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是俗物,无论人们怎样改变它的符号意义,它本质上始终是乡里乡气的下里巴人。但是有时,南瓜也挺美。比方说,一处院落,屋顶上放上两三个红红黄黄的大南瓜,这院落就生动了。是普通农家住,一定是个勤快和谐的幸福之家;是文人住,主人定是个性情恬散之人。是官员住,一准是个退出宦海的明白官。若是把南瓜交给画师,瓜架下蹲个南瓜,篱笆旁开几朵菊花。
俗不俗,当然俗,美不美,也真美。这就是俗美,这画能够让人想到乡下的一户人家,家中有精明的女人和实在的男人,或许他们的日子不富有,甚至有点贫困,但是,他们穷而不颓、穷而不伤、穷而不暴戾。
我不鼓励贫穷,贫穷多忧念,一丝丝,一线线,把心织得像粒蚕茧。我尊重的是他们对生活的姿态,只有这样,才能让心始终自由:天上白云是我养,地下江河是我开,清风明月不费一钱买。
我也不妒嫉富有,《圣经》里讲,富人上天堂比骆驼穿针眼还难,就像《儒林外史》的严监生《欧也妮•葛朗台》的葛朗台,有钱却极其吝啬,叫人可惜了那钱。
还是李白来得洒脱,千金散尽还复来。
秋女侠则更干脆: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
这种洒脱使人惊醒,使人想微微笑,慢慢吟,轻轻唱,使人不羡慕朱门富户的富人反羡慕田里扶禾整菜耙畦的农人农妇,丽日晴天,心净无念,真强似住高楼,穿绸缎,一颗心放舟江湖不靠岸。地亩之间,平心也平眼,又强过多少强梁好汉。田头地尾得来荣华富贵,这可真是点化现实的南瓜。
就像童话《灰姑娘》。灰姑娘想要参加华丽的舞会,神仙教母便替她把南瓜变成漂亮的马车,把老鼠变成车夫和马,把她的敝衣变华服,旧鞋变金鞋。于是她见到王子,最终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人过中年,繁华过眼,南瓜车的美梦离我愈来愈遥远。春初早韭恰如桃李春风一杯酒,冬日南瓜又似江湖夜雨十年灯,它们一下子把住生命的两头,让人眼睁睁掉进怀旧的陷阱。
星期天下午,进超市买菜,娘俩不约而同的按住了一个南瓜。
儿子说,他嘴巴淡淡的,大鱼大肉又不想,就想吃一碗有一次回汉中时,外婆做过的南瓜酸菜疙瘩汤。
我笑,你倒挺会吃,那是你外婆的拿手好菜。那种汤金灿灿的,疙瘩小如米粒大如手指头,上面漂浮细细的酸菜丝,几滴黄亮的香油,就是一碗暖胃祛寒的清淡饭食。
儿子嘿嘿一笑,推着南瓜车,健步如飞,倒害得小个的我跟在后面撵。
我拿起手机,偷拍了他的一张背影。他听到两声卡卡声,转过头,大嚷:“小胖妞,你偷拍我,你侵犯了我的肖像权。”
我戳他一指头,“老娘就是侵犯了你的肖像权,怎么着,你还要状告我?”
他一脸尴尬,随即道:“你喜欢照就照吧,以前你是晒狗狂魔,天天把个笨笨狗折腾得什么似的,自笨笨狗去了我老爸那里后,你就成了晒娃狂魔了,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你总得找个目标来欺负欺负嘛。”
我有嘛?我有嘛?
我小跑着去停车场开车,他提着东西,还是从后面追上了我。
唉,快乐总是短暂,离别才是长久。
笨笨狗离开了我,要见一面还真不容易,想接它再回武汉,11岁高龄的它显然已经不能再折腾。要不了多久,连他也要彻底离开我上大学了。
人过中年,身边剩下的东西越来越少。
一阵风刮过,沧了海桑了田,日子总还要过,闲情万种的时候多,岁月又厚又长,总也过不完,可论上了光阴,又觉得轻了。
眼前的小小少年郎,还有十来天就要上战场了,可是心性还一如稚子,一个人在家时,他还是我眼里那个骑竹为马,挥木为刀,上阵杀敌,或是以南瓜为车,以老鼠为马,出发去寻找快乐的小王子。
我的儿,2019,妈妈愿意你继续点化现实的南瓜,戳破铜墙铁壁的学生生涯,继续快乐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