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见忘的头像

见忘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2/20
分享

寻找牛永久

 牛芷珊去鹤川县的前一天晚上,听邱娘婆说起,世纪大厦旋转餐厅对面楼顶的那只羊驼忽然倒立了起来,把屁股怼向天空。邱娘婆说完这句话时,沉默了大概七秒钟,就哭了起来,隔着电话,牛芷珊能听到那呜呜的声响,像是一股妖风钻进漏缝的洗手间,让人后背阵阵发凉。

 邱娘婆是牛芷珊对邱莹莹的专用称呼,大学四年,同宿舍的女生换了好几茬,唯独邱娘婆与牛芷珊铁打一般的,形影不离。邱娘婆是山东的姑娘,人高马大,两人站在一起,大长腿的尽头差不多对着就是牛芷珊的胸,而牛芷珊的后脑勺一顶,就是邱娘婆的胸。有意思的是,牛芷珊平时是一副假小子的样子,而邱娘婆反倒有些扭扭捏捏,两人经常出双入对的,比一般男女情侣更似有情侣的样子。

 大学毕业后,两人都选择留在了杭州。邱娘婆入职了一家装潢设计公司,牛芷珊则去了一家外贸企业,在差不多单位中点的老小区合租了间二居室,便开启了在大城市的打拼之旅。牛芷珊曾跟邱娘婆打趣说,争取少至三年,多至五年,买套房子,到时这个城市万家灯火,就有一盏为我们而留了。邱娘婆说,三到五年在杭州买套房子,你说,我们除了卖身,还有什么未开发的技能?牛芷珊说,也行啊,我这身肉没几两,你那身肉还是有份量的,再催下肥,首付就可以拿下了。邱娘婆说,你想把我当猪养啊。牛芷珊说,当猪养不好嘛,吃了睡,睡了吃,不就是你向往的生活嘛。邱娘婆说,就是当猪养,你也得养我一辈子。行。牛芷珊把手里的那杯热水递给邱娘婆,接着说,那你就喝一辈子白开水吧。邱娘婆接过水杯,在沙发上缩起身子,把头斜靠在牛芷珊娇小的肩膀上,说,跟你在一起,臣妾就是喝一辈子白开水也是觉得蜜甜的。牛芷珊身子一侧顿时压力山大,只觉得牙痒痒的,恨不得跳起来一顿拳打脚踢。

 事实上,还没到三年,两人就要面临分离了。是这样子的,牛芷珊的父亲牛建国,是县里的一个局长,过两年就要退二线了。母亲叶晓娟是电业公司的员工,也快到了退休的年龄,家里就一个女儿,三番五次催着女儿考编,说女孩子还是体制内安稳,国考省考没上,就让回县城考,牛芷珊几次考试成绩都不甚理想,就跟母亲说不想考了,叶晓娟哪里肯依,最后还是牛建国发了话,说让牛芷珊去隔壁鹤川县最后考一次,再考不上就随牛芷珊的意思。鹤川县属偏远地区,录取分数相对要低一些。

 就这样,牛芷珊过去报名一考,笔试恰好上了分数线,面试下来,那岗位招录三人,总分排名第四,就在牛芷珊松了口气时,第一名却选择了读研放弃了,牛芷珊自然就顺位补了缺。

 知道牛芷珊考上公务员后,邱娘婆并没有表现出太大意外。恰好是周末,日头已经毒起来了,两人在出租房里窝着都不想出去,叫了外卖后,牛芷珊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听了消息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牛芷珊把事情告诉了邱娘婆,邱娘婆楞了一下,便翘起嘴角,说,恭喜恭喜,终于上岸了啊。牛芷珊说,我这是被上岸的,怎么办?邱娘婆说,能怎么办,凉拌呗。牛芷珊说,你也不用这么幸灾乐祸吧。邱娘婆说,那要我悲痛欲绝茶饭不香吗?牛芷珊说,对啊,少喂点粮食不正合你意吗。

 正说着,电话响起,是外卖到了。点了肯德基,邱娘婆啃着鸡翅,到第三个的时候,才缓缓抬起头,若有所思,说,都说上岸第一剑,先斩身边人,你这第一剑,不是会先斩我吧。牛芷珊楞了下,又吸了口奶茶,说,呵呵,你也不卸妆照照自己,我的身边人可是那种不施粉黛也能让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纯素颜美人,你配吗?邱娘婆做了个吐口水的动作,说,配。

