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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俊科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9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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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



冯俊科

 

引子

2017年7月的一天,黄河小浪底水库枢纽放水排沙。数股激流从排沙洞群中喷涌而出,如数条黄龙腾空而起,翻滚搏杀,咆哮着直向黄河下游冲去几百米外雾缭绕水汽漫天场面尤为壮观这是在现代化技术条件下,利用“人造洪峰”将下游河床淤积的泥沙送入大海,疏浚河道,防止溃堤下游15公里处的黄河南岸,有汉光武帝陵王铎故居、杜甫故居等景点。这些景点的对岸,即黄河北岸,就是我的故乡。看着拍岸惊涛千堆白雪经过消力池后沿河道缓缓东去。不由得我想起近50年前,两岸发生的那桩惨烈事件。

 

 

临近春节,学校放了寒假,我窝在家里无事可做。早晨一睁开眼睛,就想着出去找点能填饱肚子的活儿干。大街上好像有人喊,隐隐约约的,喊的啥?听不太清楚。讨厌的是石榴树上的麻雀们,叽叽喳喳地叫唤。仔细听,好像是马大喷的声音。这个儿货,无论大事小事,爱在街上咋呼。

“来,帮我贴神像。”我妈喊我。

我这才想起,明天是小年了。我妈是个虔诚的神鬼主义者。逢年过节,对大鬼小鬼小魅各路神仙都顶礼膜拜,格外的尊敬。不光是老灶爷、老天爷,还有地王爷、龙王爷(水井)、钟馗爷、孙针爷(孙思邈)、磨虎老爷(磨坊)包括老祖宗先人们,一个都不落下。

帮我妈把老天爷像贴在了上房外的窗户上,两边贴上巴掌宽的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幅:惟天为大。老灶爷像贴在灶台前的墙上,两边的对联是: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来。横幅:一家之主。

贴好了老灶爷,我妈端详着,一脸祈福的神情。那老灶爷涂着满脸红色,像个红脸关公,彰显出一家之主的尊贵。它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胡子是黑线条画的,喜笑颜开,像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在我眼里,这种尊贵色调和活泼线条组成的老灶爷,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我妈掰开一个糖火烧,用手指头抠出里面一块糖稀,抹在老灶爷嘴上。她又跑到外面,把手指头上剩下的糖稀抹在老天爷的嘴上。老天爷居高临下,目光威严,一副大公无私赏罚严明的神情。

我吸溜着口水,可惜那糖稀,问:“为啥给它们糖稀吃?”

妈说:“弥上它们的嘴,省的它们到天上胡说八道。”

妈把掰开的火烧给我和弟弟一人半个。我咬了一大口糖火烧,转身往街上跑。

“跑啥?”奶奶坐在大门口椅子上,拐棍一横,拦住我,“别光为嘴,黄河没底海没边。”

奶奶六十多岁,满头白发,一脸慈祥,她除了因得过轻微脑梗左腿有些行走不便,心里清楚,耳朵很灵,曾经在漆黑的夜里用拐棍敲死过一只从床边跑过的老鼠。“别光为嘴”,这是她经常告诫我的一句话。她还有一句话说得有些难听:“整天价嘴就地拖。”嘴就地拖的是啥?猪。这两句话平时她说得多了,我从不放在心上。饥饿难忍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个不为嘴?哪个不是整天价嘴就地拖?但奶奶刚才说的后一句话我不太懂。

“黄河没底,那它在天上流啊?” 我问。

奶奶不回答我,笑咪咪的举起了拐棍。我躲闪开,滋溜一声跑了。

最终,我还是跑去了黄河边,是跟着马大喷去的。

大街上,真的是马大喷在喊:“谁去修黄河大堤,每天杠子馍,肥肉疙瘩粉条随便着(读音zhāo注1)。”

这个无耻之徒,反戈一击把老靳逼死后,当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后来又正赶上党中央提出党员队伍要“吐故呐新”,便入了党,当上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民兵营长。

我跟在马大喷屁股后面走。那半个糖火烧早已进了肚里,消化的无影无踪,听着马大喷喊,嘴里像有涎水溢出。

马大喷的屁股后面不光跟我一个,还跟着一群人。他真的有些得意洋洋好像忘了他姓啥名谁。那两颗黑豆粒大小的眼珠子游离不定,不停地在眼眶里滑来滑去,流露出的是一种贼光,那贼光焕发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得意和喜悦。马大喷是他的外号,这外号起因于他那张嘴。他的嘴有些大,嘴片有些薄,吹起牛来,活像生产队那头老牛屙硬屎蛋时的屁股眼儿,张张合合,合合张张,不停地鼓出来再翻进去,翻进去再鼓出来。湨梁村吹牛不叫吹牛,叫大喷。马大喷这个人,骨子里永远觉得,整个村里就他有能耐,就他本事大,抓住一只麻雀,他能喷成老鹰,喷抓老鹰吧,他会喷:抓之前心里也很害怕,恁厉害的老鹰,放谁能不害怕?可真没想到,恁厉害的老鹰看见我就软了,软成了一团泥,任凭我随便弄它,这也不知道是因为啥,真的,不知道是因为啥。

