就说:你大掌柜要是硬给我送礼,留下一根就可以了,剩下的你拿回去。你们的情况我不了解,知道你们弄钱也不容易。山寨里的花费大着哩,给了我,你们咋过?

    那人说:我们咋过是我们的事情,不劳杜掌柜操心。这钱是俺大掌柜报答你家对他爸的救命之恩,多少都不为过,我是不能带回去的!

    杜武博又要推辞,那人坚决要给。推辞了一会,杜武博不再推辞了,说:老哥大老远跑来,我陪老哥洗个珍珠泉,再吃碗羊肉泡馍,如何?

    那人说:俺是土匪,哪敢在西安城里露面,这不是拿自己的脖子朝人家的案板上搁哩,支应着让人家拿刀砍!我这阵就走,我这回是骑马来的,马在南门外拴着。

    杜武博说:老哥跑这么远的路来了,我连顿饭都不管待,让老哥饿着肚子回去,让我心里咋想?

    那人说:这没有啥,谁让俺是土匪哩!我赶到曲江池再吃饭,那地方军警少,就是遇到一个两个,也招不住我收拾!那人说着,就站起身子,准备要走。

    杜武博说:真是的,茶都泡好了,都来不及喝!

    那人说:你不说,我还真渴了。你不用倒,我抱着茶壶喝。说着,抱起茶壶,里面的茶水刚好不热不凉。人嘴对着壶嘴,壶嘴对着人嘴,喉咙结一阵上下滚动,一口气把一壶茶喝完,手把嘴一抹,抱拳,拱手,说:你就不要出来了,把条子收好,我走啦!说完,大步朝店门外边走去。

    杜武博收拾了金条,跑出店门,朝南边眺望。满街都是人,就是没有他要找的这个人。

 

     第四十一章

 

民国十九年开春,老天爷还是觉得陕西的人口太密,必须除掉一些。还是不肯下一滴雨,不肯降一片雪。算下来,已经二十六个月没有下过雨雪了。一直到开春,满目还是看不到绿色。头一年的秋庄稼没有种上,地里肯定没有庄稼苗;连续两年多没有下雨,地里的野草都旱死了,露出地面的全是枯黄的叶子;树被剥皮了,剥了皮的树活不下去,死树不会有绿叶。于是,眼前呈现的全是土黄色,地是土黄色、草是土黄色、树是土黄色、路是土黄色。

杜家堡子里,光秃秃的树枝上,落满土黄色的灰尘;青黑色的房顶上,落满土黄色的灰尘;黄土打的墙上,落满土黄色的灰尘;坐在墙根下晒暖的人们,脸上也是土黄的颜色。村街上,几乎没人走动,人们饿得没有力气走动了。自从那年唱了大戏以后,杜生运的媳妇韭菜变好了,十个月后给杜石头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娃刚生下时,儿媳妇的屋子里,突然嘹起一阵婴儿的啼哭,如箭矢破空,犀利无比,激开了杜石头一家的喜喜门。杜石头心里欢呼,对着苍天欢呼:我当爷咧!

这时候,接生婆从屋里跑出来,冲着他喊:是个带把的!

他问:多重?

接生婆说:七斤六两。

他又是一阵惊喜,七斤六两,一般女人很难生下这么壮实的娃娃,长大了肯定是个好小伙子!他惊喜得都有了眩昏,半天才稳住神。

杜生运身里身外都是惊喜,眉里眼里都是欢愉,喜屁颠颠地走到他跟前,说:大哦,是个带把的!

他咧嘴笑,笑中有话说:是个带把的!

杜生运说:你给你孙子起个名字?

他没有琢磨就说:就叫带把,顺嘴。

儿子说:人家给娃起名字,都是狗毬、毛屌、骡子、猪娃,要不就是柱子、愣子、木子、轳碡,咱咋能起个带把?

他说:带把顺溜,等长到两岁了,再请施先生起个官名。人就是这,把事情干大了,就没人敢叫你的小名。干不成事情,官名起得再威武都不管用。

这娃生的不是时候,刚生下来就碰上年馑。他爷、他爸都不是富足人,五六亩薄地,种一季庄稼,吃到下一季,刚好接上。种些大烟,割了烟卖钱,过日子花。一季收不到庄稼,下一季就没啥吃的。这两年多,尽管他爷他奶他爸他妈勒着脖子,把吃食喂到他嘴里。但杜带把还是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也没有吃过一顿正经粮食。尤其到了这一年多,家里几乎见不到粮食,吃的全是细糠、红薯叶子、榆树皮,再就是从老鼠洞里挖出的粮食,磨成面,像金颗颗样放在面柜里,谁都不能吃,只有杜带把能吃。还有红薯干,也不能尽饱吃,磨成面后,煮成糊糊,杜带把吃饱以后,剩多剩少才是大人的。杜带把天天饿肚子,人长得像荒地里的枯草,不朝高处长,也不朝胖处扩,全是骨头。骨头也没有长瓷实,细得像掏牙缝的扫帚篾子。

这阵,杜石头坐在南墙跟前,低着脑袋晒太阳,脑袋没有养分支撑,昏沉。怀里抱着孙子,孙子也耷拉着脑袋,脑袋也没有养分支撑,也昏沉。杜带把他奶干脆在地上铺了层麦笕,窝着身子睡在麦笕上。身子没有养分支撑,软得像受凉的鼻涕,翻身都艰难。杜生运坐在厦房的台阶上,也觉得脑袋沉重,不想抬一下。两年了,他们已经不知道吃饱肚子是啥滋味。

日头升到头顶,冬天的寒冷已经过去,地里的阳气回升。这是个死人的季节,衰老和身子虚弱的人,往往活不出这个季节。到了这时候,这家人还没有吃赶早饭。面柜里没了红薯面,连挖老鼠洞弄来的粮食,只剩下不到两碗,那是保杜带把命的粮食。

韭菜从屋里走出来,一步三挪,一挪三喘气,声音很低地问婆婆:娘,做啥饭哩?

婆婆没有说话,这时候让媳妇做饭,是难为媳妇。没有粮食,让媳妇咋着做饭?

杜石头说:先给带把弄点吃的,他吃过了,再做大人的。

韭菜说:我给带把熬碗红薯面糊糊,家里除了红薯面还算上粮食,再没有别的吃食了。

杜石头说:红薯面糊糊就红薯糊糊,那些红薯面专门留给带把吃,大人谁都不能吃!

杜生运说话了:大哦,你跟俺娘都那么大岁数了,不能没有一点粮食吃。让韭菜做上三碗,你跟俺娘一人一碗。

杜石头看他的眼神里有了不满,狠着声音说:就那点红薯面,大人吃了,带把咋办?

杜生运说:你跟俺娘都不吃粮食,能扛几天?

杜石头说:扛几天是几天,就是家里的人死完,也得保住带把,总不能让咱家断了烟火?

突然,杜生运看到院墙上搭的红薯藤,上边的叶子摘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藤条。他心里一喜,挣扎着站起来,身子晃了几下,走到院墙跟前,伸手就拉红薯藤。

杜石头吼:干啥?

杜生运说:墙上的红薯藤是咱家搭上的!

杜石头说:我知道是咱家搭上的!

杜生运说:把墙上的红薯藤磨了,也能抵挡些日子。

杜石头说:红薯藤的那一半,搭在施先生家。咱把红薯藤拉过来,施先生家吃啥?

杜生运说:咱家的红薯藤,咱拉过来,管旁人家的啥事情?

杜石头说:你家的红薯藤,咋搭到人家的院子里?

杜生运不说话了。这红薯藤是一年半前,收红薯的时候,搭在院墙上,风干后喂猪。谁知收了这季红薯之后,年馑就来了。杜石头家的人,多少次都想把红薯藤拉过来,晒干,磨面,充饥。但又想,如果把红薯藤拉过来,对不起住在隔壁的施先生。红薯藤搭在两家的院墙上,一半在自己家,一半在人家院子。正常年月,谁都不在乎。到了现在,就成了救命的菩萨。又不好跟施满道商量,咋着分这些红薯藤,就一直搭在墙上。

隔壁院子里,施满道坐在椅子上,椅子跟前放了张桌子,桌子上放了本《菜根谭》。他家虽说没有达到杜石头家的饥饿程度,也没有多少粮食了。早上的时候,他把板柜里的粮食看了,最多有二十来斤苞谷蓁。他不像杜石头家,预备有细糠、红薯片、红薯叶子。他家只贮存正经粮食,就是吃的菜,也是正经菜,红白萝卜、白菜、菠菜、芹菜、南瓜、冬瓜、莲花白。他只教书,不种庄稼,杜德轩给他发的工钱用来买粮。不种庄稼就没有庄稼的下脚料,到了年馑,正经粮食没有了,下脚料也可以充饥。他家也是早上不吃饭,半晌午熬一点稀苞谷蓁,一家五口人下二两苞谷蓁。熬好后,苞谷蓁是苞谷蓁,水是水,最多是苞谷蓁把水的味道遮住。他跟杜家堡的人一样,习惯肚子没食吃的滋味了,也习惯饥饿的滋味了。这阵,觉得浑身无力,脑袋发胀,骨头发软,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身子一阵一阵发软,就用看书抵挡肚子和身体的难受。但书上的字乱晃,眼前冒金星,看不进去,就放下书,闭上眼睛,养神。再睁开眼睛,看到八九岁的孙子书棋蹲在院墙跟前,地上有个红薯藤上掉下的碎红薯,拇指大,急忙喊:书棋,你在干啥。

书棋站起,手里拿着小红薯,说:爷——,地上掉了个红薯!

施满道说:放下,那不是咱的东西,不能吃!

孙子哭丧着脸,说:我饿!

施满道说:饿也不能吃,我咋着给你教的,孔子过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

孙子就背:孔子过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

施满道又背诵: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孙子跟着背诵: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施满道说:去屋里拿个筛子,把掉在地上的红薯叶子、碎红薯,拣起来,给隔壁你石头爷家送去。

书棋跑回屋子,拿出筛子,跑到院墙跟前,拣地上的小红薯。总共只有三四个小红薯,他拣起一个,看,眼馋,朝肚子咽口唾沫,又拣下一个。把三四个碎红薯拣完,总共不到三四两。又拣红薯叶子,有二十几片,虚蓬蓬堆在筛子里。

施满道看着孙子把墙根下边的碎红薯、红薯叶子拣净了,指着隔壁院墙说:去给你石头爷家送过去!

孙子端着筛子,走出自家大门,走进隔壁大门,进门就对杜石头喊:石头爷,俺爷叫我把你家的碎红薯和红薯叶子,送过来。

杜石头挣扎着爬起来,把筛子里盛的东西看了,隔着院墙,对施满道喊:施先生,你这是弄啥哩,这点碎红薯红薯叶子,还叫娃送过来?

施满道也隔着院墙喊:你家搭在院墙上的红薯藤,上边有不少叶子和碎红薯。你弄回去,还能低档一阵子。不管咋说,红薯叶子也是正经东西!

杜石头走到书棋跟前,接过筛子,拉着他的手,说:跟爷过去,咱就是饿死,也不能在这上头计较!

杜石头拉着书棋,端着筛子,走进施满道家。朝院墙上看了,红薯藤上的叶子、碎红薯,都挂得满满的,没有摘去一点。心里就有了感慨,对施满道的人品更有了敬重,说:你当我是傻子,不知道红薯叶子能吃?这一年多,没啥吃的。我把墙那边的红薯叶子、碎红薯都吃光了,就没动你这边的。为啥,就是给你留着,让你家人吃,你连一片叶子都没动?

施满道说:我动了你家的红薯叶子,以后再给娃们教书,咋有脸给他们讲道德?

杜石头没有说啥,走到院墙跟前,抓起红薯藤,把上边的叶子、碎红薯,朝下揪。红薯藤在墙上搭了一年半,早就风干了,手朝上一搭,哗哗地朝下落。

施满道问:石头,你这是弄啥哩?

杜石头说:啥也不弄,叫你屋里的人出来拣红薯叶子,拿回去吃。你要是连这都给我送回去,咱俩家就显得生分了!

他揪了一阵,觉得力气不行了,身子更软,眼前更花,骨头更酥,对着隔壁自家院子喊:生运——

杜生运在隔壁回答,大哦,啥事?

杜石头喊:你驴日的过来。

不大工夫,杜生运走进施满道家的大门,先走到施满道跟前,问候:满道大!

施满道想站起来表示礼节,但身子没有力气,就没有站起来,上身动了一下。

杜生运又转过身子,看杜石头,问:大,你叫我干啥?

杜石头说:你眼窝里塞驴毛啦,没看我在干啥。你年轻,手脚麻利,把红薯藤上的叶子、碎红薯,全揪下来,给你满道大留下!

杜生运再没说啥,手忙脚忙地揪红薯叶子。一片一片的红薯叶子从藤上落下来,铺在地上。

杜石头又给书棋说:瓜娃,快拣,筛子盛满了端回屋里!

施满道看他忙完了,就给正在拣红薯叶子的孙子说:书棋,你先不要拣红薯叶子,去给你石头爷搬个椅子。

书棋放下筛子,跑回屋子,端出个椅子,放到杜石头尻子后头,说:石头爷,你坐!

杜石头摸了下书棋的头,对施满道说:施先生家教好,把孙子调教得这么懂礼性。

施满道看孙子,眼里满了疼爱,说:调教娃们就像修树,树长岔了,趁早砍掉,不会对树有啥不好。要是等树岔长粗了,再砍,对树就不好,也不好砍!

杜石头说:我孙子带把,再过几年也送到施先生的学堂,你给咱好好调教调教。俺祖祖辈辈没有出一个读书做学问的,指望他以后做学问当官,光耀俺家的门楼子。

施满道说:这有啥说的,德轩兄说了,等年馑过去了,咱的学堂还要开学。到时候你把娃送过来,我对咱堡子的娃不精心,对谁精心!

杜石头说:施先生,我还有件事情要求你?

施满道说:咋能说求哩,咱两邻居,有啥事情相互帮着办?

杜石头说:我那个孙子,生下来的时候,我顺口说了个名字,带把。再过上几年,这名字就不能叫了。我想让你给起个官名,万一以后有出息了,咱有个官名也好叫!

施满道闭着眼睛琢磨,闭了不大工夫,睁开,说:《菜根谭》上有句话,贫者独善自身,达者共济天下。咱孙子就叫济善咋样?

杜石头念叨:济善,杜济善,好记,还有学问。这么好的名字,打死我都起不了。俺这些人给娃起名字,除了狗毬猫屌,再想不起旁的名字!

施满道说: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行道。你给娃起名字不如我,我种庄稼不如你,寸有所长,尺有所短!

他们谝闲的时候,杜生运把墙上的红薯叶子揪完了,又帮着书棋把地上的红薯叶子拣完了,走到杜石头跟前,说:大,红薯叶子揪完了。

杜石头看墙上的红薯藤,上边没了叶子,光秃,露出更多墙皮。墙是土槌起来的,年代久了,坑凹不平,有虫在坑凹上爬,爬得很欢势。

施满道也看墙,琢磨了一会儿给书棋说:去板柜里舀碗苞谷蓁,给你石头爷带回去。你济善兄弟多日子都没吃正经粮食了,让娃好好吃几顿。

杜石头急忙站起,红脖子胀脸地说:施先生,你这是弄啥哩。你这个时候给我粮食,比平常年月给庄子给地都贵重!

施满道说:我这是给济善孙子的,咱娃以后当了县长,当了师长,我要他拿十亩地还哩!

说话工夫,书棋端着苞谷蓁出来。

施满道给杜生运说:你把苞谷蓁端上,不要让你大端。他老胳膊老腿,洒了就不得了。

杜生运推辞,施满道坚持给。他们推来推去的时候,隔壁突然传来韭菜的声音:生运,带把咋不会说话啦,连动都不动了!

施满道忽地站起,对杜生运吼:快把苞谷蓁端回去,熬上,娃是饿昏过去了,喝点苞谷蓁就能活过来!

杜生运二话没说,端起苞谷蓁就朝回跑。

杜石头也急忙转身,一脚高一脚低地朝回走,边走边说:带把,我的宝贝孙孙,你千万不能丢下爷走呀!你要是走了,爷也跟着你走!

施满道也站起来,朝杜石头家走去。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汪狗剩搀着杜德轩走过来。杜德轩老远就问:施先生,你出门干啥哩?

施满道指着隔壁的杜石头家,说:石头的孙子饿昏过去了,我过去看看!

杜德轩对汪狗剩说:走快点!说完,也加快脚步,踉踉跄跄朝杜石头家跑去。

韭菜抱着儿子跪在地上,只是哭,没一点办法。杜石头两口跪在孙子跟前,不知道该咋着办好。杜生运端着苞谷蓁,站在跟前,也不知道该咋么办好。

杜德轩走到韭菜跟前,蹲下身子,抓起带把的手腕,指头搭上去。把完这个手腕,又把那个手腕,两个手腕把完,才对人们说;娃是饿昏过去的,快给娃弄些吃的!

施满道对抱儿子的韭菜说:你把娃交给你妈,快去熬苞谷蓁。熬好了,给娃灌下去,看能不能救过来!

韭菜赶忙把带把交给婆婆,接过男人手里的苞谷蓁,就朝灶房跑。

杜德轩给汪狗剩说:你回去,让你奶盛一老碗苞谷蓁,端过来。让你石头爷家先抵挡几天,咱再想办法!

汪狗剩啥话都没说,朝家里走去。走得不快,快两年了,没有吃过饱饭,身上的力气能省一点是一点,力气都是饭换来的,没有饭,哪来的力气。

施满道见杜德轩给带把把病看过了,对杜德轩说:先到我家坐一会儿,这边有啥事情,隔着院墙喊一声,咱就能听见了!

杜德轩点头,跟着施满道朝外走,走到大门跟前,转过头,对杜生运说:生运,一会儿狗剩来了,就说我在隔壁施先生家!

施满道家也有八仙桌,也有椅子。但八仙桌的木料不及杜德轩家的,椅子的花纹也不及杜德轩家的,都是松木做的。八仙桌正面,挂着中堂,是幅岩竹。峭岩如铁,瘦竹如骨,岩黑竹绿,有风在吹,竹叶摇曳,竹节峥峥。整个画面,呈现出清高、骨气、正直。中堂两边,挂着条幅,一边条幅上写着:一死,茶米油盐尽省;再生,诗词情理皆存。另一边条幅上写着:水雾云雨泉,溪流江河海,皆为点滴之变化;仁义礼智信,真善美恭谦,尽在细微于内涵。条幅的旁边,挂着两幅书法,隶书,一幅写着:凡人才高下,视其志趣。卑者安流俗庸陋之规,而日趋污下;高者慕往哲隆盛之规,而日即高明。贤否智愚,所由区矣。另一幅写着:明德、醒民、至善,皆我份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之三项与我身不相涉,则读书何用?

杜德轩跟着施满道走进房里,没有马上坐下,站在八仙桌前边,欣赏中堂,欣赏条幅,欣赏书法,嘴里还嗫嗫有声地念诵。他看着中堂、条幅、书法,很快就入了痴迷,觉得自己步入山中,站于山崖之下,山风习习,瘦竹挺拔,竹叶哗哗,山里的清纯质朴,涤荡了灵肉的污秽,使人精神清爽,身轻体健。又读了中堂两边的条幅、书法,更唤起对读书的崇敬,对道德的追求,对品节的向往,对学问的刻苦,观赏良久,感慨地说:施先生好书法,好学问,令我敬佩!

施满道说:德轩兄这些话,让我羞死了。我这点学问,哪能入仁兄的法眼。平心而论,仁兄做的才是大学问。仁兄熟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又深研中华医学,深受方圆乡党崇敬。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做成了人中的山峰,伟男人也!说完,指着八仙桌旁的椅子说:请坐,今天就在我这吃饭,我让内人把苞谷蓁熬稠些,再烙个白面油馍。

杜德轩急忙打住他的话,说:不可奢侈,现在正在年馑,隔壁石头家的孙子,不知还能不能救过来?即使救过来,再没有吃的还会饿死。我让文祥在堡子里走了一遍,已经饿死了五六个人。这才是开始,随后会饿死更多的人!

施满道说:三年前,我看的天象不幸成了事实。现在,北半个中国都没有粮食,到处都饿死人,去哪里弄粮食?弄不来粮食,只有饿死!

杜德轩琢磨,要是照这样下去,杜家堡子会大批死人,死上六七成人口,绝不是危言耸听。脑子里浮现出家家都在哭丧,户户都有死尸,死尸比活人多。剩下不多的活命者,也离开堡子,逃荒,要饭,卖儿,卖女,卖自己。千年的杜家堡,成了一个死村,没有狗吠,没有鸡鸣,没有猪哼,没有娃哭,没有人吼,到处都是死尸的腐臭-------

杜德轩说:我前几天到集上,看到一个大善人出殡。这个人姓李,也是集镇上的人,还算不上首富,家产排起来最多算上前三四名。他在四五个月前,在集上开舍饭,连着开了两个月,直到家里没有粮食了,才灭了舍饭锅。前几天,李大善人也被饿死了。出殡那天,集镇上的人都给他下跪,给他戴孝,给他送葬。人活到这份上,也算把道德修行到家啦!

施满道长吁口气,感慨:就是当年的圣人,也不过如此!

杜德轩说:咱堡子的人,都把我叫善人。我算啥善人,只不过平时帮帮乡党而已。我不能空戴着善人的名声,没有干善人的事情,盗世欺名!

施满道说:德轩兄,你过于自责了。你对长工的优待,对乡党的帮助,咱方圆几十里的人,谁不翘大拇指,还要咋样?

杜德轩说:咱堡子的情况你都看了,马上就要大批饿死人了。再不想办法,真把杜家堡子绝了!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想在堡子开舍饭。一天一顿,先把人命保住再说。

施满道说:别人不知道你家的情况,我还不知道你家的情况?你家的粮食确实囤了不少,可换了些地,换了些木料,剩下的连你家都不够吃。要是放了舍饭,你家那么多人口,咋办?

杜德轩说:这个我也想到了,咱先把堡子的人命保住,保住一天是一天,我再想办法。我过几天到西安府,让丝绸店把赚的钱全部买成粮食。要是没赚到钱,我让武厚把他存在银庄的钱提出来,买粮食。再就是找武厚,他都当上团长了,弄点粮食应该不成问题。咱又不让他贪污军饷,不让他套购军粮,咱掏银元,他帮着买,起码能买便宜的。西安府要是买不到粮食,我就到南山买。那地方,地广人稀,丰收一年吃三年,估计老百姓家里还有存粮。咱花大价买还是能买到粮食。咱不敢说能保住全堡子的人不被饿死,起码要保住娃们不被饿死。只要咱堡子的娃娃能活下来,咱堡子就绝不了。年馑过去了,娃们长大了,再娶媳妇生娃,咱堡子用不了十几年,又兴旺起来。

 

                                    第四十二章

 

    杜德轩的舍饭放了十多天,粮食没有了,舍饭就放不下去,村里又开始饿死人了。这个时候,二三月已经过去,四五月也就到来。节气进了四月,就进了夏天。夏天是制造腐臭的季节。杜家堡子的人,一个连着一个死。活着的人,也到了临死的境界。活过了赶早,不一定能活到晌午,活过了晌午,不一定能活到后晌。只是鼻子还有一口气,躺在地上等死。

杜石头的孙子杜济善,还是饿死了。临死的时候,不到五六斤重,身上除了肉皮,就是骨头。手里抓着土,嘴里填着土,没有唾沫,土都是干的。

杜石头抱着孙子,像摘去了心肝,胸腔里空荡,但他没有哭,没有一点动作,哪怕微小的动作都没有,像是抱着一块石头。这些日子,堡子里像带把这样大的碎娃,连着死了十来个。对于带把的死,杜石头早有心理准备。

杜石头婆娘倒在孙子身边,想爬起来抱孙子,挣扎了几下,没有挣扎起来,也就不再挣扎,静静地等待阎王爷的召唤。

杜生运看着父亲抱着带把,心里腾升出极大的绝望,一种全家人都要死绝的绝望。家里穷,自己三十多岁才娶下媳妇,生下这个儿子。儿子生下来就遇到年馑,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吃过一顿好食,最后还是被活活饿死。又看到父亲那种也要跟着孙子走的样子,担心儿子饿死了,父亲经不起打击,也会寻短见。堡子里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多少老人看到孙子死了,孙子前脚死,他们后脚就跟上,上吊、吃鸦片。就是没人跳井,井要留给活人吃水。杜生运想到这里,走过来蹲在杜石头跟前,想从他手里接过儿子的尸体,说:大哦,这就是他的命,你老也不要太伤心,保重身子要紧。等年馑过去了,我叫韭菜再生一个!说着,试图从父亲怀里抱走儿子,父亲两只胳膊搂得死紧,他掰了几下,没有掰开。

施满道、钱财旺带着杜德轩的两个长工,走进来。施满道看了带把一眼,问杜生运:娃咋啦?

杜生运声音很低地说:饿死了!

施满道走到带把跟前,指头在他鼻子上挨了一会儿,没有一点气息,心里一沉,眼睛一阵潮热,心想:前些日子,他爷还要自己给娃起名字,自己还指望这娃长大了,能“贫者独善其身,达者共济天下。”他爷还指望这娃跟着自己读书,长大了做学问,光耀门庭。这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娃就饿死了。想到这里,心里又一阵凄楚,用巴掌抹了下眼窝,把带把看了一阵,对杜德轩家的长工说:把娃抱好,送到地里埋了。把坑挖得深一些,小心饿狗野狼把娃刨出来!

