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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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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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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落的玉兰花

(一)

傍晚,整个小城被烟雨弥漫着。隐约听到,零星的鞭炮声在远处的深巷中炸响;冷风刮起来,路边的树枝随着风摇摆。“这鬼天气,过了元宵节还这么阴冷。”我禁不住抱怨天气来了,将衣领竖起来,匆忙向家中赶去。

回到家,匆忙吃了晚饭,来到书案前准备第二天的功课。疲惫至极,向窗外望去,外面是个黑洞洞的世界,这是一个昏沉的夜。回到案前,闭上眼睛,向后一仰,靠着椅背上。手机铃声响了,是母亲的电话。母亲说堂妹玉兰出事了,死在纺织厂车间里。我不相信母亲的话,几天前,和玉兰都到娘家拜年,我们一起围坐在炭火盆旁回忆小时候的事呢,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娘,玉兰不可能死,她那么年轻,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她的孩子都还小呢。”我在电话里跟母亲说。

“真的,早晨我听你二妈(二爹的妻子,在豫南称父亲的兄弟为爹爹,称父亲兄弟的妻子为大妈、二妈等)说的。前天她刚到常州,昨天新年第一天上班,就出事了。唉,多好的孩子啊。”母亲在电话里惋惜。

放下电话,我扑向窗户。窗外的风雨袭来,一瞬间泪水、雨水交融在一起。玉兰生前的断片,也在脑中连成一片了。

(二)

我和玉兰出生于同一年,听母亲讲,那年我们大家庭添了两个女孩儿,父辈们高兴,就用孩子出生时家乡山野盛开的花名取名。

那年春天,玉兰降生于二爹家。老家房前的高大的玉兰树开花了,一朵朵小巧玲珑的红花像一个个小铃铛,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叮当作响。那盛开的花好像为人间的喜庆而微笑。花瓣雪白雪白的,仿佛涂上了一层银粉。细细端详,千枝万蕊的玉兰花莹洁清丽,朵朵向上,如削玉万片,晶莹夺目。读过私塾的二爹就用“玉兰”给刚出生的堂妹取了名。母亲说,玉兰小时候小脸蛋白皙细腻,声音清脆悦耳,只是她并不像一般女孩儿文静,总喜欢爬高上低。

我们的家靠近小镇街道,两家的房屋坐落在一个叫“骆驼山”的山脚下,我们的门前有一条小河叫万象河。幼年的我们在骆驼山上挖草药、打柴禾、采野花,欢声和笑语已装载在骆驼山背上;我们在万象河捕鱼、戏水、乘凉,那条清澈的小河映着她们孩童时代晶亮的眸子和轻盈的身姿。

一年,万象河发大水,瘦弱的我被河水冲走,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大水要将我带到哪儿,我拼命地喊叫,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向我跑来,随后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待我清醒过来,我看见我躺在玉兰小小的胸膛前,原来玉兰救了我。

“玉兰,刚才在黑漆漆的水里害怕极了,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也见不到娘了。”我喃喃道。

“不要怕,我会游水呢。俺们回吧,一会儿四妈知道了,会骂你的。”玉兰小大人似地安慰我。

玉兰将我带回她的家,换上了她的干衣服,然后洗干净我的衣服晾晒在她家的院子里。

(三)

到了入学的年纪,我们手牵着手一起进入学堂。我文静而专注,玉兰有几分顽皮和淘气,常因功课念得不好,遭到老师的批评和二爹的训斥。

暑假,盛夏的午后,我们一起放牛。玉兰一骨碌男孩子一样爬上了牛背,我只有望“牛”兴叹”。胆怯的我哪敢爬牛背,那水牛瞪一瞪眼睛,就吓得心惊肉跳。每每看见玉兰骑在牛背上悠哉乐哉、手舞足蹈,我艳羡极了,觉得“英雄”就应该是玉兰这副模样。此刻,我想书念得好有啥用呢。

秋季,回到学校,玉兰留级了。我很勤奋,被老师们公认为是我们村最有希望考上学的女孩儿。

八十年代中期,我考上师范学校,一时间成为村里人谈论的对象,从他们的言语和神态中,我读出他们的羡慕。

早晨的太阳照在秋季的原野上,大地立刻展现一片斑斓的色彩。田里刚割的稻茬、地里庄稼和青草的绿叶上闪耀着亮晶晶的露珠。脚下的土地湿润润的,不起一点黄尘。我和玉兰走在通向车站的山路上,玉兰为我送行。