操,就他喷的这些话,谁听了能不明白啥意思?他真把别人都当成傻瓜了。

马大喷一边走一边喷:“知道吗?县革委会为了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提出了修筑黄河大堤的战略任务,以粮为纲,向黄河滩要粮,这是战略任务,要求组织基干民兵完成。基干民兵是干啥的?平时劳动,战时打仗。公社民兵团分给咱村民兵营一段大堤,咱村由我负责,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咋能负起贼大的责任?也不知道公社革委会这是咋了,贼信任我。”

豹腿叔嚼:“大喷儿,你说这话,纯粹是脱裤子放屁——多余。”

郑黑球说:“你是民兵营长,那肯定由你一个人负责。”

不知道谁说:“老鼠掉进油缸里,不油(由)你油谁?”

众人的嘲笑声中,我跟着马大喷,满怀希望地进了大队革委会院子。司马砖头、郑鳖、孙狗蹄早已经在院子里等着。我们一起报了名。

马大喷拍着孙狗蹄的头说:“这小民兵,从小就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为了备战备荒去修黄河大堤,向黄河滩要粮,支援世界革命,为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穷苦人民做贡献,真不愧是贫下中农好后代,毛泽东思想教育出来的好苗子。”

我对司马砖头嘀咕:“真他妈的能喷,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都是为了嘴。没杠子馍、肥肉疙瘩、粉条随便着,谁去?”

司马砖头赞同我的话:“他不能喷,能当上副支书民兵营长?操,不为了嘴,谁去?谁也不是憨囟逑。”

估计哪个村的革命群众都不是憨囟逑。这几年,每逢初春时节,天气渐暖,庄稼地活儿也不多,县革委会不是组织广大革命群众挖河道就是修河堤,再就是打机井平整土地沟壑,搞农田基本建设,反正不能让革命群众闲着。革命群众每年也都盼着这个时候,乐于去干这些活儿,放寒假的学生们也是争着去。为啥?每当冬春时节,青黄不接,家家的粮缸面瓮几近见底,人人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唤,天天一副半死不活是样子。只有到工地上干活儿,才能张开大嘴随便着,把肚子装饱。

后来听说,这叫以工代赈,中国历朝历代都这么干过。

这次修筑黄河大堤,湨梁村八个生产队,组织了八个民兵连,每个连四五十号人,加起来三四百人。马大喷走在队伍最前面,我和郑鳖、司马砖头等人扛着红旗,紧跟着他。民兵们拉着架子车、扛着铁锹镐头、背着行李卷、腰上系着茶缸饭碗等,像电影里支援前方打仗的民工队,浩浩荡荡去修筑黄河大堤。

修筑黄河大堤须穿过黄河滩。黄河滩到底有多大,没人能说得清楚。站在县城南门外的黄土坡上,向黄河的方向望去,看不见黄河,也看不见沙滩。黄河滩春来早。一望无际的野草、芦苇、红柳、矮榆和各种杂树,有的已经吐芽泛绿。进了黄河滩,横七竖八的河汊、支流、浅沟、水坑中的冰凌已渐渐融化。一条新近蹚出来的沙土路,坑坑洼洼曲曲折折。

马大喷从前头传过话来:“跟紧了,小心牛皮沙,陷进去死路一条,没人能救。”

谁敢不跟紧?牛皮沙看上去是沙,一脚踩上去就走不脱了,像牛皮糖一样粘脚,越挣扎脚就越往下陷,能把整个人陷进去。马大喷说,他亲眼看见过一头野猪跑到牛皮沙上,四蹄陷到里面,野猪越挣扎陷得越深,最后整头猪都进去了,不见踪影。自救的办法是一屁股坐下,身子往地上一躺,打滚儿,就能滚出牛皮沙。这都是马大喷出发前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先不说牛皮沙,最直接的感觉就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咬,又小又黑,像黑芝麻粒,它们大概从来没闻过人味儿,叮过人血,一群群一团团地,拼了命的往脸上扑,往鼻孔耳朵眼里钻,叮得人们不停地拍打,又蹦又跳,走路像躲瘟疫跳大秧歌一样。

司马砖头说:“操,没吃上杠子馍肥肉疙瘩粉条,小咬们倒把咱爷们当肥肉吃了。”

孙狗蹄说:“知道贼苦,孙子才来哩。”