 电话又响起,是邱娘婆妈妈打过来的。邱娘婆的妈妈是南方人,还是支持女儿留在杭州的,几乎每天都会给女儿来个电话,煲了一阵电话粥后,邱娘婆就哈哈大笑起来,说要立刻马上下楼去买张体育彩票。牛芷珊一问才知道,是邱娘婆山东老家的二黑生了三胞胎。二黑是一条狗,大白则是邱娘婆在家里的称呼。

 体检,政审,公示,通知,没有再生意外。当牛芷珊再次回到出租房时,便再也绷不住了。牛芷珊是中午时分抵达的,从家里到杭州坐动车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从杭州东下来,打的也就二十分钟左右,推开门,一眼就看到厨房里忙活着的邱娘婆。放下行李箱,牛芷珊走了过去,邱娘婆背对着自己,高挑的有点孤单,只觉得眼窝一酸,抬起头,双手搂住邱娘婆的腰,脸紧贴在背上,过了许久,才听到邱娘婆说,你回来了?牛芷珊说,回来了。邱娘婆说,那你啥时候回去?牛芷珊说,明天吧。想了想又说,也许后天,也许再过几天吧。

 牛芷珊已经没有理由留在杭州了。大学毕业后,牛芷珊从没有要回去找工作的念头,杭州这座城市,完全符合了牛芷珊对自己未来生活环境的构想,但工作一年后,职场种种遭遇,牛芷珊的想法便开始动摇了,父母亲让她回去考公务员,也都顺从了。尽管嘴上说,反正是考不上的,就当是走个秀场,给父母亲看一下罢了。却在实际考试上,也是下了功夫的,还参加了父母给报名的培训班。牛芷珊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要什么,但她也明白,杭州已不再是她唯一的选择,也如她的人生,开始了某种迷惘,不再如刚毕业时那般坚定了。

 牛芷珊是在第三天早上离开杭州的。第二天下午,牛芷珊陪邱娘婆出去逛街,在西湖边解放路那一带,把能想到的商场与步行街都逛了个遍,累得实在不行了,邱娘婆说,听说世纪大厦旋转餐厅刚开业不久,环境挺不错的,我们去那坐一下吧。牛芷珊说,那还不早说,走吧。

 旋转餐厅位于八十三层,坐着电梯上去,邱娘婆说,这商家也真是会挑楼层,难不成是给男士专用的?牛芷珊说,什么意思?邱娘婆说,你把八三倒过来看看。牛芷珊说,知道了,三八。

 正说着,电梯门开了,进来一个男人,个高,比邱娘婆还要高上半个头,穿着白衬衫,嘴角微微上扬,颇有男明星的派头,两人眼睛顿时就直了,也不敢吱声。接着电梯又进来一家子,两个大人,两个孩子,一个大概五六岁,一个八九岁的样子,吵着要吃披萨。

 旋转餐厅其实感觉不到旋转,放着布鲁斯轻音乐,倒也有几分情调,牛芷珊与邱娘婆找了个位置坐下,点餐,邱娘婆说,喝点?牛芷珊说,行,我请客。邱娘婆也不客气,点了瓶八百多的意大利红酒,不算好,但也不便宜。两人酒量其实也一般,开始还装着淑女咪咪,后来便愈喝愈快,很快就上头了。两人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跟前。窗户是关着的,不过透过窗户的玻璃,能看到脚下密密麻麻的房子,来来往往的车子,偶尔还能看到像蚂蚁一样的人在底下蠕动着,更远处,还能隐隐约约看到西湖的样子。

 也就在这个时候,邱娘婆指着侧对面一座大厦楼顶,说,你看,那是什么?牛芷珊顺着方向看了过去,不远处楼顶上竟有一只羊的模样,仔细看看又不相像,站在天台一角的玻璃房里,一动不动的。牛芷珊觉得自己看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看着自己。终于看明白了,邱娘婆已经喊了出来,羊驼,是羊驼。牛芷珊只觉得脑子一涨,感觉胸口有一股憋着的气要吞吐出来,忍不住用手圈住嘴,用力吐出三个字:草泥马。这是羊驼在网络上的称呼。她没有喊出声来,嘴巴却张得大大的。邱娘婆看出了牛芷珊的意思,也跟着喊了起来。竭尽全力,无声无息,一遍又一遍。

 那天确实是喝多了,第二天牛芷珊醒来的时候,头还有点晕晕的。邱娘婆还在睡觉,能听到轻微的鼾声阵阵传来。起床洗漱打点完毕,牛芷珊没有跟邱娘婆道别,拖着行李箱就走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牛芷珊确实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好说的。