长工走到杜石头跟前,伸手要抱娃。杜石头还是不丢手,长工试探着抱了几下,没有抱到,就停下动作,看领他们来的钱财旺,为难。

钱财旺走过去,蹲在杜石头跟前,说:石头兄弟,俺临出门的时候,老掌柜一再交待,让施先生和我带几个长工,把咱堡子的死人都葬埋了。天气热了,要是不及时葬埋,会生病的,说不定会把咱堡子的人都牺牲了!

杜石头还是不说话,还是紧紧地抱着孙子不丢手。

施先生又劝说:石头兄弟,想开些。这些日子,谁家没有死人,多少人家的孙子都死了。世事到这了,又不是谁把咱孙子害死了。要是叫我说,娃把罪也受够了,从生下来到死,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现在死了,不再受饿了,早点托生到有钱人家,下辈子再不受可怜了!

他们劝说了半晌,才把带把从杜石头的怀里劝出来。施满道把娃抱了一阵,交给长工,说:抱好,不管他年龄大小,都来世上走了一遭,咱要好好把他送走。

施满道、钱财旺和长工把死娃娃抱走了,院子里又是一片死静。孙子没有了,家里就剩下四个大人,家里的全部生气都被娃娃带走了,只剩下死气。杜石头还是倒在地上,他婆娘还是挨着他倒着,杜生运挨着他大他妈坐着,韭菜在灶房忙活着做饭。没有粮食,没有红薯叶子,没有细糠,只剩下一点红薯藤磨的面。她把锅里的水烧开,把红薯藤用凉水和了,倒到锅里,用火烧一阵,煮一阵,盛了一碗,晾着。又盛了一碗,又晾着。锅里最多只剩下一碗了。她先端出一碗,端到公公跟前,说:大哦,吃点东西!

杜生运赶忙把杜石头扶起来。杜石头看了一眼红薯藤稀饭,嘴里泵出很多涎水,无数个钩子从肚里伸出来,伸到喉咙眼跟前,要把这些吃食勾下去。但是,他想到带把的死,孙子死了,指望儿媳妇再生个孙子,要把她和儿子的命保住,就把一家人的烟火保住了。天大地大没有保住家门不绝后的事情大,就说:我不吃,你跟生运吃。我跟你娘死了就死了,指望你们保住咱杜家一门的烟火!

韭菜的鼻子酸,眼睛热,声音呜咽,说:大哦,你咋能说这话。咱一家人都要好好活着,就是死,也得先死俺们晚辈。哪有俺把东西吃了,把长辈饿死的道理?

杜生运也说:大哦,你千万不能说这话。咱家就是剩下一口吃的,也只能给你和俺娘吃。要是饿死,肯定先饿死我跟韭菜。要是我跟韭菜没饿死,把你和俺娘饿死了,我跟韭菜咋在村子活人?

杜石头生气,说:这娃咋不懂事,我跟你娘都活这么大岁数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有啥意思?咱家的烟火要是在你这断了,咋对得起祖宗先人!

杜生运和韭菜又劝说,好说歹说,杜石头和婆娘一人喝了半碗,说啥再不喝了。

到了半后晌,日头开始偏西,气温也没有晌午热了。还有风,不大,款款地吹。风中裹夹着暖和,暖和中孱杂着凉爽。要不是年馑,人们不饿肚子,在这样的天气里,干活、歇息、走亲戚,都是十分惬意的。饿了两年多肚子,已经频临死亡的人们,丝毫感觉不到天气的好坏,全部心思都在琢磨,怎么弄到吃的,把命保住!

杜石头和婆娘,突然觉得身上有了力气,挣扎着坐起,又挣扎着站起,对还坐在跟前的儿子、儿媳妇说:生运、韭菜,我跟你娘到村外的场面上坐坐。

杜生运说:我和韭菜把你们搀过去。

杜石头说:不用,我能走到场面上。

杜石头婆娘也说:我也觉得身上有了力气,也想到场面上坐坐!

韭菜说:你俩在那少坐一会儿,晌午熬的红薯藤稀饭,还剩了好多,你们回来再吃!

杜石头说:晌午的时候,我把锅里的红薯藤看了,总共就三四碗,我跟你娘都喝了两碗,咋还能剩这么多?

韭菜说:我本来就熬的多,熬一次,吃一天,节省柴火。

杜石头说:剩下的你和生运吃了,你们年轻,费养分。我再给你们说,你们不是为自己保命的,是为咱家的烟火保命的!

韭菜说:咱都要把命保住,我跟生运年轻,能扛,少吃点东西没啥。你们岁数大了,不能扛,再饿下去就不得了!说着,和男人一块走过来,搀着公公婆婆,走到大门外边。他们还要搀老两口,送到堡子外边。

杜石头停下脚步,对杜生运说:生运,你跟韭菜回家吧,我跟你妈慢慢走。反正我们也没事情,啥时候走到都行。

杜生运和韭菜这才松开他们的胳膊,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朝场面走去。一直到他们走去很远了,杜生运才转过身子,对韭菜说:回家吧,我看你晌午一口饭都没吃。回去吃点,要不,会出事情的!

韭菜擦了眼泪,说:带把走了,我心里窝得慌,吃不下去!

杜生运说:吃不下去也得吃,把东西吃下去了,才能把命保住。你没听咱大说,还指望你给咱家延续烟火哩!

韭菜说:你回去把锅里的饭吃了,延续烟火是男人的事情,我就是不在了,过了年馑,你还能再娶一个。只要是你的种,生下来就是你家的烟火!

杜生运说:你说的是屁话,就是我死,都不能让你死。咱家穷,你到了咱家,没吃过好的,没喝过好的,没穿过好的,没耍过好的,俺家亏着你哩!你说啥也要好好活下去,万一我不在了,你就招个上门女婿,以后生的娃,就姓俺家的姓,也算延续了俺家的烟火。

韭菜说:你甭给我说这话,你要是敢死,我跟着你的尻子也去死。就是不饿死,也上吊抹脖子。我刚到你家那年,年轻不懂事,对咱大咱妈不好,让乡党耻笑。多亏杜善人、施先生开导,知道了孝道,在人前抬起了胸脯。我早就说了,我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绝不会再嫁第二个人。

杜生运心里涌出感动,走到媳妇跟前,搀起她的胳膊,说:我搀着你走,咱不说了,都好好活下去,等年馑过了,再生个带把!

堡子门口的场面上,谷草垛子没有了,麦笕垛子没有了,显得很空荡。只剩下防火埋在地下的水缸。水缸里的水已经发臭,上边漂了一层绿苔。绿苔上游动着很多孑孓类的东西,滋生着蚊子。去年,地里的麦子长得没有一尺高,根本就没有麦穗,麦子就没有收割。几十年了,场面第一次空了,没有一棵麦子上场。空了的场面,显得十分荒芜,有了裂缝,裂缝里长了杂草。杂草被人掐去,进了人嘴,进了牲口嘴,只剩下草根。有人用铲子挖去,塞到嘴里,嚼草根里的汁,连渣子都咽进肚里。

杜石头和婆娘挣扎到场面上的时候,杜存善、杜河山十几个老汉老婆已经坐在那里,像是商量啥事情,也像是啥事情都没有商量。杜石头两口子走过去,杜存善抬起头,问:石头兄弟,咋样?

杜石头说:我孙子没了,晌午才没的。这娃从生下来那天,就遇到年馑,没吃过一顿饱饭!

杜存善摇头,叹气,满脸都是无奈,说:你孙子是第十三个了,咱堡子七八岁以下的碎娃,死了十三个!

杜河山擦了下眼窝,说:我孙子是昨天黑了没的,临不行的时候,还抓着我的手朝嘴里塞。我实在没办法,把被子里的棉花塞到娃嘴里。娃走的时候,满嘴都咬的棉花。我儿继马也快不行了,我刚才出来的时候,他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杜石头说:你家继马那么好的身子,咋能不行了?

杜河山说:继马这娃,笨归笨,就是孝顺,家里有点吃的,都给我和他妈吃了,他跟他媳妇他娃,谁都不能吃。先是把我孙子没了,又把他媳妇没了,现在他又快不行了,一家人就留下我们老两口了!

杜石头说:我也为这事着急哩,我儿生运孝顺,他媳妇自那年唱了大戏以后,也变得孝顺了。我孙子没了,他们还是把吃的都尽俺老两口吃,他们不吃。他们也不想想,把东西给俺老两口吃了,有啥用处。要延续杜家的烟火,还得靠他们。我们不吃,他们不依。我给他们说,他们不听,这咋办哩?万一他们不行了,光留下咱这些老不死的有啥用处?

杜存善说:也是,咱这些老不死的,吃了娃们的粮食,抢了娃们的寿呀!

杜河山说:我琢磨了,只有咱们这些老不死的不在了,他们没办法孝敬咱们了,才能保住性命。咱们活一天,就要吃一天,他们就少吃一天。最后,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死了!

日头继续朝着西方坠去,西边的五丈塬、再西边的宝鸡山,被晚霞映照得绚丽灿烂。晚霞像一团团燃烧的棉花,像一块块烧红的铁板,把一座山映得像旺盛的火焰。堡子跟前的马路,朝着火焰山伸去,一眼望不到尽头。马路上,稀少了逃荒的人,能逃的,早就逃了;不能逃的,也逃不出来了。逃出来的,有找到落脚地,有饿死在路边。没有人行走的马路,没有牲口行走的马路,没有车轮滚动的马路,像死长虫样摆在那里。

场面上,十几个老人站起来。有几个挣扎了几下,没有爬起来。跟前的人走过去,把他们扶起来。一群白头发、白胡子的老人,相搀相扶,走在和马路并行的一条土路上。晚霞悬在他们前边,挂在他们前边。晚霞的辉光照着他们衰老的身体,照着他们脚前坎坷不平的土路,照着他们周围荒芜的旱地。他们迎着晚霞的灿烂,迎着晚霞的火焰,迎着晚霞的召唤,向着晚霞走去。

突然,杜石头婆娘摔倒了。杜石头艰难地弯下身子,搀扶她站起来。婆娘就挣扎,一寸一寸地朝起爬,又站起来,被杜石头搀着,一步一步向前走。

杜河山摔到了,挣扎了几下都没有爬起来。杜存善刚好走到他跟前,把手里的拐棍递给他。他拄着拐棍,依靠拐棍的支撑,站起身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杜石头婆娘一边挣扎,一边给男人说:一会儿跳的时候,咱两个拉着手,一块跳。咱一辈子没有分开,和和善善过了一辈子。到了那边,也不分开。

杜石头说:跳的时候,我把你拽紧。我在你前边跳,你在我后边跳,你摔到我身上,起码不会破相。你们女人讲究面相,破了相就不好看了。我记得,当年你当新媳妇过门,那张脸照耀了一个堡子。满堡子的男人女人,谁不夸你长得好看。我走到人前头,胸脯都比旁人抬得高!

婆娘老脸上的核桃皮,绽开了笑纹,笑纹里盛满了得意,自傲,说:我当姑娘的时候,俺一个村子的人都夸俺是一朵花,说好过了哪个驴日的小伙子。没想到好过了你这个驴日的,让我死了心地跟你过了一辈子。

杜石头说:俺把你娶进门那天,就在心里琢磨,咱家穷,没地,没牲口,没钱。但咱不能让你受委屈,有了好吃的,先紧你吃;有了好穿的,先紧你穿。你吃的没有人家好,穿的没有人家好,咱保证让你心里比人家高兴。我这辈子对你咋样,没动过你一指头,没高声对你说过一句话,没让你干一样重活,哪黑都让你枕着我的胳膊睡。把我的胳膊枕麻了,我都不敢动弹,怕把你惊醒了。

婆娘说:你对我好,我心里明白得很。到了那边,咱俩还过两口子。你给我当老汉,我给你当老婆,我黑了还枕着你的胳膊睡。我再给咱生几个娃娃,让咱儿孙满堂。我琢磨了,那边没有年馑,不会把咱孙子饿死,咱就要一大群孙子,像一群小猪娃样围着咱转!

夕阳还很耀眼,晚霞还很灿烂。山上丰收的火焰,还没有收割,把关中道照耀得金光灿灿。金光照耀的崖畔上,站着一群衰老的人。晚霞照在他们身上,像是从他们身上焕发出来,点燃了西天的云彩,点燃了五丈塬、点燃了宝鸡山。他们点燃的火焰,绚丽了关中平原。

他们转过身子,面对着杜家堡子,眺望,恋恋不舍。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有家,有儿孙。但是,为了家,为了儿孙,为了杜家堡子,必须离开他们。只有自己走了,他们才能活下去,杜家堡子才不会绝灭。于是,他们先先后后地转过身子,面对崖畔下边的深渊,黑漆漆看不到底。

杜存善朝着崖畔走去,走到边沿的时候,转过身子,对身后的老人说:我先下去了,我下去给咱探路。我把底垫上了,你们落到我身上,就摔不烂身子!说完,转过身子,把拐棍朝深渊里一扔,纵身一跳,涂满金光的身子,像道美丽的霞光,像个金色的性灵,在霞光里犀利地划过,向着生命的圣地坠去。

接着,杜河山也走到崖畔边沿,对着在霞光中坠落的杜存善喊:存善兄弟,我跟着你来啦!喊完,把拐棍朝空中一扔,两手一奓,身子直直地朝下坠落,如箭矢破空。一只老鹰看见,俯冲下来,飞翔在他身畔,伴随着他向下俯射!

杜石头拉着婆娘的手,一块走到崖畔跟前,说:咱生运、咱韭菜,肯定再能生个带把,咱家肯定不会断了烟火!

婆娘说:咱把吃的给他们留下了,把寿也给他们留下了。咱的心也够诚了,老天爷看在咱心诚的份上,就不会让咱家绝灭!说完,攥杜石头的那只手用上了力气。这力气像是命令,像是信号。

杜石头立即明白她的意思,朝着崖畔走近,说:咱俩一块下!说完,两个人都纵身一跳,两个拥抱在一起的身子,同样在晚霞金辉的布景上,划过一道垂直的闪着亮光的身影,向着深渊落下------

抽锅子旱烟工夫,十几个老人全部跃入深渊-------

崖畔旁边的一棵老槐树,树皮被剥光了。光洁的树干上,蒙了一层很淡的灰土,树枝全部干枯,没有一片绿叶。几片孤零的黄叶,被风吹得摆动,发出难以听见的声响,像是为亡人招魂的声音。在老槐树的根部,冒出一根两寸长的嫩枝,枝上有两片叶子,嫩得透明,张扬着生命的绿色。在快要消失的晚霞中,显得十分扎眼。

 

                                    第四十三章

 

初夜,杜德轩像往常一样,坐在上房的八仙桌旁,忍受着肚子的饥饿,闭着眼睛,调整呼吸,尽量节省力气地付出。房子很静,堡子很静,野外的地里也很静。偶尔传来娃娃的哭,是饿得忍受不了的哭,有女人小声地哄,不知是娃娃哭累了,还是被娘劝住了,止住了哭。没有娃娃哭的堡子,真像圆寂过去。月亮还没有出来,却把月光透过来,房里、堡子里、堡子外边的野地里,有了月光的普照,没有白昼那样明亮,却一点不显黑暗。有荧火虫在流曳,深绿色的亮点,在院子里划出不规则的轨迹。杜德轩看着荧火虫的飞翔,又想起离家出走的二儿子杜文斌,这么大的世界,他到底在哪个庙宇落家?还活在人世不在?是不是自己对他太苛刻了,生意赔钱,也不完全是他的事情。放到谁手里,都会去赚那些钱,谁能想到刘军需长是个贪污腐败的家伙?当初自己要是劝他几句,给他一条出路,他也不会想到出家?说到底,是自己眼里太容不得沙子了,肚量太小。想到这里,禁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走进上房的周麦穗,听见他的叹息,放轻脚步,问:好好的,又琢磨啥不高兴的事情?

杜德轩啥话都没说。他不愿意让周麦穗知道自己思念二儿子,也不愿意让她跟着自己伤心。儿子离家出走了,当娘的心里更难受。人家跟自己过了一辈子,苦没少吃,罪没少受,能不让她难受就不让她难受,等心绪平静了,才说:也没想啥难受事情,就是想咋着趁这个年馑,置些地进来!

周麦穗咋能不知道男人想的啥,她跟这个男人过了一辈子,把这个男人肚子里的汤汤水水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知道他在想离家出走的儿子,知道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是为老二儿子。但她装成不知道他想啥的样子,不在男人面前提说老二儿子,怕引起他伤心难过。只是到了没人的地方,想起老二儿子,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一个手帕都擦得湿淋淋的。好几次,她实在想儿子了,就跑到野地里,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高哭,哭过半个时辰,把眼泪擦干,等眼睛的红肿消退了,才回家。这阵,她走到男人跟前,问:文祥他大,给你弄点吃的,黑了的时候,你就没有喝多少苞谷蓁?

杜德轩说:这是饿死人的年月,咋能可着肚子朝饱里吃。外边都饿死那么多人,咱饿不死就是福!

他们正说着,有人敲门,声音不大,感觉敲门人欠了力气。钱财旺也欠着力气地问:谁?门外回答:我!钱财旺立即喊:把他家的,我应该知道是施先生过来了,咋还问是谁?钱财旺拉开门闩,施先生扶着门框,艰难地迈过门槛,绕过照壁,朝上房走来。

杜德轩听到钱财旺和施满道的对话,知道施满道来了,屁股离开椅子,朝门口迎来。

施满道加快脚步,说:德轩兄,你坐下,甭动弹,都饿着肚子,能省点力气就生点力气!

杜德轩停住脚步,给周麦穗说:快给施先生泡茶!

施满道说:不用泡茶了,茶剐肚子的油水。肚子一点油水都没有,要是再叫茶剐了,肠子就变得比纸都薄啦!

杜德轩说:也是,肚里没吃食,咋敢叫茶水剐,给俺们倒点白开水就行啦!

施满道在八仙桌的另一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双手递给杜德轩,说:这是隔壁单家庄单驴娃的地契,十亩,挨着咱杜家堡子。我今天把地看了,水地,路边,平整,好地。

杜德轩接过地契,拿到灯光下边,眼窝睁得老大地看。最上边写着地契,中间写着拾亩,下边盖着官家的四方钢印。纸张很陈旧了,不知传了多少代人。他看着地契,眼窝里射出控制不住地贪恋,目光很长时间没有离开。过了抽锅旱烟工夫,眼光才从地契上移开,把地契放到八仙桌上,在上边轻轻抚摸,又怕纸张经受不了摩擦,动作很轻,轻得提心吊胆。前几个月,经施满道的手,用粮食换了十五亩地,除去赚回卖掉的三亩地,挣了十二亩。要是再把这十亩弄到手,这个年馑就进了二十二亩。要不是年馑,自己一辈子都买不起二十二亩地。

过了很大工夫,杜德轩的情绪才平静下来,问:人家要啥价?

施满道说:单驴娃要价不高,三百斤麦子一亩,十亩三千斤。

杜德轩心里一惊,三千斤麦子,家里最多还有七八百斤麦子,根本舍不得吃,支应着来亲戚。年馑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过去,三千斤麦子可不是小数字,去哪里弄?又舍不得这么好的地,要是年馑过去,三万斤麦子都换不来一亩好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是失去了,自己今辈子都休想再置这些地了,就说:我也知道这块地确实是好地。要价也不高,三百斤麦子一亩,跟送咱一样。就是咱从哪弄三千斤麦子?

施满道说:你说的这个事情,我早就想到了。我跟单驴娃谈的时候,说年馑里,谁一下子也拿不出三千斤麦子。单驴娃说,他也知道谁都一下子拿不出三千斤麦子,可以先给五百斤。然后在两个月内,把剩余的两千五百斤给齐。要是到时候给不齐,把地契还给他,他不再还咱麦子!

杜德说:他给咱下套哩,故意用这么低的价把地契压出去,到时候咱拿不出麦子,他就白吃咱五百斤麦子!

施满道说:我也看出这是个套,但人家要的价确实便宜,咱要是真的能弄来粮食,破了他的套,咱就占了天大的便宜。

杜德轩琢磨了足有半个时辰,猛地把桌子一拍,说:这笔买卖咱做了,我就不信咱破不了他的套!你明天就找单驴娃,按他的要求把契约签了。我后天就去南山,买些粮食回来。咱从南山回来,就能再给他一千斤。连着朝南山跑几回,就把粮食凑齐啦!说完,拿起地契,给周麦穗说:你把地契放好,跟咱家的地契放一块!不敢让老鼠咬啦!

周麦穗拿起地契,拿得很小心,很郑重,说:你放一千个心,我再笨,也不会笨得让老鼠把地契咬啦!

杜德轩又追着周麦穗的背影说:你一会儿给施先生装半口袋苞谷,刚好施先生在这,顺便带回去!他看着周麦穗拿着地契,朝他们住的屋子走去,心里就有了冬天的火炉,夏天的凉风,干渴时的茶水,饥饿时的锅盔。脑子里又浮现出浩瀚无际的土地,土地的主人就是自己。自己骑在马上,巡视这些土地,走了一天都没有走到尽头。地里有长工,无数个长工在一望无际的地里忙活。春夏之交,麦子长高了,地里泛着绿色的波纹,随着南风,一波连着一波。夏秋之交,一人多高的苞谷棵棵,上边长着棒锥样的穗穗。家里又建了一个院子,院子里全是粮仓。粮食多了,银元多了,再置地,置车,置头牯,置庄子,整个西府都是自己的家产。要饭吃的到了家门口,一定好好打发,给羊肉臊子面吃,走的时候再给一乍厚的锅盔,遇到岁数大的要饭人,再给些零花钱。行善的名气越来越大,县长给自己送来金字大匾,挂在门楼子上。

他还在幻想的时候,施满道却说:德轩兄,你这是弄啥哩,我给咱办这点事情,你就给我苞谷,叫我往后咋着做人?

杜德轩说:这和你帮我弄地没关系,你家也没粮食了,你要是饿个三长两短,咱堡子的娃娃谁来教?

周麦穗张罗着给施满道盛苞谷去了,施满道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又是感谢,又是高兴,这个时候的半口袋苞谷,比平常年月的一百口袋都管用,感激高兴在心里盛不下,从嘴里涌出来:德轩兄,要不要到咱置的地里看看!

杜德轩还在琢磨,这地买的太便宜了,三百斤麦子就能换一亩地,要是搁到平常年月,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跟明火执仗抢人家的有啥两样?又琢磨,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咱这是一家愿卖,一家愿买,一手给麦子,一手交地契。我把地置下了,他把命保住了,谁都不吃亏的事情,有啥不好。虽说他编了个套让我钻,我在他的套外边再编一个套,就看谁把谁套住。想到这里,就说:当然要去看看,咱把地的情况弄清楚了,就要下功夫整治。地成咱的了,咱不下功夫谁下功夫!

施满道说:把文祥、财旺、狗剩跟长工们都叫上,把地认认,不要走到咱的地跟前,还不知道那是咱的地。

杜德轩说:对,对,把他们都叫上,把咱的地认认!

钱财旺说:我这就去叫人,一块朝地里去,让堡子的人看看,咱又置地了。这么大的年馑,旁人都是卖地,唯有咱家置地!

杜德轩猛地一灵醒,觉得这样太扎眼了,太张狂了。人活在世上,不论干成多大的事情,都不能张狂,更不能在乡党面前张狂。人没了乡情,啥事情都干不成!人成人的事,难;人坏人的事,容易。急忙对着钱财旺的脊背喊:财旺,你停一下!

钱财旺停住脚步,转过身子,问:老掌柜,还有啥事情?

杜德轩说:文祥他妈给施先生盛苞谷去了,你叫个人给施先生送到家,一会儿施先生跟咱一块到地里看看。看地的时候,不要涌到一块,甭弄得太张狂。隔上一会儿,出去一个人,再隔上一会,再出去一个人,到地头集合。给咱家的人都交待一遍,不要在乡党面前说置地的事情!

钱财旺说:我这阵就给伙计们说!

月亮很好,把西府塬照得跟白天一样。杜德轩、施满道、杜文祥,还有杜家的长工,都站在刚置的地头上,月光制造了他们的影子,影子黑黑地铺在地上,他们动一下,影子动一下。他们不动,影子也不动。有风吹,不大不小,风比白天的风少了燥热,多了凉爽,使人的精神和肉体都感到振奋。月光铺在地上,地里除了荒草还是荒草。该种秋的时候,天不下雨,地里没墒,苞谷红苕谷子都种不到地里,自然不会有庄稼。远方的堡子里,传来一阵妇人的哭,隐隐约约,仔细听,能听出是哭丧,不知谁家又饿死人了?妇人的哭丧冲淡了杜德轩置地的喜悦,置地的喜悦又淹没了妇人哭丧带来的惆怅茫然。终于,妇人哭累了,天地六合之间,又归于死样的寂静。杜德轩又被置地的欢愉托举起来,展展地伸了下胳膊,长长地吼了一声。随之,蹲下身子,在地里抓起一把土,用力攥,地里没有墒,手一松,土又散开。别人都学他的样子,也蹲下身子,抓起一把土,也用力攥,也没有攥到一块,也得出同样的结论,地里太缺墒了!

杜德轩把土送到鼻子跟前,闻,对地的肥力不满,摇头,给钱财旺说:天太旱,地里缺墒,这没啥说的。地里的肥力也不行,起码得连着上两年底肥,才能把肥力提起来!

钱财旺说:我这就安排,把今年的粪全上到这块地里。

杜德轩说:先把地里的荒草除了,上再多的粪,也招不住草啃,荒草伤地力!