“你考上学了,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啊。我爸爸昨天还骂我,说和我一块长大的孩子,人家怎么知道发愤读书。唉,我对不起我爸了。”玉兰皱着眉头。

“二爹读了一辈子书,他渴望你学有所成,这是他做父亲再正常不过的愿望了。你不要埋怨她,你以后多用点功,就好了。”我鼓励玉兰。

“不行,我爸爸说我不是读书的材料,不让我读书了。唉,都怨我,对学习没兴趣。”玉兰叹了一口气。

“那太可惜了,不过以后还是有机会的。你知道吗,玉兰,这些年,你像大姐姐一样照顾我保护我,这一走,真舍不得你。以后遇到困难,再也不会有人像你这样护着我了。”说着说着我流下了泪水。

“我也一样,你这一走,心里话真不知该跟谁讲了。我爸对我恨铁不成钢,常板着脸,家里的人都怕他呢,家里的气氛死气沉沉。”玉兰好像要哭了。

“你到了城里读书,记得要给我写信啊,咱姐妹俩一定还像从前一样好。”玉兰盯着我的眼睛说。

“好的,我一定常写信给你的。你不要灰心,人生的路还长着呢。”我安慰玉兰。

(四)

春夜静悄悄的,窗外天上的星子似乎都出来了,朦朦胧胧地照耀大地。喧嚣了一天的校园安静下来。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拿出了玉兰的来信,悉心读了起来。读着读着,蹙起了眉尖。

玉兰在信上说家人给她找了一个对象,他家里很穷,住在一个僻远荒凉的小村庄,他家的房屋就坐落在半山腰里。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说话结结巴巴。玉兰很痛苦,想拒绝,但是大人的决定,怎敢违抗?玉兰才十六岁,二爹就为玉兰张罗婚事,我很不理解,深知玉兰来信一方面为了倾诉苦恼,一方面想得到我的帮助。在玉兰的潜意识中,我是“有办法”的人。可我也无能为力啊,青春年少的我憧憬爱情,但一遇到现实,就不知所措了。也许少女的爱是梦幻的,是不堪一击的。

暑假,我回来几天了,没见到玉兰,听人说玉兰去建筑队打工了。

太阳落山了,一阵阵晚风,把一天的炎热收了去,各家都吃过夜饭,男女老少洗完澡,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拿出凉席、床单,手摇蒲扇来到万象河沙滩上乘凉。小孩子们缠着大人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仰脸指着天上的星子,我和玉兰这时候,也躺在沙滩上。

“玉兰,你在我爸的建筑队干活累吗?”

“一开始,提半桶石灰,好在四爹照顾我,大人们也不敢说什么。现在慢慢习惯了,能提满桶石灰了。”

“二爹为什么早早给你提亲呢?”

“爸爸说,我不好好读书,下学了就应该找婆家。”

“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跟二爹说呢?”

“跟我爸说过,可我爸说,人家还小,长大了就长开了,到那时个子长高了,也变白了,也不会结巴了。”

“个子长高了,我相信。皮肤会变白,不结巴了,我不会相信。”

“那怎么办呢?爸爸说他家就他一个儿子,我将来去他家不会受罪的。”

我俩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夜深了,天上的星星不知什么时候被乌云遮蔽了,远处的山上传来了不知什么鸟儿凄楚的啼声。

(五)

那年秋天,十九岁的我师范毕业回到小山村任教。我一时对前途感到渺茫,玉兰却很高兴。

秋雨哗哗啦啦地下,河道里的水哗哗地流着。雨天,建筑队停止施工,玉兰来到我工作的学校。看玉兰来了,我很高兴。到学校的食堂买了几碗滑肉招待玉兰,我觉得愧疚,玉兰却很满意。玉兰说姐妹俩能永远这样多好啊,她不想成为别人的妻。说着玉兰眼眶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我劝玉兰以后常到学校里来,姐妹们谈谈心,不在乎吃什么的。

“他今年二十岁了,他家里催着结婚。听说他爸妈把婚期定在今年冬天。”

“你愿意冬天就跟他结婚吗?他家老人定婚期,也得征求你的意见啊。”

“你也知道我爸在家里说一不二的,他说定亲几年了,该把我给他家了。”

“二爹说给他家就给他家啊,你是你自己啊,你得拿主意。”

“我爸说女孩子反正是人家的,到谁家不一样?我不敢跟爸爸硬顶。”

“他这个人现在怎样了?”