 牛芷珊被分配到鹤川县下面一个叫桂西镇的乡镇工作,从自己家过去,开车大概要两个小时左右。牛芷珊虽说已经拿了驾驶证,但技术确实不怎样,于是母亲叶晓娟决定送她过去。出发前的那个晚上,牛芷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正迷糊迷糊地,就听到电话铃声响起。

 是邱娘婆打来的电话,自从那次从杭州回来,两人就没有通过电话。许芷珊把电话放到耳边,邱娘婆的声音就那么忽然地跳了出来:

 “牛郎山,你在哪儿呢。”

 牛郎山是邱娘婆对牛芷珊的专用称呼。

 牛芷珊第一次见到马郎山,是在桂西镇镇政府的办公室里。马郎山是政府办公室的秘书,比牛芷珊早一年考上公务员,也早一年到镇政府工作。牛芷珊前来报到的时候,特意在门口工作人员公示栏前站了一阵子,前面两排都是镇领导班子,眼光扫到第三排的时候,就瞄见马郎山的名字,半身照片上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牛芷珊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邱娘婆对自己的称呼,顿时觉得脸皮烫了起来。

 而牛芷珊见到马郎山真人时,马郎山正埋头在办公室写材料。牛芷珊跟镇政府办公室主任王一峰说话之际,他就抬头看了一眼。牛芷珊也没多注意,只是觉得这个眼镜男,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又忍不住瞄了一眼,才终于想了起来。

 镇政府给牛芷珊安排了宿舍,周一到周四,回家不方便,牛芷珊基本就住在镇里了。镇所在地桂西村是一个被四面大山包围的山坳,离鹤川县城还有三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镇政府里的几个年轻人,都是鹤川本县的,下了班后几乎都会往县城赶。 到了夜晚时分,四下蛙鸣虫叫声声,路上就难见着人影了。

 起初,牛芷珊被安排到桂西社区做驻村干部。说是社区,跟城里所谓的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无非就是在镇与村之间又设置了个管理机构,讲白了,就是荒山野岭处几个自然村的组合。白天有各种杂事忙碌着还好,到了夜里闲下来时,听着满耳的蛙虫鸣叫,就觉得有点瘆人了。

 牛芷珊算是做了心理功课的,知道乡镇跟杭州大城市是没法比较的,母亲叶晓娟挑明了说,让她在镇里呆个一两年,就想办法借用到县城机关去,五年基层服务期一到,便可以调回去了。即所谓的曲线救国。不过,牛芷珊一时还是无法适应,夜深了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戴上耳塞,又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隔离了,抛进了一个黑洞里。一段时间下来,便觉得神经衰弱了,大白天的也提不起精神,有时还会恍惚起来,把领导交办的事情也给落了,甚至被社区书记在会上点了名。

 而就当牛芷珊生出辞职念头,跟邱娘婆开始探讨研究时,马郎山却突然以一种莫名的方式,闯了进来。都说风马牛不相及,除了名字,一开始牛芷珊对马郎山的印象是模糊的,直到那一晚上,马郎山叫她去吃夜宵。马郎山微信她的时候,牛芷珊正躺在床上喘息着,彼时,一股源自深处的欲望忽然侵袭了她的身体,啃噬着那无法安放的情绪,她试图逃离,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狠狠摁在那里,就在迷失惊恐之际,马郎山发来的消息竟让她眼前一亮,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镇政府侧对面的那家拉面店里,牛芷珊到达的时候,马郎山与两个同事已经等在那里了,一进店门,牛芷珊就觉得脸烫了起来,还以为是马郎山一个人约她,是她想歪了。坐下来后,才知道办公室几个年轻人加班迟了,有人想起她才让马郎山叫的。马郎山拿着罐百威打了开来,问牛芷珊要不要喝点,牛芷珊犹豫了一下,揺了揺头,说,我就不喝了。同事张越平说,放心吧,我们是革命同志,不是渣男。同事刘荣杰说,唉呀,这年头的渣男都是非富即帅,我们就是想渣也没资格啊。牛芷珊本就不是扭捏的个性,被这气氛影响了,松了口气,打趣道,那我放心了,其实,我就喜欢渣男。马郎山说,既然放心了,那就来一个吧。

 牛芷珊咽了口口水,她确实是想喝点,原本还本能戒备着,这么几句话后,也就放下来了。牛芷珊没再说什么,就任由马郎山把百威放到跟前。几杯下肚后,情绪上来了,不知觉地,就有点上头了。也是没来由的,牛芷珊忽然想大哭一场,这种想法促使她站了起来,一个人离开了拉面店,遛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马郎山他们一开始还以为牛芷珊是去洗手间了,等得久了,就发微信问怎么了。这时候,牛芷珊正在床上倒立着,把屁股怼向天花板。