我往肚里咽着口水,没有吭声。一张嘴说话,保不齐会有小咬飞进嘴里。我已经听见几个人咔咔咔的,咳嗽得厉害,说是嗓子眼飞进了小咬。

黄河大堤的位置早有人规划好了,两边楔着柳橛,堤界撒了白灰道,距离黄河二三十米。

黄河水一片黄色,无波无浪,在静静流淌。

马大喷跳上一辆架子车,擤了一把鼻涕,哏了哏脖子,看样子要做重要讲话。果然,他瞭了一眼黄河,说:“都说黄河可怕,可怕个逑?都看看,好好看看,黄河风平浪静,像个没出门的大闺女……”

话没有讲完,河水突然掀起了浪头,个个有墓骨堆大,一人多高,一排接着一排,此起彼伏,哗哗发响,像一群野马奔腾咆哮起来。这黄河好像有些故意和马大喷叫劲儿。

“我操,咋是后娘的脸,说变就变?它妈……”

马大喷话没说完,突然两腿一蹦,跳下了架子车,踉踉跄跄跑了两三步,才勉强站住。原来是公社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人,手里拿着卷尺拐尺图纸绳子锤子木橛等。

那领导身穿中山装,留着三七分头,面色庄重的一挥手,对广大民兵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然后扭过头,对马大喷说:“马营长,让恁村的民兵按照划好的白灰线,先把堤基用夯打实了,然后把沙土和白灰搅拌均匀,每堆上一层,就用夯砸实了。等我们检查验收合格后,再堆上一层沙土白灰,再用夯砸,一定要符合战备的要求。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绝对马虎不得。”

马大喷一挺胸脯:“请刘团长放心,我拿得脑儿担保,我们一定要把黄河的大堤修好,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的炮弹要是打来,保证只砸个小坑,把炮弹再反弹回去。”

有人在偷偷的笑,不知道谁在嚼:“真他妈的是个大喷。”“那张牛屁股眼儿嘴,没白长,真能喷。”

工地上,四面插上了红旗,绑在木头柱子上的高音喇叭,不停地播送着毛主席语录“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愚公移山》和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革命精神,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歌声嘹亮,曲调激昂,把民兵们唱得热血沸腾,有的挥镐刨沙挥锹装车,有的拉架子车穿梭般的运送沙土,年纪稍大些的搅拌沙土和白灰。我和司马砖头孙狗蹄一帮学生,两个人一班,在架子车两侧负责推车。壮劳力十二个人一台石头夯,呼吆嗨吆的喊着号子,把五六十斤重的石夯高高抛起,狠狠地砸下。那个劳动场面,真是热火朝天龙腾虎跃,包括红旗啦,标语啦,口号啦,歌曲啦,战报啦……这些都不说了,后来,有很多电影和文学作品,反映那个年代战天斗地的壮丽场面,都大同小异,都差不多,没有必要再细说了。

经过几天奋战,黄河大堤已建成了一半,像一条巨大的土龙,东西走向,横亘在黄河边上。

谁也没想到,除夕后半夜,发生了一场大事。

晚饭后,我躺下就进入了梦乡。几天下来,我已经累得腰酸腿痛,浑身像散了架。

—咚—咚—,爆炸声接连响起,把我从梦中惊醒,我以为是庆祝春节放的鞭炮,蒙蒙胧胧地。后来才觉得天摇地动,草棚直晃,声音也不对。有人在议论:

 “是不是搞民兵爆破演习?”

“我操,哪有这势搞训练的?”

“除夕夜,也不让爷们睡个安稳觉?”

“会不会有阶级敌人破坏,炸大堤?”

“搞不好,是美帝苏修打过来了?”

民兵们像炸了窝的麻雀,叽叽喳喳,说啥的都有,纷纷爬出了被窝儿往外跑。

夜色中,大堤上火光闪闪,爆炸声震天,沙土飞溅。

马大喷住在食堂附近的一间小草棚里,(我们住的是几十个人一排的大通铺,他远离大家,住单人单间,这是他当领导的特权。)他跑出来,拿着雪亮的手电筒四处乱照,挥着手喊:“操他妈,阶级敌人借过春节搞破坏,来炸大堤了,快,都给我上,抓坏人。”

民兵们胡乱喊着,骂着,我睡眼朦胧,也听不清楚他们喊的骂的啥。我站在草棚外面,看见有人提着马灯、汽灯、手电筒,有人举着火把,也有人拿着镐头、铁锨、扁担、火铳等各式家伙,不顾一切的扑了过去。几堆做饭用的柴禾垛也燃了起来,火光冲天,把大堤上照得通亮,是做饭的麻西犊和司马狗勺媳妇点的,我听见她两在喊:“快,快,往南面跑了一个”,“这里有一个,这里有一个,快来抓!”黄河滩上乱的像一锅粥。一阵忙乱后,在湨梁村承建的堤段,抓住了八个炸大堤的人。

