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

睡莲

山东淄博、张志成

(一)

来旺爱逞英雄，十六岁那年，他悄悄地偷出爸爸的猎枪上了山，不但没有打着猎物，迷了路不说，大半天水米没有打牙，真是饥渴难耐。

为了撑面子，他把捡到的一只死山鸡别在腰上，跌跌撞撞地出了山。这正应了一句歇后语“腰里别着一个死耗子——装打猎的。”

山下有个村子，村边上一户人家的栅栏门开着，他不顾一切地走进去，四顾没人，看到天井里一个齐腰高的水缸，水面上飘着绿叶，绿叶之中托着两朵香气四溢的睡莲花，他干渴难耐，把头伸进水缸里，咕嘟咕嘟地喝了个肚儿圆。

正当他感觉很爽的时候，忽然看到从屋里飞出一样东西，不由多想，只能伸手接住，低头一看，竟是一个白面馒头。他急忙向屋内看去，只看到一缕长发一甩，和一角红裙子一闪，之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激动地喊道：“谁呀？有人吗？”他连着喊了三声，根本就没有回音，他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去。

一个馒头对他来说自然是雪中送炭，他虽然狼吞虎咽地吃着，却也没有吃出太多味道。脑子里想的都是那棵睡莲，和那一闪即逝的一缕黑发，还有在眼前一晃就不见了的红裙子，就像看电视剧按了暂停键，这个画面永远定格在他的脑子里，成了他的梦幻，和久久解不开的一个谜。

第二个星期天，他早早地赶到集市上，买了十几条五颜六色的金鱼儿装在塑料兜里，在进山前，他绕着路走进那户人家，悄悄地把那些金鱼儿放进了水缸里。

来旺的老爹去世后留下的不是真正的猎枪，是打铁沙子的土枪，没有三点一线，后面是个鸡啄米的炮台，枪筒的末端有一个很不标准的准星，对猎人的瞄准技术要求极高，来旺自然还是空手而归。尽管很累，他却忘不了绕道再走那个小村子，他看到的总是那一缸睡莲。

因为睡莲是朝开暮闭，来旺下午下山，睡莲总是把她最灿烂的一面呈现给他，使他心情大好，总是觉得和那棵睡莲有着无限的亲和力，情不自禁的就会摸一把那扇栅栏门，用此来表达对睡莲的向往。再后来，他知道了这个山村的名字叫桃花峪。

随着年龄的增长，心中的睡莲也扎了根，至于开的花儿有多么美，他却说不清道不明，在他的心目中，她的美是无限的，更是朦胧的。

经过无数次的锻炼，他第一次打到了一只兔子，他高兴地连蹦加跳地走到桃花峪，悄悄地走进那个院子，把兔子轻轻地放在门口，然后红着脸飞快地跑出来藏在一棵树后，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扇门儿。

门开了，走出来一位穿着上白下红的姑娘，一头黑发瀑布般垂在两肩和脑后，见她弯下腰捡起那只兔子，站起来看向院墙外，往耳后抿一缕头发，展颜一笑就回屋去了。

只这一笑，来旺的骨头都软了，虽然那脸儿还是朦胧的，看那身段却是仙女般的样子。他痴痴的呆在那里，许久回不过神来，后来他在心里默默地给她取了个名字——睡莲。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睡莲的影子，进入了他每夜的梦乡。

来旺的父亲早逝，母子两个过日子。读完高中后没有考大学，和母亲打理着一片果园，闲暇之时就上山打猎，之后送给饭店，总能卖个好价钱，小日子过得也算有盼头。

有一条是铁定不变的，每次打猎归来，他必定转到桃花峪，摸着那个栅栏门，深情地看一眼那棵睡莲，然后把个兔子，也许是一只山鸡扔进门里头，再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来旺对桃花峪很不了解，两个村子相隔虽然不足二十里路，却划分在两个市里，就连学生上学，也是各在各的域内。

两年过去了，又到了睡莲盛开的日子，来旺一如既往地给睡莲的家里送猎物。一天，正当他默默离去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小伙子，请留步。”

小伙子先是一愣，他不相信在这里会有人和自己说话，因为在这四年中，他不知道在这里伫立过多少次，这个时常进入梦乡的家庭，从来没有人和他正式打过照面。

“小伙子，请留步，”一个中气很足的声音再次响起。

来旺听清楚了，的确是有人对自己说话，他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怯怯地回过头来，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站在他的面前，和善地抓住他的手说：“走，跟我来，到寒舍一叙。”

