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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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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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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散文参赛作品+淫羊藿

家里的土炕需要修了,父亲让我去叫狗叔。狗叔是村里有名的盘炕匠,姓张,大家都叫他狗代。盘炕匠除了盘炕外,也会盘锅头(灶台),也叫锅头匠。听父亲说,狗代盘炕的手艺继承于他父亲,他家三代都是盘炕匠。盘炕看似简单,实际上是技术活,不能有丝毫马虎

“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是老家最贴切的写照。每家都有两三座土炕,分别在上房和厢房里。堂屋两边的土炕叫上房炕,一般是长辈居住;厢房里的土炕叫厢房炕,一般是小辈居住。人口多的家庭,也有四座炕的。土炕都比较大,一座炕占据一间房的一半,约四五平米。为了更好的采光,土炕大都在靠窗的位置。春耕过后,农活渐,大家就开始翻修土炕。有的是坍塌了的,有的是四处冒烟的,也有的是年月久了,结焦的烟煤堵住了炕洞和烟囱。

雪落得不紧不慢,狗叔亦不紧不慢。上午挖坍塌的炕石板、炕基、烟煤,下午砌炕基、选炕石板、和泥。狗叔用了一天半时间,为我家盘好了一座土炕。父亲说,狗叔以前盘炕只用半天时间,现在盘炕慢归慢,但活好,慢工出细活嘛。狗叔的慢,似乎还有一个原因,父亲没有说,狗叔也没有说,但我从他盘炕过程中,似乎有所察觉,偶尔发呆,老是将基块砌错位置,说话牛头不对马嘴。

狗叔家原来在村东头门前是一块圆形麦场,堆满土块石头和麦草麦场前不远处就是洮河。因地理位置不错较之于村里其他同龄人狗叔很早就讨到了媳妇。三年后,才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叫吉祥,女儿叫吉芸,日子过得美满。九十年代末,女儿嫁到了邻村,儿子中学毕业后去了南方。用狗叔的话说,吉祥挣了大钱。

有一年发洪水洮河突涨,狗叔眼看洪水临近自己家大门,束手无策。他媳妇一边扛堆在麦场上的粮食,一边催狗叔赶紧叫人帮忙救灾。等狗返回时,别说麦场上的粮食,就连大门也不见踪影。大家破墙而入,帮狗叔卷铺盖、扛粮食、搬家具。洪水退了,狗叔家的上房完好,有幸躲过一劫。当大家歇息时,却不见狗叔媳妇的踪影。狗叔突然像疯了一样,沿河奔跑、呐喊,等大家找到狗叔时,狗叔满身泥泞,眼泪在脸上冲出深深地两道痕迹。

那段时间,狗叔每天都会沿河寻找,天黑了也不回家。父亲说,大家怕狗叔寻短见,白天轮流跟着,晚上由吉芸和女婿照顾。但狗叔媳妇一直杳无音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吉芸和女婿没几天,就熬不住,回去了。

几天后,吉祥从南方赶回来,在老屋处哭过一次,也沿河寻过一回。来了就留下,好好陪陪你爹,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怪可怜的。大家劝吉祥,别再去那么远了,万一你爹有个啥三长两短的,也赶不回来。

吉祥不言不语。狗叔觉得儿子或许是太想娘了,才如此。他决定,无论如何要找到他娘。狗叔对儿子说,你见过世面,认识的人多,打听一下,看有没有能探测出地下哪儿有人的仪器。

吉祥依旧不言不语,每天闷头大睡。狗叔愈加心慌,不知所措。他已经没有了妻子,不能再让儿子出任何问题。狗叔啥也不干,就守在没有大门的院子里。夜里,狗叔不敢睡,怕儿子想不开。一次,狗叔试探着让儿子说说外面的世界,或者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事。儿子一骨碌坐起来,满眼放光,说,爹,你跟我去南方吧,南方发展可快了,挣钱门路也多,守在这穷山沟里,一辈子就得受穷。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狗叔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再穷这里也是我们的家,再说,你娘还没找到呢。

说这还有啥用?人已经殁了。儿子冷冰冰地说。

那一夜,狗叔和吉祥吵了一架。吵架的声音几乎掀翻了屋顶,邻居说。

后来,在大家的劝说和帮助下,狗叔拆了洮河岸边的房子,在村西头选了一块地方当宅基地。房子用的都是旧房木,很快就盖了起来。但锅头和炕,得重新盘,得重新选石料,得重新打土基块。吉祥反对盘炕,说,现在流行席梦思床,盘炕太土了。

那总得盘锅头,得有做饭的地方吧?狗叔说。

南方已经不用锅头了,用的都是电磁炉,电饭锅,电茶壶。吉祥不屑地说。

都依你。狗叔不懂这些,听得云里雾里,但又不敢跟儿子犟,儿子整天南方长南方短的,担心儿子哪天突然离开自己,去南方。

雪停了太阳钻出云层除了山上的雪依然白着川里早已消融炕也盘好了父亲让我去灌二斤青稞酒说要和狗叔喝几杯虽然多年没有盘炕了但狗叔未曾丢失自己的手艺似乎为我家盘得新炕很满意。父亲和狗叔在另一座土炕上边喝边聊,我在旁边添茶倒水。

狗叔说,为别人盘了半辈子炕,到头来自己却没了炕。

不是有席梦思吗?我问。

席梦思绵软是绵软,就是睡不着,翻个身,咯吱咯吱地响,时间长了,腰疼。狗叔抿了一口酒说,还是土炕好,睡着踏实,再说席梦思也太费电了,插一晚夕电褥子就一度电呢,一年得花多少冤枉钱啊!