“能怎样?还那样呗,个子也不高,皮肤也没变白,说话结结巴巴的。”

“那你也愿意去给他当媳妇啊?”

“不愿意又能怎么着,都定亲几年了。再说不跟他,也不知道能找到好的呗。”

“你不退亲,也不去找,怎么知道找不到好的啊?”

在我十九岁的生命里,弄不懂婚姻这个命题,也无法说服玉兰该选择的人生道路。我想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剂,也许时间久了,玉兰的心就不那么疼了。

(六)

那年冬天,十九岁的玉兰做了别人的新娘。听人说,玉兰的婆婆很强势,待玉兰不好。不久,玉兰带着新婚丈夫来到我的学校。他瘦削的身材,矮矮的个子,棕褐色的肌肤,小鼻子小眼睛,说话结结巴巴。婚后的玉兰,不像婚前那么叽叽喳喳的,跟她说话,半天才回应;也不好动了,见了我,总是静静地坐着。辞别的时候,玉兰说来年她和丈夫一起去南方打工。

不久,我来到了小城教书,和玉兰见面就难了。那年春节回娘家拜年,见到了玉兰,先前红润的脸颊变得黑黄,眼神没有从前活泛了,有些恍惚。她有两个孩子,玉兰的女儿发育不正常,几岁了,说话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她的儿子,还算天真活泼。问及她的情况,玉兰总是摇头,说丈夫说话结巴,又没有技能,打工也打不出去了。可怜的她,想到年幼的儿女离不开她,也只能在家里陪伴孩子,也不能外出打工了。

隔了两年,听家乡人说,玉兰将一对儿女交给老人和丈夫看管,又外出打工了,她对丈夫越来越不满意了,本想离开他,可她想年幼的孩子需要完整的家庭,只好打消念头。

(七)

几年前暑期回家 ,看见玉兰的丈夫坐在万象河的河沿上,一打听,才知道,玉兰家已在万象河畔买了一处楼房。玉兰终于从那偏僻荒凉、一下雨满路泥泞的小村庄搬了出来。

“弟,玉兰呢?”和玉兰的丈夫打招呼。

“她今年……在武汉……在武汉纺织厂打工,正月走的……,到现在没回来。”

“你们搬到这儿来,住宽敞的房屋,不如回家乡,在街上经营一家店铺,养家糊口。”

“可她喜欢在……城市打工,说外边……比家乡好。”

“在家里做个小生意,照顾一下孩子,多好。孩子都读中学了吧。”

“是的,她说孩子……大了……花销大……,还要……找个好点的……的工作。”

告别了玉兰的丈夫,我回到了母亲家。母亲说,玉兰的丈夫跟亲戚借了钱,才买上河边靠街道的房子。她丈夫有啥用呢,什么钱也挣不来,就会种二亩薄田。他父母年纪都大了,什么也做不了。这些年都靠玉兰一个女人在外面打拼维持生活。

听了母亲的话,我有些惘然。也不知道这些年,只读过几年书的玉兰在城里过得怎样了。

(八)

春节,回家乡过年了,于娘家我见到了玉兰。刚过不惑之年的玉兰,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眼皮耷拉下来,曾经挺拔的脊背,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点弯曲,走路也有些蹒跚了。

我们在火炉边聊开了,我劝玉兰不要背井离乡,在外漂泊了。玉兰说,孩子都上高中了,正要花钱,买房子贷的款也要还。田地里的庄稼也不值钱,孩子的爷奶年岁越来越大,还要给他们做回老家(豫南将死亡说成回老家)的棺椁。我问玉兰在外面的情况。玉兰说现在去江苏常州的一个纺织厂工作,这两年比前几年挣的多。再干几年,家里的状况就会好转了。

“唉,玉兰,不要光想着挣钱,你也要爱惜自己。你看你才多大,就把自己累成个老太婆了。”

“没办法啊,我没文化,只能干苦力,多加班,才能挣到钱。”

“唉,唉,你有多久没照镜子了?”