来旺盼星星盼月亮的，就是想进入那所神秘的屋子里，印证一下那个似水一样的妙人儿，能否和梦中的样子重合。

（二）

室内很整洁，所有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在闲余的空间里，摆放着的都是造型奇特的根雕。靠后墙的一张八仙桌上，放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兔肉，一把锡酒壶，左右两只小酒杯，直接是一个便饭的样子。老头很实在，把来旺按在下首椅子上就坐，自己坐在上首，还没有说话就把两个杯子里倒满了酒，然后端起一饮而尽，指着来旺说：“喝！”

来旺本不善饮酒，怯于老人的气势，不得不硬着头皮咽下去，辣的他咳嗽了好大一会儿。

三杯酒下肚后，老人的话匣子才打开，他对来旺这几年给他家送猎物的事儿一字不提，一张口就是连续的问话，“你家住哪个村呀？姓甚名谁呀？爹娘是干啥的呀？你几岁了呀？你读了几年书呀？家里日子过得怎么样呀等等。”

来旺想哭，他进这个家的目的，是想见一面那个日思夜想的，面貌朦胧的，想象中的那个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姑娘。

至于酒是什么味道，兔肉有多么香，他毫无感觉。他无精打采地应对着老头地问话，眼睛却盯着内间那个吊着纱帘子的门口。透过纱帘能够模糊地看到，似乎很俊俏的一位女儿的身影，她面对着窗户，正在轻轻地翻看着一本书，根本看不到她的面容。

近在咫尺，看到的还是水中月，雾中花。他好恨这个老头啊，若没有老头的存在，他会不顾一切地掀开那个门帘的。他也恨那位姑娘，恨她太冷血，恨她为什么不能转一下头啊，哪怕只是一秒钟呢，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心满意足的呀。

可是她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好不容易听到了她的一点声音，“巫山近，云水远，黑线长，藕丝连。”短短几句诗，听不出她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还是情不自禁地从书里读出来的，其声如蝇，勾人心魄，如无老头的存在，他定会泪流满面的。

一顿饭就这样无滋无味地吃完了。末了，老头从一个衣橱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西服说：“这是送给你的，放心，尺寸的大小是正好的，这是我们经常看着你的身高和胖瘦定制的。俗话说有来无往非礼也，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用不着客气，来吧，我送送你。”

没有办法，他只能使劲地再看一眼，纱帘之内的那个佳影，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那个家门。一路都在想着老头说出的两个字“我们，”那就是说，送给他西服的人，并不是老头一个人的意思，能够凭眼光观摩出他的身高和胖瘦的，只有那个佳影了。想到这一层意思，他高兴地唱起歌来，“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小伙壮如山……”

通过这一次的接触，从老头的嘴里他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这家人家有一个美丽的姓氏——花。

令他痛心的是，当他再次给花家送猎物的时候，发现那个栅栏门已经上了锁，抬头望去，那所房子的门上也挂着锁。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不由自主的像陀螺似的在门外转来转去。他一时心慌意乱，六神无主。情急之下，他不顾一切地翻过墙头，透过门窗玻璃，发现室内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地狼藉。

她走了？不知何往，他木愣愣的一屁股蹲在地上，目光呆呆地望着那把锁，意识到他是被人家甩了的时候，一时悲愤添胸。许久，他猛然回头，发现那棵睡莲也不见了，他一下子趴在那个放水缸的地方嚎啕大哭。之后，他捡起一片变黄了的睡莲叶子装在兜里，抹着眼泪，嘴里絮叨着一句诗，“巫山近，云水远，黑线长，藕丝连，”摇摇晃晃地离去。

整整一个星期，来旺都是浑浑噩噩的，他觉着他的一颗心不知道安在什么地方，就像在大雾的旷野里走路，完全没有了方向感。吓得妈妈四处奔走，中医西医都来过了，神呀仙的都请了个遍，这才慢慢地好了起来。

他缓过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蹬着一辆三轮车，去花市买回来一缸睡莲，之后又放进去几尾金鱼儿。闲下来的时候就对着那棵睡莲出神，看着看着的眼睛就湿了，不知有多少次泪珠儿就会出现在睡莲的绿叶上。

（三）

母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找了个继父。家里突然增加了一位精力旺盛的壮汉，家里的那点责任田和果园的活儿，对继父来说，那就是小菜一碟。加上母亲对来旺十分溺爱，政府也开始了禁猎行动，闲得来旺都差点变成纨绔了。