这时,东边的天已经放亮了。晨曦里,弥漫着淡淡的青烟和炸药的味道,大堤被炸得坑坑洼洼到处开花,像电影《南征北战》里,我军在大沙河阻击敌人撤退后被敌军大炮炸毁的工事,有几处几乎夷为平地。

马大喷身上穿了一件褪了绿色已经变黄的旧军大衣,没有扣扣,掩着怀,他怒不可遏,喝道:“把他们都给我捆了,让他们的脸对大堤,跪着。”说完转身要走,样子急匆匆的。

 “大喷,先审审他们,看是哪儿人,为啥炸大堤?” 麻西犊喊。

“肚子憋不住,赶紧回去拉屎。”

“审了再拉嘛。”

“还用审?炸社会主义大堤能是啥人?肯定是地富反坏右,阶级敌人。留几个人看着他们,其余的去吃饭,拿杠子馍,端汤,都来这吃,看着他们吃,让他们看着吃,咱们吃饱了,让他们去把大堤修补好,修补不好,操他奶奶的,全扔到黄河里喂老鳖鱼虾。”

“大喷,还是先审清楚再走吧?”麻西犊一把揪着马大喷的军大衣襟,马大喷一扯身,里面的身子露了出来,他浑身上下光着,只穿了一个鲜艳的花裤头,红底大牡丹,像是女人穿的,紧绷在他的屁股上。

“操,肚太紧,憋得难受,先让他们跪着。” 马大喷有些生气,甩开麻西犊急匆匆的走了。

郑黑球说:“蒋介石当年炸开花园口,淹死了多少老百姓。这些人是不是躲藏在黄河滩的国民党土匪,残渣余孽?”

豹腿叔说:“净鸡巴瞎扯,解放多少年了,还有国民党土匪?国民党早跑台湾去了。他们这么干,一定有原因吧?”

“你们才是国民党土匪,” 一个被捆着的中年人说,“原因就是你们为啥抢占我们的地?”

“恁的地?笑话。这黄河滩哪一块地是恁的?”郑黑球问。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小石磨盘那么大,橘红色的,把霞光洒满了黄河滩,一眼望去金灿灿的。大年初一的天气真好。

马大喷已经穿戴整齐了,他手拿筷子扎着两个大杠子馍,端一大碗汤,啃着馍喝着汤来了,一副胜利者的神态。

“今天大年初一,要不让他们先吃饭,吃了饭再问?反正大堤已经这样了。” 豹腿叔说。

“你说啥?炸了大堤还给他们吃饭?老豹,你这是啥阶级立场?”

“大喷,好好问问,这些到底都是啥人?为啥要炸大堤?”郑黑球问。

马大喷说:“好好问问,给他们多恁些嘴干鸡巴啥?破坏毛主席提出的抓革命促生产,破坏备战备荒为人民,炸社会主义大堤,还能是啥人?绝对是阶级敌人,太猖狂了。”

 “谁是阶级敌人?” 那中年人说,“我是黄河南贡移村的大队长。”

马大喷说:“大队长?革命样板戏《龙江颂》里,龙江村的李志田也是大队长,啥鸡巴大队长?没有眼光,没有立场,受阶级敌人黄国忠怂恿,以救龙江村的地为借口,破坏龙江大坝。你们村和龙江村一样,肯定有黄国忠那样的阶级敌人,你就像那个李志田。”

那个大队长说:“俺们几个都是村里的贫下中农,黄河去年夏天塌沿,往南边滚动了三百多米,把俺们几百亩地变成了河道,给恁这黄河北留下了几百亩地,这地原本应该是俺们的。你们修黄河大堤,要以粮为纲向黄河滩要粮,我们也要以粮为纲在黄河滩种粮,可你们一下子圈走了俺几百亩地,那咋回中?俺们公社和你们公社头头交涉了好几次,你们根本不听,就是要修,你们敢修,我们就敢炸。”

马大喷说:“恁说啥?恁的地?啥鸡巴是恁的?这河南河北,哪不是社会主义的地,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地?我们修大堤,是为了保护毛主席和社会主义的地不被黄河水淹了,恁们竟敢狗胆包天,把大堤给炸了,这是啥行为?你们知不知道,这是炸社会主义,炸……炸……,知不知道?真他妈的ⅹ太无法无天了。”

马大喷突然卡壳了,连说了两个炸,没敢炸出后面的话来,我看见他注意到豹腿叔、郑黑球一眼不眨的在瞪着他,我估计后面的话应该是“炸伟大领袖毛主席”,可他没敢说,他要是敢说出这句话来,豹腿叔和郑黑球保不齐会借机把他暴打一顿,然后扔进黄河。原因是一年多前,豹腿叔他媳妇和郑黑球他妈聊天,一个说,听说江青是毛主席后娶的,先娶的姓杨,叫杨开啥?这个江青是演电影的,长得漂亮,毛主席就把她娶了。一个说,叫杨开慧,后来死了,毛主席又娶了一个,姓贺,江青是第仨,填房,听那个姓贺的还活着,江青就硬是填进去了……这纯粹是老娘们之间没有事干瞎聊天,不料叫马大喷听见了,说是抓住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专门开了批斗大会,说她两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江青同志,让她两捧着《毛主席语录》,跪在向毛主席献忠台前请罪,自己扇自己耳光。要不是豹腿叔是革命伤残军人,郑黑球家几代老贫农,非要像马鞭妈一样,把她两个打成现行反革命不可。