“我知道我年龄不大,容颜苍老。厂里的姐妹们都这样说我,我以后会对自己好点。”

开学了,我离开家乡返校开始新一学期的工作。听家里来城里的人说,我离去娘家的第二天,玉兰也身背行囊,去常州的纺织厂上班了。

(九)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风呼呼地刮着,楼下的一棵落雨杉拼命地摇摆着,我又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娘,玉兰她怎么死的啊。”

“前天,玉兰年后上班的第一天,天冷,她穿着长长的大衣去工厂上班,她的大衣被搅进了机器里,玉兰被活活地勒死。玉兰死得很凄惨,舌头伸出口外……”母亲在电话里哭述。

玉兰啊,玉兰,这么年轻,就这样撒手人寰,生命就这样被画上了休止符。玉兰,真的走了吗?几天前,你还说要好好爱惜自己的啊。那个伴我四十年的姐妹,就这样消失了。我们一起在骆驼山挖草药,一起在万象河嬉戏,一起牵手走进学堂,一起月下倾听牛郎织女的呢喃……,这些断章分明鲜活地在我脑中蹦跳。我情不能自已,朝窗外看去,天地间的风雨大作了,我的眼泪又簌簌流了下来。

(十)

玉兰,她真的走了。她的弟弟、一双儿女和婆家的兄弟赶到异乡去看她,处理善后事情。

他们进入太平间,玉兰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再也看不到她的亲人了。玉兰的弟弟掀开玉兰脸上的白布,让玉兰的一双儿女走过来见妈妈最后一面。两个孩子颤抖着来到玉兰身边,看着他们的妈妈,好像不认识似的,过了一会儿,玉兰的女儿轻声哭起来,玉兰的儿子眼睛红了,低着头揉着衣角。

玉兰死在车间,她所在的工厂赔了一笔不小的抚恤金。听说抚恤金的分配,主要是给她的一对未成年的儿女。

玉兰的骨灰被丈夫带回家乡。要下葬了,白发苍苍的二妈去看她,泣不成声。

入殓了,二妈亲自给女儿的棺木铺好被褥,说是孩子一辈子奔波在外,去后要睡得舒适。看着女儿空荡荡的棺材,二妈想从玉兰的婆婆那里要几件“好东西”。

“妹妹,孩子前年买的一串金项链,她一直放在家里的,她从我家走时说要是带到工厂宿舍会被人偷走的。你给她放在里面吧。”二妈跟玉兰的婆婆说。

“我一直没见过那项链啊,也不知她放哪里了。”玉兰的婆婆极不愿意寻找项链。

“今年过年,玉兰买了一件呢子大衣,她最爱穿那件衣服,你也给她放在棺材里吧,让孩子到那个世界穿得体面些。”二妈满含热泪。

“姐姐,那件衣服她才穿了两天,多么新的衣服,放在棺材里太可惜了。再说,人死了,什么也不知道,就是放在里面也没用的。”玉兰的婆婆极力争辩。

听了玉兰婆婆的话,二妈什么也没说,让玉兰的弟弟开车连夜将她送了回去。第二天一大早,二妈去小镇上给玉兰买了几件她生前喜欢的衣服和首饰,随即赶过去放在玉兰的棺椁里。

(十一)

春天,玉兰花又开了,那一串串雪白的玉兰花如一个个铃铛,仿佛风一吹就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就在玉兰花盛开的时节,我回家乡,看到了玉兰的嫂子。听嫂子说,玉兰的丈夫在她去世半年后,就有了新女人。

“那女人比玉兰会打扮多了,长发烫了许多卷卷,嘴唇涂得血红,穿着高跟鞋,花裙子。”素朴的嫂嫂极力搜寻她大脑储存的词汇描绘那女人。

“她那么时髦,怎么看上说话结结巴巴的妹婿呢?”我半信半疑。

“你不知道,她是看上玉兰的抚恤金。听说抚恤金全捏在结巴子手里呢,还听说,那女人爱打麻将,她欠了我们街上好多人的赌钱。这下可以从结巴子手里榨取玉兰的抚恤金了。”嫂子很是愤慨。

从嫂子家出来的路上,我遇到了二妈。先前灰白的头发全白了,眼睛浑浊得分不清眼珠眼白,脊背完全佝偻,走路摇摇摆摆。见到我,她站住了,喃喃说:“我的玉兰跟你一般大,她走了,她也不管我孤老婆子了。”“二妈,她不是也给您留了抚恤金了吗?”“那是小妮子拿命换来的钱,我怎么能花一分呢。要是花她的钱,那不是要我的命吗?”我将颤巍巍的二妈扶进了房屋,安慰她好好休息,不要想那么多。

回到了母亲家,母亲说,前几天,你二妈去了玉兰的坟地,大哭一场。回来就生病了,就成了这个样子。

“黑发人走在白发人前面,唉,真是可怜。”母亲发出长长的叹息。

起风了,我看见门前的大树不停地摇晃,那高大树上的玉兰花,在风中飘落。

2015年3月18日初稿,2023年10月11日修改 信阳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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