听说几百公里之外的临沂批发市场急速发展，各行各业都缺人力工人。来旺就和母亲继父商量着，要去临沂闯荡一番。先从打工开始，慢慢地学习经营方法，积累信息和熟悉业务，等全部掌握流程后，就可以自立门户了。

于是，他独自来到了临沂市场。果然，电线杆子上，大街两旁的墙壁上，招工启事比比皆是，他拿出笔，从一张看似比较正规的招工启事上，抄下了电话号码和地址，一路打听着找到了，那家名叫“南方厨具公司”的门头。

一位名叫房文的中年男人接见了他，知道他是个高中生，就把他领到了一个四合院里。经房文介绍，这个四合院的东、西、南屋都是仓库，正北屋有五间房，东西两头的耳房分别是男女员工宿舍，中间的三间就是老板的住处和接待客人的地方了。

这几个人里有营业员，送货员等，来旺是仓库保管员，房文就任命他为宿舍的社长了，就此，他本人也算安顿下来。

令来旺欣喜的是，院子里也有一缸睡莲，花骨朵摇晃着脑袋，正含苞待放。来旺立刻扑上去，双手摸着水缸沿子，许多往事涌上心头，泪水不知不觉的就滴落下来。等心情平稳下来后，他自语道：“哭啥？你不是喜欢睡莲吗，且把烦恼忘去，好好的爱护和欣赏这株睡莲吧。”

话是这么说，每当他独自面对这棵睡莲的时候，他总是爱恨交加的。俗话说爱有多深恨就多深，当初对花家姑娘的无限爱，又被人家无情地抛弃，这个中的滋味，不是只言片语能够解得开的。

尽管如此，第二天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买来十几尾金鱼儿放生在水缸里。

从同事们的口中，他也慢慢了解了这个公司的大概情况；老板是位女的，高中学历，她的叔叔在南方的总公司坐镇，由于人手不够，是总公司的老板，从很远的老家把父亲和侄女接到南方，据说他的侄女不服南方的水土，还生过一场大病。病愈后经过培训，派她来到临沂接手这个分公司。前几天听说总公司召开重要会议，女老板去参加会议去了。

怪不得老板的房门总是锁着呢。

白天上班后，这个院子就剩来旺一个人，他是仓库保管员，除了进出货物之外，来旺还是比较悠闲的，无事的时候，他就去对着那棵睡莲窃窃私语，好像有着总也说不完的话。

一天上午，满院子里充满芳香，来旺好觉奇怪，恍惚间忽然发现那棵睡莲开花了。来旺欣喜地扑过去，看到小碗口大的花盘儿舒展开来，笑盈盈的接受着太阳的精华。一只蜜蜂儿也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信息，在花芯里爬来爬去地踩着花蜜。

来旺激动地俯下身子，脸蛋儿几乎贴近花盘儿，恨不得和她亲吻上几口。

忽然嗅到对面有香水的味道，接着又感觉出有人的气息。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不觉眼前一亮，一位似曾相识的姑娘突然站在他的面前。

啊，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来旺的嘴立刻变成了个O 型，许久合不拢来。

那位姑娘美丽的眼睛也直直地看着她，四目相对，目光相互间就像被磁铁吸住一样，久久的不能分开。

看着看着的，那位姑娘的眼里竟然出现了晶莹的泪花儿。她忽然绕过水缸，牵起来旺的手，一句话也不说，硬生生地把他拉进屋里，双臂一下子环住来旺的脖子，呜呜地哭出声来，“你个冤家，你，你坑死我了呀，呜呜呜……”

这突然发生的事件，使来旺手足无措，虽然感受到姑娘软软的身体，他却怕得要命，这可是他的老板啊，显然是她认错了人的呀，他可不敢造次。他就像一块木头一样，冷冰冰地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姑娘见他没有反应，知道是产生了误会，就哭泣着说：“不认识我了呀，我叫花霞妃呀。”（霞妃——睡莲的别名）

来旺还是一动不敢动，花霞妃这个名字，他没有听到过，他不认识呀。

姑娘的泪水更多了，她贴着来旺的耳朵，泣诉道：“巫山近，云水远，黑线长，藕丝连。”

“啊！是你呀！”

来旺双手捧着姑娘的脸蛋看了又看，激动地泪如雨下，万千语言不知从何说起，双手用力地环住了她的腰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