别看马大喷这人爱喷、能喷、敢喷,可喷中有细,啥能喷啥不能喷,心里有数,奸着哩。

那个大队长说:“自古以来,黄河都是该咋流咋流,河道该咋滚咋滚。滚过你们这边,那边留下的地我们种;滚过我们那边,这边留下的地你们种,历朝历代祖先们都这样办。人要顺从自然,不能欺天。你们这一修了大堤,黄河水一直淹着我们的地,哪咋行?我们南边要是也修大堤,用钢筋水泥修,修得更坚固,黄河一旦涨了大水,会是啥局面?”

张黑毛出来帮腔,说:“你们要用钢筋水泥修,那我们就用石头钢筋水泥修,比你的还坚固,看你们咋办?”

那大队长说:“两边比着修大堤,修的再坚固,说不定哪一年,黄河使起性子,洪水暴涨,掀起滔天大浪报复我们,吃亏的肯定是两岸的贫下中农。人力再大,还能斗过老天爷?自古以来,人力不可欺天。”

马大喷冷笑一声,说:“顺从自然,不能欺天?人力斗不过老天爷?屁话,全是屁话,你这简直可以说是反革命言论。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与天斗,高兴的不行;与地斗,高兴的不行;与人斗,高兴的不行。大寨人民就不顺从自然,就敢做大自然的主人,就敢把七沟八梁一面坡,改造成层层梯田,他们和地斗,和天斗,改地换天,咋啦?咋没有见报复大寨人?你是不是反对毛主席,反对农业学大寨?”

那大队长说:“你这人说话咋不讲理,净掐榾柮(gǔduò注2)?”

马大喷说:“我就不讲理,你敢咋?敢把老子的鸡巴给咬了?”

那大队长也横起来,说:“你来,你来,不敢咬你鸡巴我是你孙子。”

马大喷不由自主的用两手摸着皮带。

张黑毛说:“大喷,快看。”

黄河里,从河的南岸开过来四五条大船,船上满是人,拿着叉耙棍棒,呼啥喊啥听不清楚。

黄河上的风呼呼的刮,浪哗哗的响,声音太大了。

马大喷立刻咆哮起来:“点铳,快,点铳,快点铳,民兵们紧急集合,准备打仗,黄河南的阶级敌人打过来了。”

——咚——咚……

铳声响了起来,一股股青烟伴着火星冲向天空。湨梁村几百多号人拿着铁锹镐头木棍,呼喊着叫嚷着谩骂着向河边跑去,在河边一阵势摆开。

黄河的风浪越来越大,汹涌澎湃,像一群恶狼,奔涌着咆哮着撕咬着向前滚动。

那几条船在大浪中无法抛锚,又不能靠岸,晃晃悠悠的,随时有翻船的危险。

船上跳下两个人,一点也不怕冷,在混浊的水里拨浪穿行,往岸边凫过来。看样子,那两人的水性很好,在浪里一会儿钻进去一会儿浮出来,像两只欢快出没的水鸭。离岸边不到二十米,他俩站住了,甩了甩头,用手抹拉着脸头上的水。原来河水并不深,才淹到他两胸部。那两个人淌着水,毫不畏惧的往岸边走,大腿露出了水面,接着露出了膝盖、脚脖,看得出他们冻得有些发抖。

马大喷喊:“操,水咋恁浅?快顶住他们,绝不能让这两龟孙上岸,冻死他,冻死他俩。”

岸上的人们抡起锹,一铲一铲的沙土朝他们撂去,纷纷扬扬,打土炮一般。

那两个人站在水里,冷静的回过头,对船上的人挥了挥手,船上一些人扑扑通通的,开始往河里跳。

那两人既不怕冷也不怕死,冒着劈头盖脸的沙土,依然往岸边走来。离岸边眼看只有十米左右了,突然咕嘟一声,两个人同时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岸上的人一下子沉静下来。

马大喷大声喊:“玩潜泳吧?操,给爷们来这一套?提高警惕,准备……”

突然,背后跑出来一个年轻人,不知道是从哪里跑来的,二十岁出头,一胳膊勒住马大喷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明晃晃的匕首,尖儿对着马大喷的胸口,嘴里喊:“马大喷,我操你妈,我女朋友哩?快说,我女朋友哩?不说我捅死你这个龟孙。”