 牛芷珊也不知道自己为啥会做出这个动作,记得以前在高中学习压力大的时候,也会在床上倒立起来,然后就会觉得脑子里有东西从眼角里挤出,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到大学后,就是失恋时这么干过一次,还是在大一的时候,揣着美好的憧憬跟隔壁学校的一个男生试着交往,偶然发现人家还跟其她女生玩暧昧,正寻思着要问个究竟时,对方忽然玩起失踪了。手机联系不上,问他同宿舍的也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比狗血还要狗血。

 牛芷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马郎山走到一起的。本来觉得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莫名其妙就睡在一张床上了。记得那天早上醒来后,首先是感觉头有点晕,就是那种在梦里坠入深渊,却无法惊醒过来的感觉,待她稍微回过神来,才发觉身体深处有一种麻痛慢慢散发开来,腾云驾雾一般地,缓缓着陆后,就发现了身边多了一个人。

 记不得是第几次跟马郎山一起喝酒了,牛芷珊也没想到,他们有一天会喝到这个程度。两人也默认了这种关系,没有大肆宣扬,也没有刻意回避。不过还是被母亲叶晓娟察觉到了,那天周末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叶晓娟说,珊珊,那天开车送你回来的年轻人是谁啊?牛芷珊楞了一下,说,哪天?又看了下母亲的表情,接着说,能什么关系啊,同事呗。叶晓娟说,什么同事啊,能开两个多小时的车把你送回来。牛芷珊说,人家正好有事过来顺路不行嘛。叶晓娟说,有什么事,要跨个县过来办啊。行了。这时候,牛建国发话了,牛建国说,珊珊已经是大人了,个人问题自己把握就是了,你有那功夫,还是多去跳跳广场舞吧。

 父亲的解围,让牛芷珊松了口气。牛芷珊也知道,母亲不是不让她谈恋爱,只是不想她跟鹤川县那边的人谈恋爱,怕女儿会留在那边。为此,还张罗着给牛芷珊相亲,结果被牛芷珊以刚参加工作不久还不着急的理由给拒绝了。

 晚饭后,牛芷珊正想窝在房间里刷剧,就被牛建国拉着去河边绿道散步了,她从小就跟父亲亲近,有空总喜欢粘在父亲身边。路上,牛建国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妈说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叫马郎山?

 听父亲这么一问,牛芷珊稍稍楞了下,也就坦白了,说,是啊。牛建国说,是问溪村的吧。牛芷珊说,爸,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啥。牛建国说,你们关系发展怎么样了。牛芷珊说,就那样呗。牛建国说,哦,哪样。牛芷珊说,真要怎样,还不得向父亲大人您汇报啊。牛建国缓了口气,说,有件事情,不知该不该跟你讲。

 必须得讲啊,是不是跟我身世有关?牛芷珊瞪大眼睛,打趣道。牛建国轻咳一声,说,确实跟你身世有关,准确地说,应该是跟家族的身世有关。是的,牛芷珊确实没有想到,自己的家族跟问溪村还有这么大的关联,父亲牛建国告诉她,她的太公,也就是她爷爷的爷爷就是从问溪村搬出来的,原本也是姓马的,后来入赘到一牛姓人家,后代就改姓牛了。由于太公是与族人结怨被赶出来的,便立了誓,永世不回问溪村,还规定后代子女,不能与问溪村的马姓通婚。

 牛芷珊听了不由脑子嗡的一声,没想到这般狗血的剧情竟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尽管牛建国跟着解释说,已经隔了这么多代,也不存在近亲什么的关系,更何况祖宗的事情,后代也管不着了,现在是新时代,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就是了。等牛芷珊稍微平复了下心情,牛建国也岔开了话题,只当是没发生过什么。

 绿道转弯处,一条黑狗追着一条白狗在俩人面前跑过,恰好牛芷珊包包里电话响了起来,当是接电话吧,牛芷珊忽然向前跑了出去,把牛建国甩在黑暗之中。

牛芷珊还是找到了马智愚。马智愚在问溪村算是德高望重了,问溪村的马氏宗谱就是他为头发动修造了,按辈分,马郎山得喊马智愚公。牛芷珊就是通过马郎山找到马智愚的。

 牛芷珊其实也明白父母的意思,他们是不希望她与马郎山交往。牛芷珊也有问过自己,与马郎山的交往有没有结果。有那么两个晚上,她尝试着不与马郎山联系,马郎山打的电话她一概不接,发的微信一概不回。第一个晚上,牛芷珊手机刷累了,靠在床上,垂下眼帘,忽然觉得耳边的虫鸣蛙叫,显得如此宁静,一条清澈的溪流在她心头缓缓流淌,伴着心跳润入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而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天色已经亮堂了。

