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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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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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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灵人

农历十月初一在本地是鬼节,是个祭祖的日子。这一天的晚饭后,从一片坟地里传出一位妇人伤心欲绝地哭声。在漆黑的夜晚,这哭声随着夜风传开,使人毛骨骇然,身上立刻起满鸡皮疙瘩。

这是张冬梅在哭,她跪着的坟头里面的人和她非亲非故,她是来替别人尽孝的。她学生时期的闺蜜远嫁广州,十月初一回故里祭祖很不现实,就用手机给她转来五百块钱,委托她在十月初一的时候替她给父母上坟。买祭祀的用品连一百元也花不完,虽然有利可图,可她替人尽孝的心是真诚的,尤其是她发自内心的哭声,真有点感天动地的感觉。

之后,她把墓碑和供品及烧纸的画面录下像来,再给闺蜜转发过去,一件心事就了了。

张冬梅是干劳务市场的,因为赚钱多,且每日一支付,不存在拖欠工资一说。

这几年劳务市场也不好干,就是好天气里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老公管着种责任田和种蔬菜去农贸市场上卖,勉强能维持儿子读高中的费用和家庭的日常开支。虽然还得适当抽出钱支援她的娘家,两口子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虽然很劳累,他们却乐呵着,有时候还会打开DVD唱上几首红歌,借以排解一天的疲惫。这是常理,没有大灾大难的日子总是幸福的。

儿子很争气,终于考上了一座名牌大学。两口儿卖完最后一包粮食,凑足了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父亲刘乐水眼看着他上了火车,说:“儿子,走吧,祖国比家大!”

第二年的夏天的一天,下了一夜的雨,张冬梅打电话问劳务市场,对方说没有活干,地里太湿也进不去人。她就提议说:“他爹,难得今日清闲,咱们上山玩去吧,别忘了咱们是在那条小溪边定的情啊。”

刘乐水很高兴得应允了,拉着她的手就走。张冬梅说:“别慌,带上几个塑料袋子吧,如果有蘑菇和木耳的,带回来也是钱啊。”

话虽这么说,进山后心照不宣地直奔那条小溪。在老松树的阴凉下,他们坐在水边的石头上,两脚伸进清澈见底的水里,说着知心的话儿,仿佛又回到了恋爱的日子,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各自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果然山上有蘑菇和木耳,家境窘迫的他们忘记了进山的初衷,手拄着借力的木棍,欢喜地进入到捡宝的状态。两人相隔不远,时而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都表示出甜甜的蜜意。他们想象着儿子大学毕业后,再找一个好工作,娶一个漂亮的儿媳妇,哄着孙子玩儿,那是多么的幸福啊。

一条黑花蛇,从不远处向着张冬梅的身后爬去,十米,五米,三米,二米,她却全然不觉。当那条昂起头,吐着鲜红的芯子,正要攻击她的时候,刘乐水发现了,不容他多想,他飞奔过去,在被树根绊倒的同时,他手中的木棍也狠狠地打在了蛇的脖子上,那条蛇虽然没有死透,对张冬梅造成的危险却解除了。

话说蛇类是轻易不主动攻击人的,因为它知道吞不下去的。可这条蛇的行动却反乎常理,有可能是它的领地意识在作祟吧。

张冬梅算是躲过了一劫,可是刘乐水的身子却不受控制的向山下翻滚着,他的头不知道被乱石头碰了几次,被一棵树挡住他的时候,他已满脸是血,昏迷不醒了。

张冬梅刚从惊吓中醒过来,就哭喊着连滚加爬的向山下追去。一下子抱住丈夫嚎啕大哭:“他爹,他爹,快醒醒啊,呜呜呜呜……”亏她是干劳务市场的,有一把子力气,她背起丈夫就跑,好不容易跑到大路上,她跪在路边截了一辆车,很快地进了医院的急诊室。

通过检查,医生说他的颅内有血,做手术的话有一定的风险,要么出现半痴呆,要么变成植物人,而且住院费得需要十余万元。哪怕在头上打个洞排血,病人也可能失去劳动能力。保守治疗就靠自然吸收,那就得看病人的运气了。

张冬梅没有十万元,在医院里住了十天,只是治好了皮外伤,就花了近万元。至此她已借债不少,无奈之下只得出院,每天按时给丈夫打流食维持生命。从此,她独自挑起家庭的重担。不但得伺候老公的吃喝拉撒,地里的活儿也的她干,终日的操劳使她身心疲惫不堪,尤其是儿子读大学的费用越来越难借,愁的她终夜以泪洗面,脸上的光泽迅速地消退着,庆幸的是老公在慢慢的恢复着意识。

农历九月下旬,张冬梅收到了替闺蜜上坟的微信,她才违心地接受了闺蜜转来的五百元钱,就她和闺蜜的交情,在正常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收她钱的,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

联想到自己的现状,越觉着心酸,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倾诉。面对着闺蜜父母的墓碑,烧完纸后,磕下头去就抬不起来了,泪水哗哗地流着,继而抽泣,继而出声,实在忍不住了,竟嚎啕大哭。

放声痛哭一阵后,心里也痛快了不少,她拢了一把头发,站起来拍打拍打膝盖上的土,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半夜了。她迭不得休息,给老公换上尿布,又把老公一昼夜攒下的屎尿布子洗出来,一件一件地凉上后,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半了。她煮了一碗面条吃,又给老公喂了点流食,因为下一次给老公喂饭还不知道啥时候呢。干完这些活后,她才骑着三轮车去了自家的菜地。

在农贸批发市场里,她三轮车上的二百多斤水萝卜和二百多斤大葱,卖完了的时候已是八点钟了。往回走的时候她又饿又累又困,看到殡仪馆门边的石头墩子很干净,就坐在墩子上休息,双手托着那张焦瘁的脸,不知不觉得就睡着了。

在梦里,她看着儿子在食堂里,转悠着找别人吃剩的饭菜充饥,又忽而看见儿子跪在她的面前说:“娘,这书咱不念了吧,看你累成啥样子了,我不能没有了娘啊,呜呜呜呜……”这梦就像真的一样,不由地抱住儿子放声痛哭。

“大姐,大姐,”几声呼唤声惊醒了她,她的面前站着一个胸戴白花,胳膊上带“孝”字的一位中年人。她赶忙擦了一把泪水说:“先生,让你见笑了,实在不好意思,我是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哭的,对不起了。”

“不不不,大姐,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刚才看到你掉眼泪,忽然想起一件事想和你商量,看看你能应允不?”

