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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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宝山是个好人！鹿叉子沟的人都这样说。
好人马宝山在一个寒冷的冬日被邻居们用担架抬出鹿叉子沟，送到县医院，可是医生一检查，说人死了抬来干啥？几个中年汉子哭喊着下话着叫医生再给看看，医生生气的说人早都硬了，还看个球！邻居们只好又把马宝山抬回鹿叉子沟，埋在了沟东面的狼儿子湾里。那年，马宝山刚好五十岁。
一
在莽苍苍的关山，山一座连着一座，看不到尽头，望不到边际。在关山的千山万壑之中，鹿叉子沟就是其中的一条，所不同的是，这条沟比较宽而平坦，并且散落着几十户人家。谁也说不清鹿叉子沟的第一户人家是谁家，反正逃荒要饭的，政治避难的，负案在逃的......各色各样的人，先后到了这里，看上了这块地方，就住下不走了。由于关山林区高寒阴湿，农人们所种庄稼不多，主要以种植药材为主，而药材里面又以大黄为重，每年的冬季，蜿蜒的山道上就有一辆接一辆的架子车拉着大黄到山外的药材收购点去交售，换回一沓子令山外人眼热的票子。山外人把这些在山里种大黄的山民称作“大黄老爷”。
马宝山家在鹿叉子沟北面的夜猫咀，突起的山咀上散落着六七户人家。夜猫咀是鹿叉子沟的一个自然村，还有西面的柳林洼，南面的将军台都属于鹿叉子沟村，是深山老林皱褶里的一个小山村，人口结构复杂，来自天南海北，据说有六省十三县之多。由于地处僻远，交通不便，鹿叉子沟人住的大多是茅草屋，情况好一点的人家，那茅屋的架子就高大宽敞，人手少的人家，那茅屋就低矮窄小。马宝山家算是本地人，他大是邻近县的一个扫帚客，常年到关山老林里割毛竹，最后被夜猫咀的马家看中，当了上门女婿。马宝山是家里儿子里面的老大，他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三个弟弟。
马宝山自幼顽皮胆大。因为前面养了两个女子，马宝山的出生给马家增添了惊喜和安慰，在家里他可以为所欲为，五岁了吃饭还要他妈或者姐姐喂着吃，他大是一个很灵巧的篾篾匠，每个集日都要背一串子牛笼嘴或者笼子、背篼之类的到集上贩卖，换得的钱都给马宝山买了好吃的。家里的宠爱助长了马宝山的胆大妄为，小时候偷鸡摸狗的事情干了无数次，每次人家找上门来，都被马宝山他妈马大脚卷毛狮吼一顿骂街式的谩骂作为终结，久而久之，人人见了马宝山唯恐避之不及。
到了念书的年龄了，马宝山被送进了学校。学校在中庄，算是鹿叉子沟的中心地带，两座三间土坯房里坐着三十来个娃娃，分为两个复式班，一个上面派来的公办老师王学儒，一个是村里聘请的民办老师冯书生，也是鹿叉子沟里的第一个中学生。
马宝山从七岁开始念书，到十岁了还在一年级，数学上十以内的计算还行，可是超过十以外的算数就不行了，一条毛主席语录“你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短短32个字，别的同学十分钟不到就背会了，马宝山背了三年就是背不会。马宝山背课文的时候，鼻音很重，音调又拉的老长，老师说像个老汉一样，这样马宝山就有了个“马老汉”的绰号。
马宝山虽然念书没门道，但是个子却猛长，再加上在家里吃的偏分饭，体格健壮如牛犊子一般。在同学们中间，马宝山自然而然成了领袖人物，夜猫咀只有他一个学生，他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就采取给麦面饼子和好吃的等手段，把柳林洼、将军台的十来个娃娃都拉拢在他的旗下，和中庄、桦树湾的娃娃公开抗衡。中庄的十来个娃娃，在他们的娃娃头大球的领导下，仗着学校在自家门口的优势，故意欺负马宝山的小兄弟。在一天上学的时候，村里的冯老师还没来，王老师说是到公社开会去了，学校没有大门，一群娃娃就分成两派，簇拥在各自的领袖周围。