 第二个晚上,牛芷珊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起来,她靠在床上,垂下眼帘,听着耳边的虫鸣蛙叫,试图再次寻找那条清澈的溪流,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却发觉溪流似乎干涸了,心头还发出丝丝开裂的声响,恍惚有红色的液体渗出,像极了撕心裂肺的样子。一开始,牛芷珊还以为这是自己跟马郎山尝试分开的后果,但慢慢地,牛芷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她没有感觉到疼痛,一丝一毫的疼痛都没有,红色的液体把她的身体都浸透了,她的身体就像陷入一个红色的深渊,无穷无尽没有尽头,她的身体慢慢变小,向着过去不断落下,她惊恐万分,试图挣扎,却无济于事,直至变成一个受精卵大小,然后爆裂开来,一道白光后,她睁大眼睛,发觉浑身已经湿透了。

 直到早上起床照镜子的时候,牛芷珊才发现,自己眼睛变红了。站在镜子前面,牛芷珊呆了好一阵子,终于把思绪收拾好了,觉得无论跟马郎山结果如何,都得去找一找自己身体的血脉由来。这种念头是莫名的,却又是那么坚决。这让她自己也一时无法解释。刚从宿舍下楼走到大门口,就发现马郎山已经堵在那里了。马郎山说,你眼睛怎么红了?牛芷珊说,没事,昨晚有点没睡好。马郎山说,你这两天怎么了?牛芷珊说,没怎么,就是想一个人静静。接着又说道,马郎山,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牛芷珊还是编造了一个理由,说是她父亲的一个马姓朋友,祖上是从问溪村出去的,正好她在这边上班,就让她帮忙问问看。而对于寻祖归宗之类的事情,马智愚显然很感兴趣。当马郎山带着牛芷珊找到马智愚时,马智愚正靠在家门口蔑椅上看报纸,是鹤川本地的报纸,叫今日鹤川,不过每周只出一期,恰好这周副刊上刊出了他的一首古体诗,他已经看了这张报纸好几次了,听到有人喊智愚公,就把报纸往下挪了挪,发觉来人是马郎山,忙把报纸放了下来,说,哦,郎山姆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一番寒暄,得知来意后,就带两人来到二楼的房间,夹好报纸后,又从衣柜里翻出一本线装大块头,纸张发黄,估计有不少年头了,看封面赫然就是马氏宗谱了。对于祖上的情况,牛芷珊其实也了解得不多,父亲牛建国曾跟她说过,太公名叫牛永久,显然不是原来在问溪村时的姓名。至于是何时从问溪村出来的,也只能靠估算了,大概一百年前左右吧。而其它的有效信息,牛芷珊实在想不起来还有什么。

 在马智愚的指教下,牛芷珊从宗谱的总序里得知,问溪村的马氏始迁祖叫马如龙,是唐后五代时期的一个总兵,因厌战乱举家迁移到至此,而往上再溯,先祖竟是三国时的马超。在许芷珊印象中,马超可是与赵子龙一般英武的白袍少将,而这种抽象的概念,突然以基因的形式在她身体深处惊醒,顿时觉得浑身血流加速起来,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她觉得,只有找到具体的源流走向,才能消解自己得知家族身世后,内心深处不时泛起的纠结不安。

 许芷珊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翻页下去,眼光扫描中,确实有在马氏宗谱里找到了马永久的名字,不过按记载,此马世恒是道光年间人,时间明显对不上。而在一百年前左右,有记载两户人家搬出去的,其后谱系也是有清晰记录的,与许芷珊的太公也搭不上边。

 对于这种族谱里找不着的情况,马智愚倒是见多不怪,马智愚说,族谱记录也是不完整的,难免会有一些疏漏。马智愚还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没落地主,人称马万石,据说有一万石田租,因为好赌,结果败光家私潦倒饿死,族谱记载已经没有子氏了,但就在前些年,他的后人找到了这里,才知道是这地主有一个孩子,讨饭流落到了绍兴,被一掌柜看中收作伙计,因为读过几年书,为人聪明肯干,掌柜还把女儿嫁给了他,从此重新开枝散叶,现在后人也有一个村了。