农村就适合土炕,暖和,又大又舒服。父亲接过狗叔的话茬。

狗叔的新家,算是当时村里最洋气的房子。尽管还是土房,但装修不比城里人的差。大门是青瓦白墙,门是铁门,水泥硬化的院子干净整洁,两个小花园里种了不少花,还未绽放,就似乎能闻到花香;玻璃暖廊和地面上的瓷砖明晃晃的,有些耀眼,但暖廊里四季如春。堂屋左边两间是客厅,石膏板吊顶,造型时尚。靠墙的位置是电视柜、衣柜、酒柜。电视柜对面是半圈咖啡色沙发,大理石茶几上的玻璃下,压着狗叔儿子在广州拍得许多照片。再往里,是一张偌大的席梦思床,一屁股坐下去,弹上来,晃悠晃悠的,一眼望不到边。堂屋右边一间装修得像餐厅模样,靠窗位置是乳白色餐桌和凳子,靠墙的位置是一组三人沙发和玻璃小茶几。最左边一间是厨房,许多灶具都是当时村里人没见过的。父亲说,狗叔家装修时,村里人天天跑去看稀奇,想帮忙,也帮不上。

这咋住人呢?没炕没火盆没锅头的。装修出来后,村里人都傻眼了,说,狗叔生了个精能骨儿。

狗叔也觉得没法住人,每天一进家门,像是进了别人家的门,不知道镢头、铁锨、背篼该放哪儿,做饭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烧水煮饭,拘谨得像刚进门的新媳妇,生怕一不小心犯了错。

吉祥一天不着家门,狗叔又不会用那些电器,吃饭时只能啃干馒头。尽管吉祥教了他好多遍使用方法,他还是记不住,也不敢用,用狗叔的话说,太费电了。

狗叔似乎喝醉了,语无伦次,一会儿哭诉,一会儿嬉笑,一会儿唱花儿。从他的话语里,我知道了狗叔与儿子之间的矛盾。新家装修好半年后,狗叔想为儿子提亲,被儿子拒绝,说装修房子是想让狗叔找个老伴儿,以后好有人照应。狗叔拒绝儿子的好意,说只要儿子留下来成家,安心过日子,他就心满意足。儿子执意要去南方,结果又发生争吵,不止一次。狗叔说,吉祥离开家的时候撂下狠话,这辈子都不再回这个穷山沟。

到今天已经是八百四十三天了,这个没良心的也不给家里来个信儿。狗叔说,洪水抢走了老婆,南方抢走了儿子,电器抢走了祖传的手艺,你们说,我命苦不苦?苦不苦

父亲没有回答默默喝酒。我在一旁,静静地听,不知该如何安慰狗叔

那天,狗叔和父亲都喝醉了。我帮母亲做熟晚饭时,他们早已鼾声如雷,怎么叫都没有叫醒。母亲说,狗叔这些年不容易,太累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第二天中午,我去给狗叔送盘炕的钱。大门开着,家里没人。等了好大一会儿,才看见狗叔慢腾腾地从蕨秧沟出来。走近了,发现狗叔背着两个圆鼓鼓的袋子一股药香扑鼻而来。

帮狗叔卸下沉重的袋子,我说明来意。

都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衬还给啥钱狗叔见我执意要给说,要不等你下次回家时给我灌几斤舟曲土酒或者打二斤碌曲酥油

打开袋子,是淫羊藿。四五月份,在老家蕨秧沟、青草坡一带,淫羊藿成片成片地蔓延。淫羊藿叶如小豆,枝茎紧细,经冬不凋,根似黄连。有这样一个传说:南北朝时期,有些牧羊人发现,羊啃吃一种小草后,发情次数明显增多。有一次,陶弘景采药途中,无意听牧羊人谈及此事,后经实地考察,认定这种小草具有壮阳的作用。由于此草能使羊淫性增加,陶弘景遂将这种草取名为淫羊藿

狗叔扫院子,我晒淫羊藿。满院碧绿的淫羊藿,满院药香。我问狗叔采这么多淫羊藿做什么?

刚结婚那年,媳妇一直怀不上,到处寻医问药,吃过不少药,都没有作用。直到第三年,在一位老中医的建议下,采淫羊藿晒干,磨成粉,和媳妇吃了半年多,就怀上了。狗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事可不能给别人说,怪丢人的。

现在还吃?我问狗叔。

早就不吃了,采一些算是个念想。狗叔说,现在也没人盘炕盘锅头了,没地方来钱,采一些卖给药贩子,还能增加点收入,也留一些给吉祥,有备无患,说不定会用得上。

吉祥还是没有消息?我问。

狗叔叹了口气,说,都是命。

我带着满身药香离开狗叔家时,已近黄昏,夕阳将我和狗叔的身影拖得漫长。狗叔像是还有话要说,但什么也没说。我走远了,狗叔还站在门口。

父亲说,“引洮工程”移民搬迁时,狗叔毫不犹豫地廉价处理掉了当时“洋气”的房子,只带了盘炕工具和两袋淫羊藿,就跟随移民大军去了瓜州。

后来,有人说,吉祥在外面欠了高利贷,在外面东躲西藏不敢回家;也有人说,吉祥进了传销,被抓了。是否属实,至今都没有得到证实。但是,每一个春季来临之时,狗叔在遥远的瓜州,他依然会在在墙角处种一小片淫羊藿。因为,狗叔心里压着一个愿望,他希望吉祥早点回来,也期盼着这个没有完全倒塌的家庭,人丁兴旺,至于别人的传言,他怎么会去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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