钱财旺说:我明天就带咱的人锄草,用不了两天就把草锄完了。

杜德轩说:你把事情安排好就行了,锄草的事让年轻人干。你一大把岁数了,不能跟年轻人一样彪着膀子干!

钱财旺心里又涌出感激,旺泉样朝出冒,冒到嘴边就变成话语:老掌柜,咱是干了一辈子活的人,闲下了就难受。我能把握自己,能干多少干多少!

汪狗剩从钱财旺身子后边挤过来,站在杜德轩跟前,说:掌柜爷,我天天吃过黑了饭,就套车给地里送粪,一黑送两车,用不了半个月,就给这块地把粪送完了!

杜文祥也接着说:我跟狗剩一块给地里送粪,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气,我们一黑送三车,用不了十天就送完了!杜文祥刚说完,旁边的长工都抢着说:吃过黑了饭,我们都给地里送粪。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干点活好!

杜德轩说:我咋能让你们黑了还下地干活,外人不知道,认为我对大家苛刻,虐待大家!

长工说:老掌柜,俺们给你打伙计,是上辈子烧了碌碡壮的香!你到方圆几十里打听打听,谁不说你老人家对长工好!

杜德轩再没有说啥,还在思谋,又过了抽锅子旱烟工夫,对钱财旺和杜文祥说:我思谋了,这块地没有井,没有水浇的地,收成就没有保证。咱要是闲下了,在这块地里打口井,把这块地变成水地。咱用上两年工夫,把这地变成旱涝保收的好地!

钱财旺说:我刚才还在琢磨这事情,咱把地里的荒草锄完,就开始打井,用不了十来天,就能把井打好!

杜德轩说:打井的事情,你让文祥领人干,家里有些担子该朝他身上压压了。人跟骡驹子一样,老不朝辕里套,它老不会驾辕。把它朝辕里套了,开始磕磕绊绊,工夫长了,就能上套了。你一辈子不给它上套,它一辈子就上不了套!

钱财旺说:老掌柜,咱文祥真没啥说的,地里的活、家里的事,旁人能想到的他都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他也能想到,绝对一把好手!

杜德轩再没说啥,这地说是杜家已经置下了,但还欠人家麦子,到时候拿不出麦子,这地还是人家的,自己还倒赔麦子。过上一两天,自己就带人朝南山跑一趟,买些粮食回来,把买地的麦子还齐,自家人还得吃。总不能把粮食换成地,把人饿死!这些事情,他只在心里琢磨,没说出来。

 

 

                                   第四十四章

 

     汪狗剩吆着马车,外首车辕上坐着杜德轩。车厢里装着两辆地老鼠车,坐着杜文祥,还有三个长工,进了南山。上坡的时候,汪狗剩从车厢取出一根麻绳,把麻绳一端的钩子挂在车帮上,拉。

    杜德轩看汪狗剩,眉里眼里都是欣赏。汪狗剩拉了一阵,他心里就有了不忍,对车厢里的人说:你们下去一个人,换狗剩,让他也坐上来歇歇!

杜文祥赶忙跳下车,要接汪狗剩肩上的麻绳。汪狗剩不给,说:咋能让你拉哩,回来的时候,你们要推车子,费力气哩。这阵不把力气歇够,回来就推不动车子。

三个长工也跳下车,也抢那根麻绳,说:老掌柜都发话了,我们咋能再让你拉!

汪狗剩抵挡不过,只好把麻绳交给杜文祥,却没有上车,走到车辕外首,挨着杜德轩走。

杜德轩说:你在车上坐一会儿,歇歇身子!

汪狗剩说:南走,难走,从咱杜家堡子朝南走,全是上坡。车上多坐一个人,头牯就多使份力气。我不朝车上坐,头牯就省份力气。

他这么一说,本来还想朝车上坐的长工,就不好意思再坐了,也跟着车走。

杜德轩给他们说:你们轮着拉车,轮着坐。你们把身子歇下了,头牯也没多出力气。上来吧,坐到车上省点脚力!

两匹马拉稍,那匹母骡子架辕,朝着南山走去。他们坐在车上,看着头牯的脑袋,脑袋上竖着挺立的耳朵。脑袋和耳朵随着步子,低下去,抬起来,再低下去,再抬起来。屁股也随着步子,颠起来,落下去,再颠起来,再落下去,一起一伏,很有节奏。越朝山里走,人烟越稀少。稀少了人,就稀少了人的声,传进耳道的全是大自然的声,有山上树林的涛声,呼呼,呜呜,连绵一片;有山涧小河的流水声,哗哗,啦啦,响声不断。不远不近有条山间小路,从石头房里伸出,向着更深的山里延去。有个农人从石屋里走出,前头欢着一只黄狗,后头跟着一头黄牛。人是老人,狗是老狗,牛是老牛。人得意,狗欢势,牛沉稳。得意的人,吼出几声山歌,距离太远,只能听其声,不能辩其音;欢势的狗,吠出几声叫,嘹亮雄恢;稳健的牛,嗥出一声长嚎,倾诉无奈。石屋的门口,倚着一个老妇,身子软软地靠着门框,望着远去的人、狗、牛,身上的力气像被他们带走了。直到那人、那狗、那牛,消失在拐弯里,才长叹口气,回到屋里,忙活石屋里的事情。

另一条山路,更曲,更窄,山路的一端,走来一个穿皂衣的人。山路的另一端,走来一个穿孝衣的人。穿皂衣的人,边走边歌。能听见其声,还能辨清其音,原来是个男人:

 

    妹妹长得细身条,好象田里嫩秧苗,死了变个秧鸡子,抱住秧苗摇几摇。想姐想得没奈何,想姐头发对酒唱。你要头发剪子剪,你要心肝刀来割。

 

穿孝衣的人,也是边走边歌。也能听见其声,辨清其音,原来是个女人:

 

    郎变蜜蜂钻上天,姐变蜘蛛网屋檐。蜜蜂落在蜘蛛网,郎要起翅姐要缠。小郎想打离身拳,要你难上又加难。

 

杜德轩知道,山里人穿戴,讲究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这两个穿皂穿孝的男女,都是讲究穿戴的人。这男,这女,相对而行。近了,近了,歌声乍停。皂孝相拥,左边是皂,右边是孝,合二为一。片刻,皂孝软在草地,皂在上,孝在下,还是合二为一。又过了片刻,皂无,孝无,全变为肉色,更是合二为一。

车上的人就看,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却能想象出路边草地上演绎的好戏。长工就嘟囔:大白天在外边做这事,让老天爷看,不怕遭祸害?

杜德轩说:一个地方一个风俗,一个地方一个道德。人家这地方没有咱那地方的讲究,人家就不在乎白天做那事情!

到了晌午,已经进山三十多里了,人烟更为稀少。山上全是树林,中间的坡地上,垦出几块庄稼地,长着苞谷。苞谷有一尺多高,郁郁葱葱,给路人显示着水肥不缺的幸福生活。两年多了,他们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庄稼,由不得停住脚步,看,看得发痴,看得眼红。

汪狗剩就嘟囔:驴日的,好雨水都给了山里头了,咱那地方就不肯落一滴。

杜德轩说:山里头不怕旱,越旱收成越好。就怕涝,山里的地都是坡地,暴雨一冲,把上边那层肥土冲跑了,熟地就变成生土,几年都不好好长庄稼。山外边再旱,山里面都下雨,很多时候是黑夜下雨,白天晴,雨水不缺,人还能种庄稼。

马车走进一溜低洼,路和河并行,不知是河,是溪?比河小,比河细,却比溪大,比溪粗。在这似河似溪的流水里,溅起浪花,浪花雪白。溅起浪花的地方,发出哗哗的声。没有石头的地方,洼着一汪水,清澈透底,透着凉爽。凉爽里游着鱼,长的有一尺多,短的有两三寸。它们看到车从身边过,人从身边过,全无惧意。你走你的路,它游它的水,互不干涉。河溪的凉爽从河底腾起,在河面上飘逸,笼罩了赶路人和头牯。

杜文祥把河溪看了一阵,低档不住它们的诱惑,心里有了琢磨,脱了衣裳,跳进河里,该是多么受活的事情?终于,他停下脚步,对父亲说:大哦,晌午了,人该歇歇脚,吃点东西,喝点水。头牯也该吃点草料,饮点水了!

杜德轩也被河溪的清澈透澈吸引,也想在河水里洗脚擦身子,就说:把车停在河边,人吃东西,牲口吃草料!

汪狗剩把车吆到河边,把刮木拉紧。长工们帮着汪狗剩把头牯卸了,牵到河边,让头牯喝水。三匹头牯高抬着蹄子,踏着河边的圆石,小心翼翼地走到河边,也被河水的清潆吸引,低下头,要喝。

汪狗剩对长工们喊:不要让头牯马上喝水,它们是热身子,河水太凉,会激着肺的!说着,蹲下身子,用手搅头牯嘴下的水,头牯想喝,喝不上。长工们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搅头牯嘴下的水,也使头牯想喝,喝不上。这样搅了一阵,汪狗剩才说:可以让头牯喝了,他们的身子凉下了!他们的手一离开水,头牯就低下脑袋,嘴挨着水,嘴唇一阵叭哒,喝,很贪婪。两年大旱,他们很少喝到这样清澈、这样干净的水。它们喝水的时候,人们蹲在河边,洗手,洗脸。

汪狗剩取出马槽,放到车尾,给槽里倒了谷草,把头牯牵过去。喝过水的头牯又吃开谷草,谷草在牙齿的咀嚼下,嘎叭嘎叭,响。

杜文祥走到车辕外首,把父亲搀下来,朝河边走去,说:慢点,这里的石头太滑,小心滑倒!照顾着父亲蹲在河边,也蹲在父亲身边。他们先洗手,又洗脸,把脸洗过,看着水还不想离开。一个长工对杜文祥说:这么好的水,让俺们下去洗个澡。两年多了,没有好好洗过一次澡!

杜文祥看杜德轩,杜德轩看河水,最深的地方也淹不到人脖子,说:快点洗,洗过了就上来,咱还要赶路哩!

长工们朝四周看了,没有女人,连男人都没有,才脱上衣,解裤带,猛地褪下裤子,嗵地跳进河水。哇——,在那千万分之一秒时间里,那种两年从未有过的清爽、凉冽、解脱、舒展、痛快、刺激,从双脚、小腿、大腿、肚子、胸脯、脖子,蔓延上来,除了头部,淹没了全身。使全身的精神、器官、细胞,浸洇在无比的受活之中。年馑的饥饿、日子的苦累,全被消解了。他们还嫌不过瘾,用指头捏着鼻子,身子朝下一缩,整个头都沉入水中。走了半天路的苦累、晒了半天太阳的昏慵,全被河水洗涤了,天庭一片清醒。他们从水里伸出脑袋,摇晃,头发上的水珠子四溅。随之,他们的两只手积极起来,搓身上的污垢,经过半天热汗的浸泡,又经过河水的浸泡,好搓。一条一条的污垢,从身上搓下来,落在河水里,好过了鱼儿。这些河溪里生长的鱼儿,没有吃过人身上的污垢,那么油润,那么香甜,那么美味,就围在人的周围,抢食污垢。还有的急不可待,在人身上吸吮,吸吮得人身上一阵一阵地痒,就一阵一阵地咤呼。有条一尺多长的鲤鱼,红红的颜色,围着汪狗剩转来转去,吞食他搓下的污垢。猛然,看到汪狗剩大腿之间的东西,像根很粗大的污垢,一阵惊喜,尾巴猛摆几下,对着那根东西冲过去,嘴巴一张,吸进去。

汪狗剩一惊,大叫一声,妈呀,驴日的咬我的牛牛子哩!几乎同时,他两手本能地伸向鱼儿,把那条鱼儿抓在手里,高兴地喊:我抓住这王八蛋啦,还想咬我的牛牛子,我一会儿把你烤熟吃了!

有长工笑,逗他:这鱼咋不懂事,你谁的牛牛子不能咬,偏偏去咬狗剩的牛牛子。人家刚娶了新媳妇,指望它给媳妇肚里种娃哩。你把人家的牛牛子咬了,人家拿啥给媳妇种娃?

汪狗剩举着那条鱼,走到岸上,用草茎穿了它的腮,放到小水洼里,说:我再给咱抓两条,晌午就能烧鱼肉吃!

别人听了这话,灵醒过来,看河里这么多的鱼,兴致高涨起来,积极抓鱼。

这些鱼生来到现在,还没有遇到人抓它们。它们的天敌意识里,就没有人。面对想吃它们肉的人,还是摇腮摆尾,真诚欢迎。人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抓了不少的鱼。

汪狗剩、杜文祥跑到河滩上,拣了很多涨水时冲下来的枯树枝。一个长工掏出火镰子,敲,敲得火星四溅,溅到硝棉上,点燃,又用嘴吹,吹燃。点着汪狗剩抓的茅草,再用茅草点着枯树枝,很快就燃起篝火。杜文祥和另外两个长工杀鱼,他们用小刀划破鱼肚子,把肠子肚子扒掉,用水洗净,用树枝从鱼身上穿过,架在火上烤。

柴火熊熊燃烧,火焰竟发向上。火焰亲着鱼的身子,亲干了鱼身上的河水,亲得鱼肉滋滋发响,肥肥胖胖的鱼,缩小了,肉里面的水分被一点一点烤干。鱼的颜色变了,淡黄,浅黄,深黄,焦黄。鱼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钻进他们鼻孔,刺激得他们嘴里直流涎水。鱼的颜色全部变成焦黄时,汪狗剩说:熟啦!说完,就把树枝上的烤鱼送到杜德轩面前,说:掌柜爷,烤熟了,可香啦!

杜德轩接过烤鱼,尝了一口,说:真香,比西安府里的羊肉泡馍都香!你们也吃,吃饱了还要赶路哩!

杜文祥没有吃,把裤子一脱,又朝河里跳,说:河里那么多鱼,再抓一些,美美吃一顿,吃饱!

汪狗剩和长工们都站起来,一边脱裤子,一边说:我们也下河抓,一人再抓几条,把晚上吃的都烤出来,节省一顿粮食!

杜德轩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放着不掏钱的鱼,凭啥不吃。别说在年馑里,就是平常年月,要吃上这么新鲜的鱼,也是很难的。而且,鱼肉比猪肉贵多了,一般人家,过年都难吃上一次鱼,也就不再阻拦他们。

他们烤鱼的工夫,汪狗剩、杜文祥拿着镰刀,跑到山坡上割来青草,堆在牲口槽里。山里的青草新鲜,碧绿,叶子嫩得透明,干净得像在水里洗过。两年了,老天爷滴水不下,地里的草都旱死了,头牯们吃了两年枯草。猛地见到这么鲜嫩的青草,像主人猛地吃上这么美味的鱼,头都不抬地饕餮。偶尔抬起头,看一眼主人,眼睛里水波一闪,又急忙低头,吞食起来。

汪狗剩见头牯们吃得开心,心里就高兴,还想让头牯们再开心,给杜德轩说:掌柜爷,我再去割捆草,放到车上,晚上喂头牯!说完,没等杜德轩答应,拿着镰刀就朝山上跑去。

突然,草丛里钻出一条蛇,有人的胳膊粗,一丈多长,伸着扁扁的三角脑袋,朝他扑过来。他没有看见,蛇离他一两丈远的时候,才看见蛇的脑袋。蛇从草丛里窜出,草丛朝两边分开。他猛地一惊,大叫一声:长虫!转身就朝回跑,一边跑,一边扭头看,蛇顺着他的身子追过来。这个地方离他们烤鱼的地方只有十几丈远,要是蛇扑到那里,杜德轩和长工们没有防备,肯定会被蛇咬死。他在最初的一小会儿工夫,慌乱,失措,逃跑。跑了一两丈远,突然灵性过来,不就是一条蛇,自己还拿着镰刀,怕它个啥?小时候,自己抓住蛇了,把皮扒下来,架在火上烤,可香啦。再说,这么粗的蛇,把皮剥下来,值不少钱哩?老掌柜给人看病,有人生了毒疮,老掌柜就要他们抓蛇,喝蛇胆,把蛇肉煮了吃,败火。想到这里,突然转过身子,朝着蛇迎上去。蛇扑到他跟前,抬起脑袋,半尺多长的毒信子,带着血红的颜色,发出滋滋的声音,戳近他的脸颊。那一瞬间,他手里的镰刀对着蛇的脑袋,狠劲砍去,竟砍掉了蛇的半边脸。受了伤的蛇,原地腾起,有一丈多高,重重落在地上,扫荡。扫平了好大一片草地。他又对着蛇的脑袋,狠狠砍了一下。蛇的身子又是一阵抖动,动作越来越小。

杜文祥和长工们挥舞着扁担、树枝,跑过来,还要给蛇下手。汪狗剩挡住他们,说:不要把蛇皮弄破了,这么粗的蛇,皮值钱得很哩!

杜德轩走过来,把蛇看了,说:有两丈长,这么长的蛇,我都没见过!咱们把它抬到车上,到了住的地方,把皮剥下来,留给狗剩。等年馑过去,拿到西安府卖了,能买不少钱哩。把肉抹上盐,腌上,狗剩带回去给媳妇吃。女人怀娃时,吃蛇肉,生下的娃娃,一辈子不长毒疮。

汪狗剩就笑,笑得很得意,说:我把蛇皮卖了,给掌柜爷买个啥,算我孝顺掌柜爷的。蛇肉腌了,给掌柜爷留着,上火了,炖一碗,够吃好多年哩!

杜德轩听了这话,心里受活,脸上的皱纹都受活地欢蹦乱跳,说:狗剩孝顺,我也不要你给我买啥。我指望年馑过去了,你好好生个胖娃娃,一家人把日子过好!

一个时辰过去,他们填饱了肚子,把晚上吃的鱼也烤好了。头牯也填饱了肚子,卧在河滩上,闭着眼睛睡觉。杜德轩站起身子,汪狗剩赶忙跑过去,要搀他。他抬头,看峡谷上的天空,峡谷多宽,天也多宽,天的宽被峡谷阻断。峡谷里起了岚雾,乳白的颜色,或浓,或淡,或流动,或泊停,围裹在人和头牯四周。

马车又在峡谷里行进了,头牯的蹄子又敲击在土路上,在峡谷里有了回响,一声,一声。吃饱肚子的滋味真好,头不昏了,眼不花了,行走在路上,双脚不再像踏在棉花包上了。身上有劲了,就想吼,想唱,想蹦,想跳。汪狗剩又把麻绳挂在车帮上,狠劲拉起车子。头牯和车都是掌柜的,掌柜对自己这么好,自己要报答掌柜。对这些牲口好,就是报答掌柜,咋能不拼命拉哩?猛然,对面山坡上又喧起一阵山歌,山坡不远,能听见其声,也能辨清其音。山坡上的汉子,看着在路上行走的人和头牯,还是不停地唱。赶路的人就听,听得很入耳,也听得不服气。有个长工跑到汪狗剩跟前,接过他肩膀上的麻绳,说:咱光听那驴日的唱啦,你也给他吼一段,长长咱的威风!

汪狗剩说:人家唱的是山歌,我又不会唱山歌,咋能长咱的威风?

杜文祥也不想让人家灭了这边的威风,说:咱不会唱山歌,就唱秦腔!他唱他的山歌,咱唱咱的秦腔,看谁的嗓子亮!

汪狗剩说:行,我和他对着唱,不信震不住他驴日的!说完,把胳膊伸了,把胸脯扩了,又清了两下嗓子,猛地一挺胸脯,吼唱起来。

对面山坡上的歌豁然停了,一直到狗剩唱完,才喧起叫好的声:老哥唱得好啊,把兄弟羞死啦!

汪狗剩对着山坡吼:比起兄弟,差远啦!

对面山坡又传来喊声:兄弟从哪里来?

汪狗剩喊:西府杜家堡子!

对面山坡上又喊:到哪里去?

汪狗剩喊:俺是买粮食的,哪里有粮食就到哪里去!

山坡上喊:俺堡子就有粮食,凑个两千三千没有麻达!今黑就在俺堡子住下,你好好给俺唱一夜秦腔!

汪狗剩看杜德轩,杜德轩说:行,只要他们这里有粮食,咱们何必再跑远路。堡子里还在饿死人哩,早回去一天,少饿死几个人!

 

                                      第四十五章

 

入夜,山寨的空地上,燃着柴火。人们围着柴火,坐成一圈,互相传递着旱烟袋子。媳妇女子站在空地外的黑影处,偷偷看山外来的男人,说着她们的悄悄话。十几个娃们,在空地上追逐,打闹,嬉笑,叫骂。五六个没过门的女子,正在做饭。她们拿来了腌野猪肉、熏野鸡肉、干野山羊肉,干蘑菇、干黄花、干木耳,全是山里产的东西,泡了,洗了,放在一个锅里煮。肉是大块子,一块子足有半斤;鸡一砍两半,一人抱着半只鸡啃;野山羊肉也是大块子,一块差不多一斤重。蘑菇、黄花、木耳,泡胀了,洗干净了,整个扔到锅里。调料也是山里产的,八角、茴香、花椒、桂皮,只有盐巴是从外头买来的。

燃烧的柴火,发出蓝黄相间的亮光,照亮了空地。一个老者,坐在火堆旁边,杜德轩坐在他身边。老者把旱烟袋让给杜德轩,杜德轩把自己的旱烟袋让给老者,互相谦让,抽烟,说话。

老者说:俺堡子多年没有外人来过,寂寞。你们来了,俺就高兴,一个堡子的人都来看你们!

杜德轩给他抱拳,行礼,说:打扰老兄弟了,俺关中道这两年遇到大年馑,饿死的人成千上万,人肉相食,残不可言。俺堡子都饿死了几十个,指望俺把粮食买回去,救命哩!

老者说:俺这个地方,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好。不好的是富不起来,偏僻荒凉,见不了世面。好的是外边再闹灾,旱灾、兵灾、蝗灾、匪灾,与咱没一点关系。咱种咱的庄稼,打咱的野兽,采咱的野味,过咱的日子,平平安安。

杜德轩感慨,说:说起来俺住在山外边,比你们见的世面宽,比你们的家产多。实际上不如你们,最要紧的是日子不太平,旱灾、虫灾、涝灾,咱都不说,还有兵灾,匪灾,骚扰得人过不下去。今天这边的兵过来了,任命他们的县长,派粮,派款,连谷草床板都派。地里的收成,架不住他们派。还拉丁,队伍三天两头打仗,费兵,就拉,打死了再拉,不是两丁抽一,就是三丁抽二,有时候独丁都不放过。几年下来,堡子剩不下几个年轻男人,连三四十岁的半老汉都不放过。还有土匪,土匪攻进堡子,抢粮食,抢衣裳,抢牛羊,抢女人,实在没啥抢的了,就抢猪,抢鸡,连鸡蛋都不放过。好好的一个堡子,经营十几年,盘下那点家产,招不住人家一次抢!

杜德轩说,说得感慨。老者听,听得也感慨。说话工夫,锅里的肉煮熟了。女子们把肉盛到盆子里,端到他们跟前,老者说:一人抓一块,吃!咱山里不像你们川道人家,喝酒有酒盅,喝茶有茶杯,吃饭有饭碗。咱山里,除了喝酒用碗,吃肉都用手抓!说完,从盆子里抓起半边鸡,递给杜德轩,鸡身上的汤汤水水朝下流,滴到杜德轩的衣裳上。

老者说:就这样抓着吃,把半只鸡吃了,再吃一块羊肉,一块山猪肉,吃些木耳蘑菇黄花,就吃饱了。

杜德轩笑,说:把这些吃完,也把我撑死了!

老者说:你们山外头的人,啥都好,就是吃饭太少。小伙子要是吃不了两斤野猪肉,女人都不喜欢!老者说话工夫,一女子端来碗,在他们面前放下。又一女子抱来酒坛,给他们碗里倒。

杜德轩就推辞,说:我们把肉吃了,酒就免了。一会儿吃过饭,要买粮食,算账,明早还要赶路!

老者说:咱们喝咱们的酒,耽误不了事情。我给乡党交待了,咱们喝过酒,他们把粮食收上来,统一过秤,你统一付钱就行了,让他们拿回去自己分。然后,再替你们把车装上,把牲口喂上,你们明早醒来,吃过早饭就赶路!

杜德轩说:感谢老哥啦,啥时候老哥到了俺堡子,我给老哥上十碟子八碗西凤酒!

老者说:我还要谢你哩,你们要是不来,俺堡子的人到哪里挣这些银元?住在堡子,花不上银元,朝山外走,一步离了银元都不行。吃饭要银元,喝水要银元,住店要银元,买东西要银元,巴屎尿尿都得掏钱,没有银元就不敢朝山外走!

他们说着,吃着,喝着。两年多了,杜德轩他们还没有这么吃喝过,更没有吃喝过这么好的东西。就是平常年月,也不舍得这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阵得了不掏钱的酒肉,就放开肚子吃喝。吃得肚子胀了,胀得痛了,还舍不得停下嘴,还把肉块子朝嘴里塞。肚子还在朝起胀,里面的肉还在朝高处伸,都伸到喉咙眼跟前了,还舍不得停下嘴。一个长工就嘟囔:驴日的,把两年的亏空都补回来了!

老者见他们拼命吃,不做假,不造作,心里就高兴,说:就这样吃,把锅里的肉吃完,吃到明天赶早,明天一天都不用吃东西!

杜德轩猛然想起撑死的那个河南女人,急忙给他们使眼色。夜里,人们看不清他的眼色,他心里着急,小声对坐在身边的杜文祥说:你给他们说不要再吃了,不要吃出麻达!

杜文祥挨个给他们说,他们才停下吃喝,用巴掌擦着油嘴,肚子胀得喘气都艰难,眼睛还看着盆子里的肉。

老者见他们不吃了,对空地外边的女人说:把锅里的东西分了,一家一份,端回去给娃娃吃!