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马宝山几步奔到大球跟前，左手撕住衣领，右手左右开弓，只听得“啪啪”几声脆响，大球的脸上已经是鼻血长流，如杀猪一般嚎叫着，惊吓得一庄人出来观看。大球他大一看儿子成了这般模样，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马宝山一顿猛揍。马宝山脖颈硬直，不啃一声地任人捶打，等人家打完之后，他不晓得在哪里找到了一根绳子，径直走到大球家门口的一棵杏树下，说是要吊死在大球家门口。任凭冯老师怎样哄劝，任凭大球他大怎样下话，马宝山就是不为所动，坚持要在杏树上上吊。最后，大球他大给了马宝山一块钱外加两个煮熟的鸡蛋，捎带了不少的好话，才算是把马宝山上吊的念头打消了。
从此，马宝山的声名大振。
马宝山十六岁那年，新调来的朱老师为他破例，把他升到了三年级。朱老师对马宝山格外器重，不仅给了他班长当，还是路队长，还是给朱老师跑腿的。虽然三年级的马宝山还是不会算十以外的算数，还是背不会毛主席语录，但是身高体壮的他，手里拿一根教鞭，在教室里巡视的威势，足以震慑每一个学生。
朱老师的烟瘾极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焦黄焦黄的，每天要吸两包烟，所以每隔三两天都要派马宝山到山外的刘家店子的供销社门市部里为他买烟。马宝山的烟瘾也不小，只是一直卷老旱烟抽，没有抽过纸烟。每一次给朱老师买烟，马宝山都要嗅闻好多遍，感觉那纸烟的香味真好闻，渴望着啥时候能像朱老师一样，美美地吸那么一支，哪怕半支也好啊！
由于朱老师的宠爱，马宝山可以随意出入朱老师的房子。刚开始朱老师觉着自己的烟盒里的烟减少的速度快了点，最后发现放在抽屉里的十元钱不见了，接着是有学生反映马宝山的衣兜里有满盒的香烟。朱老师就开始留意马宝山了，终于有一天人赃俱获——马宝山在朱老师房子里又拿钱的时候，被堵在了里面。朱老师并没有说啥，只是把马宝山他大叫来，说娃娃大了，不是念书的料，再念还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不如早点回去，在生产队里一天还能混几分工。马宝山也死活不愿再呆在学校里了，就跟着他大回家了。
二
辍学回家了的马宝山成了生产队里的放牛娃。虽然马宝山身高体壮的，但是毕竟才是个不满十七岁的娃娃，生产队长为了照顾他，就叫他跟上老放牛娃丑丑放牛，每天记八分工，算是很不错的待遇了，因为一个女人家出一天工才记八分工。
在农村有个很有意思的约定俗称的称谓，只要是放牛的，那怕你八十岁了，还是叫你放牛娃，看磨坊的人，那怕你只有二十岁，也叫你磨老汉。
丑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给生产队放了三十多年的牛了，对于每一头牛的习性都了如指掌。看着来了个小徒弟，丑丑高兴极了，因为五十多头牛他一个人放牧，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现在好了，有了马宝山善奔能跑，丑娃只需动动嘴发个指令就行了，上山跋洼，驱赶馋牛再不用他亲自跑动了。每天早晨，马宝山根据师傅的指示把牛赶到指定的地点之后，就回来吃早饭，大约十一点之后，师徒二人就上山看牛。如果是雨天，早晨早早吃过饭，师徒就赶着牛到大梁背后的凹坑里去放。马宝山最喜欢雨天和师傅放牛，把牛赶到凹坑里之后，师徒二人在一个石崖底下生起一堆大火，丑丑熬着喝罐罐茶，马宝山要么烧洋芋，要么烧松塔塔或者毛榛子吃，心身从未有过的自由，舒坦的连神仙一样。