“先生,我一个苦命的弱女子,能有什么值得您商量的呀?您有啥事就敞开说吧。”

“好吧大姐,”那人掉着眼泪说:“那我就直说了哈,希望你不要见怪。事情是这样的,我娘去世了,马上就出殡了,你说我一个大男人哭吧,也哭不出多大声来,我老婆倒是能哭,她和我娘老早就不和睦,她怎么能够哭出感情来呀?至于我儿子哭奶奶,就他那个捣蛋玩意儿能哭出声来吗?刚才看到你掉眼泪,我就想请你帮帮我,能哭出个动静来就好,到出完殡也就一个来小时的样子,我给你五百块钱的工资,大姐,你考虑考虑能行吗?”

张冬梅本来就是心软的人,每当看到别人哭她总是跟着掉眼泪的,要是替别人做孝子贤孙去假哭,她这辈子是第一次遇到。可是想到自己家庭的现状,有五百块钱的进账,对她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心想:为了儿子的学业,为了给老公治病,我这点脸面又算的了什么呢?我就豁出去吧。说:“先生,我同意了,我别的本事没有,要说哭的话,我是天天以泪洗面的呀,呜呜呜呜……”话还没有说完,她已泣不成声了。

“谢谢你,谢谢你大姐。”那人拉起她来,另一只手握着三轮车把子,一块儿走进了殡仪馆。

不大会儿,一间停尸厅里多出了一位浑身披麻戴孝的女人。一家人都不认识她,可是看她哭得那个样儿,要比死者的亲人还要痛苦几份。

有些女人的哭,也是得用心的,用力的,有艺术性的活儿。从八点半开始,这家人的亲戚和友人们都赶来了。每一波来的人先是摆上供品,上香烧纸后再磕头,当磕到第三个头的时候,不管真心假意,有泪无泪,都要嚎上几声。这时候凡是守灵的人都得跟着哭,别人真哭假哭且不说,张冬梅却是真的哭,就是大家都止住了哭声,她依然抽抽嗒嗒的止不住声。这种祭拜活动一直持续到九点多,在这段时间里,张冬梅的泪水总共就没有停止过。

九点半整,那位中年人在门外站在椅子上,举着烧香,面朝西方大喊三声:“娘啊,上西方大路啊,娘啊,上西方大路啊,”当他喊到第三声的时候,他本人也大哭起来。随着他的喊声,停尸房里也传出来哭声,有人喊声:“起灵了——”凡守灵的人这才齐声大哭。

先是四个人抬着死者走出来,后面跟着的是死者的至亲,这是应该正哭的人,不过这个队伍不大,在一胎化的这些年后,真正至亲的人就逐渐减少了。

也因为如此,张冬梅的哭声尤为重要,想不到这哭也得有唱的功底,听她哭道:“我滴那个娘唉——,你咋不要俺了呀——,娘啊——,你咋这么心狠呀——,就闪下俺不管了呀——”她的哭声有节奏性,拉音很长,嗓门也高,喊娘的次数最多也最有感情,感染力很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昏天黑地。她不但带动了其他人的哭声,就连围观者也被她感动地掉着泪珠儿。直到灵车向着火葬场的方向走远了,大家才止住了哭声。即便如此,张冬梅还犹自不断地擦着眼泪。

一位陌生人找到了她,说:“家主跟着灵车去火化场了,我是这个殡仪馆的负责人,家主给了我八百元钱,说五百元钱是你的工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笑着说:“可能因为你哭的太优秀吧,另外的三百元算是对你的奖励,并让我对你说声谢谢。”

张冬梅接过钱,推着三轮车,心中一阵轻松,刚要骑上车子,那个殡仪馆的人就追了出来:“大姐,你等一等。”

张冬梅停住脚步,等他上来说:“老师,你还有事吗?”

“大姐,是这样的,这个活你还愿意干吗?如果愿意干的话,你留下个电话号码吧,你要知道,有时候一天会有两三家出殡的呀,也就是说,你有时候可能用不了一天就能赚到一千多块钱呀。嘿嘿,我说这些,就是因为你哭的太好了,我们很需要像你这样的优秀人才的!”

张冬梅默然了,想到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羞涩之外,从心底里感到从没有过的屈辱,若应允了人家,整天哭着别人的爹和娘,岂不是咒着自己的爹娘早死吗?她在犹豫之际,忽然想起《聊斋》里面的一句话“有心为善虽善不奖,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人在做天在看,公道自在人心呀,爹娘会饶恕我的吧?

她虽然慢慢地给了那人的电话号码,回过头,酸甜苦辣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早已泪流满面了。

回到家后,她冤屈地趴在丈夫的身上失声痛哭,许久,她才抽抽嗒嗒地对丈夫说:“他爹,我赚到钱了呀,呜呜呜呜……”之后,她才把她赚钱的经过,怯怯地对丈夫诉说着。

丈夫的眼角忽然流下两行泪珠儿,张开了嘴,看那口型,好像是说了“谢谢”两个字。

2023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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