他给女人交待过,又问杜德轩:老兄弟,你刚才说你们是西府人,不知道是西府啥地方人?

杜德轩说:西府杜家堡子!

老者轻轻哦了一声,说:俺堡子旁边有个庙,三年多前,老和尚领回一个四十岁的新和尚。新和尚来了,在庙里办了学堂,让俺堡子和周围堡子的娃娃读书,不收学费。去年老和尚圆寂了,庙里就剩下他一个。我们问他,出家前是哪里人,他说是西府人,听他的口音和你很像,说不定就是你们堡子跟前的人?

杜德轩立即想到二儿子,当年听人说,二儿子就是被一个老和尚领走的,精神一振,问:这个和尚有多大岁数?

老者说:看模样有四十来岁!

杜德轩问:长得啥样子?

老者说:个子中等高一点,人不胖,也不瘦,方脸,额头上有颗痣。

杜德轩心里一阵激动,禁不住喊了一声:文斌,我的儿呀!

杜文祥也兴奋起来,对杜德轩说:大哦,是文斌,没错,肯定是文斌!

汪狗剩也高兴,说:肯定是俺文斌叔,咱找了这些年,在这把他找到啦!

老者惊奇,看杜德轩,目光充满迷惑,问:咋回事情,你们跟庙里的和尚认识?

杜德轩说:岂是认识,他是我的儿!三四年前,他被一个老和尚领走出家。我们一直找他,没想到他跑到你们这里了!

老者说:太好了,真没想到,你们在这里找到了儿子。你儿子是好人,俺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没读过书,很多事情都是在绳子上结个疙瘩,在碗里丢个石子,记。他来了以后,办这个学堂,娃娃读书不说,好多大人都跟着读书,他教的娃娃都能记账啦!再教上几年,俺堡子的娃娃都能到西安府当相公啦,说不定还能当上官家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汪狗剩等不急了,站起身子,走到老者跟前,说:俺掌柜爷三四年没见过俺二叔啦,他在啥地方,你领俺去!

老者朝寺庙的方向眺望了一下,山里除了这片篝火,别的地方一片漆黑,黑得像用锅墨抹了。恰恰又没有月亮,星星在黑锅底样的天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闪。不远不近的山林里,传来一声兽的嗥叫,悠长。人听了,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攥了,紧得难受。豁然,跟前的林子里,窜出一只大鸟,怪叫一声,格桀,扑愣愣射向天空,人的精神猛地一紧,身上被吓出一层鸡皮疙瘩。

老者收回目光,对杜德轩说:我叫个年轻人过去,把你儿子叫过来!

杜德轩说:你叫个年轻人给我们领路,我去看他。随便把他住的寺庙办的学堂看看!

老者说:我陪你去,你是俺们恩人的亲大,你去看俺的恩人,俺咋能不陪?传出去,人家会说俺山里人不懂规矩。说完,给几个年轻人说:去做几根火把,领乡党到庙里去!

年轻人立即跑开,一会儿工夫,回来,手里举着火把。火把撕破黑暗,照亮头顶上的一片天空,也照亮脚下的一片地方。有个年轻人跑过来,搀起老者。

老者对杜德轩说:我在前边领路,你在后边跟。山里的路窄。你们走的时候,小心!

汪狗剩说:俺们会搀好掌柜爷的!

杜文祥给汪狗剩说:你搀那边肩膀,我搀这边肩膀!

山里人高举火把,走在前边,火把的光照亮了老者脚前的路。杜德轩前边,走着一个年轻人,也举着火把。火把的光,照着杜德轩脚前的路。杜德轩的后边,走着一个年轻人,也举着火把。火把的光,照着他脚后边的路,余光伸到他的脚前。有只狗窜在火把前边,充当领路的角色;有只狗走在火把后边,充当压阵的角色。还有几只狗窜在他们左右两边,像是警卫的护兵。

离开了篝火,张目望去,四周更是黑暗,黑暗里蕴含着寂静,也蕴含着骚动。有蛇在草丛里爬行的细响,有虫子焦躁的呻吟,有树叶生长的微音,有小兽奔跑的碎声。杜德轩没有心思听这些天籁之音,急着和儿子见面,甚至构想着和儿子见面时的情景。

他们拐过一个急弯,不远不近的半山上,闪出一点星光。像是天上的星,坠落在半山;像是半山的灯,腾升到天空。那点星光,随着他们的脚步,闪一下,隐一下,再闪一下,再隐一下。老者指着星光给杜德轩说:有光亮的地方,就是庙。庙里还点着灯,你儿子肯定在看书做学问!

杜德轩没有说话,加快了脚步,有几次差点绊倒。幸亏有汪狗剩、杜文祥搀着,才没有摔倒。

 

                                  第四十六章

 

这是一座山里的小庙。这狗、这人、这火把,走近小庙的时候,庙里的狗吠起来。堡子里的狗冲到庙门跟前,对着里面的狗,叫,像是叫门。庙里的狗,也冲到庙门跟前,对着外边的狗,也叫,像是欢迎。庙里的和尚,听见狗的喧哗,走到院子,看到大门外边的火把,把庙门外边映出一片光亮,就高着嗓子问:谁呀?

老者回答:我,你看谁来啦?

慧空和尚朝着庙门走,一边走一边说:天都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找我有啥急事?

老者回答:慧空师傅,你看谁来啦!

站在庙门跟前的杜德轩,把慧空和尚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肯定是自己的儿子。人就是长相再变,衣裳再变,声音绝对变不了。他还是那种声音,亮亮的,尖尖的,弱弱的,文文的,没有粗旷,没有蛮气。

随着一声吱咛,庙门打开,一团火把的亮光涌进庙门。一群高举火把的人和没举火把的人,站在庙门外边。慧空和尚只看到一些人影,没看清人的五官。老者走到他跟前,指着身后的杜德轩说:慧空师傅,你看谁来啦?

慧空和尚抬头,朝老者身后看,脖子伸得很长。举火把的年轻人,赶忙把火把朝杜德轩脸前送去,杜德轩的五官一下子清晰了。慧空和尚一愣,亲大!站在他面前的是亲大,是自己朝思暮想,又无脸相见的亲大!顿时,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愫,发生巨大的裂变,天崩了,地裂了,山巅倒塌了,洪水爆发了。他几乎没有思索,就被巨大的力量击倒,扑通跪在父亲脚前。

在同一时刻,杜德轩也看清了面前的儿子,情愫也发生了巨大的震撼。小河爆发了洪水,洪水朝着山顶扑去;天被雷电撕开,无数道闪电,同时向着山地劈下,大树被拦腰劈断,大山被烧成焦土;天向着地面倾倒,地朝着天空腾升,天地颠倒,大海翻腾。他被巨大的力量驱使,猛地扑向儿子,抱着儿子的脑袋,大叫一声:儿呀,你让老父找得好苦呀!

杜文斌把脑袋偎在父亲的肚子上,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说:大哦,我对不起你呀!

杜德轩抱着儿子的脑袋,觉得抱住了一生的依靠,抱住了丢失多年的情感,也一边哭,一边诉说:儿呀,大终于把你找到啦!

他们抱着头痛哭了一阵,杜德轩用袖子擦了眼泪,把杜文祥拉到身边,说:你大哥也来了!

杜文斌膝盖一阵挪动,又跪到杜文祥面前,叫:大哥,我对不起咱家人呀!

杜文祥急忙拉住他的手,说:快起来,一家人有啥对得起对不起的。

杜文斌还是跪着不肯起来。汪狗剩走过去,搀着他的一只胳膊,说:文斌叔,我也来啦。你给咱起来,咱到屋里说话!

正庭的桌子旁,坐着杜德轩、坐着堡子的老者。下首的凳子上,坐着杜文祥、杜文斌。汪狗剩和长工,还有堡子的年轻人,都站在地上。

杜文斌问杜德轩:大哦,你老跑这么远,干啥哩?

杜德轩就把连续两年半大旱,堡子里饿死人的事情说了,又说:我这次来,就是想买些粮食。要是再没有粮食,咱堡子就灭绝了!

杜文斌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山里,山外的世事一点都不知道。只是听出山的人说,外边饿死了很多人,更多的人都逃荒要饭。当初施先生看了天象,说是三年大旱,六料不收,还真应验啦!

杜德轩说:我这些年,和施先生在一块。他一直钻研这方面的学问,他观过的天象,十有八九都是准的。

杜文斌说:我当初要是信了施先生的天象,多在店里囤些粮食,咱堡子也不会饿死这么多人!

杜德轩没有说话,叹气。

杜文祥说:天象预测的事情,十人有九人都不信。等到应验了,后悔就来不及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当初,咱大听了施先生的天象,劝咱堡子的人,砍去大烟,改种小麦,有几个听咱大的?就知道种大烟挣钱多,种麦子挣钱少。要是咱堡子的人,当初都听咱大的,还能饿死那么多人?要不是咱大把家里的粮食,拿出来放舍饭,咱堡子饿死的人更多!

杜文斌就叹气,懊恼,说:我就吃亏在学问浅薄,人活在世上,还是要有学问哩!

杜德轩说:这几年里,我想你应该把很多事情琢磨透了,可有些事情还没有琢磨透。人活在世上,学问确实不能少,可为啥一些有学问的人,却净干傻事、坏事?有些没学问的人,或者学问不深的人,却能干出好事,难事?这里头,还得有品德,不能贪一时之财,眼光要放长远。咱堡子的人,当年为啥不愿砍大烟?就是种大烟挣钱多,种麦子挣钱少。那几户跟着我砍了大烟的人家,都不识字,能说他们有学问?

杜文斌点头,杜文祥也点头,满屋子的人都点头。老者抚着胡子,说:杜老哥这番话,说出了天大的道理。要不是老哥等着把粮食运回去救命,我就把老哥留下来,住上一年,给俺堡子的人好好讲讲处世的学问!

杜德轩说:等年馑过去了,我就过来住些日子。老哥这里好呀,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水里有鱼,山里有兽,林里有菇,地里有粮,想吃啥有啥,真是神仙过的日子。难怪老辈人都说,人进了山,就做了神仙。神仙的仙字,就是人字旁加个山字。

杜德轩这话,老者听懂了一半,没听懂一半,但知道大概意思,说:老兄弟不管啥时候来,托人给我捎个口信,我叫人到山外头接你!

杜德轩说:我要是真能到山里来住,就修行到家了。我刚才说的,只是想法,人难得活到那份上。人都是心里想超俗,做起来就难以超俗。就拿我来说,确实想在你这住一阵子,享受世外桃园的日子。可回到堡子,又要忙活给后人留些家业,忙活学问,忙活名声,忙活一家人的吃喝,又把自己忙成俗人了!

老者说:人还是忙些好,人要是不忙,就把自己变成猪了。猪不忙,吃了睡,睡醒吃,不管风调不调,雨顺不顺,有吃就行。其实,老兄弟说的那些,都是浮在面上的东西,里头也不是那回事情。俺这些山里人,天天得为吃的辛劳,上山种地、进林子摘菇,进山打猎,想办法挣银钱,给儿子娶媳妇,给自己盖房子,给女子陪嫁妆,给老人备寿木,白天担心天下雨,夜里操心狼吃羊,没有一天不劳累,没有一天不琢磨,身上心里都难得清静!

他们说话工夫,杜文斌跑到灶房,生火,烧水,准备泡茶。老者对一个年轻人吼:竖在那干啥,快去替慧空师傅烧水?

那个年轻人啥话都没说,朝灶房跑去。

汪狗剩跑到他前边,说:你歇着,我去烧水!他跑到灶房,对正在给灶膛里塞柴火的慧空和尚说:文斌叔,你去陪掌柜爷说话,我在这烧水!

水烧开了,杜文斌拿来茶叶。汪狗剩就要给茶壶里放,杜文斌说:俺大夜里不喝茶,喝了茶睡不着,我把开水端给他。别的人都喝茶,你把茶泡酽些,这里的茶劲不大,多放些!

杜文斌把开水碗端到父亲跟前,说:大哦,我记得你夜里不喝茶,就没给你泡茶。他把开水碗放到父亲桌前,又给老者说:山伯,狗剩正在给你泡茶,泡好就端过来!

杜德轩心里又涌出亲情,几年过去了,儿子还记得自己的忌违。

汪狗剩把大茶壶端上来,一个长工抱着几个碗,走过来。

杜德轩给杜文斌说:我今黑找到你了,高兴,不想睡觉了,也喝茶?

杜文斌急忙把开水碗端开,端到灶房,倒进锅里。灶膛里的柴火还在燃烧,锅里的水还在滚。他琢磨人们会谝得很晚,谝的话多了,口就渴,就喝茶,锅里就不能断开水。再就是父亲睡觉前,要用热水烫脚。就走到水瓮跟前,拿起木瓢,给锅里加了几瓢水,又给灶膛里塞了一根柴火,让锅里的水烧着,端着空碗回到正庭。

汪狗剩正给碗里倒水,见杜文斌过来,急忙掂着茶壶,给杜文斌拿的碗倒茶水。

杜文斌双手把茶水端到杜德轩跟前,说:大哦,喝茶!

杜德轩接过茶碗,小小抿了一口。被从来没有品尝过的清香、纯正吸引。他一辈子,为了应酬,喝过不少名茗好茶,铁观音、乌龙、黄山毛尖、西湖龙井、武夷山大红袍,平时也喝过价低质劣的满山跑。那些名茗好茶,过多了炮制,过多了人工,过多了香味,欠缺了自然,欠缺了原味,欠缺了质朴。那些价地质劣的满山跑,太多了粗旷,太多了荒蛮,欠缺了细腻,欠缺了精致。唯有今晚喝的茶,简单了炮制,充分了自然;简单了人工,充分了质朴,味醇而不腻,清淡而不寡味。从茶液里,饮到山林的清爽,河溪的碧透,青草的涩香,树木的蓬勃。他禁不住又抿了一口,茶水不烫了,大口喝了一下,觉得很过瘾,说:我还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茶,纯正自然,没有杂味。

杜文斌说:这是我在清明前,上山采的野茶,回来自己揉搓,杀青,晒干,没有像别的茶叶那样,用锅进行炒青。

杜德轩说:难怪入口这么清纯,原来没经过火。很多东西过了火,就变了味道!

杜文斌说:大喜欢这茶,回去的时候,把我存的全带走,够你喝一年!

老者也说:我还存了一些清明采的好茶。在一个峭壁上边,有棵野茶树,味道最纯,就是无法攀上去。每年清明,我都让孙子攀到峭壁上边,把茶叶采回来,我亲自揉搓,摊晒,封藏。明天你带回去,让你们堡子的乡党尝尝俺山里的茶叶!

杜德轩说:这么好的茶,老哥自己留下喝才对,咋能让我带回去!

老者说:老兄弟,你教养了这么好的儿子。他到俺山里,不为钱,不为利,给俺的娃娃教学问。要不是慧空师傅,俺下一代娃娃还是睁眼瞎子,还在绳子上打结记事情!我刚才琢磨了,老兄弟这回装的粮食,俺山寨一分钱不收,算是对慧空师傅的报答!

杜德轩说:那咋能行哩,我算了一下,有近两千斤粮食。你们山里头,地少,地薄,打点粮食也不容易,更难挣点银钱。我要是拿了你们的粮食,你们不收我的钱,我心里就不安宁,难受哩!

老者说:老兄弟甭说这话,你儿子给我们的娃娃教学问,要是付工钱,得多少银元?俺山寨不一定能付得起。给了你这点粮食,我们心里好受一些。

他们又说了一阵闲话,房子外边的天空上,有颗星开始西移,移过了中天,表示到了后半夜。山寨里,有只公鸡啼鸣了,浩然嘹亮,引起山寨里的公鸡都啼鸣。这个山寨的鸡鸣,又诱惑了别的山寨的鸡鸣。瞬间工夫,山里的公鸡都打鸣,争先恐后,一声连一声,一波连一波。

老者听见鸡鸣,说:离天明不到两个时辰了,老兄弟该歇下了,明天还要赶路哩!

杜德轩说:老哥,俺家人相见,拖累你也半夜没有睡觉!

老者说:咋能说是拖累哩,这么好的事情,多少年盼不来一次。要不是老兄弟明天要赶路,我还想接着谝,谝上三天三夜!

杜文斌站起来,对父亲和兄长说:大哦,你和俺文祥哥、狗剩,还有咱家的长工,今黑就不回去了,住在庙里。我送山爷和乡党回去!

老者挡住杜文斌,说:你安排你大他们睡觉,俺们自己回去!

杜德轩、杜文斌把他们送到门口,看着他们沿着鸡肠子宽的路,向着堡子走去。直到火把在拐弯处消失,才转过身子,向庙里走去。杜文斌把杜文祥、汪狗剩、还有两个长工安排在老和尚住的房子,又搀着父亲,回到自己房子。他把父亲搀到炕边,扶着父亲坐下,说:大哦,你先坐着,我打水给你洗脚!

他从灶房打来热水,端到父亲脚前,用手拭了温度,不热不凉,说:大哦,把脚洗了再睡觉,解乏。你走了这些天路,好好泡个热水脚!说着,抓过父亲一只脚,脱去鞋子,脱去袜子,把脚轻轻按进水里,问:热凉咋样?

杜德轩说:刚好,略有点烫!

杜文斌说:就是要烫点,烫脚,烫脚,水不烫,咋烫脚?说完,抓着父亲的一只脚,洗,抠脚趾缝。一个一个抠,生怕把脚趾缝抠不干净。

杜德轩不好意思,往常在家,洗脚的事情,都是文斌他妈伺候。文祥、文斌,都没有伺候过他洗脚,说:我自己洗,我自己能洗!

杜文斌说:你好好坐着,你这么大岁数了,弯腰洗脚,不方便。说着,又端起父亲另一只脚,继续抠趾头缝里的污垢,

杜德轩觉得那种痒痒的、疼疼的舒服,顺着脚趾,传输到全身,全身都是舒服,心里更是欢畅,越发没有睡意。就借着灯光,看儿子,眼里全是慈爱。

杜文斌抬起头,看父亲,觉得父亲比自己最后一次见他时,瘦多了,心里就有了疼痛,吸嘘,说:大哦,你瘦啦!

杜德轩眼里有了泪水,控制不住地流出来,用袖子擦了下,鼻子囔囔地说:咋能不瘦哩,这么大的家业,哪一块想不到都不行。你哥是好人,心实,人善,肯出力气,就是不善谋划,干活可以,操持家业不行。这两年大旱,咱家还不致于饿死人。但堡子饿死了不少人,咱家不能不管。咱家要是不管,杜家堡子的人能骂咱几辈子?你又不知下落,夜里睡觉的时候,我跟你妈唠叨起你,眼泪一直流到天亮。儿女是老人心上的肉,咋能不操挂?你妈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就是眼泪流得太多,把眼睛哭坏了!

杜文斌眼里也涌出泪水,控制不住地流出,滴在水盆里,滴在父亲的脚背上。洗过脚,杜文斌替父亲把脚擦干净,把炕铺好,帮着父亲把衣裳脱了,说:大,你先睡下,我去把水倒了!

他把水倒了,走回屋子,衣裳都没脱,躺在父亲身边,说:大,你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哩?

杜德轩说:文斌,大这次找着你了,你跟大回去不回去?你妈也想你哩,还有你媳妇、你儿子,一家人都想你哩!尤其你媳妇,人家才四十岁,你就出家,让人家咋办?

杜文斌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要是想回去,又不是不知道回去的路。可我出家了,出家人四大皆空,一心向佛。我已经脱离尘缘,何必再落俗尘?再说,我在这里教了几十个山里娃娃。这片山里,从盘古开天辟地,还没有出过识字人。我给他们教娃娃,也是对我罪孽的补偿。我要是回家了,这些娃娃的学问就荒废了,我咋对得起山里人家?家里的事情,还得您老操心。您岁数大了,不能再像年轻时拼命干活了,能歇就歇,能吃就吃,身子最紧要。俺妈岁数也大了,又在年馑里,尽量多吃点好的,吃饱,俺妈也苦了一辈子,到了这时候,又来了年馑。武博也大了,过一两年给他娶个媳妇,也算把他一辈子安顿了。就是枸叶,跟了我二十多年,现在才四十多点,我出家了,不应该拖累人家。她要是想改嫁,咱就放人家走,多陪点东西,让她出门之后,不要为吃喝发愁。

杜德轩不赞同枸叶改嫁,四十多岁的人了,改啥嫁,杜家哪能随便让媳妇改嫁,传出去让乡党笑话?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不愿在这个时候,让儿子不高兴,心里还是悲痛,眼泪洇湿了枕头,呜咽着说:我儿,你说得对,就是为父的心痛你,想让你陪伴在身边!

杜文斌也哭,眼泪也洇湿了枕头,也呜咽着说:千不该,万不该,儿子不该贪图刘军需长那些生意。儿子要是不起那些贪心,哪有今天这事情?儿子跟着师傅到了山里,才知道世上万般事情,切忌不能有个贪字。能耐有大有小,品节不能有一丝差错!现在悟出这些道理了,已经晚了。好在老天爷给了我这些娃娃,让我有了改正的机会。我要是再贪图天伦之乐,回到凡尘,身子享受了,罪孽越积越多-------

杜德轩说:我知道你做的对,就是我舍不得你在山里受罪。这里实在太偏僻了,要啥没啥,你还有后半辈子哩。就这么一个人,守着这个破庙,教这些娃娃,咋着过日子?

杜文斌说:我在西安的时候,陪着刘军需长,啥好的没吃过,啥玩的没玩过,心里却觉得苦累。到了这里,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玩的,心里却觉得乐悠。心里滋润了,吃啥都香,看啥都顺眼,觉得比在西安府清心,清静,舒畅!

父子俩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不知不觉,东天在无数的鸡鸣中,扯开了一抹极淡的乳白。乳白在一丝一丝加深,一丝一丝扩大,等到东天全部变成乳白的时候,天色亮了,但还没有大亮。直到东天上空的乳白,一丝一丝地变成亮色,亮色在一抹一抹扩大。东天全部变成亮色的时候,天色大亮了,新的白昼到来了。半山腰上的农舍里,勤快的人家已经冒出炊烟。炊烟浓白,没有风,直直地升到半空才渐渐消去。有农人走出房舍,走上山间小径,忙活一天的耕种。

杜德轩在黎明的时候,朦朦胧胧地阂上眼睛。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就揉了眼睛,坐起,透过麻纸糊的窗户,看外边的天。

杜文斌听见屋里的响动,急忙走进来,见父亲已经坐起来,说:大哦,你昨夜睡得太晚,再睡一会儿!

杜德轩说:你也一样睡得很晚,啥时候起来的?

杜文斌说:我要做咱们的早饭,咱不能再麻烦人家了。要是在人家家里吃饭,人家一晌午啥活都干不成!说完,又说:你既然起来了,就在外边空地上活动一下手脚,然后洗脸,吃饭!说着,打开庙门,庙门外边是块空地。

杜德轩走出庙门,走到空地上,看近处远处的山林。晨曦里,满山的树木,满目的丛樾,全是绿色。晨气乳白,或浓,或淡,或腾升,或沉降,缠裹着山腰,笼罩着山尖。突然,他看到有股岚气起,蒸腾直上,入了云天,变成云彩,飘向远方。在远方的山巅上,化为降雨,淋漓了远方的山林。山巅上,跌下一道白练,坠入山底,入了河溪。雨后的山林,更加郁葱。山林上空,笼罩着白色的雾气,像是山林虚幻的梦境,向着天空飘升,和天上的云块结为一体,又变成雨滴,降下。山巅上的白练,有了急,有了粗。山底河溪的上空,腾升着更为浓稠的雾岚,也朝着天穹升腾,也和天上的云块化为一体,变成淋雨降下。他看着雨从天上降下,气从地上腾起,到了天上变为云,云再降雨,雨再化气,气变为云,这样一个循环过程。如此雄浑,如此壮阔,如此天衣无缝。由不得发出一声感慨。天地间的运作太厉害了,面对如此庞大的天地,面对如此严密的循环,人显得太渺小了,渺小得像山里的一只蚂蟥,像林里的一只虫蚁,老天爷随便捏一下指头,那可以把人捏得纷身碎骨。他突然觉得,儿子文斌要留在这里,不再回杜家堡子,不再回西安府,把山外的那些享受全看做难受。把这里的清贫、寂寞,看成是极乐,是享受,真有道理呀!

杜文斌从庙里走出来,站在他身边,问:你站在这里,远近的山,远近的林,远近的河、远近的沟,都一目尽揽呀!

杜德轩问:你每天早上都在这里?

杜文斌说:天蒙蒙亮就在这里,打上一趟拳,再看书。

杜德轩惊诧,问:你会打拳?

杜文斌说:我刚来的时候,身子不好,师傅教我了几套拳,我天天练习,身子就健起来了。我在天大亮的时候就打过拳了,然后搬个凳子,坐在这里看书,迎接学生来上课。给学生教过书,我就做功课,做过功课,做饭。傍晚,学生放学,我站在这里,看着学生顺着这条小道,回到家里,才回到庙里,做晚上的功课,做晚饭。日子就像这河溪里的水,幻化为蒸气,腾升到天空,变成云块,再变成降雨,流到河溪,再蒸发成雾气。一日一日地循环,简单,明了。

杜德轩点头,还看山,看水,看林,看巅,说:这里有这里的世事,这里的人有这里人的活法!

杜文斌走近杜德轩,搀起他的肩膀,说:大哦,我把赶早饭做好了,咱回去吃饭!