光棍丑丑的脑子里装着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事情，每天在山上都给宝山讲迷魂子迷人，山神爷发怒，老公公背媳妇以及他自己和王寡妇的纠葛。那些牛们吃饱了之后，年纪大一点的静卧在草地上，双眼微闭，嘴不停地咀嚼着；那些年轻气盛的精力充沛的犍牛，就追赶着发情的母牛，互相顶仗，失败者落荒而逃，得胜者就夿在母牛的尻子上不下来。丑丑看着不顺眼了，就指示宝山把那得胜的大卵子公牛用棍子驱赶开去，让那些犍牛夿上母牛的尻子晃动。这时候丑丑就裂开大嘴，露出几个焦黄的大门牙，宝山则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似懂非懂。丑丑把宝山叫到身边，给他进行现场性启蒙教育：“狗狗，你就是你大和你妈这么个弄出来的呢！你以后娶了媳妇，把你的鸡鸡塞进你媳妇的窝窝里，就能弄出娃娃来了。”宝山听得脸红心跳，小腹鼓胀难受。
跟上丑丑放牛，宝山的烟瘾急剧增大，两人一天一碗旱烟末还不够，宝山还从丑丑那里学到了许许多多以前不知道，也不会的本领，譬如怎么在雨天生火，怎么在秋天掏獾，阴雨天怎么把握时间，怎么救护刚生下来的牛犊子，当然，还有不少歪门邪道的事情。那年秋天，一连下了二十多天的雨，到处泥泞难行，山道上的泥水一尺来深，没过人的腿肚子，那些体弱的牛犊子陷在泥水里几乎不能行动。一天晌午时候，丑丑说：“宝山啊，咱爷父俩吃点肉肉吧，把人馋的难受的。”
“可是没有啥肉啊。”宝山疑惑不解。
“你等着啊，狗狗！”丑丑手里提着斧头，狡黠地一笑，钻进林子里去了，紧接着听见两声沉闷的捶打声和几声揪心的牛哞声。就在宝山不知所措的时候，又传来丑丑的喊叫声：“宝娃哎，你快来！”
当宝山钻进林子时，一眼就看见一头小牛犊子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丑叔，牛娃子咋了？”宝山惊恐的看着垂死的牛犊子。
“病了，活不成了，咱把它给拾掇了改馋。”丑丑满不在乎的从腰里摸出一把匕首，准备剥皮。“把腿拽住，我给咱拾掇。宝娃，队长问开了你就说牛娃子从石崖上滚了，摔死的，记住了吗？说漏了嘴，叔就把你娃骟了！”宝山哆哆嗦嗦地拽住牛犊子的一条腿，他感觉到牛腿还在动，可是丑丑已经开始剥皮了。随着牛腿的颤动，宝山越来越害怕，最终松开手，“哇”地哭出了声。“看你外怂势，尻子松的连狼洞一样，哪像个儿子娃！出去拾柴生火，一阵老子给你烤肉肉吃！”丑丑对宝山的表现很不满意，怒斥开了。宝山战战兢兢地钻出林子，手还不住的在抖。
那天下午，丑丑给他们把两条牛娃腿烤着吃了，那牛犊子本来就瘦弱不堪，哪里有什么肉啊，只是那肉很嫩，烤熟之后撒上盐，好吃的很。剩下的两条腿被丑丑用桦树皮裹包好，悬挂在一棵椴树上，说是第二天再烤着吃。晚上收牛回去，丑丑把一张小牛皮交给队长，说是一头牛犊子滚了崖，摔死了，也没个啥肉，就剥了一张瘦皮，留着生产队里扎连枷用吧。队长把目光转向宝山，宝山的脸一下子红得发烫，好在队长没有问宝山，只是说了句：“滚了就滚了吧，这狗日的天气，怕是人都活不成了呢，一个牛娃子死了就死了吧！”
三
生产队为了完成最重最累的农活，成立了青年突击队。宝山经历了丑丑打死牛娃子烤着吃肉的事以后，就死活不愿意放牛了，三番五次的在队长跟前闹活着参加了突击队，一天跟上一帮子小伙子、姑娘修梯田。
突击队里都是些三十岁以下的小伙子和姑娘，虽然干的是最艰苦的活儿，可是年轻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总是快活。突击队里一共十五个人，九男六女，最小的就是不满十八岁的马宝山，女的里面最小的是菊花，她比马宝山大一岁多，刚满十九岁，负责给突击队做饭，因为整修梯田是以大队为单位规划的，每个生产队的突击队集中在一起修梯田。春夏秋三季，各生产队都忙着自家队里的播种收割打碾，每年修梯田的任务都推到冬季才完。
关山的冬天，滴水成冰，呵气成霜。三个生产队的突击队集中在鹿叉子沟东面的狼儿子湾里修梯田，也就是要把一条干涸的河床铺垫成田地。河床并不宽阔，大约三十米左右，只是两旁都是石崖，铺垫的土要从四五里之外用架子车往来运。马宝山他们的突击队承担的恰好是最重的任务——炸山运土。马宝山虽然人碎却胆子大，就跟上狗蛋放炮，当了炮手。炮手虽然危险，但是活儿轻松，等别的人打好了炮眼才装药点炮，只要胆大心细就足以胜任，还有一层因素就是狗蛋正和宝山的二姐菊香偷着瞅对象，在一搭蔓缠了一年多了，把宝山带上放炮，也算是落个人情，在菊香面前还能落个好。