 而第二个例子也很是传奇的,是问溪村的一个孤儿,十来岁的时候就无去处了,有人说参加了红军,也有人说做了土匪,反正就没人看见了,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问溪村有人在福建三门碰见部队的一个大官,跟他长得很像,不过没来得及打招呼,对方就上了军用吉普车走了。那人回来后说起,村里还没人相信,直到九一三事件后,部队派人来问溪村调查才知道,这事情是真的,不过由于身份敏感,族谱也就没有记录了。

 牛芷珊不免有些失望,马芷珊说的两个例子,跟自己家族的情况天差地别,基本上是可以排除了。马智愚接着又说道,也有这种情况,一些出去多年好几代的,确实找不到房族后脉的,可以另起一支在族谱中接上去,也算是认祖归宗了。乐清那边有一支就是这样做的。

 牛芷珊表示了感谢。其实牛芷珊并没有什么认祖归宗的念头想法,甚至也没有害怕自己跟马郎山是否有血缘禁忌,只是身体深处有一种莫名渴望,牛芷珊也说不清为什么,更抑制不了那种渴望的不时冲动。

 从马智愚家里出来后,牛芷珊感觉身体莫名地躁热,马郎山也看出牛芷珊有点不对劲,便提议先到他家坐坐再回镇里,牛芷珊觉得脑子有点晕晕的,觉得到哪里休息一下也好,便答应了。

 马郎山的家在村尾处,是一间四面屋老宅子,看规模应该是有不少户人家住在里面的,牛芷珊走进去时,却发觉空空荡荡的。问起才知道,以前这里也是很热闹的,现在好多户人家都搬出去了,马郎山的父母在温州开五金店,平时除了爷爷马百倾住在里面,几乎就没有什么人了。在中堂喊了几声爷爷没见动静,马郎山就推门进去了,咿咿呀呀声中,老木门打开了,牛芷珊跟着走了进去,屋里乌洞洞的,马郎山按了下开关,电灯闪了下,再按就没反应了,牛芷珊脱口而出,说,怎么像鬼屋啊。马郎山连忙解释说,他家的落地屋已经盖好了,等过完年就装修,到时好了就搬过去。

牛芷珊其实并不介意这些,马郎山却一把抱起了她,牛芷珊说,你干什么啊。马郎山说,这电灯坏了,楼梯不好走,我抱你上去休息吧。牛芷珊原本心里就有点发毛,被马郎山这么一抱,男人的体温瞬间就暖进她的心里,手便不由自主地圈了过去。

 马郎山的房间在二楼,本来是让牛芷珊休息一下,但情绪一上了头,进了房间,顾不得喘息,就毛手毛脚起来了。牛芷珊也被感染了,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任由身体身体深处的欲念释放出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牛芷珊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响起。老房子确实是容易发出各种声音的,牛芷珊的外婆就是一直住在老房子里的,走起路来地板就会砰砰的响,往床上一躺就会叽呀呀的,甚至还能听到楼背老鼠跑过的悉悉沙沙,但牛芷珊发现,这个声音跟这一切都没关系,似乎是来自身体深处的,恍惚有一道白色的影子从黑暗中飘了出来,发出丝丝的声响,并把她的身体缠绕包裹了起来,愈来愈紧,一种窒息感袭了过来,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尖叫。

 怎么了?马郎山问道。没事。牛芷珊缓了口气,然后就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替换了。她的身体从未有这样的感觉,直到两人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她身体里的波澜还在起伏着,久久无法平息。这种感觉让牛芷珊感到惊恐,那种黑暗深处极致的快感让她沉迷其中,很害怕陷在里面无法自拔。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平复了过来。

 回到镇里后,牛芷珊跟马郎山也有过几次身体交流,跟之前一样,完全没有那种感觉。有次他们一起去县城开了房间,也还是老样子。牛芷珊抵制不了诱惑,找了理由回到那老房子,那种特别的感觉便又在身体里出现了。甚至是上了瘾似的,隔几天身体就忍不住想要回到那里去。

 牛芷珊觉得自己是吸毒了,那个房间里一定有某种东西让自己上瘾了。当然,还有一种想法牛芷珊不敢说出来,就是那老房子里真的有鬼,只要一做那事,鬼就会上身。

 牛芷珊是从马百顷嘴里听到这个故事的。

 大概是马郎山跟爷爷提起牛芷珊寻宗的事,那次在老房子一起吃饭的时候,马百顷说,这四面屋原来是地主人家的,他们也是土改后分过来的。一百多年前,他爷爷还在这家地主人家讨生活做长年时,曾经发生过离奇的事情。