饭桌摆在正庭,就是昨晚杜德轩和老者喝茶的那张桌子。桌上摆着小米稀饭,烙馍,腌的菌子、咸菜,还炒了两个青菜。杜文斌跑到灶房,给铜盆里盛了热水,端到正庭,放在凳子上,对杜德轩说:大哦,你先洗脸。你洗过了,我再倒水给俺哥他们洗。说完,跑到睡觉的房子,拿来毛巾,还拿了一根皂角,把毛巾放到盆子里,把皂角放到凳子上。把毛巾在水里涮了几下,捞起,拧干,递给杜德轩,说:大,洗脸!

杜德轩接过毛巾,在脸上擦。连着在路上跑了几天,都是歇气时在河溪里洗下脸,难洗干净。这阵用的是热水,热毛巾捂到脸上,脸上就蒙了一层潮热,潮热打开了脸上的毛孔,热气顺着毛孔渗进皮肉,皮肉感到熨贴、温暖,熨贴、温暖从脸上朝全身蔓延,全身都感到熨贴、温暖。他把毛巾在脸上捂了一阵,觉得毛巾不太热了,才从脸上挪开。

杜文斌接过毛巾,在水里搓了几下,把水拧干,递给杜德轩。杜德轩又把毛巾捂到脸上,这次,毛巾的熨贴、温暖,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捂在脸上,舒服的感觉比刚才弱多了。

杜文斌拿起凳子上的皂角,递给杜德轩,说:把皂角在手上擦擦。

杜德轩接过皂角,在手上擦,搓出一些泡沫,又闻到皂角的苦涩。这是另一种味道,尽管苦涩,但不难闻,甚至使人产生淡淡的安逸。

杜德轩洗过脸,杜文斌把洗脸水端出去,倒在庙门外边的山坡下。又跑到灶房,盛来洗脸水,端到凳子跟前,对杜文祥说:哥,你洗脸!

杜文祥给汪狗剩和长工们说:咱们一块洗,用一盆水就行了,何必糟蹋那么多水?

杜文斌说:锅里还有热水,你们敞开洗,山里不缺柴火,也不缺水。娃们在上学的路上,顺便拣些枯树枝,就够我用了!

汪狗剩又对杜文祥说:你是东家,你先洗,你洗过以后,我们再洗!

杜文祥平时和他们一块干活,一块吃饭。他们干啥,他干啥;他们吃啥,他吃啥。从来没有把自己看成是东家,就说:啥东家不东家的,一块洗,早点洗过,早点吃饭,早点赶路!

汪狗剩还是不朝盆子跟前去,直到杜文祥和长工都洗过了,才朝盆子跟前走去。

八仙桌搬到房子中间,上首位置摆了两张太师椅,另外三个边摆着凳子。杜文斌把杜德轩搀到上首左边坐下,又对杜文祥说:哥,你坐这个椅子!

杜文祥觉得自己也该坐这个椅子,就没有推托,走过去,挨着父亲坐下。杜文斌走到父亲旁边的凳子跟前,打横坐下,对长工们说:你们随便坐!

他们昨晚吃的全是大块子肉,按照常理肚子应该不饥。但肚子没有积攒油水,猛地吃那么多肉食,也不管用。几十年没有这么吃过肉,肠子挂不住油水。一夜起来几次,把庙里的茅坑拉得庞臭,老远就能闻见。拉过稀屎的肚子,就有饥饿的感觉,坐在饭桌跟前,眼里冒出馋气。

杜文斌指着桌上的饭食说:多吃些,上路就没有吃的!说完,把稀饭碗端到杜德轩跟前,把筷子递到他手里,说:大哦,先喝口小米汤。说完,又拿起一块锅盔,递给杜德轩,说:这烙馍烙了半个时辰,烙到家了。我把面和得硬,吃一块顶一块。还多烙了几个,带到路上吃!

快要吃过饭时,有个山里人跑进来,对杜文斌说:慧空师傅,山爷和堡子的人,都在空地上候着哩!

杜文斌说:你回去给山爷说,我们一会儿就过去!

还是昨晚吃肉喝酒的那块空地,燃烧的灰烬还在。堡子的男女老少聚在那里,手里都拿着东西:风干的野鸡、烟熏的猪腿、筐子盛的蘑菇、笼子盛的木耳、篮子装的鸡蛋。

杜德轩走到空地,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给他抱拳,行礼。

杜德轩也给他抱拳,行礼,说:我到贵府,骚扰得乡党不得安宁!

老者说:你是慧空师傅的父亲,慧空师傅给我们的娃娃教学问,你就是请不来的贵客。你到俺堡子来,找到了儿子,结识了我们,真是缘分!你一会儿就要走了,乡党们商量了,还是按我昨夜说的,粮食是送给你们的,算我们对慧空师傅的报答。还有,这些学生娃娃的爹妈,都要给你送点东西,表示心意,你就不要拒绝!

杜德轩看着拿东西的山民,心里涌出感慨,急忙抱拳行礼,说:乡党们都不富足,这些东西能换不少钱,补贴着过日子。大家的心意我接下了,东西就不必了。

老者说:俺山里人实诚,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板上钉钉,放屁砸坑,说给你就给你,你不拿都不行!说完,转过身子,给乡党们说:把东西装到车上。

车上已经装满了粮食,再装这些东西,难。有两个小伙子爬到车上,把乡党递上来的东西,摆。粮食本来就装得不少,又加上这些东西,车子就超载。

杜德轩给老者说:车拉不下了,不能再装了。

老者说:这些都是好东西,不带走就可惜了。

老者说完,几个汉子牵着骡子马,走到车跟前。老者对杜德轩说:在山里头,用俺的头牯拉。出了山,就是平路了,再换上你们的头牯。说完,对山里汉子说:套车!

汉子套车的时候,汪狗剩把自己的头牯牵过来。头牯的肚子吃得滚圆,毛色都光亮了许多。

于是,山里汉子吆在马车,走在前边。山里汉子抢过杜文祥和长工推的地老鼠车,推的推,拉的拉。车的轱辘,人的脚步,朝着山外走去。山寨的人,山寨的狗,跟在车后,跟在人后,也朝山外走去。走了三四里路,杜德轩停下脚步,松开老者的手,说:送君千里,总有一别,老哥岁数大了,都走了这么多路?

老者说:我的力气海着哩,再送一截!

杜德轩不依,说:你都送了这么远的路上,再送,累了身子,让我心里更过意不去!

老者说:再送半里!

杜德轩无法,只好又拉着他的手,并肩行走。杜文斌走在杜德轩右边,搀着他的肩膀。人群中,就他的衣裳特殊,皂色的和尚袍,把身子遮罩得严实。他看着父亲苍老的身子,走不稳的脚步,心里腾涌出浓烈的凄楚。想到父亲把自己抚养成人,没有享受自己一点报答。父亲这么大岁数,还为家业操心,为堡子辛劳,自己没有给父亲帮上力气,还差点把丝绸店弄垮。想到这里,眼泪就朝出涌,朦胧了双眼,看不清路,用袖子擦,擦了一遍,再擦一遍,一遍连着一遍擦,眼前一直不明亮。

又走了半里路,杜德轩又停下脚步,对老者说:你又送了这么远,实在不敢让你再送了。

老者停下脚步,望着路的前方,说:老兄弟不让我送了,我就不送了,老兄弟一路走好!

杜德轩说:等年馑过去了,老兄弟到俺堡子住几天,也让我好好招待你!

老者笑,说:老了,不想朝山外头跑了。年馑过去了,老兄弟就来俺山里住些日子,咱弟兄俩一块喝酒、吃肉,谝闲传!说完,又对吆车的山里汉子说:你们朝前吆,把乡党送到野猪岭,再朝回拐!

杜德轩又给老者作揖,老者也给杜德轩作揖。杜德轩又给山里的乡党作揖,山里的乡党也给杜德轩作揖。而后,杜德轩转过身子,朝山外走去,一步三回头,三步九回头。每次回头,都能看到老者和山里乡党站在路边,给他们招手。他只好停下脚步,给他们招手,喊:老哥,回去吧!

那边,老者也给他招手,也喊:老兄弟,慢走,一路顺风!

马车朝着山外走去,地老鼠车也朝着山外走去,人们也朝着山外走去。杜文斌看杜德轩的脚步越迈越小,越迈越不稳,就说:大哦,你走了那么远的路,不能再走了,坐到车上吧!

汪狗剩走过来,也给他说:掌柜爷,坐到车上吧!

杜文祥走过来,也劝:大哦,坐到车上。你岁数大了,不能走太远的路!

杜德轩这才点头,三个人急忙把他朝车上架,抬的抬,捧的捧,把他架到车上。

马车继续朝前轱辘,还是山里汉子吆车,山里头牯拉车,山里的人推车。杜文祥、汪狗剩要换,他们不许,说:这是山爷交待的,俺才能给你们拉几回车。你们慧空师傅给俺那么多娃娃教学问,俺咋着报答都报答不过来。

到了半后晌,走到野猪岭跟前,吆车的汉子停住脚步,说:山爷交待让我们送到这里,俺就不再朝前走了。前边不远,有个土匪窝子,你们小心点。过了土匪窝子,再朝前走七八里,有个镇子,可以住宿吃饭。乡党一路走好!

汪狗剩牵过自己的头牯,套车。山里汉子把他们的头牯卸下,帮着汪狗剩把头牯套上。杜文祥和长工走到地老鼠车跟前,接过车把,把袢带套在肩上,摆出推车的架式。

杜德轩看杜文斌,眼窝又潮热,叹气 说:文斌儿呀,你也回去吧。人家这样对咱,咱不能亏对人家!

杜文斌跪在路上,双手扶地,给杜德轩磕头,说:大呀,儿出家了,不能跟你回去尽孝。这阵又教了那么多娃娃,不能耽误娃娃的前程,只能把大送到这里了。说完,又把膝盖挪动,跪在杜文祥面前,说:哥哦,咱大咱妈咱一家子,都交给你了,你要多操心!

杜文祥放下肩上的袢带,把他扶起来,说:文斌,你这是弄啥哩,孝敬咱大咱妈是我应该做的。再说,你给人家教娃娃,也是正经事情!

杜文斌和山里汉子,站在路边,看着汪狗剩吆的马车,杜德轩坐着马车、杜文祥推的地老鼠车,朝着山里走去。坐在车上的杜德轩,扭过头看站在马路上的杜文斌。车颠,杜德轩颠,杜文斌也颠,越颠越小。拐过一个弯,杜德轩在杜文斌眼里消失了,杜文斌在杜德轩眼里也消失了。却听见他们消失的拐弯处,爆起一阵秦腔的吼:吼声沙哑,苍狼:

 

------再不能眼看百姓耕田土,再不能耳听牧歌马牛。再不能为民把水堵,再不能与民庆丰收。再不能戚戚雪理数,再不能今乐古乐别情-------

 

    杜文斌听出是父亲的吼唱,猛地高喊一声:大呀——儿子不孝呀!跪倒在马路上,半晌不肯起来。

 

                                     第四十七章

 

杜德轩坐在车上,阂蒙着眼睛,琢磨着往后的日子,琢磨着粮食换地的生意,琢磨着家业的宏图。汪狗剩还是把麻绳勾在车辕上,帮着牲口拉车。车轴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吱咛,犀利地划破空寂的山地。杜德轩睁开眼睛,看了汪狗剩一眼,眼里全是欣赏,说:狗剩,歇会儿身子。

汪狗剩说:这阵是慢上坡,我搭把力气,头牯就少出点力气。说完,又听见车轴尖锐的叫,说:车轴该槁油了。说着,把麻绳搭在车辕上,从车辕下边摘下油桶,油桶里竖着一根树枝,树枝上缠着一块布条。他拿起树枝,把油滴在车轴上,车轴立即息了吱咛。他提着油桶,跑到马车另一边,又把油滴在车轴上,那边的车轴也息了吱咛了。他跑回来,把油桶挂到车辕上,又摘下搭在车辕上的麻绳,勒在肩上,重新拉车。

杜德轩对他说:狗剩,你扶我下来。

汪狗剩停下拉车,说:掌柜爷,你在车上坐着多好,下来干啥?

杜德轩说:坐了一路,想下来走走,一边走一边跟你谝闲传,比坐在车上好受些。他想,要是自己下来走路,让汪狗剩陪自己谝闲传,他就能歇一阵。从这回到家,还有三天的路程,汪狗剩老这么拉车也不是事情。马车后边,跟着两辆地老鼠车,杜文祥推一辆,一个长工拉稍。后边一辆,一个长工推,一个长工拉。每辆车上都装着两口袋粮食。拉车的长工都躬着身子,麻绳把肩膀上的肉勒出很深的槽沟。推车的都撅着屁股,袢带在肩膀上磨出一带鲜红,有的地方渗出血丝,染在袢带上,把挨肩膀的那截袢带染成酱色。

马车头牯的蹄声、人的脚步声、牲口不加控制的放屁声、人憋不住的饥屁声,牲口和人用力的喘气声,混孱在一起,还有点气势。

杜德轩走在汪狗剩身边,汪狗剩不拉车了,搀着他的肩膀。他说:狗剩,等年馑过去了,你媳妇给你生个胖娃娃,你的日子就好了!

汪狗剩脸上有了笑,说:掌柜爷,要不是你,我哪能娶上这么好的媳妇?我媳妇刚进门的时候,饿得连那个都不来了,在咱家喝了几个月苞谷蓁,脸色红润了,身上的肉长出来了,连那个都来了。我估摸,过了年馑,吃上一个月干的,三天吃一顿臊子面,五天吃一顿锅盔,一个月吃几个鸡蛋。用不了两个月,肯定能怀上!他说着,想着有媳妇的受活:回到家有现成的洗脸水,脸还没洗完,毛巾就在跟前伺候着。夜里睡在炕上,人家的热身子使劲挨着自己,热身子贴着热身子,被子再薄,身上都暖和。只要自己有力气,现成的东西就搁在身边,想啥时候用就啥时候用,想咋着用就咋着用。媳妇还竭尽全力地逢迎,生怕他用得不畅快,不高兴,浪费了力气,对不住一天两顿苞谷蓁滋养的精神。

杜德轩走了一阵,没人说话,耳朵里除了人的喘气、牲口的喘气、人的脚步声、牲口的脚步声、车轮的滚动声、头牯的放屁声,再没有旁啥声音,觉得寂寞,就对汪狗剩说:狗剩,给咱吼上一阵,这样走路太寂寞了!

汪狗剩干咳两声,清了嗓子,说:从年馑开始都现在,我都没有好好吼过。人都快饿死了,哪有力气吼?再说,咱吼了,谁听?

杜德轩说:这阵,咱有了粮食,不怕命保不住了,就该吼吼了!

杜德轩刚说完,跟在马车后边推车的杜文祥也喊:年馑这些日子,一个堡子都没人吼,快把人憋死了,狗剩给咱吼两段!

汪狗剩说:掌柜爷叫我吼,我不吼也得吼,你们说,吼啥?

杜德轩说:吼《铡美案》里的《杀庙》中韩琦唱的那一段,我最喜欢听韩琦这段。

汪狗剩干咳几声,又把嗓子清理了,说:我吼啦!说完,猛地把胸脯一挺,鼓足全身力气,吼唱起来:

 

    民妇人与我说来历,原来是驸马结发妻。难道来杀人有用意,我韩琦如今才明白。陈世美忘恩又负义,助纣为虐我不为。走上前来忙赔礼,叫夫人请起莫屈膝。

 

毕竟在年馑里,两年多没有吃过饱饭,但他毕竟是正当年的男人,还鼓足了全身力气;毕竟一天还有两顿苞谷蓁喝,吼出的声音还阳刚,还恢宏。在空旷的山路上回荡,在山坡上激荡,在沟壑里回旋,惊起几只小鸟,叽喋着从路旁的丛树里腾起,窜向天空,在空中喧起一串啼鸣,像是对汪狗剩吼唱的响应。

汪狗剩吼完,喘了几口气,说:把他家的,要是搁到风调雨顺的年月,吼得比这阵好多了!

杜德轩也感慨:人还是要年轻哩,狗剩饿了两年多肚子,还能吼出这么亮的声音。狗剩这嗓子,要是搁到西安府的三意社,也是镇台子的角。狗剩呀,你当初咋不到戏班子混饭吃?要是那时候进了戏班子,这阵说不定都唱红西北五省了,吃香的,喝辣的,冬天穿皮的,夏天穿稠的,大房二房三房地娶。可惜进了咱庄稼院,到了年馑,连碗苞谷蓁都不能喝饱!

汪狗剩说:掌柜爷咋这么说,当年要不是你收留我,我能不能活到这时候,还很难说。再说,我在你这干,吃的啥,穿的啥,谁家的长工有俺过的日子好?你又给俺娶媳妇盖房,谁家的东家给伙计干过这么好的事情。甭说那时候我没进戏班子,就是现在拿个西北五省的名角来换我这阵的东西,我都不换。我觉得活得滋润,滋润得谁都比不上!说完,见杜德轩有了喘气,就说:掌柜爷,你走累了,我扶你上车。你要是还想听,我再给你吼!

杜德轩没有说啥,汪狗剩吆住头牯,把挂木拉紧,看着车停稳当了,才搀着杜德轩的肩膀,把他扶到车上。

马车行到一溜峡谷里,两边全是笔陡的峭壁,峭壁上长着绿色的湿苔,还有在石头缝里挣扎的瘦竹、丛樾。整个峡谷盈满了阴暗、潮湿,似乎两年多的干旱,根本没有侵入这个峡谷。杜德轩朝峡谷两边看了,又朝峡谷前边看了,峡谷弯曲,看不到出口。再抬头看天,只有扁担宽窄,也是曲曲弯弯。心里就有了吃力,这种地形,是土匪最喜欢的地形。他们把前后一堵,你插上翅膀都飞不出去,活活成了人家案板上的肉,人家想咋剁就咋剁!想到这里,觉得不能给跟随自己的人说。人走到这地步了,就得听命,自己再折腾也不行。给他们说了,反而让他们担惊受怕,只是给汪狗剩说:把头牯吆快点,早点走出这条峡谷!

汪狗剩对着拉稍的头牯屁股,轻轻抽了一下,鞭子在头牯屁股上,发出清脆地响。峡谷的寂静,把这响放大,传得很远。越朝前走,峡谷越窄,越寂静。人的脚步声、牲口的蹄子声、车轮的滚动声、人的喘气声、牲口的喘气声,被放大,震耳。越朝前走,空气越凉爽,甚至有了冷冽。冷飕飕的空气贴着人和头牯的身体流淌,带走了身上的热气,人们就簌簌地打起冷颤。

马车行到一个拐弯的地方,突然闪出三四十个人,端着几根快枪,剩下的提着木棍、长枪、砍刀、链枷、三截棍、还有一个抡着九节鞭,为首的提着一把盒子炮,对着汪狗剩吼:站住!声音很大,再被峡谷的寂静发大,更震耳。

汪狗剩浑身哆嗦,杜德轩也哆嗦。汪狗剩仰起脸,看杜德轩,意思是问:咋办?

杜德轩心里一沉,像铅块子塞进胸脯,忽地坠在心底,坠得五脏六腑都难受。又觉得两边的山壁合拢了,把自己和大儿子、狗剩、长工、头牯,全埋在石头堆里。还觉得天塌下来了,天上的黑云变成了巨大的石头,密密扎扎朝下砸,没有躲的地方,被石头砸成一堆肉泥。还觉得地陷了,脚下的土地裂开了几丈宽的裂缝,自己掉在无底深渊,深渊里全是黑暗。但是,理智促使他镇静自己,连着吸了几口气,强制着心绪平静下来,知道遇上了土匪。

有三四十个人的土匪帮,就不是小土匪帮了。硬拼肯定不行,别说人家有快枪,就是没有快枪,种庄稼的也拼不过专门杀人的。想到这些,对汪狗剩说:乡党叫你停下,你就停下。咱没有做过为难乡党的事情,乡党也不会为难咱!

土匪看出杜德轩是掌柜,冲过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朝车下拉。汪狗剩、杜文祥,还有两个长工,立即跑过来,护住杜德轩。

杜文祥走到土匪头子跟前,说:有啥事给我说,不要为难俺大。俺大岁数大了,经不起折磨!

土匪头子说:也没有啥为难你们,把车吆到山上,把车上的粮食卸下来,牲口和车留下来,你们的命也留下来!说完,不管杜文祥、汪狗剩还要说啥,把盒子炮朝空中一抡,土匪全全涌上来,把他们五花大绑了,用黑布蒙了眼窝,朝山里走去。

马车停在院子里,土匪把头牯卸下来,牵到一边的槽里,喂草,喂料,喂水。拉了多半天车的头牯,猛地见到这么正经的谷草、这么正经的细料,头都不抬地吃。

土匪把杜德轩、杜文祥、汪狗剩和两个长工,推到上房,解开蒙在眼窝上的黑布。杜德轩眨了几下眼窝,才看清是间很大的房子,比三间上房都大。上首有张太师椅,椅子上铺着豹子皮,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看样子是土匪头子。两边摆着凳子,二十几个土匪排成两行,坐。

杜德轩镇静了情绪,生装胆大地朝前走了两步,给土匪头子抱拳,行礼,说:大王在上,受草民一拜!

土匪头子冷笑,说:甭给我来这一套,你死到临头了,还爬在驴屁股上,鼻子挨着尻门子,装啥斯文(屎闻)哩?

杜德轩脸色大红。这些年里,还没人敢给自己这样说话。还是强制着自己,又给人家作揖,说:不知道大王为啥把俺弄到山上?

土匪头子说:俺是土匪,把你们弄到山上,总不会请你们喝酒吃饭吧!俺给你们明说,这两年粮食不好弄,俺山寨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天天下山弄粮食,十回九空。没想到今天遇到你们,拉了这么多粮食,够我们山寨吃多日子。你们也甭想回去,俺山寨没有弄到猪,没有弄到羊,多日子没有荤的吃。俺手下的人到集市上看了,有卖人肉的,也有卖人肉包子的,带回来几个,怪香的。俺也开始吃人肉了,越吃越香,比猪肉、羊肉、鸡肉、牛肉都香。人到底是吃粮食的,吃粮食的肉比吃草的肉香。但我不滥杀无辜,我派人调查你,你要是贪官污吏、地主恶霸,肯定要在俺这挨刀,俺替天行道。别的人,我都放了,我不杀受苦的百姓。

汪狗剩就叫:你们要杀,就杀我。把俺掌柜爷放了,俺掌柜爷是好人!

土匪头子说:你算啥东西,你让我杀谁,我就杀谁?你让我放谁,我就放谁了?你少骚情,小心我连你一块杀啦!

汪狗剩还叫:你要是杀俺掌柜爷,就连我一块杀了。我连俺掌柜爷都没保住,咋有脸活下去!

杜德轩觉得这是一窝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活活的人竟敢杀死吃肉。自己遇到这些人手里,绝对不会活着下山,就对土匪头子说:粮食你留下,牲口你留下,车你留下,把我也留下,把他们几个放了。他们都年轻,有老婆孩子,他们一死,一个家就毕了。

土匪头子就笑,笑的声音很大,在房子里回荡。坐在凳子上的土匪也笑,敞着喉咙笑,笑的声音也很大,震得梁上都掉下几缕灰土。土匪头子笑过,走到杜德轩跟前,说:你这人还仗义,知道护下人。我刚才都说了,我不杀他们,但要他们留在这里一些日子。只杀你一个,调查出来你要是贪官污吏恶霸老财,你的命就保不住了。要不是,俺就放你们走!

杜德轩强打精神,说:贪官污吏恶霸老财,要是作恶了,有官家管着,轮不上你们杀!

土匪头子说:我佩服你的胆量,死到临头了还给我讲狗屁道理。我只问你一句话,哪一个贪官污吏背后没有更大的贪官污吏罩着,哪一个恶霸老财背后没有官家护着,让官家收拾他们,就是让爹妈杀儿子,他们能不能下手?官家不收拾他们,俺收拾他们。俺是土匪,走遍全世界,哪里的土匪不杀人,不杀人就当不了土匪。你跑到俺这里,给俺劝善?俺要是听了你的劝善,不去抢人,不去收拾贪官,咋能活下去?这两年,饿死了多少人,几百万都有,陕西都快绝种了。就是俺这些当土匪的,没有饿死一个人。为啥,就是俺这些人不信善,不信恶有恶报、善有善报那一套。你要是不信,我把杀人架子让他们推出来,你看看!说完,对手下的喽罗说:把杀人架子推过来,给老驴日的看看!

立即,小喽罗跑到房子外边,推来一个架子。两边是木头做的三角架,中间横着一根圆木,圆木上边放两根绳子,下边放两根绳子,绑着一个杀死的人,只剩下半边身子。

土匪头子指着半边尸体,像指着半边猪肉,说:这个人是县长,老百姓饿死了那么多,他还收税,家里存了几十根金条,一麻包银元,你说我该不该收拾他?他是昨晚逮住的,今早上杀的,还没有吃完。你去问问他们县的百姓,有几个不赞成俺收拾他?俺要是查出你也是贪官恶霸,明天就杀你。就不吃这个了,不管啥东西,新鲜的都好吃。放着新鲜的不吃,吃不新鲜的,我们又不是傻子!