由于地冻得厉害，一天最多就是放两次炮。打炮眼的小伙子手磨烂了，虎口震裂了，血染红了钢钎和铁锤，运输队的姑娘小伙子也不松活，两个人一辆架子车，来去都是一路小跑，每个人的头上都像蒸笼刚揭开一样，热气腾腾。梯田工地上，高音喇叭里反复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和《东方红》，间歇的时候，就是公社干部给大家学习毛主席语录。任务落后的突击队，公社干部会在喇叭上点名批评，甚至队长还会遭遇无情的批斗。好在马宝山他们的突击队，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完成的任务量远远超过别的突击队。
每天放完最后一炮，宝山就溜进突击队驻地的灶房，和菊花咣一阵闲话，或者帮菊花挑几回水，削一阵洋芋皮之类的，菊花知道宝山饿了，就偷着给他一个洋麦面馒头吃，或者偷着烧几个洋芋给宝山吃。突击队里的面、油、菜都是大家从自己家里带来的，谁多吃一点都不公平。菊花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女子，她大是鹿叉子沟大队的支书，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可是人家是建国初期的老党员，资格老，又是鹿叉子沟的老住户，德高望重，支书非他莫属。支书家的女子自然应该受到优待，所以菊花才能做饭，享受的工分待遇和其他突击队员是一样的，都是每天十分工。别的人都晓得菊花偏向着宝山，可谁也不愿意说穿，一则宝山年龄小，嘴头伶俐，惹大家喜欢，二则菊花是支书家的女子，谁也不想得罪，话又说回来了，十几个人嘴里匀出一个馒头还是没问题的。突击队每天吃两顿饭，早上十点多吃一顿黄面疙瘩或者黄面糁饭，后晌四点多就是洋芋疙瘩菜汤和洋麦面饼子。因为鹿叉子沟地处高寒阴湿的关山林区，小麦太娇气，种不成，适宜生长的庄稼就是洋芋、洋麦、荞麦和燕麦，主要的粮食是洋麦，可是产量却不高，一亩地也就产个一百来斤。洋麦面虽然比荞面、燕麦面好吃，但是家家户户都不宽裕，全凭洋芋蛋蛋和酸菜填充肚子。洋麦面吃上肚子极胀，每次吃完饭后，个个都肚子鼓圆，可是几个响屁放过之后，肚子很快就变得瘪瘪的了。
宝山虽然胆子大，但是在菊花面前却唯唯诺诺，言听计从。情窦初开的菊花喜欢上了身高体壮的宝山，只是宝山懵懵懂懂的还不知情罢了。腊月八的后晌，突击队的队长喜子说大家都没有面和油了，放假回去在家里拿伙食，菊花和宝山留下来看摊子。傍晚时分，菊花擀了一顿洋麦面节节，两个人美美地咥了一顿饱肚子。吃完饭之后，菊花点着煤油灯洗锅，宝山蹲在灶台前拨弄着灶膛里的灰烬。菊花磨磨蹭蹭地洗着，宝山的脚冻得生疼，有点不耐烦了，准备到自家的铺上去睡觉。突击队住的房子是桦树湾生产队以前的牛圈，现在已经废弃了，门窗错位，土坯房里四面透风八面跑气，晚上睡觉根本就不敢脱衣裳，早上起来，鞋子冻得硬邦邦的穿不进去，要在火上烤半天才能穿上。菊花看到宝山起身欲走，急忙叫住：“宝娃，你等噶，我就收拾好了。”说罢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停当了，最后拿一把铁锹把灶膛里的灰烬铲上，倒进她们睡的炕洞里。
“宝娃，这黑迷失眼的，我一个睡在这屋里，害怕的要紧，再说你们那面冰板凉床的，这么冷的晚上，咋睡得倒啊？你......你就和姐睡在这炕上吧，好歹还有点热气。”菊花说完，满脸通红，低头不语。宝山听菊花这么一说，就很痛快地答应了，因为在家里，他就是和大、妈、姐姐和弟弟们睡在一个大炕上的。
菊花把她的铺盖铺开暖好炕，又到灶房里端来一盆温水叫宝山洗脚。“宝娃，把你的蹄子洗一洗，捂了好几天了，比屎还臭，熏得人能睡吗？”