马大喷被勒歪的脸正好对着东升的太阳,霞光里,他斜着眼儿看,眼眶里的那两颗黑豆立刻不再滑动,露出了惊恐、哀求、绝望的光,声音也变得像孙子,说:“小兄弟,别这样,可别这样,咱两都是一个战壕里的革命战友,有啥话好说,好好说……”

这场面真像是演电影。

那个人紧紧勒着马大喷脖子,死不松手,那把匕首随时会捅进马大喷的心窝。

“小兄弟,你听我说,小刘调回郑州的介绍信早开好了,革委会的大红章也盖了,就放在我的抽屉里,回去就给你,春节一过,恁两就回郑州工作。”

“操你妈,老子不回郑州了,老子今天要和你一起去见阎王爷,到那儿评评理。我女朋友哩?快说,我女朋友哩?”

那人晃着匕首,使劲把马大喷一直往黄河里推。

忽听咔嚓一声,河岸塌陷下一大长条,有一米多宽十几米长,把那个小伙子和马大喷一起塌陷进了水里。

“黄河塌沿了,快往后退。”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咔嚓,河岸又塌下一条,河里溅起了一道巨浪。

马大喷和那个拿着匕首问他要女朋友的年轻人不见了。那两个玩潜泳的人也一直没有露面。

 “知道吗?那小伙子是刘月季的男朋友,也是郑州知识青年,在五里岗村插队。”

“刘月季是独生女,爹妈有病,按照知识青年政策应该返回郑州,可大喷一直拿把着人家,不给开证明信,不让人家走。”

“操,这下可好了,到阎王爷那儿,好好评评理吧。”

“马大喷,啥鸡巴人?流氓,到了阎王爷那,一准儿把他刀劈斧砍钢锯锯,大卸八块,然后把他扔油锅。”

人们议论纷纷的,看来有人知道其中的缘由。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跑过来,双手捂脸,披头散发,呜呜呜哭着,一头栽进了波涛汹涌的黄河……

“刘月季!刘月季!”

“没错,是刘月季。”

“哎,这闺女,真是……”

 黄河里飘起一片白沫,白沫慢慢消散,混浊的河水很快又恢复到以前的模样,无声无息,打着旋涡流向前方。

一个滩人赶着一群羊来了,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他说:“黄河塌沿,是下面让水旋空了,成了无底深渊。黄河水看似平静,底下全是流沙。一排漩涡过来,眨眼儿功夫就旋出一个深坑,一股流沙涌来,很快就能把深坑填平。老人们说,流沙无形,黄河无底。修条大堤就想把黄河水挡住,白天做梦,瞎鸡巴想。”

滩人说完,吹着口哨,领着那群羊走了,像一朵悠然飘去的云。

河南船上的人见出了人命,像一群疯狂的狼,隔着河水嗷嗷叫着,胡嚼乱骂,举起棍子抡着家伙。他们要是跳上岸来,绝对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腥拼杀。

正在这时,一阵摩托车响声由远而近。三辆摩托车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都是身穿中山装,其中就有那个刘团长,他旁边一个人提着手枪。刘团长大声喊:

“大家安静,安静,我是公社武装部刘部长。”

没有人搭理他。

刘部长从身边那人手里拿过手枪,朝天上啪啪啪打了三枪,人们才沉寂下来。

刘部长说:“大家要冷静,冷静,现在,两个公社革委会的领导正在协商,大家一定要克制,保持冷静。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要严防阶级敌人借机破坏捣乱。”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毛主席还说: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工地上的大喇叭里,天天播着毛主席这些语录。

刘部长一提抓阶级斗争这个纲,果然立竿见影,吵杂混乱的局面立刻安静下来了,没有一个人敢再出声。谁愿意去当那个借机破坏捣乱的阶级敌人?

刘部长喊:“赶快救人,水性好的,赶紧下去救人。”

船上和岸上几个水性好的年轻人,扑通扑通跳进了河里捞人。那几个人在河里不停地潜入水中,浮出水面,再潜入水中,再浮出水面,像饥饿的鱼鹰在河里找鱼。

“找到了,找到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慌慌张张的跑来,没有下车就喊,“那两个黄河南的人找到了,冲到下游,被人救了,亏了他们是船老大,水性好,没淹死。”    

太阳坠落在西边的天上,淹没在一抹红色晚霞中。晚霞由红色变成昏黄,显得得有气无力,终于,失去了一切光彩,无可奈何的消逝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夜幕悄悄拉起,一望无际的黄河滩暗淡下来。

马大喷、知识青年刘月季和她的男朋友依然不见踪迹。

黄河水悄悄地退去了,退到了一百多米之外,原先汹涌澎湃恶浪翻滚的河道变成了崭新的沙地。

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太阳升了起来,照在沙滩上。那沙滩经过水洗,干干净净,平平展展,在朝霞中泛滥着金光。光脚丫子踩在上面,像踩在黄绸缎子面上一样,细腻软和,滑溜溜的,脚心痒痒的,弄得人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几只乌鸦呜哇呜哇叫着,打头顶上飞过。