杜德轩看了架子上的半边尸体,肉质变得暗红,散发着腥滋滋的味道,控制不住地打颤。他活过的六十多年里,见过不少死人。尤其这两年,只要到堡子外边的马路上,就能看到横在地上的死人。最多的时候,能看到十多个,他都没有胆怯过,没有打过颤。他听都没听说过,把活人像猪样杀死,像吃猪肉样吃掉,这些人怎么能吃下去?又想,自己这辈子完了,遇到这样的土匪,就是把家产全部给他们,也不一定能放过自己。又想到身边这几个人,汪狗剩刚娶媳妇没几个月,媳妇不知道怀上没有,要是死了,汪家一门就绝了。财主是人,长工也是人,财主不愿意绝门,长工也不愿意绝门,说啥也得让土匪放过他们。再就是大儿子文祥,二儿子文斌出家了,儿子这一代人,只剩下他一个了。自己要是不行了,还指望他操持这个家哩!剩下的两个长工,在杜家干了十多年,都有婆娘孩子,有家有业。他们要是不在了,他们的家谁管?算来算去,就自己没有用处了。六十多岁的人了,就是马上去死,也不算短寿。活在世上,还是后辈人的累赘,死了也好?就朝着土匪头子走近,给他作揖行礼,说:你们就是靠杀人过日子的,我也不劝说你们。就是想求你一件事情,就是你刚才说的,把我咋样都行,把他们放了!我愿意拿些银元给你们,求你们保住他们的性命!

他的话还没说完,汪狗剩就朝他前边一站,用身子挡住他,对土匪头子说:你反正要在俺这些人中,杀一个人。掌柜爷待俺恩重如山,我也没啥报答他的,只有爹妈给的这条命,我拿命报答他。我替他去死,你把他放了!

杜文祥被押到山上后,心里发颤,浑身发抖,昏昏沉沉,思维都不太清醒。到了这阵,却有了镇静,思维也有了清醒。想到自己作为儿子,在这个时候要保住父亲。要是做不到这些,咋回堡子见家里的亲人?就是土匪要把父亲杀掉,自己也要死在父亲前头。要是先杀了父亲,父亲会咋着看自己,自己就成了不忠不孝之人!千万不能让父亲临下世时,认为自己是这种人,也对土匪头子说:大王,我们都是做儿子的,做儿子的都得孝顺。你要是杀人,就把我杀了,放我大一条活命,成全我一片孝心!

土匪头子猛地大笑起来,笑毕,说:这样的人家,我还真没见过,不怕死,争着死。我不管你的孝心不孝心,刚才你大说的那句话,让我动心了。就是拿银元换你们的命,我现在把价码说给你们,你大这条人命值五百块银元。你们拿来五百块银元来,我就放你们回去。

杜文祥看着父亲,没有说话,这个条件,只有父亲才有权力答应。

杜德轩说:行,你放他们回去,把银元拿来!

土匪头子说:我把他们放了,他们不拿银元来,咋办?

杜德轩说:我还在你这押着,他们要是拿不来银元,你可以杀我呀!

土匪头子说:你把我当傻子日弄哩,我把他们放了,他们给队伍通风报信,让官家的队伍收拾我们。到时候,把你救走了!

杜德轩朝前走了一步,脸色垮下来,严肃着声音说:你到关中西府打听一下,杜家堡子杜德轩的为人,啥时候做过说话不算话的事情?

土匪头子忽地站起,指着杜德轩问:你说啥,再说一遍?

杜德轩又严肃着声音,把刚才说的话说了一遍。

土匪头子看着他,问:民国十五年,西安府葬埋守长安牺牲的军民。那天后晌,从北草滩朝葬埋死人的土壕里背土。快到北门的时候,有个拾破烂的老汉,你给了他两块银元,还让手下的伙计给他买了棉袄棉裤二毛子皮袄?

杜德轩冷着脸说:我记不得了,我从来不记这些事情!

汪狗剩急忙喊:掌柜爷,你咋不记得了,当时你给我交待的,我给俺二叔交待的。你还给了他两块银元,先交到我手里,我接过后给他的!那老汉个子很高,瘦,额头上有个疤瘌,我记得清清楚楚。

土匪头子走下来,走到杜德轩跟前,围着他转,看。

杜德轩还是冷着脸,还是啥话都没说。

汪狗剩看土匪头子,越看越觉得他跟那个老汉长得像,都是瘦高个子,都是瓦刀脸,又高着嗓子说:大王,我觉得你跟那个老汉长得像,都是瘦高个子,瓦刀脸!

一个土匪冲过来,狠劲抽了汪狗剩一个耳光,骂:驴日的不想活了,敢说俺大掌柜是瓦刀脸!

土匪头子走到小土匪跟前,踢了他一脚,骂:你驴日的反天了,我没叫你打人,你竟敢打人,坏我的规矩!

小土匪退到一边,嘟囔:他骂你是瓦刀脸,我不打他,他还骂!

土匪头子摸了下脸,说:爹妈生下这张脸,想让他不瓦刀都不行。以后谁再说我瓦刀脸,你不能打人家!

小土匪说:我知道了,以后谁再说你是瓦刀脸,我不管,让他随便说,反正也不是说我是瓦刀脸!

土匪头子又走到杜德轩跟前,说:民国十五年,你给老汉钱的事情,我就不问你了。我再问你一句,宋哲元的警卫团长杜武厚,听说是你们西府哪个堡子的人?

杜德轩说:俺杜家堡子人!

土匪头子再问:你可认识他家的人?

汪狗剩又抢着回答:杜武厚是俺掌柜爷的亲孙子,大孙子!又指着杜文祥说:他是杜武厚的亲大!

土匪头子就看杜德轩,看杜文祥,觉得他们跟杜武厚长得像,指着汪狗剩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汪狗剩说:你看他们长得像不像,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就像我刚才说,民国十五年那个老汉是瓦刀脸,你也是瓦刀脸,说不定你跟他有啥关系哩。人能说假话,脸长得像不像,说不了假话!

土匪头子急忙转到杜德轩身子后边,一边解绑他胳膊的绳子,一边说:把他家的,一家人认不得一家人,把老人家委屈了!说完,又对坐在两边的土匪吼:驴日的眼窝里长驴毛了,还不过来,把恩人的绳子解了。又走到那个小土匪跟前,狠狠踢了他一脚,骂:你驴日的,刚才还收拾俺的恩人,快过来给老人家赔罪!

小土匪跑到杜德轩跟前,跪倒在地,双手作揖,说:掌柜爷,你老甭跟我计较,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

土匪们把绑杜文祥、汪狗剩、两个长工的绳子解开了,还不知道头头为啥放他们,就看他,想听他说点啥。

土匪头子搀着杜德轩的胳膊,要把他朝头把交椅上搀。

杜德轩迷惑,问:你刚才还要杀我吃肉,这阵又这么客气,到底咋回事情?

土匪头子还是搀着他,说:杜爷,你站在这里,俺咋着给你说。你坐下,俺才敢给你说话!说完,硬把杜德轩搀到头把交椅上,又走到杜文祥跟前,抱拳,作揖,说:你是俺恩人的亲大,俺给你行礼,算是给俺恩人行礼啦!连着给杜文祥行了三个大礼,又把杜文祥搀到第二把交椅上,才给汪狗剩和两个长工说:这几个座位,你们排着顺序坐,我不知道你们哪个为长,哪个为小。眨眼工夫,杀人魔王变成谦谦君子。

杜德轩、杜文祥莫名其妙,但知道土匪态度的变化,多少跟民国十五年那个老汉和杜武厚有关系,到底有啥关系,谁也说不清。

杜德轩站起来,说:俺刚才还是阶下囚,转眼就成了座上客。其中缘由,还请大王讲个清楚。

土匪头子拣个长工下首的位子坐下,给手下的喽罗喊:驴日的快给杜爷泡茶!又给一个喽罗交待:你去给炉头交待,把最好的肉拿出来,最好的菜拿出来,最好的面拿出来,能做多少菜做多少菜,不要舍不得,我今天要好好招待杜爷家的人!又给另一个小喽罗交待:你去马号,给马倌交待,把好草好料拿出来,把杜爷的头牯喂好。要是喂不好,我宰了他驴日的!说完,转过身,又给杜德轩抱拳,行礼,说:杜爷不要着急,我把这里面的根根底底说给你。随之,说出如下的故事:

民国十五年,我被抓去当了六年壮丁,混到班长位置上。班长不算官,还是穷光蛋。俺在家的时候,多少还能扒拉些吃的用的,养活老爹一个人也不成问题。我被抓了壮丁以后,老爹就没人养活了,跑到西安城里拾破烂、掏粪坑、埋死娃子,啥肮脏活都干,还是顾不住嘴,吃了上顿没下顿。那天,俺大去北草滩背土,快回到西安北关的时候,遇到了西府杜家堡子的杜德轩,杜大善人在西安南大街开了家丝绸店。杜大善人看俺大衣不遮寒,腹中无食。就叫手下的伙计给了俺大两块银元。到了西安城,又让手下的伙计领着俺大,给俺大买了一身棉衣,一身皮袄。还让丝绸店每个月给俺大一块银元,足够俺大的吃喝。俺大再出去做点事情,日子过得富富足足。俺大去年下世时,一再给我交待,要我想办法到杜家堡子去一趟,报答杜大善人。真没想到,今天下山抢东西,把恩人抢回来了。刚才说的是您老人家对俺大的恩情,还有杜武厚对我的救命之恩。我那年被风翔的党拐子抓了壮丁,一直在他手下吃粮。民国十七年夏,宋哲元攻破风翔城,要把所有的俘虏杀死。行刑的时候,排成队,用刀砍脖子。有的兄弟脖子硬,刀砍不进去,连着砍四五下,才能把头砍下来,痛得兄弟们直喊叫。杜家堡子的杜继马就排在我前边,只要把他的头砍了,下一个就轮到我。行刑队已经把杜继马拉到行刑台上了,杜继马给宋哲元求情。宋哲元这驴日的,杀人不眨眼,坐在关帝庙里监斩。砍掉一颗人头,喝一口茶。行刑队从赶早砍到晌午,吃过晌午饭接着砍。他赶早就坐在关帝庙,监斩。到了晌午,回去吃了晌午饭,睡上一觉,又过来监斩。这时候,他过去的警卫长杜武厚过来了。杜武厚救过宋哲元的命,武功在宋哲元的队伍里,手屈一指。他冒着杀头的危险,救了杜继马的命。宋哲元无心再监斩,杜武厚趁机给他求情,让他放过俺这些俘虏,他竟然答应了。我父亲的命是杜大善人给的,我的命是杜大善人的孙子救的,你说我咋能不报答人家!

土匪们都跟着喊:应该报答,要是不报答人家,就是畜牲日下的!

土匪头子接着说:杜大善人,你甭怪我心狠手毒,杀人吃人肉。俺山寨基本没有粮食了,年馑里,出去一趟两趟,很难遇到粮食。就是遇到运粮的车,都是队伍的,有兵押运。人家使的是快枪,当官使的是盒子炮。咱使的大刀长矛,不敢跟人家打,眼看着粮食就是吃不到嘴。实在没办法了,才想起吃人。俺杀的这些人,都是那些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没人敢惹的哈(坏)怂!要不,就是贪官。说完,对二掌柜说:你给灶房交待一下,把麦子面都拿出来,除了今天吃的,再烙些锅盔,让杜大善人带到路上吃!

杜德轩坠在心底的铅块溶化了,心里轻松起来;倒塌合拢的山壁分开了,他们又活在天地之间;天上的黑铁不坠了,日头又悬在头顶;脚下的地裂平复了,他们又站在平展的土地上,精神有了活过来的解脱,浑身上下都轻松,说:你们这里的粮食也紧张,就不要给我们烙锅盔擀面条了。你能放我们一马,我也不能这样走开。我把两辆地老鼠车拉的粮食,留给你,多少够你维持一些日子。但我有个要求,不知道大王肯不肯答应?

土匪头子说:没有不能答应的,我跟俺大的命,都是你们杜家救下的。就是要俺的命,俺都没话说,现在就给您!

杜德轩说:你以后不要杀人,就是你说的那些坏怂,也不一定该杀。就是该杀,也得由官家判决,咱咋能随便把人杀了,还吃人家的肉?

土匪头子就笑,说:咱是土匪嘛,哪有不杀人的土匪,土匪不杀人就不叫土匪了。不过,杜大善人这么说了,我肯定答应。从今以后,只有他们不跟我们拼命,我们绝不害他们的命!

杜德轩说:我还有一件事情,求大王答应?

土匪头子说:甭说一件事情,一百件事情,我都答应!

杜德轩说:以后你们再遇到运粮食的人,不要遭害他们,粮食最多拿走一半。年馑里,粮食就是人命,你抢了他们的粮食,就杀了他们一家人。比如我拉的这些粮食,就是给俺堡子放舍饭的。俺堡子已经饿死了好多人,要是这些粮食运不回去,会有更多的人饿死!

土匪头子说:本来我不想答应你这个要求,俺山寨的兄弟天天饿得学虱叫唤,就差没有饿死,抢不来粮食也得饿死。但我答应你,你说的我都答应。说完,又说:你刚才说,把那两辆地老鼠车拉的粮食给我留下。你这是低看我,我就是饿死,也不能动恩人的粮食。我要是收下这些粮食,还是人不?杜爷,你今天在我这里好好歇歇,一会儿吃顿好的,明天吃了赶早饭,我亲自送你出山寨。你以后再从这里过,拐进来歇歇脚,喝点酒,住上一黑,也让我报答报答你,替俺大圆了这个心愿。

 

                                    第四十八章

 

天还没亮,西安府里就有了响动。做早饭生意的,已经起来卸门板、生火、搭锅、炸油条糖糕、烧糊辣汤、蒸馍蒸粳糕。天一亮,就有人来买吃食,耽误一会儿工夫,就少挣多少银钱。干早活的人,在马路上走动,来匆匆,去匆匆。掏粪坑的、掏下水道的、吆车拉东西的、出城做活的、没一个敢贪黎明的瞌睡。枸叶起床了,走出屋子,穿得干干净净,衣裳上没有一个补丁,熨得平平展展。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摸了蓖麻油,没有一根乱发,油光闪亮,苍蝇爬上去都能摔坏胯骨。做饭的伙计也起床了,到灶房忙活早饭,看见她,停下脚步,问候:婶子,起这么早?

枸叶停下脚步,朗着声音说:岁数大了,到时候就睡不着了,睡不着就起来,多少还能干点活。

伙计说:啥事情都有俺这些伙计干,俺们干不对的地方,婶子指点指点就行了。

枸叶说:我也是苦出身,从小就下力气干活。一天不干活,心里就觉得少点啥,身上也难受!

伙计说:婶子有这么好的命,这么好的福分,咋不享受哩?俺这些人,想享受,就是没享受的命。俺要是有婶子这么好的命,今天逛城隍庙,明天逛八仙庵,后天逛大雁塔。把西安城逛完了,逛咸阳。把咸阳逛完,逛宝鸡。把宝鸡逛完了,逛谓南。把陕西逛完了,逛甘肃、逛河南、逛山西,把半个中国逛完,也不枉在世上走一回。

枸叶笑,说:我还没看出,你的心这么野。等年馑过去了,我让武博放你一个月的假,好好地逛,把逛的受活享炸再回来!

伙计也笑,说:婶子是菩萨,好心肠。可俺没有逛的福分,上有老,下有小,老的要孝敬,小的要养活,我把逛的受活享受了,老的小的吃啥喝啥?

枸叶说:你说的还真是个事情,大家在店里做事,咱不能把人困死在店里。官家讲究歇礼拜天,咱虽说不能像官家那样歇礼拜天,但隔上几个月给大家放几天假,不扣工钱,让大家好好逛!

伙计说:婶子要是能这样,俺这些打伙计的,过年给您拜年,一定把头磕得噔噔响!

枸叶和伙计正说着,杜武博也起床了,也走出房子。他这阵是丝绸店的掌柜,衣帽穿着很讲究。头上留着洋式的偏分头,抹了发油,发油逸着香味,梳得整齐,头发的分界线露出头皮,白的。上身穿着马褂,下身穿着袍子,一派土财主打扮,土洋结合,中西合璧。他看见枸叶,快步走过来,问候:妈,你起这么早干啥,咋不多睡一会?

枸叶说:睡不着了,硬躺在床上睡还难受,不如起来干点活!

这个时候,店里的伙计都起床了,开始忙活一天的生意。有的打扫院子,他们先把水撒在地上,等水渗到地面了,才开始扫地。扫把在地皮上发出一声声地响,沙沙,沙沙,没有荡起一点灰土。有的伙计打扫店面,用高粱穗穗编的扫把,一下一下地扫。扫过以后,又用抹布擦柜台,擦桌椅板凳,擦门板门框。没有人说话,各忙各的事情,院子里显得很安静。枸叶看了一阵,走到杜武博跟前,说:你跟我到上房去,我有事情给你说!说完,就朝上房走去。杜武博不知道他妈有啥事情要给他说,撩起袍子,跟在后边,朝房子走去。

枸叶走到八仙桌跟前,在椅子上坐下,指着另一张椅子说:你坐!

杜武博见母亲神色庄重,心里琢磨,妈有啥事情给自己说?店里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自己做主,她最多指点一下。就坐在八仙桌另一面,看着母亲说:妈,有事?

枸叶看着他,说:头一件事,是店里的事情。咱开店,伙计在店里做事,越是逢年过节越忙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请假回家看老人,基本都守在店里,啥地方都逛不成。我琢磨了,让伙计们隔上三四个月出去逛几天,他们轮流逛,也不会耽误生意,咱也不要扣人家的工钱。

杜武博说:这有啥难办的,我今天就安排,给伙计们排个表,轮流出去。不想逛的可以回家,反正咱把他放出去了,由着他的性子干!

枸叶又思谋,想说自己要去找他爸,尽管这事情思谋了好几个月,临到要说出口了,却难说出口。能给儿子说自己受不了他爸不在跟前的日子,要去找他爸,让儿子咋着看自己,自己以后在儿子面前咋着说话?    

杜武博见她半晌不说话,琢磨她有难说出口的事情,就等她说。等了一会儿,她还是不说,就说:妈,我是你儿子,你有啥事情不能给儿子说的?

枸叶觉得自己思谋了几个月,到了紧要关头,要是说不出口,就白思谋了几个月。终于,把心一横,说:我把这话说出来,妈就在你跟前丢人啦?

杜武博说:妈,你说的是啥话,妈给儿子说话,有啥丢人的?

枸叶说:你爸把生意做砸了,屁股一拍走人,听说到南山出家了。他落了个清静,留下咱娘俩,孤儿寡母。我琢磨了几个月,我要到南山去找他,问他个话,这个家他到底要不要了。他要是要,就跟我回来。要是不要,我就另找出路,不能这样不死不活地过!

杜武博没话说了,他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男人出家了,女人要找男人回家,要是男人不回家,就另找出路,就是没有明说要改嫁。儿子都二十出头了,她也四十了,咋能改嫁?要是真改嫁了,让自己的脸面朝啥地方搁,让杜家的脸面朝啥地方搁?但自己是儿子,在母亲面前说话都不能高声,咋能表示反对?这几年,他从杜家堡子来到西安,接触了城里的许多事情。寡妇改嫁,自由恋爱,新风气刚刚兴起,人们遇到这事情,也只是议论一阵,像下了几天雨飘了几天雪,雨过天晴,雪过风停,不再认为是啥大逆不道的事情。但他毕竟是在杜家堡子长大的,在杜德轩的监督下,跟着施满道读书,学的全是忠勇刚烈、中庸孝悌、勇夫贞妇的道德。母亲到南山找父亲,且不说山高路远,水深桥短,于伦理上也说不过去。哪有妇道人家千里迢迢找男人的道理,又不是孟姜女找夫哭长城?别说同意母亲去找父亲,找不到就改嫁,就是让自己去自由恋爱,自己给自己找媳妇,他还不敢在长辈面前说出来。但是母亲把话说到明处了,自己没办法回答,又不能不回答,思谋了一会儿,说:妈,你说的是大事,我在咱家是做孙子辈的,咋能回答?这事只有俺爷能回答,你给俺爷说说,看他有啥说法?

枸叶说:我肯定要给他说,我这阵先给你说,听听你的想法。我今个就回杜家堡子,给你爷说!

杜武博说:你咋说去回就回,西安离咱堡子一百多里,你咋着回去?

枸叶说:我早就安排好了,我昨天就雇了辆马车,我把出门的衣裳都包好了,等一会儿马车就来,我这阵到隔壁吃碗粳糕,吃完车就来啦!

杜武博知道他妈的脾气,说出的话就去做,甭说他挡不住,恐怕连他爷都挡不住,也就不再说啥,孝顺地搀着他妈的胳膊,朝隔壁的饭馆走去。

傍晚时分,马车吆近杜家堡子。夏日的晚霞,笼罩着这个塬上的堡子,土墙、木门、黑瓦、土路、老树、碾子,都涂满金色的辉灿,像巨大火光在旁边映照。饿死人的年馑,堡子里没有狗,没有鸡、没有兔子,没有羊,除了人,几乎没有活动的生灵。就是人,也窝蜷在门道里、房檐下、台阶上、老树下、村路边、石头旁、碾道里,像死了样没有动作。马车刚到堡子门口,枸叶就给车户说:把车停在这里!车户献殷勤说:我把车吆到你家门口,你就少走几步路!枸叶说:俺公公家教大,进村不能骑马坐车,招摇太大了对乡党不敬重!她说着,就拿起包袱,做出下车的架式。车户赶忙从车上取下凳子,放到车辕跟前,伺候着枸叶下车。枸叶是常年干活的人,年龄刚过四十,手脚还很麻利,就是在车上坐了一天,脚腿麻木,小心地踏着凳子,下到地上,活动了几下脚腿,从包袱里取出一块银元,交给车户,说:老伯,辛苦你啦!老伯要是不嫌弃俺家脏,就在俺家住上一黑,明天一大早就回去?车户收了银元,藏到事前在车帮上掏的洞里,笑眉善眼说:大姐是善人,善人有好报。我还要赶到县城,看明天有没有朝西安赶路的客,顺便又能挣点。枸叶说:大伯勤快,勤快人长寿!车户说:不勤快不行呀,我也想天天守在家里,渴了品茶,饿了吃饭,闲了谝谝闲传,就是没有享受那福份的命。这年馑里,啥都涨价,往年买一石粮食的钱,这阵买不到一斗,不辛苦连命都保不住!

枸叶看着车户吆着牲口,把车调了头,朝堡子外边的马路走去,走出好几十步了,才转过身子,朝家里走去。走到村路上,窝蜷在路边的人,看见她过来,有点力气的就给她打招呼,声音软得像蚊子哼哼。没有力气的瞅她一眼,心里想问候,力气不济,就没有问候,还是软软地耷拉着脑袋。她不管旁人给她打不打招呼,她都给人家打招呼,该叫爷的叫爷,该叫伯的叫伯,该叫哥的叫哥,声音都朗朗的。这是礼数,不管事情做得多大,官做得多大,钱有多少,地有多多,在乡党面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傲慢,绝对不能在乡党面前仰头走路。再穷的乡党也是乡党,再没能耐的乡党,也许帮不了你啥忙,到了关键时候,坏你的事情绝对可以。她从二十多年前嫁到杜家,就接受公公婆婆的这套教育,没有一丝一毫地差滞。

大门关着,杜家习惯关大门,还上闩,晚上还要顶杠子。大户人家,时时都得提防土匪强盗。她走到大门跟前,习惯地推了一下,没有推开,就敲,在门环上扣,铜门环发出清脆地响。里面传出钱财旺的声:谁?

她停止扣门环,声音大大地应:我,枸叶!

钱财旺小跑到大门跟前,打开大门,很夸张地说:真是枸叶!又朝大门外瞥了一眼,问:咋你一个人回来啦,武博没回来?

枸叶说:他还要经管生意,他跟着回来,谁顾揽店面!

钱财旺说:也是,生意一天都离不开人。这么远的路,兵荒马乱,土匪遍地,他就放心你一个人回来?

枸叶说:放心能咋,不放心又能咋,就是他跟着回来,遇到土匪散兵,还不是连他一块收拾!啥人啥命,命不该绝,就是埋到土里了,挖出来还能救活!命不该活,睡在炕上就睡过去!

钱财旺说:枸叶在西安呆了这些日子,长进了不少学问。

枸叶说:啥学问,这些话谁不会说!

钱财旺说:这话人人都会说,可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枸叶一边朝自己房子走,一边问:财旺叔身子可好?

钱财旺说:好,好,托老掌柜的福,好得很哩,能吃能睡能干活,头疼发烧的事情都没有!

枸叶又问:俺大俺娘的身子也好?

钱财旺说:好得很,脚腿灵便得跟小伙子一样!你大到施先生家谝闲去了,你娘在家,正在灶房忙活哩!说完,对着灶房喊:嫂子,枸叶回来啦!

立即,灶房里射出周麦穗的声:枸叶咋回来啦,事前也不打着招呼!她跟钱财旺一样,以为杜武博跟着他娘一块回来,朝枸叶身后看了,就她一个人,问:咋你一个人回来了,武博没回来?

枸叶说:他要顾揽店里的生意!

周麦穗埋怨:这个武博,钱啥时候能挣完,娘只有一个,要是把娘损失了,你狗日的后悔一辈子!说完,要接枸叶胳膊上挎的包袱。

枸叶朝旁边趔了一下,说:娘,咋能让你替我拿东西!

周麦穗说:你走了大老远的路,替你拿个包袱算个啥!

枸叶还是不让她拿包袱,说:不管多累,也不能让长辈给晚辈拿东西!

周麦穗说:你呀,全是你大教的死道理,你大一辈子都在框子里活着,说话有框子,做事有框子,就没有他自己!