宝山脱了鞋袜，把脚伸进温热的水里，感觉痒酥酥的舒服，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菊花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仔细地瞅着这个比自己小一岁多的碎男人，那棱角分明的国字脸，蒜瓣一样的鼻子，厚厚的嘴唇上有了细密的胡须，浑身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男人的味道。看着看着，菊花的脸上浸出两朵红云，虽然屋子里寒气袭人，菊花却觉着浑身燥热，脸烧得发烫。乘着宝山洗脚的时候，菊花脱了鞋子爬上炕，脱了棉袄，钻进了被窝里。宝山一扭头，看见菊花的脸红彤彤的，比平日里好看了许多。“菊花姐，你的脸咋这么红，好看得很呢！”菊花听了宝山的话，脸更烧了，急忙呵斥道：“胡说球啥哩，赶紧把水倒了上炕，磨蹭啥哩！”
宝山倒掉洗脚水，甩掉鞋子爬上炕，被子一揭就钻了进去，一股寒气使得菊花打了个哆嗦。她推了一把宝山：“把棉袄脱了，撑得胀的不瓷实，到处冷风嗖嗖的。”宝山听话地爬起来，脱掉了棉袄，光着上身钻进了被窝，紧贴着菊花圆实的身子，一下子感到暖和极了，只是菊花的身上还穿着一件苜蓿花颜色的衬衣，不像他光着身子。在温暖的土炕上，宝山嗅着他从未闻过的气息，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听着宝山无忧无虑的鼾声，菊花吹熄了煤油灯，羞怯的把手放在了宝山瓷实的的胸膛上，胡思乱想着，不晓得啥时候也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已经是东方大亮了，其他的突击队院子里已经有了响动。菊花仔细一看，不晓得啥时候宝山一只手搂着她的脖子，一只手竟然伸进衬衣下面，抓着她一只浑圆奶头。菊花浑身一机灵，一下子把宝山推开，宝山惊醒了，懵懵懂懂的看着菊花：“咋了，姐？”
“天亮了，宝娃!穿上棉袄赶紧到你们屋子里去，咱俩睡在一搭的事，给谁都不敢说啊，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四
菊花出嫁了，在一个阴晦的秋日。
在菊花刚满二十岁那年的秋天，菊花她大把她许给了山外老庄的一户人家，那人家的儿子在长庆油田当工人，人虽然年龄大了一点，身材矮胖像个装圆的麻袋，但是人老实。又拿国家的工资，老支书很满意这门亲事，媒人一提说起，菊花她大就一口应承了，只是菊花一直蒙在鼓里，直到媒人领着那矮胖的男人到家里来相亲，她才晓得这档子事。菊花说自己还小，不想出嫁，她妈说：“女女啊，你今年整二十岁了，不小了，我和你大结婚的时候，十五岁都不到呢！”菊花还是不肯嫁，她大就懆了：“男婚女嫁，从古到今都是这样，谁家的女子不嫁人呢？再说了女大不中留，留下结冤仇。你都二十岁了，放着旧社会，娃娃都满地跑了，不嫁人还等啥呢！”菊花说那男人老气、难看，自己看不上眼。她大更加懆了：“嫁男人是过日子呢，要紧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又不是买画张呢，要那么好看着能顶吃喝吗？过日子的男人要忠厚实诚，这才是最重要的，你狗日的胡弹嫌啥呢！”
菊花不吃不喝，蒙头大睡一天。宝山在关山梁上修公路，副业队放假回来取面和油，听得菊花家给菊花说了个女婿，还是个工人，顾不得一马勺凉水喝完，就忙急火潦草地跑到菊花家去问究竟。菊花家院子里静悄悄的，拴在院豁口的麻狗认得宝山。听得脚步声，只是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宝山一眼又合上了眼睑。“菊花——菊花——”宝山走进院豁口，就扯着嗓子喊。
睡得昏昏沉沉的菊花听见宝山的声音，一咕噜爬起来跳下炕，顾不得穿好鞋子，就迎到门口：“宝娃，你，你啥时候回来的？”看着菊花乱蓬蓬的头发，宝山不解地问：“菊花姐，你咋啦，病了么？”菊花摇了摇头。就在宝山要继续追问的时候，一声很响亮的咳嗽声从院豁口外传了过来，紧接着老支书披着他那件光板子羊皮袄，靸拉这两只烂布鞋，背搭着双手从院豁口走了进来。“宝山啊，你不是在关山梁上修路么，咋回来了呢？”