 这一年正好是民国元年,做大水,百年一见,问溪村的石板桥就是被这年大水冲走的。马百顷虽是上了年纪,上面门牙也掉了一个,说话有点漏风,还抽着烟斗,坐边上就有一种呛人的味道,但讲起故事,却有板有眼,让牛芷珊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按马郎山的说法,他爷爷以前闲的时候,就喜欢讲古给孩子们听,天生就有种说书人的技能。

 马百顷说,就在那一年,四面屋出了三件怪事,一是鸡母叫天光,二是猪儿长牛角,三是桃花配岩头。马百顷重点说的是第三件事,前两件事虽说奇怪,但也就那么一两句话的事,而第三件事中,桃花其实是一个人的名字,是地主家的小老婆,人长得很出挑,据说是地主花了八百大洋从城里买回来的。至于岩头,也不是一般的岩头,而是鬼崖洞里有一块长得像牛头的岩头。在问溪村,有这样的说法,这岩头是一水牛精,与吕洞宾斗法失败,被封印在里面。由于水牛精会从山里吸取法力,每隔三十年,就要给水牛精许个女人,让他失去法力,才不会出来闹事。那一天,这地主突然说,他夜里梦见吕洞宾托梦给他,说三十年期限就要到了,要他找个生好的女人许给水牛精。地主问,要到哪里找生好的女人。吕洞宾笑了笑,说,桃花就很生好。说完就不见了。说完这个梦,地主说,为了村里安全,他决定把桃花许给水牛精。

 马百顷接着说,按照祖宗传下来的风俗,女人许给水牛精后,要在鬼崖洞里呆上七天七夜,然后才能接回来。回来后,就会被全村供起来,好吃好用伺候着。又补充说,这地主的大老婆人很厉害,地主这么做,不仅仅只是为了村里,也是有他心思的。

 于是地主挑了个日子,把桃花打扮一番,穿着一身红,让长年背到鬼崖洞去。没想到,这长年竟背着桃花逃走了。这地主当时还是保长,很有势力,发现后,就派人找到了两人,抓回村里。为了表示惩罚,长年被拉倒溪坑中心的草坦,脱了裤子当众打了三十大棍,扔在那儿自生自灭。没想到,当天黄昏就做起大水了。也不知长年是被水冲走了,还是逃走了,从此就没有着落了。

 马百顷说,这个长年就是他爷爷的堂兄弟,自己也很希望他能活下来,这样祖宗派下就多了一脉了。自然,马百顷要表达的意思就是,牛芷珊要寻的宗,有可能就是这个长年派下的。马百顷说,这个长年名字叫什么呢,已经记不起来的,不过晓得的人都叫他“牛攻”,人长得很高大,做式也是把好手,能够挑两百大称的稻谷一肩到屋不歇力。由于这不是什么好事,族谱就没有记录这个人了。

 牛芷珊听得屁股阵阵抽动,一股生疼莫名从脊背冒出,似乎也有棍子落在自己的屁股上,恍惚那种感觉被遗传了下来。不过,让牛芷珊最为关心的,还是关乎桃花的命运。牛芷珊问后来桃花怎样了,马百顷说,听说是给地主关在房间里不让出来,最后上吊死了。说来也奇怪,桃花不是死在房间,而是死在鬼崖洞里。那个地方男人爬上去都很吃力,也不知道桃花一个小脚女人是怎么进去的。还有人说,桃花死的时候没有穿鞋子。

 确实,鬼崖洞不是一般人能爬上去的。当牛芷珊看到鬼崖洞时,脚已经抖得站不住了。鬼崖洞在一半山腰处,离村里还有三四里路,山路上长满了杂草,看样子已经没什么人走了,沿着一条小溪流向上,爬过一片乱石滩,抬眼就可以看到一陡峭的崖壁,马郎山指着,说,你看,那里就是鬼崖洞。

 一开始,牛芷珊表示要去鬼崖洞时,马郎山是阻止的。马郎山说,那个地方可怕的很,村里人一般都不敢去的。牛芷珊说,你害怕吗?马郎山说,怕倒是不怕,不过有些事还是有点敬畏好。牛芷珊说,你要是不敢,我去村里雇个人带我去好了。马郎山说,好吧,你一定要去的话,那我就舍命陪你去吧。

 其实,牛芷珊也有点搞不明白,自己非要闹着去鬼崖洞看看不可。自从马百顷跟她讲了那个故事后,就连续几个晚上梦见那个叫桃花的女人。梦里的桃花究竟长什么样子的,牛芷珊看得不是很清楚,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看到桃花的样子,而桃花的声音经常是背后传过来的,牛芷珊能感觉自己就躺在床上,然后就听到一个声音说,等到桃花开了时候,我就会回来了。那是一种王家卫式的调调,一转身,却是黑漆漆空荡荡的。