她们说话的时候,菊菊也从灶房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搅锅的勺子。晚霞的辉光里,能看见勺子上粘的苞谷蓁,她跑到枸叶跟前,低声问候:枸叶回来啦?而后,站在枸叶对面,不知道再该说啥话。

枸叶走到石桌跟前,把包袱放到上边,从里面取出两块布料,拿到周麦穗和菊菊跟前,说:这是店里才进的杭州绸料,颜色暗的给娘,颜色亮的给嫂子。又从包袱里取出几包烟丝,说:这是从新疆人开的店里买的,他们说是漠河烟。我不会抽烟,闻人家抽的时候,很香,就给俺大、大哥,还有财旺叔,一人带了一包!

周麦穗拿起一包烟丝,对钱财旺喊:财旺你过来!

钱财旺欢欢地跑过来,边跑边问:嫂子叫我有啥事情?

周麦穗说:枸叶从西安给你带来一包新疆烟丝!

钱财旺就笑,笑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眉毛都抖着跳,说:枸叶做啥事情都想着我,西岸子过来的烟丝,金贵得很哩,还是留给老掌柜跟文祥抽!

周麦穗把烟丝塞到他手里,说:枸叶把谁都想到了,给文祥他大、文祥都买了,这是专门给你买的,你就不要推辞了!

钱财旺把烟丝抱在怀里,笑得更厉害,脸上都笑出了黑菊花。

菊菊一手捧缎子,一手拿勺子,还是看着枸叶笑,嘿嘿地,很实诚。

周麦穗走到她跟前,把缎子塞到她手上,要过她拿的勺子,说:你把缎子放回屋里,顺便把我的放到我屋里,我去搅锅。

菊菊把勺子交给她,说:我把东西放下就过来。

周麦穗说:不急,我一个人能忙过来!说完,又对枸叶说:你先回自己房子,你那房子多日子没住人了,要收拾收拾。一会儿菊菊过来了,让她帮着你收拾。枸叶又把包袱绑好,挎在胳膊肘上,转身朝自己房子走的时候,停下脚步,说:娘,一会儿有事给你说!

周麦穗说:我知道你有事给我说,要不是有事,咋会跑这么远的路回来?

 

                                   第四十九章

 

枸叶回到自己房子。晚霞已经消失,夜幕正在降临,房里有了暗色,看啥东西都不那么清楚了。她没有点灯,不做针线,点啥灯哩,灯油都得掏钱买,能省一个不能多花一个。她在刚刚降临的朦胧中,找了块抹布,把桌子擦了,把包袱放在桌上,又找着扫炕笤帚,把炕扫了。多日子没有睡人的土炕,荡起淡淡的灰尘,看不见,能闻见,苦苦的,辣辣的,涩涩的,有种熟悉的亲切感。她又想起男人和自己在这里度过的二十年时间,二十多年前,自己过门就和杜文斌住这间房子,一直住到杜文斌到西安料理丝绸店的生意。在这之前,她和男人黎明即起,她打扫院子,做饭,男人上地干活。一日三餐,干活两晌,两头看不着太阳。到了夜间,她枕着男人的胳膊,男人搂着她的身子,年轻时夜夜欢乐,过了三十五岁,夜夜欢乐变成了隔夜欢乐。嫁到大户人家,吃穿不愁,吃啥喝啥穿啥,有婆婆统一虑算,轮不上媳妇操心。虽说一年到头没有一天清闲,院子不能一天不扫,饭不能一天不吃,猪不能一天不喂,鸡不能一天不养。有了武博,小的时候要洗屎布晒尿布,操心他吃不好穿不暖,身子生病,一天一天地看着他长大。武博跟他大的的衣裳,要裁,要缝;公公婆婆的衣裳,也要替他们裁好,缝好;家里雇的长工,管吃管穿管住,他们的衣裳、鞋子,也得她裁缝。这些事情,不能用白天的时间去做,只有到了夜里,头挨着油灯,在忽忽闪闪的灯光里,一针一针地缝,一针一针地捺,常常做到子夜。不这样不行,那么多人的穿衣穿鞋,都靠自己两只手,一寸光阴一寸光阴地做出来。日子再苦,日子再累,自己丝毫不觉得难过,天天都充满欢乐。有个男人让自己守着,白天他上地干活,自己在家忙活。到了夜里,他倒在炕上,有时候枕着自己的大腿,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自己一针一针地做着针线。常常是自己还在做针线,他就憋不住了,手不老实地按在自己奶头上,揉,搓,抚,摸,弄得自己身子软,指头颤,眼睛花,啥事情都做不成,只能和他做那事情。做完那事情,他就变成犁过地的牛,上过杆的猴,跳到旱滩上的鱼,浑身发软,再难有动弹的力气。她也受活,也滋润,全身的骨节像被男人的犁头拨弄了一遍,展脱;全身的肉块块,像是旱了十年的土塬,受到春雨的淋漓,快活地滋滋叫唤。这时候,出过大力的男人,闭上眼睛睡了。她还得披上衣裳,拿起丢下的针线,一针一针地做。那些日子,多滋润,多受活。可这个男人,到了西安府做生意,变坏了。她听有人说,这个男人在西安逛窑子,把粮食朝外边抛撒。自己家有现成的,啥时候想要就要,想咋要就咋要,你想仄楞,我就仄楞,你想仰扳,我就仰扳,你想上就上,你想下就下,你想啥花样,我就啥花样,你想多长时间,我陪多长时间,名正言顺,还不花钱,多好的事情,偏偏在外头花骚?你在外头花骚了,就像嘴馋了在馆子里吃一顿,但还得回家,吃自己婆娘做的饭,总不能一辈子都在馆子里吃?你却好,生意做砸了,独个朝山里一跑,出家了,享清福了,留下婆娘咋办,让她后半辈子咋过活?她一边打扫房子,一边琢磨。

菊菊走进房子,说:枸叶,咱娘让我过来,帮你一块打扫房子!

枸叶停住忙活,她手里的扫把不动了,灰尘还在屋子里飘荡,菊菊呛得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枸叶说:没有啥打扫的,被子单子枕头,我出门时都洗过了,把上边的灰扫扫就行了。

菊菊也觉得没有啥事情让自己干,问:天都黑了,也不点灯?

枸叶把窗户外边看了,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还能影影忽忽看见东西,咋一会儿功夫,天就黑下来了!

菊菊说:你的灯在啥地方,我替你点着?

枸叶说:不做针线,不用点灯,能省一点就省一点,何必费那么多的油!你坐,咱坐下谝!

菊菊走到炕跟前,屁股挎在炕沿上,等枸叶给她谝。

枸叶问:嫂子,你知道我这次回来,要弄啥事?

菊菊说:我咋能知道你回来弄啥,咱家的人都说我脑子笨,你回来弄啥?

枸叶说:我要去找武博他爸,要他回来跟我过日子!

菊菊一惊,说:咱大能让你去找他?咱大的家法你不是不知道?

枸叶说:我不管他家法大不大,事情是他儿子惹下的。他儿子想娶媳妇了,就把咱娶过来。他儿子在外头逛窑子,就没事。咱要是在外头养野汉,他能不能让咱过下去?他儿子把生意做砸了,一个人跑到南山出家,把我和武博扔在家里,不管不顾,咋行?

菊菊急忙跑到门外边,看,又跑到窗户跟前,听,见外边没人,没声息,才走到枸叶跟前,把嘴挨着枸叶的耳朵,声音像蚊子哼,说:枸叶,声音小些,要是让咱大咱娘听见了,咋办?

枸叶说:知道了就知道,怕啥?我这次回来,就是要给他们把事情摊开,要他们说出个道理!

菊菊说:我脑子笨,想不出啥道理。就知道咱是女人,女人就是给人家使唤的,给人家暖炕,给人家做饭,做衣裳,给人家生娃。人家不在了,还得替人家守寡。咱不在了,人家再娶一房,啥时候听说过男人为女人守寡的事情?

枸叶说:为啥偏要女人为男人守寡,男人咋不为女人守寡?

菊菊说不出啥了,说:咱是女人呀?

枸叶说:女人不是人?

菊菊再不说啥了,女人是人,但女人跟男人是不一样的人,女人生的娃,都是跟男人的姓,咋不跟自己的姓?

窗户外边,传来周麦穗的喊:菊菊、枸叶,出来吃饭啦!

菊菊和枸叶停住谝闲,菊菊答应:就过去啦!两个人就急急朝灶房走去。

大门有人敲,钱财旺跑过去,边跑边喊:来啦,来啦!敲门声曳然停止。大门外边传来汪狗剩的话:财旺爷,我回来啦!

钱财旺说:我知道你驴日的回来了,你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出你的走路声!钱财旺把大门打开,汪狗剩闪身进来,又转过身子关门,上闩。

周麦穗冲着刚进门的汪狗剩说:狗剩,叫你去喊掌柜的回来吃饭,你把人没喊回来,把自己也喊丢啦!

汪狗剩说:我赶到施先生家,俺掌柜爷正和施先生谈论列国,我没敢打扰他。等他们谝完了,我给他说该回家吃饭了,施先生说他家把俺掌柜爷的饭都做出来了,不让俺掌柜爷回来,非要在他家吃!

周麦穗嘟囔:老头子咋这么不懂事,这年头啥都比粮食金贵,咋能吃人家的饭?

汪狗剩说:俺掌柜爷也是这么说的,施先生说粮食是你家给的,你吃的不是施家的粮食,是你们杜家的粮食!

吃过黑了饭,菊菊收拾,刷锅洗碗。枸叶要帮忙,菊菊说:你赶了一天路,回屋歇着,这点活招不住我干!

周麦穗刚好在跟前,说:枸叶你到我屋子来,灶房的事情让你嫂子忙活。周麦穗点着油灯,屋子里忽地敞亮了,像是月光照进来,也像是太阳照进来。周麦穗和枸叶坐在炕沿上,灯光把她们的影子,映照在背后的墙上,黑乎乎的。她们动一下,影子动一下。她们不动,影子也不动。墙角的地方,有蛐蛐叫,嘹亮,尖锐。枸叶坐在周麦穗对边,没有说话。周麦穗看她,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坐着,沉默着,互相揣摩对方的心思。

枸叶憋不住了,小着声音说:娘,我这回回来,找您老人家有事?

周麦穗说:啥事尽管说,我能办的就给你办,办不了的让你大给你办,不让你做一点难!

枸叶得到婆婆的鼓励,胆子膨胀了许多,说:我要到南山找武博他大?

周麦穗问:啥时候去?

枸叶说:要是你和俺大同意了,我这两天就动身?

周麦穗说:从咱这到南山,不能说相隔千山万水,也距离不短。这还不算,一路上有土匪、乱兵、饥民、强盗、野狼、土豹子,弄得不好,死了都不知道咋着死的!

枸叶见婆婆没有说不行,胆子又壮了许多,说:这个我知道,我没经过这些事情,听的却不少。我敢去找武博他爸,就抱定了牺牲的准备。找到了,是我的福分。牺牲了,算我的寿数到了,一点都不后悔!

周麦穗长叹口气,说:咱都是女人家,世上就可怜了咱这些做女人的。武博他爸是我的儿子,我不能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就护他的短处。在这事情上,他做的就是不对。你把生意做砸了,长点教训,以后再做,总不能抛妻离子去出家!他图了清静,把不清静推给了旁人!在这事情上,你想得也太简单,你要去南山找他,你大会不会同意你去。你去南山找男人,这事情要是传出去,让你大的脸朝啥地方搁?你大这人,把啥都看得谈,就是把脸面看得重!

枸叶说:这不算啥丢人事情,我去找我男人,与旁人没啥相干,又不是偷汉子找小叔子,光明正大。再说,咱不能为了看旁人的脸面,受自己的罪!

周麦穗说:咱婆媳相处了二十多年,好得像亲娘亲女子样。你性子刚烈,讲理不饶人,就是做事欠考虑。就算你到了南山,找到了文斌,他会不会跟你回来,他不回来咋办?文斌这人我知道,也是把脸面看得比天都大,他舍不下脸回来见家里人!

枸叶说:娘你说的这些,我都想到了。他要是跟我回来,我受多大的罪吃多大的苦,都受得下来。他要是不跟我回来,我要他给我写一纸休书,我拿着休书,离开杜家的门楼,过自己的日子!

周麦穗听了,急,说:枸叶,你说啥我都同意,就是不要离开杜家。不管咋说,杜家也是大户,有近百亩地。年馑这两年,外边饿死多少人,堡子饿死多少人,咱杜家、咱杜家的长工、长工的家里,有谁饿死的?你要是改嫁,寡妇改嫁不值钱,比人家黄花大姑娘价低多了。再说,咱都是过了四十门槛的人,就是改嫁,不一定有人要。找个穷困人家,遇到年馑就饥荒,说不定被饿死。我的意思,你找到文斌,劝他回来。他实在不愿回来,你就回来。回来还到西安府里,帮着武博顾揽生意。要是在西安府住烦了,就回堡子住,咱娘俩在一起。人这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忽地一下就过去了,何苦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枸叶说:娘的心思我知道,娘是舍不得我离开,怕我出去受罪。可我的心意定了,一心想走那条路,就是刀山也要上,火海也要跳!

周麦穗再没有思谋出说动枸叶的办法,只好说:这事情,我做不了主,等你大回来了,你给他说,看他的想法是啥?

 

                                        第五十章

 

     入夜不大功夫,杜德轩回来了,坐在上房中间的八仙桌旁。八仙桌中间,高着一盏灯台,铜做的,颜色已经黯淡,被周麦穗擦得很干净。油灯的光,照在他脸上身上,身子坐得很端,背后像上了夹板,胸脯鼓出老高。面部没有表情,五官扳得很平,像官家的县长审案。

周麦穗走过来,给他说:你夜里不喝茶,喝点开水!

杜德轩说:我在施先生家喝了不少水,一点都不渴,就不要烧水了,柴火也得人去打,晒干,再运回来,都得费人工,能省一点就省一点!

周麦穗坐到八仙桌的另一边,想说点啥,又没说。

枸叶走进来,灯的光焰忽闪了几下。忽闪的灯焰,把映在墙壁上的人影移动了几下。灯光把枸叶身后拖了一道影子,黑黑的,长长的。枸叶走近八仙桌跟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轻轻地说:大,娘,媳妇给你们问安啦!

杜德轩坐得很端正,五官定得很平,问:啥时候回来的?

枸叶答:天不黑就到家啦。

杜德轩问:一个人回来的?

枸叶:一个人回来的。

杜德轩问:你在西安辅助武博做生意,咋能说回来就回来了。武博再能行,还是个娃娃,考虑事情不一定周全。你回来了,留他一个人顾揽生意,万一有地方思谋不周,出事情就不得了。文斌就是例子,咱不能让武博再走文斌的路子!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琢磨,这么远的路,她一个人跑回来,肯定有啥要紧事情。

枸叶说:武博接手生意快两年了,啥事情都虑算得头头是道,根本用不着我辅助。

杜德轩问:你跑这么远的路回来,有啥紧要事情?

枸叶没有说话,还跪在地上,抬头看公公。公公坐在椅子上,被灯光托举得很高大,很威严,她感觉高大威严的身影,向山样压下来,把自己压成一滩粉面。高大威严的身影,像刀样刺入自己的心里,心一阵一阵畏怯,发颤。早就想好的话,被高大威严淹没。

周麦穗看着枸叶,心里又涌出剧烈的同情,心疼,对杜德轩说:娃还在地上跪着,让娃起来!

杜德轩这才说:起来吧,坐在凳子上,有话慢慢说。

枸叶站起身子,朝旁边的凳子走去。

杜德轩再没问话,周麦穗又不好说啥,枸叶就痴痴地坐着,琢磨自己该说点啥。房里很静,静得能听见油灯滋滋地响,尽管很细微,但被寂静放大很多倍,人就能听见。时间一丝一丝逝去,枸叶心里的胆怯懦弱,也一丝一丝消退,勇气胆量一丝一丝增加。她在心里给自己说,这是个紧要关头,公公不发话,自己再镇不住他,这辈子只能囚在杜家当活寡妇。

周麦穗说话了:枸叶,你大老远从西安跑回来,一定有啥紧要事情。咱家的事情都是你大做主,给你大说出来,你大才能给你做主!

枸叶得到婆婆的鼓励,胆子又像吹气的猪尿泡,大了许多,稳稳地站起来,说:大,娘,我听说文斌在南山出家了?

杜德轩没有回答,脸还是定得很平。周麦穗见杜德轩不回答,自己也不好回答,就没有说话。

枸叶见公公婆婆都不说话,就敞开自己的心思,说:他把生意做砸了,觉得不好给家里交待,就跑到南山出家,抛下我跟武博,孤儿寡母。我要到南山找他,把他带回来,好好过日子!

杜德轩还是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啥想法,只是胸脯里像刮了暴风,呼呼地横冲直撞,刮倒了庄稼,刮断了大树,刮走了房上的茅草,刮倒了路上的行人。他想,儿媳妇要到南山找男人,这事情要是传出去,乡党肯定会认为,杜家的女人守不住寡了,憋不住了,说不定还会想到,杜家的女人偷野汉了。杜家几十年的清白名声,在西府的威信,就会因这个女人而丧失。他还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有主见,性子倔,求理不求人。这一年,又在西安府顾揽生意,见过大世面,知道新道德,不能小看她。但是,他觉得自己是一家之长,不能让晚辈想说啥就说啥,想做啥就做啥,要是由着她们的性子来,家将不家。他吸了口气,威严地问:文斌出家了,抛下了你跟武博。这些日子里,可短了你们吃的喝的?

枸叶说:没有。

杜德轩问:可短了你们穿的用的?

枸叶说:没有。

杜德轩又问:可短了你们的零花钱?

枸叶说:也没有。

杜德轩长出口气,还展展地挺了下腰,像是放下身上的千斤重负,说:这就妥了,咱家不缺你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花的,你跟武博在西安经管生意,我啥时候限制了你们的吃喝花销?店里挣的钱,还不是由着你们的性子花。你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花的,比咱杜家哪一个人都好,就是我跟你娘都比不上你们。你再看看外边,哪天不是成片成片地饿死人,你还有啥不知足的?

枸叶说:大跟娘对俺娘俩好,俺娘俩永辈子都忘不了。人不是有了吃的喝的穿的花的,就行了!

杜德轩惊奇了,把身子朝前倾了一下,说:文斌屋里,你这话就差滞了。人起五更爬半夜,冬天冻得手流血,夏天热得头发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那几天,啥时候敢让自己闲下来。图啥哩?不就是图有吃的有喝的有穿的有用的有花的?你把人家图了一辈子的福份都享受上了,还有啥不满足的?

枸叶没话说了,公公说的不是没道理,人一辈子苦挣苦累,不就是图这几样东西。自己把这几样都享受上了,还有啥不满足的?

杜德轩见枸叶不说话了,觉得把她说服了,就有了得意,有了轻松,说:文斌屋里,你既然回来了,就在家里多住些日子,跟你娘好好谝谝,也不要干活,歇歇身子。等狗剩下回给西安送东西,坐他的车回店里。武博是能干,但毕竟岁数轻,还得你辅助!

枸叶说:人毕竟使人,不是猪,我刚四十岁,文斌就出家了,我咋办?

杜德轩说:这有啥咋办的,他出家了,你还是咱家的人,咱家养活你一辈子!

枸叶想说女人没有男人的日子咋过,但这话咋着都说不出口,羞死了都说不出口,把心一横,说了句不讲道理的话:我不管那么多,我就要到南山找他。他要是跟着回来,我们就好好过日子。他要是不回来,就给我写一纸休书,我过我的日子,谁都管不上我!

杜德轩一惊,丹田忽地腾起一股怒气,怒气冲到胸脯,变成了火气,变成了愤怒,厉着声音说:反天啦,杜家是有家教的,还能由你的性子来!

枸叶积攒了一年多的怨气、怒气,也腾升起来,不管不顾地说:我就要去南山找他,你们不让去,我就撞死在你们面前!说完,忽地站起,朝墙跟前走去,脑袋对着墙撞去。

杜德轩忽地站起,对着周麦穗就吼:你是瓷锤,还不快抱住她!其实,枸叶刚朝墙跟前扑的时候,周麦穗已经站起来了,朝着枸叶冲去。枸叶还没有扑到墙跟前,她已经冲到枸叶跟前,一把抱住她的腰。不知哪来的力气,把枸叶抱得紧紧的,一点都动不了。

枸叶拼命要挣脱婆婆的搂抱,还要把脑袋朝墙上撞,喊叫:我不想活了,我今个就碰死在你们面前!

杜德轩站着,灯光太暗,看不清发青的脸色,但能感觉出他浑身发抖,身子挨着桌子,桌子都有了颤动。枸叶还在挣扎,还在喊叫,惊动了满院子的人,长工都不敢进来,远远地看热闹。钱财旺仗着管家的身份,从外边冲进来,搭眼一看,就知道枸叶在闹事。径直冲到枸叶跟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毕竟是男人家的手,虽说年龄大了,力道还很足,抓得枸叶再难动一下。他们控制了她的身子,却控制不了她的嘴,她一边挣扎,一边喊叫。

钱财旺说:枸叶,啥话好好说,不要生气,把身子气病了,啥都没有了!

杜德轩猛地一灵醒,借着钱财旺的口气说:这媳妇咋这么不懂事,说要到南山找武博他爸,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今黑说去,明天就去,总得商量一下,咋着去,谁陪你去,走哪条路安全?

钱财旺又顺着杜德轩的口气说:枸叶,你大说的没错,他是为了你好。要是不谋算清楚,出个事情就不得了!

周麦穗又顺着钱财旺的话说:你财旺叔说的没错,这么大的事情,总得让你大思谋思谋。文斌出家了,你要是再出个事情,你们这一门就剩下武博一个人了,你要娃一个人咋过?

枸叶听周麦穗说到了武博,加上钱财旺的话,觉得他们说的也对。到南山找文斌,那么远的路,那么大的事情,总不能自己说去就去,总得给长辈留个思考的时间。想到这里,刚才还要闹事的劲头,像吹胀的猪尿泡被扎了一锥子,滋地一下全没了。

周麦穗趁机把她拉到凳子跟前,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搂着枸叶的脖子,很亲近。

杜德轩指着八仙桌旁的另一张椅子,给钱财旺说:财旺,你坐!

钱财旺看着周麦穗,说:嫂子坐那,我就站着!

周麦穗也指着那张空椅子,说:文祥他大叫你坐,你就坐。我就坐在这,搂着俺枸叶,心里踏实!

杜德轩给钱财旺说:文斌屋里要到南山,也是个事情,咱们思谋思谋,咋着把这事情做好。我刚才琢磨了,就这两三天,你跟狗剩套挂车,朝南山跑一趟,把文斌屋里送到她男人那里,再买些粮食拉回来。天黑就歇下,不要赶路,多走几天没关系,不要出事情,平安去平安回来!

第三天一大早,日头刚出来,跟往日一样红,一样灿烂,一样让人恐惧和失望。连续旱了两年多,还没有饿死的人,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看天。天上要是有了云,心里就有了祈盼,云再有点黑颜色,祈盼里就羼杂了喜悦。要是看到红灿灿的日头,心里就腾出失望,还有浓郁的绝望。在新的一天的日头照耀下,又有多少人要饿死!杜家的偏院里,汪狗剩把车套好了。他在车厢上搭了篷子,可以遮风挡雨。

钱财旺提着包袱,从厦房走出来,把包袱放到车厢前边,对汪狗剩说:准备好了?

汪狗剩说:准备好了!

他们正说着,枸叶过来了,胳膊上挎着包袱。周麦穗走在她跟前,小声给她交待着事情。枸叶走到车跟前,钱财旺接过她的包袱,里面装了很多鞋,也放到车厢前边,说:枸叶做了那么多的鞋?

枸叶说:都是给武博他爸做的,做了一年多,全在包袱里!

钱财旺看了包袱,又看了枸叶,轻轻叹气。

周麦穗也看包袱,叹气,啥话都没说。该说的话,这几天已经说完了。汪狗剩也看了包袱,又低头看自己的脚,脚上穿的新鞋,是新娶的媳妇做的,心里就有了得意和滋润。马车吆出大门,杜德轩还没有出来,他一直坐在八仙桌旁,黑丧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马车吆出村门,枸叶停住脚步,挡住还要送她的婆婆,说:娘,你回去吧。回去给俺大说,我不是成心惹他生气,我性子急,脾气燥,他不要跟我一般见识。你好好照顾俺大,我把文斌找回来了,咱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说完,转过身子,朝马车走去。

周麦穗站在堡子门口的土路上,看着向远方伸去的路面,看着路面上远去的马车,马车后边走着的妇人,远了,远了,快要看不见的时候,走着的妇人停下脚步,转过身子,给她招手,隐约传来喊叫的声:娘——,回去吧!她猛然觉得眼里涌出一股热潮,潮气朦胧了眼睛,遮蔽了视线。就用袖子擦,擦了好几下,等眼里的热潮退下,再朝着马路的远方眺望,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灰色的土路,延伸到天边。

十多天后,汪狗剩和钱财旺回来了,还是吆着那挂马车,马车上还是套着三个头牿。他们给杜德轩带来了枸叶的消息,她找到了武博他爸,武博他爸不愿意回来,枸叶就留在武博他爸跟前,逼他还了俗,还住在那个小庙。杜文斌读书、教书,她种菜做饭,粮食由山民供给,日子过得清贫、没有波澜。

此话是真是假,没人追查。人家是大户,大户人家传出的话,还能是假的?再说,这是饿死人的年馑,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住,操心人家的事情,不是吃饱撑的是啥?反正,杜文斌和他出家前的媳妇枸叶,从此再没在杜家堡子露过脸。

 

 

 

 

                                    第五十一章

 

     一直到民国十九年农历七月中旬,天还未降滴雨,未落片雪,饿死人还在继续。关中道上,几个万人坑已经填满。新死的尸体无处掩埋,就堆在万人坑上,再给上边盖土,形成巨大的墓冢。还有无人掩埋的尸体,好过了狼族,不需奔跑,不需厮杀,就可以吃到新鲜人肉,养得膘肥体壮。公狼盈满力气,母狼也盈满力气,盈满力气的公狼母狼,就下力气交配,生下一窝窝狼娃子。狼娃子再生狼娃子,狼族空前兴盛,野地里无了人影,多了狼踪。狼成了群,结了队,敢袭击成群结队的人。十多只狼曾冲进杜家堡子,面对饥饿无力的人,咬死了几个娃娃。大人看在眼里,却没有力气和它们搏斗,眼睁睁看着狼群在堡子里窜行。还是被杜德轩家的长工发现,杜文祥、汪狗剩、杜武海率领着几个长工,提着棍棒、大刀,才把狼群赶出堡子。从此,堡子的大门白日都不敢打开。

初夜,月亮很圆,月光很好,照着关中道,照着南山,照着北塬。月光下的南山,显得黑黢;月光下的北塬,也显得黑黢。月光下的关中道,却如了白昼。村庄、田野、荒地、大树、土路,显得十分清晰。月光也照着杜家大院,院里有一石桌,石桌四周有石凳。杜德轩、施满道坐在石桌旁,石桌上放着茶壶,茶壶里没有茶叶,能倒出白开水。

钱财旺走过来,给他们倒上开水,退到一边。

杜德轩看他,经过两三年的年馑,他显得更老了,站在那里,腰都直不起来,心里就有了怜惜,说:财旺,我跟施先生只是谝闲传,也没啥事情,你回去歇歇!