马大喷他爹妈老婆孩子亲戚们来了,在沙地上或跪或坐,对着黄河,嚎天喊地的哭:

“儿啊儿,你这个狗比掰儿,你是做了啥孽啊,就这样让龙王爷叫走了?不养活恁爹,不养活恁娘,俺白把你养大,你就这样走了?你那良心叫狗吃了?龙王爷呀,恁咋不睁睁眼啊……”

“孩子他爹,你真是做了大孽啊,你死了……你留下这一堆儿女,谁来替你养活啊……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我这命咋贼苦啊……”

“爹呀,我的爹呀……”

黄河已变得平静温顺起来了,没有一朵浪花,没有一层波浪,茫茫一片,静静流淌,好像啥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根本不理睬齐哭乱喊的这一家人。那种平静有些冷漠阴险,有些残酷无情,让人们想起来觉得可怕。

我终于相信了奶奶的话:“黄河无底海无边。”

元宵节前夕,黄河大堤还是修好了。

元宵节过得很冷清,村里没再像往年那样热闹,老虎不耍了,狮子不逗了,小鬼摔跤游戏也不玩了,铳也没有再听见响,只听见零零星星的鞭炮声,软弱无力,没有了往年的喜悦与张狂。

马大喷家的院子里,停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棺材头写着一个金色福字,洗脸盆那么大。大门框上贴着两条白纸,门头贴着一块白纸,两扇门心贴着方块白纸,全都空无一字,寡白刺目。马大喷的老婆带着一群没爹的孩子,坐在棺材旁边抽泣流涕,他们大概已经哭累了,已经没有那天在黄河滩上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痛哭。

我妈正在盛饭,问父亲:“大喷寻到了?”

父亲没吭声。

奶奶坐在椅子上,说:“寻?寻个狗比掰,一片黄沙滩,哪儿寻?”

“那棺材里装的啥?”

“用稻杆捆个草人,安个葫芦当得脑儿,用黑煤水画上嘴鼻眉眼儿,把他的衣服被子往棺材里一塞,抬到坟地一埋,就去狗比掰,拉倒了。”

奶奶大门没出二门没迈,说马大喷的事和我在现场看到的咋一模一样?

我妈走过来,捧着一碗饭递给了奶奶,毕恭毕敬。一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闪过:奶奶难道是下凡的神?

元宵节过后,《黄河日报》头版发表了一篇通栏新闻报道:十里长堤镇恶浪,千亩沙滩变良田。介绍X县民兵师在春节期间,战天斗地、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修筑黄河大堤的英雄事迹。右下角有一篇,是表彰的修筑黄河大堤劳动模范者名单。

我捧着那篇报道和劳动模范名单,一字不落的至少看了三遍。

令人意外的是,那天发生的惊心动魄的炸堤事件一句没提,知识青年刘月季和她的男朋友一字没提,劳动模范名单里也没有马大喷的名字。

我抬头看看老灶爷,又跑屋外看看老天爷。过小年时,我妈弥在它们嘴上的糖稀已经风干了,黑黑的一坨,硬棒棒的,像风干的鸡屎,粘得结结实实牢牢固固。

今年夏天的雨特别多,也出奇的大,接连下了三天三夜暴雨,那雨水像是从天上倒下来一样。雨刚停,听说黄河发大水了。村里很多人,包括我和司马砖头,急匆匆的往南门外高坡上跑,都说是想看看,春节期间修筑的黄河大堤是如何镇住了滚滚恶浪,保护了千亩良田。

我的娘,南门外的高坡上全都是人,黄河水一直淹到了高坡下面,再有一两米就涨到坡上来了,包括枪毙黑老瘫的沙滩刑场,全都淹没在水里,那水黄泄泄乌泱乌泱的,浩瀚的无边无际,打着漩涡,闪着亮光,浑浊、深沉、坚毅、有力,翻卷着从上游带来的树木、柴草、家具、牲畜、棺材、尸体等,汹涌澎湃浩浩荡荡,不由分说地向前滚动着。

哪还有十里长堤、千亩良田?