 已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四面屋院子角落就有一株桃树,看样子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枝干枯瘦,花却开得灿烂。牛芷珊问过马郎山,这桃树有多久了。马郎山说,也不知道多久了,反正他小时候看到就是这样了。而当牛芷珊又一次听到桃花的声音,便忍不住问道,你是桃花吧。那声音说,你怎么知道的。牛芷珊说,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知道啊。那声音说,既然如此,你能帮我一个忙吗。牛芷珊说,当然可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那声音说,你能帮我找双鞋子吗,我的鞋子掉了。然后就看到一双脚丫从空中挂了下来。

 梦惊醒了。牛芷珊知道这只是一个梦,等喘息慢慢平缓了过来,她就觉得,得去鬼崖洞一趟,桃花的鞋子一定掉在那里面了。大半夜的,牛芷珊把梦里的情景讲给邱娘婆听,邱娘婆说,这是真的吗,你可别吓我。牛芷珊哈哈大笑,接着又是一通胡侃。放下手机,牛芷珊就觉得心咚咚地跳,久久无法平静。

 鬼崖洞就在一个大石头上方,那块大石头在一堆乱石上,圆滚滚的,像是弥勒佛的肚子,鬼崖洞洞口就像是肚脐眼,上面还长着一颗松树,看样子个头不大,年头却不小,类似小号迎客松,山风吹来,耳边呜呜作响。牛芷珊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仰头看了看,贴着大石头边缘应该有可以上去的线路,双腿虽然有点颤抖,但洞口黝黑的,看似深不可测,招惹得她心蹦蹦直跳。马郎山说,这样吧,我先上去看看。牛芷珊说,不用了,你在下面看着就行了。怕马郎山抢先,捏了捏大腿,深吸了口气,就蹬着岩缝往上爬去。

 牛芷珊还是失手了。仗着个头灵巧,牛芷珊爬得还算顺利,不一会儿,洞口就在眼前头顶上了,已经能感受到那种深渊的吸力,恍惚有一双眼睛正看着她,有许多话要跟她说似的,却忽然感觉手一抖索,一把野草连根带了出来,一个后仰,整个身子失去了重心,来不及稳住,滴溜溜地就滑了下来。

 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就听到马郎山大呼小叫的问怎么了,发现自己身子已经落踏实了,牛芷珊才缓过神来,感知告诉她应该没啥大碍,又看了看手掌,几道划痕已经渗出血迹了。牛芷珊抬头看了看鬼崖洞,拉着马郎山的胳膊不甘心地站了起来,右脚腕一阵刺疼传来,身子又软了下来。牛芷珊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爬上鬼洞崖了,终于忍不住,放声呜呜地哭了起来。

 牛芷珊的脚已经肿得不能走路了,是马郎山背着她回去的。一路背背停停,牛芷珊拎着脱下来的运动鞋,趴在马郎山的背上,当疼痛慢慢舒缓,身子摇摇晃晃地,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她心中滋生荡漾起来:一百年前,一个男人背上女人走向鬼洞崖,一百年后,一个女人又被男人背了回来……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圆满吧。牛芷珊心里这么想着,那些不明白的忽然就有了一个明白的答案。回去后去了医院检查才知道,只是脚踝扭伤了,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她没跟家里说起,找了个工作忙的理由,在镇里呆了两个星期。在养伤期间,马郎山送饭换药,悉心照顾,牛芷珊也欣然接受,自然而然地,就提到了谈婚论嫁的话题,这次她没有回避,伤愈回家后,就跟父亲牛建国说起要跟马郎山一起的想法。牛芷珊没有说起寻宗的事,只是强调了马郎山体贴,会照顾人。牛建国沉默了许久,问牛芷珊想清楚了没有。牛芷珊说,我已经想了很久了。牛建国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做做你妈的思想工作吧。

 结婚的日子终于定下来了,黄历上是为庚子年三月初六。日子是马郎山的父亲找先生选的,之前,牛芷珊说了个大概,那就是第二年桃花开的时候。牛芷珊也没有再去爬鬼崖洞,只是在拍婚纱照时,特意在去鬼崖洞的路上选了个外景,拍了一组。照片里,牛芷珊穿着红色旗袍,光着脚丫,趴在马郎山的背上,把一双粉红色的高跟鞋拎在手上,妩媚的,如同桃花一样。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