钱财旺说:回去也没啥事情,我还是在这陪陪老掌柜!

杜德轩说:这有四个凳子,你也坐下。那么大岁数了,站那么大工夫,身子受不了!

钱财旺说:你跟施先生在那坐着,我咋能坐,辈分不能乱来!

杜德轩说:讲究啥辈分哩,你岁数跟我和施先生小不了多少。在咱家干了一辈子,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坐,谁还敢坐?你再不坐,我就不高兴啦!

钱财旺这才坐下,还是不敢多说一句话。

杜德轩仰头,看月,看星;低头,看院子,看树木。院子外边,传来一阵妇人哭娃的声,有气无力,断断续续,能听见其声,也能辩清其音,是恶狼咬死了她娃。她抱着娃娃的尸体,嚎哭着要跟娃一块上路。

杜德轩听了一阵,叹气,闭了眼睛。许久,睁开,对施满道说:施先生,那年,你说连续三年大旱。现在都快满三年了,咋还不见老天爷下雨?

施满道又看天,望月,琢磨,说:我这几天看天象,半个月之内,必有大雨,将下一个对时!

杜德轩惊喜,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施满道说:天象如此,我只是说了天象而已。

杜德轩掰着指头算了一会儿,说:再过半个月,就进了农历八月。麦不离八月土,这一季的麦子种下了。

施满道说:我还从天象观出,今年冬里有三场大雪。明年开春以后,到农历五月,有两场透雨。

杜德轩说:照天象的意思,下一季的庄稼风调雨顺?

施满道说:应该是风调雨顺。但是,眼下狼这么多,人不敢离开家门,如何把麦子种上?

杜德轩说:风再调,雨再顺,庄稼种不到地里,也是白搭?

钱财旺琢磨出了办法,说:老掌柜,我琢磨出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

杜德轩说:你说出来,行不行咱再商量!

钱财旺说:这狼灾不是咱这有,整个关中道,甚至全陕西省都有。咱因为狼害种不了庄稼,别的地方也因为狼害种不了庄稼。咱派人到西安府,找到武厚,让他禀报宋长官,请宋长官派兵剿狼?

杜德轩说:这颁发好,狼是四处跑的畜牲,光咱这剿不行,必须整个关中道同时剿。说完,又说:现在狼群围困堡子,野地里全是狼群。人出了堡子,就会被狼群围住,咋么才能把信送给武厚?

恰好这时候,汪狗剩走过来,问:掌柜爷,啥事情把你难成这样?

杜德轩没有说话,钱财旺把施满道观的天象,杜德轩担心狼害没办法下种,说了一遍。

汪狗剩说:这还不容易,派个人到西安府送封信就成了?

施满道说:外边狼那么多,一两个人冲出去,还不是狼的一盘菜?

汪狗剩说:麦不离八月土,下过雨就要犁地,犁过地就要耙地,撒种,要是耽误了季节,雨水再好也不管用。全堡子就咱家这几个人身子还行,我带咱家的长工,把肚子吃饱,身上攒了力气,都骑上马,没有马骑骡子,提着杠子。狼没来就赶路,狼来了和它们拼。我就不信,几个男人拼不过狼!

杜德轩说:这信必须送到西安府,要是送不到,又得饿死几百万人。我让文祥跟你们一块去,他见了武厚,好说话,武厚见他大都来了,就知道这是耽误不得的事情。

汪狗剩一听就急了,只要走出堡子,周围全是狼,既要赶路,还要和狼拼,命像用丝线拴着,不知道啥时候就断。老掌柜就两个儿子,二儿子出家了,就剩下这个大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掌柜儿子辈里就没人了,想到这里,急忙说:掌柜爷,我带几个长工去就行了,用不上俺文祥叔去。他都四十多岁了,身子不灵性,要是和狼拼起来,肯定不行!

钱财旺也说:老掌柜,你让文祥去,确实欠考虑。咱家的长工,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文祥都四十多岁了,老胳膊老腿,让他去干啥?

施满道说:德轩兄,这种事情本来就应该年轻人去干。你让文祥去,给人家帮不了力气,反而成人家的累赘,不如不让他去。

杜德轩说:长工也是人,他们也是父母的儿子,也是儿子的父母。咱要是舍不得自己的儿子,万一长工中有人出个啥事情,我咋给人家父母儿女交待?我让文祥去了,就是出天大的事情,我都好给方方面面的人说!说完,给施满道说:把我从南山带回来的野猪肉、山鸡、蘑菇、木耳,该煮的煮,明早给送信的人吃,他们能吃多少吃多少,把肚子吃饱了,就有跟狼拼杀的力气。再就是把这几匹牲口喂好,多喂料,少喂草,把牲口也喂得饱饱的。明天一大早,冲出堡子。

第二天黎明,新的一天的到来,和往常没有大的差别。还是先从东边的临潼山上空,有了一抹乳白,乳白变成亮色,等视线完全清晰的时候,天就大亮了。杜家堡子门口,站着全堡子的人,有几个饿得站不起身子,就靠着树,弓着身子。杜德轩、施满道、钱财旺,站在最前边。杜文祥、汪狗剩和两个长工,牵着二马子,二骡子,提着长棍,站在杜德轩面前。

杜德轩看他们,走到杜文祥跟前,说:儿呀,不是你大心狠,你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让你去拼命。可这拼命的事情,咱叫人家去,咱家的人不去,万一出个长短,咋给人家交待?

杜文祥说:这事情就不用说,我咋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我没旁啥本事,持家做学问,一窍不通,就是能出个死力气。遇到这事情,能出点力气了,咋能不去?

杜德轩走到汪狗剩跟前,说:狗剩,你跟了我十多年,我一直把你当孙子看哩。这阵,给你把媳妇娶下了,地也给你了,盖房的料也备下了,等把麦子种下了,开春就打胡基,胡基干了就盖房。明年开镰割麦的时候,你一家就能住进新房了,你老丈人就能在你的地里割麦了。这回送信,实在是拼命的事情,但事关重大。信送到了,宋长官派兵把狼剿灭了,全陕西的庄稼都能种上。明年就有粮食吃,年馑就过去了。信送不到,狼灭不了,庄稼种不到地里,人还是没粮食吃。现在还活着的人,也是命悬游丝,气息奄奄。要是下一季庄稼再种不上,咱陕西就灭绝了!

汪狗剩说:掌柜爷,您对我恩重如山。这阵是我报答你的时候了,我要是再不去,还是人不是人?再说,这也不是咱家的事情,是全陕西的事情,我更得去!

杜德轩又走到两个长工跟前,拍他们的肩膀,说:你俩要是不想去,现在还来得及。这毕竟是卖命的事情,我不能强着你们去?

两个长工严肃了脸,说:掌柜爷,你把俺小看了。这么好的事情,凭啥让文祥叔去,让狗剩去,不让俺俩去。不是吹的,干这事情,俺文祥叔、狗剩兄弟,不一定比俺行!你老放心,狼肯定吃不了俺,俺一定会把信送到西安!

杜德轩说:你们都放心,万一出了啥事情,我知道会咋办,绝对不会让你们家里的人受可怜。我家的日子过到啥份上,你家的日子也过到啥份上,不比我家的日子差一点。这阵,全堡子的乡党都在这,我说了这话,乡党就是见证!

两个长工说:掌柜爷,这话就不要说了,俺要是信不过你,就不会抢着去拼命!

杜德轩心一狠,牙一咬,朗着声音喊:开村门!

村门刚一打开,杜文祥、汪狗剩他们翻身上马、上骡子,呐喊一声,冲出村门,朝着西安方向冲去。

当天夜里,杜文祥、汪狗剩他们,冲到西安府南门外的军营,被站岗的兵挡住。这时,他们身上、头牯身上,全是血和伤口。伤口是狼咬伤的,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狼的。他们一到军营门口,就从牲口身上栽下来,瘫在地上,没有爬起的力气。站岗的兵过来赶他们,用脚踢他们的屁股,用枪托砸他们的身子,骂:驴日的,就是死,也找个能埋你们的地方死,跑到俺兵营找死呀!

汪狗剩指着杜文祥说:他是杜武厚的亲大?

站岗的兵听了,问:你驴日的说啥,再说一遍?

汪狗剩再说:他是杜武厚的亲大?

站岗的兵就笑,笑得声音很大,说:你们谁不能冒充,偏偏冒充俺团长的亲大。要是让俺团长听见了,非枪毙你们不可。俺团长的大,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另一个兵走过来,把这个兵劝住,说:这事情,说不定还是真的?咱进去禀报一下,是不是团长的亲大,是人家的事情。咱要是不禀报,万一是真的,咱吃不了兜着走!

那个兵觉得有道理,说:你去禀报,我在这守着!

几分钟工夫,杜武厚带着卫兵跑出来。杜文祥喊了一声:我儿——,就昏厥过去。

杜武厚急忙扑过去,抱起父亲,对卫兵吼:快去叫军医官!随之,又问汪狗剩:啥事情把你们急成这样子,受这么多的伤?

汪狗剩说:施先生说他看了天象,再有半个月,要下场透雨,雨后就要种麦。就是狼太多了,人都不敢出堡子,麦子种不上------

军医官把杜文祥救活以后,杜武厚给杜文祥说:大哦,俺爷说这事情,关系咱陕西生死存亡的大事情,一刻都不能耽误。我这阵就领你们去见宋长官,把狼灾给他汇报,请他下命令,组织部队剿灭!

宋哲元听完杜武厚的禀报,问杜文祥:你们杜家堡子,真有能观天象的施先生?

杜文祥说:民国十五年,施先生就从天象观出,陕西要三年大旱,六料不收。俺堡子的人,有的听了他的话,把大烟砍了,种了麦子。有的不信他的话,照样种大烟。结果是种麦子的人家,饿死的人就少。种大烟的人家,饿死的人就多,有的人家基本绝户。昨天夜里,他给俺大说,半个月之内,要下一个对时的透雨,刚好赶上种麦子。而且冬里有两场大雪,开春后有三场透雨,真正是风调雨顺。要是能及时种上麦子,到了明年夏里,年馑就彻底结束。要是种不上麦子,陕西肯定绝灭!

宋哲元对杜武厚说:我也听各地汇报,狼祸厉害,没想到严重到这种地步。说完,对副官说:通知团职以上长官,半个小时后到司令部开会,布置剿狼!说完,对杜文祥说:你是杜团长的父亲,这次为了陕西的百姓,冒这么大的风险,给我们送信,应该嘉奖。说完,对另一副官说:你起草一份嘉奖令,包括杜家堡的杜德轩、施满道,还有冒死送信的这四个人,全进行嘉奖。每人奖励五十块银元,国民勋章一枚。说完,又对杜武厚说:你就不参加今晚的会议了,带你父亲和乡党到部队医院,把伤治好,让他们在医院休息一段日子。你后天亲自带一个连,到杜家堡子剿狼,把狼剿完再回来。

杜武厚立正,敬礼,说:我立即执行!说完,招呼卫兵,搀起父亲,搀起汪狗剩、搀起长工,要朝军队医院走去。

杜文祥说:我没受啥大伤,歇上一阵就好了,用不着到医院。我跟着武厚一块回去,把狼灭了,就得赶种庄稼,没工夫歇息!

杜武厚说:有啥没啥,到医院检查了再说。最不行也得在医院歇上两天,等身体彻底恢复了,再回堡子!

第三天,杜武厚带领一个连的士兵,来到杜家堡子。当天夜里,杜武厚把一个连的兵,以班为单位,分了九个班,每个班相隔两里路,散布二十多里。几乎在同时,宋哲元的部队遍布关中,遍布陕西。兵士们开始对狼的剿杀。当天夜里,关中枪声连天,一阵连着一阵。到处都是狼的惨叫,到处都是士兵的欢呼。连续响过三天三夜,枪声顿减,偶尔爆起一声,也是零零落落。又过了两天,再没有一声枪响。

杜武厚率领的士兵,射杀了三百多只狼。村里的男人伙同士兵,把狼的尸体抬回堡子,堆在空地上。

杜德轩、施满道,还有堡子里能动弹的人,都聚在空地上。

杜文祥、汪狗剩他们也回来了。

杜武厚走到杜德轩跟前,说:爷,我要赶回西安,说不定部队上还有啥事情,就不能在家孝顺您老人家啦!

杜德轩说:你身上有军务,爷不留你。好好干,给咱杜家争光,给老百姓做点好事。

杜武厚说:爷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杜武厚又走到杜文祥和他娘跟前,说:大哦、娘哦,我要回部队了。过些日子,我请假回来看你老人家!

菊菊拉着他的手,只是哭泣,啥话都不说。杜文祥想说点啥,不知道说啥,也是啥话都没说。

最后,还是杜武厚带着部队,朝着东边走去。西斜的太阳照在马路上,照在他们的脊背上,给他们前边印出很长的影子。他们踏着自己的影子,行进,步子很快,很大。杜德轩、施满道,还有杜家堡子的乡党,望着这些越走越远的兵,望着越走越远的杜武厚,直到看不见踪影了,还在眺望。

杜德轩最先回过头,看空地上的死狼,思谋,对施满道说:咱们把这些狼给乡党们分了,杀了,狼皮熟了,能卖钱。狼肉腌了,再配些粮食,差不多能吃到明年夏里麦子下来!

施满道说:狼是你孙子带兵打死的,你说咋分就咋分?

杜德轩说:不是我说咋分就咋分,关键是要分得公道。我大概清算了狼的数字,琢磨了堡子剩下的人口。按三个人两只狼分,人口不够的人家,和邻居合在一块分。

施满道说:这办法公平,就按你说的办。

杜德轩又对钱财旺说:你在这照看着,我回去了!说完,对施满道说:施先生,你思谋一下,这些狼分下去,我再到南山买些粮食,咱堡子这半年就不会饿死人了。你的学堂不能再停下去,耽误一年是一年的事情,已经耽误两年了。

施满道说:你说这事情,我这几天都在考虑,学堂是该开学了。我明天去把学堂打扫一下,看哪些桌子、凳子,该修的修,该补的补,争取十天后开学。

杜德轩说:我明天让文祥带两个长工过去,你站着指挥就行,力气活让他们干。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有些活干不动了!

十天后,杜家堡子的学堂开学了,学生比年馑前少了多半,少的学生都是饿死的。

又过了五天,晌午时分,杜德轩家还没吃晌午饭。从南山方向滚过来一块黑云,抽几锅子旱烟工夫,黑云就滚到杜家堡子上空。杜德轩看着黑云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翻滚着,涌动着,从南涌过来,向北涌过去,很快就盖严了关中道的天空,一场大雨就要降临。他站在房檐下,看天,长叹,长吼:天呀,你终于发善心了!说完,对杜文祥说:你去把施先生请来,晌午好好喝两盅!又对钱财旺说:你给灶房说一声,晌午的时候,给大家多加一个肉菜。年馑就要过去了,咱要好好庆祝庆祝!再炒几个菜,请施先生来喝酒。喝酒的时候,把文祥、狗剩、还有蔫虎、瘦驴也叫上。上回给西安送信,他们立了大功,应该好好犒劳犒劳!

施满道刚走进杜家院子,屁股还没在椅子上落下,雨就降下来了。此时,是民国十九年农历七月三十。历时三年的大旱结束。

                                         

                                       后续

 

杜德轩、施满道、汪狗剩吃着狼肉,喝着烧酒,庆祝连续三年大旱结束。杜武海从上房走出来,站在杜德轩面前,没有吭声,像有话要说。

杜德轩问:海娃子,有啥事情?

杜武海说:爷,我不想学医了!

杜德轩问:你不想学医,想学啥?自古以来都讲究,不为良相,则为良医,这世上还有比良医更好的事情?

杜武海说:这三年,饿死了多少人,咱家的医术也不能说太差,咋救不活那些人命?

杜德轩放下酒杯,说:说下去?

杜武海说:我琢磨了,学医只能给人治病,却救不了人的命。最多是小善,难得大善。大善就是让人有吃有喝不生病。前些日子,俺武厚哥回来,我给他说了,他赞成我的想法,说南京有个水利专科学校,让我报考那个学校,将来给咱陕西修水渠。我这些日子查了资料,咱陕西自古以来,就有修渠惠民的传统。古时候都修了梅惠渠,泾惠渠是战国时代修的,两千多年了,造福多少代人。可惜到了近年,官家忙于争抢地盘,扩充势力,不顾民生民计,使梅公渠年久失修。要是梅公渠没有失修,咱们杜家堡子刚好在灌溉的范围之内,绝不致于连续三年不收,也绝不会饿死那么多人口?

杜德轩眼前一亮,脑袋开了天窗,心里涌出赞赏,说:海娃子,爷听了你的志向,很赞成。就是南京离咱陕西路途遥远,现在兵慌马乱,土匪遍地,你咋去求学?

杜武海说: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我的志向定了,就朝那方面努力。我听俺武厚哥说了,陕西省政府也准备选拔一批学生,送往南京学习水利,毕业后造福陕西。要是您老同意,我就让俺武厚哥武博哥,替我报名。

杜德轩把脸转向施满道,问:施先生,你是饱学之士,武海的主意可行否?

施满道说:我觉得武海志向远大,实在,完全可行。我们作为长辈,应该鼎力支持!

杜德轩对杜武海说:你满道爷都说你的志向可行,我就没啥可说。就叫你武厚哥替你报名,再让他打听一下,人家选拔的时候,考哪些学问,你提前做些准备。

杜武海说:这个我也考虑了,我准备过几天就到西安去,找个洋学堂读些日子。我的国学、数理,有俺满道爷教的底子,这些年一直没丢。再钻研些洋学堂的学问,比如物理、化学,考试就没问题了。

杜德轩说:既然这样,你就早做准备,早点到西安求学问。西安那边,吃的住的都是现成的,不需你受苦。你既然放弃医学,选择水利,就要努力。不要这山看着那山高,哪座山都没爬上,到头来还在山洼里囚着!

民国十九年农历八月,连续三年大旱后的第一季麦子种上了。种麦的时候,下了场透雨。到了农历十一月,又下了场大雪,平地的雪有半尺多厚,雪把田地、荒滩,盖得严严实实。剥光了皮的树,还没有活过来,树枝上挂满冰凌。一阵风吹来,冰凌断裂,发出嘎叭嘎叭的响。有冰凌坠下,落到树下的雪地里。杜家堡子里,雪盖在房子上,房顶上有多半尺的积雪。房檐上也有冰凌,冰凌被风吹断,也发出嘎叭的响。娃娃拿着竹竿,对着房檐下的冰凌敲,敲断一节,拿着耍,把手冻得通红。被母亲吼骂,拽住,责令扔到地上,屁股挨了几巴掌。杜家堡子不再饿死人了。有了狼肉,杜德轩又到南山买回粮食,加上眼看就要到嘴的麦子,心里的负担减去了,死人的事情就杜绝了。

杜德轩坐在八仙桌旁,喝的还是满山跑,看房外的飘雪,看院里的积雪。早上起床的时候,杜文祥和长工就把院子扫了。还不到晌午,又落了厚厚一层。杜文祥、汪狗剩、还有长工,在扫雪。杜德轩给他们说:不用扫了,你们趁这个工夫,好好睡上一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下雪下雨能歇会身子。

汪狗剩说:这三年里,俺都没有好好干活,身子骨都歇懒了。俺几个刚才商量了,把咱院子的雪扫过了,再扫路上的雪、荒地里的雪。把这些雪都运到咱地里,等于给咱浇了一遍地。

杜德轩和长工们正说着,有人敲门。汪狗剩放下扫把,朝大门口跑,边跑边问:谁呀?

门外回答:我。

汪狗剩说:施先生,刚才俺掌柜爷还说,这么好的雪,咋不见施先生过来?

施满道隔着大门说:你家老掌柜真是这么说的?

汪狗剩说:真是这么说的,俺家掌柜爷一天不见施先生,心里就难受!

汪狗剩说着,把门闩拉开。施满道闪身进来,绕过照壁,朝上房走去。

杜德轩急忙站起,施满道像往常一样,抱拳,行礼。杜德轩也像往常一样,抱拳,还礼。两人分主客坐下。

汪狗剩又跑过来,张罗着给施先生倒茶。

施满道说:狗剩嘴甜,我刚才还没进大门,他就说老掌柜一天不见我,心里就不安宁?

杜德轩说:狗剩没说假话,我刚才还在说,这么好的雪,你咋不来和我一块赏雪哩?

施满道说:我这不是来啦,我这次来,还给你带来个好消息?

杜德轩说:咱草民百姓,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发财,能有啥好消息。

施满道说:我听人说,南京政府任命杨虎成为陕西省主席、西安绥靖公署总署、十七路军总指挥。

杜德轩说:这是啥好消息,咱是老百姓,不管谁当官,咱都是出力气挣饭吃的。不过,杨虎成这个人的口碑不错,有个好省长,百姓就少受点罪!

施满道说:要是只有这点消息,我给你说不说都没啥意思。关键是他上任第三天,就下命令,召回李仪祉,任命他为水利厅长,在陕西兴修水利!

杜德轩心里一震,来了精神,说:我知道这个人,咱陕西蒲城人,到外国读过洋书,是饱学之士,专攻水利!

施满道哈哈大笑,说:德轩兄,我回咱堡子教书以前,在哪教书?

杜德轩说:听说在蒲城教书。

施满道说:我就在李仪祉的村子教书,李仪祉家住蒲城富塬村。他留洋回来后,担任陕西省建设厅长。从民国11年开始,就在关中勘测设计水利,组织测量渭河以北的地形,筹划泾惠工程。可惜当时的权力人,没有采纳李仪祉的建议。李仪祉抱有一腔空想,远走南方,创办了水利专科学校。那段时间,我在蒲城教书,经常见到李仪祉,有时候谈至深夜,很是投机。听说陕西经过三年大旱,杨虎成上任后,把过去搁置的水利工程,当做陕西第一要务,启用李仪祉。

杜德轩长叹,感慨:这下咱陕西有救了,要是再来年馑,就不会饿死人了!

施满道说:咱武海一心想学水利,放着现成的师傅不投,跑到南京干啥?

杜德轩恍然大悟,说:对,李仪祉是中华水利泰斗,跟着他学,还能学不到能耐?继而一想,自己和李仪祉素不相识,怎么让能孙儿投他门下为徒?这事只有施满道从中穿针引线,说:施先生,我和李先生素不相识,冒昧登门,于礼节不通?

施满道说:这事我早就考虑了,我带武海一块去拜见李仪祉。一来咱武海做的是正经事情,于国于民都有好处。二来咱还有这张老脸,那些年的情义还在,这点情面他不会不给。

杜德轩站起,抱拳,答谢,说:这事情拜托施先生了,大恩不言谢,后报!

施满道说:德轩兄,你这些年如何待我,我心里明得跟点了灯样,遇到我能出的力气,咋能不出?要不,我成了啥人?

杜德轩说:这事宜早不宜迟,我的意思,后天早上就动身。我陪你一块去,路上也有个谝闲的伴。让狗剩吆车,咱们坐车。

施满道说:行,咱后天早上动身!

 

小说写到此处,本该结束,但考虑读者对李仪祉的好奇,该人物又是在小说结尾才出现,应该给读者做个交待。但小说不是史料,不能累赘。故把陕西学者对李仪祉的研究,摘录附上,权做结尾。

1930年冬,李仪祉在杨虎城、邵力子等陕西军政大员的倾力支持下。带领水利队伍,先后建成了一批新式灌溉工程,被人们称作“关中八惠”。分别是:泾惠渠、洛惠渠、渭惠渠、梅惠渠、黑惠渠、泔惠渠、沣惠渠以及涝惠渠。

193837日,年仅56岁的李仪祉,积劳成疾逝世于西安。下葬之日,自觉参加送葬的群众达三万人之多。公祭时,日本飞机盘旋轰炸,主持人恳求大家疏散隐蔽,然而人群岿然不动,坚持送行李仪祉,场面异常感人。

是年,杜武海任陕西省水利厅规划建设处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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