几天过后,大水退去了,留下了清洗一新的沙滩,没有一棵树一棵草一棵庄稼,光秃秃平展展黄灿灿的,空旷干净,一眼望不到边。就和黄河塌沿淹死了马大喷刘月季和她的男朋友、第二天水退去之后的那样,软软的、细细的,犹如水洗过的黄绸缎子。

盛夏的夜格外燥热。夜色中,蛐蛐、马叽哩(土话:蝉)和一些不知名字的虫们在声嘶力竭的叫唤。我躺在生产队打麦场上,仰望星空,胡思乱想,死活睡不着。

我想到了那个放羊滩人的话,心里不由得紧缩着,涌起一阵恐惧感。黄河水时而奔腾咆哮,恶浪滔天,像泼妇一样嚎叫骂街。时而风平浪静,悠悠流淌,像少女般温柔羞怯。但是,它随时会涌动起流沙,把平坦细腻的沙滩变成河道,变成无底深渊,可转眼之间,又会把河道深渊变成平坦沙滩。沧海桑田,转瞬之间。这种鬼斧神工的变幻魔力,并不在于它吞噬了多少财富和生命,可怕的是它经常表现出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天上繁星闪烁,浩瀚无垠。一颗流星放射出璀璨的光,拖着长长的尾巴,从高空飞速划过,消失在遥远的天边。这颗流星永远的消失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是在看见它的人们的心里,或许会留下淡淡的记忆,时间一长,或许什么都没有了。这世间的事,即使再惊天动地,再轰轰烈烈。这世间的人,活着的时候费尽心机你争我夺,如同虎狼,最后呢?都无一例外的遵循着这个规律,都无一例外的永远消失了。

夜空依然寂静,群星依然闪烁。

 

1. 着(zhāo):湨梁村人把放开了肚皮张开大嘴,痛痛快快吃东西叫着。

2. 榾柮(gǔduò)原指木头块,树根墩子。掐榾柮,当地人用来比喻说话蛮横,断章取义,不讲逻辑,不讲道理。

 

 

《流沙》创作谈

 

契珂夫說:“我只会凭回忆写东西,从来也没有直接从外界取材而写出东西来。我得让我的记忆把题材过滤出来,让我的记忆像过滤器那样只留下重要的或者典型的东西。”我很欣赏和赞同这句名言。

《流沙》所反映的事件和人物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近50年来,它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一直过滤到现在,才写成了小说。那个年代,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年代,是“认识自然,改造自然,人定胜天”的年代。半个世纪的实践证明:我们错了,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然而,遗憾的是很多人忘记了。就像黄河水时而奔腾咆哮,恶浪滔天,随时会涌动起流沙,把平坦细腻的沙滩变成河道,变成无底深渊;时而风平浪静,悠悠流淌,又会把河道深渊变成平坦沙滩。沧海桑田,转瞬之间。这种鬼斧神工的变幻魔力,并不在于它吞噬了多少财富和生命,可怕的是它经常表现出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给人们带来更多的是平静和诱惑。更为可怕的是,这些违背自然规律的错误,现在依然在犯,代价依然在付,人们面对大自然,依然雄心勃勃,斗志昂扬。

一百多年前,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指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这是多么英明、精辟和深刻!遗憾的是,哲学家从人类无数灾难性的后果中总结出来的论断,在中国很多人并不知道,因为他们并不学习哲学,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哲学。为此,我们这个民族将会继续付出灾难性的代价,这只是时间问题。

莫斯科大学建于1755年,这所大学有两大特点为全世界所独有:一是所有的男生必须服兵役;二是所有的专业必须学习哲学。俄罗斯自十八世纪后,出现了一大批文学家、政治家和经济学家,仅莫斯科大学就有13人获得诺贝尔奖,不知道与学习哲学有无关系。

文学要讲故事,要讲人的生活、感情和命运,但不能离开时代。要通过故事和人的生活、感情和命运反映一个时代。马大喷、刘月季和她的男朋友,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他们的命运就是那个时代的命运,但他们都如同流星从高空飞速划过,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只是在看见它的人们的心里,或许会留下淡淡的记忆,时间一长,或许什么都没有了。这世间的人和事,即使再惊天动地,再轰轰烈烈,最后都无一例外的遵循着这个规律,都无一例外的永远消失了。夜空依然寂静,群星依然闪烁。这就是时代和人。可悲的是,过去那个时代和人物,现在很多二三十岁的人并不知情,也并不关心,他们看到的就像是“大水退去后,留下了清洗一新的沙滩,没有一棵树一棵草一棵庄稼,光秃秃平展展黄灿灿的,空旷干净,一眼望不到边。就和黄河塌沿淹死了马大喷刘月季和她的男朋友、第二天水退去之后的那样,软软的、细细的,犹如水洗过的黄绸缎子。”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在遗忘那个时代的同时,他们自己也将被后来的时代所遗忘,而对于一个民族来说,这是极其危险的。文学作品,应该为了避免这种危险承担起一点责任。这些从本质上說都是哲学问题,即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问题。

文学与哲学结合,开出的花朵才会更长久,更艳丽。几年来,我写的中篇小说《湨梁村手记》、《何处安放》、《鸦雀无声》、《老戏台》,包括《流沙》,一直在做着这方面的努力,仅此而已。

 

 

本小说发表于《北京文学》2018年6期

            《小说选刊》2018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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