“德才叔，我是回来取面来的。”
“奥，到我们屋里来有啥事啊？”
“叔，我给菊花姐买了一块手巾。”宝山羞红了脸，低着头，左手不停地揉搓着衣襟，右手捏着一块紫色的手帕。
“宝山啊，你菊花姐有了婆家了，有女婿给买东西了，你的手巾就拿回去自己用吧。”老支书阴沉着脸，死死地瞅着宝山。
“不，宝娃给我买的手巾我要。”菊花三步并作两步，扑上来一把夺走宝山手里的手帕。“宝娃，你回去吧，明早还要到工地上去呢！”菊花伸手摸了一下宝山的脸，悲戚地瞅了宝山一眼，阴郁着脸进屋里去了。
宝山呆呆地在菊花家的院子里立了一阵，最后恍恍惚惚地走出了院豁口。“狗日的碎怂，没长大呢就知道胡骚情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半斤八两，想和我女子蔓缠呢！再敢来胡骚情，看我不打断你碎怂的腿还怪！”身后传来老支书恶狠狠的声音。
就在宝山给了菊花手绢的第二天中午，那矮胖的男人和媒人领走了菊花。也就在那个时辰，宝山在关山梁上修路，被一块滚落的石头砸断了腿。突击队的人都说，这娃今天是咋了，往日里机灵的像鹿羔子一样，今天却乜呆呆的一副瓜相，眼看着石头滚下来了，旁边的人那么嘶声地吆喝着，那娃就是没反应么！
五
包产到户了，家家喜气洋洋。土地分了，牛驴也分了，自己干自己的的活，再也不用队长派工，更不用巴结队长和支书了。
宝山的两个姐姐都出嫁了，他已经是二十二三岁的壮小伙子，三个弟弟也都成了半大小伙子了。按道理，宝山家人多劳力多，做农活应该更有优势才对，可是宝山他大罗半年是个上门女婿，底气不足，说话不打硬，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宝山他妈马大脚说了算。这马大脚虽然快五十岁了，但是整天涂脂抹粉的打扮自己，对于四个儿子宠爱有加，生怕太阳晒着被大雨淋着，任其性子，爱干活了就干一点，不干了也不管，地里的农活全靠男人罗半年一个人承担，而罗半年性子瓤，编一个背篼都需要半年时间的慢性子人，一天半早上了上地，没到半后晌就已经收工回家了，所以宝山家的光阴在村子里越来越不行。也有人先后给宝山介绍过几个女子，人家到家里来一看，屋里只有两个面柜，两盘土炕，三四床被子，就那房子也东倒西歪的。来的几个女子一看那个穷样子，虽然宝山的人长得攒劲的没啥弹嫌的，可是家里太穷了，谁也不愿意一进婆家门就受穷，都是凑合着吃完一顿饭就杳无音讯了。当然也有几个女子是宝山看不上人家，嫌人家长得粗笨难看，就这么三错两耽搁，几年时间就过去了。慢慢地宝山也心灰意冷了，不再求人说媳妇了，再说了就是去当个上门女婿，也要给人家四五百元的彩礼呢，宝山家的全部家当也就值个千十块钱啊！
鹿叉子沟是原始森林，关山林业局招募了几支伐木队对鹿叉子沟西面的黑鹰沟林区进行采伐，说是要进行人工育林的实验。那些伐木队里，有一支邻县鸡儿洼人组成的工队，工头老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他们租赁了宝山家的西土棚子房住宿、做饭，又雇佣宝山他妈给工队做饭。其实宝山他妈的茶饭简直是马尾穿豆腐——没法子提，可是老杜就是看上了马大脚。饭没做几天呢，老杜和宝山他妈就蔓缠在一起了，两人上山跋洼地东游西逛，跑乏了游累了就在炕上蔓缠，有一次被宝山在家里碰了个正着，看着老杜提着裤子从他家的上房里跑出来，再进去看见他妈蓬头如狮，满脸潮红，死猪一样平展展地躺在炕上，宝山心里一阵恶心，差点把肠子吐了出来。
不多日子，宝山他妈和老杜的事情在鹿叉子沟家喻户晓，日子久了也就成了正常的事情了，再说了人家罗半年和老杜称兄道弟，宝山的两个小弟弟也把老杜叔长叔短地叫着，俨然一家人的样子，别人还有啥说的呢？
只是宝山从此很少着家，看到他妈，也是白眼珠多黑眼珠少，不但阴冷，而且不再叫妈了，需要叫的时候，也是“喎”一声，没有了以前的亲热。
和夜猫咀隔沟相望的将军台是一个十六七户人家的自然村，和柳林洼，夜猫咀同属于鹿叉子沟第二生产队。将军台在南，夜猫咀在北，中间是柳林洼。住在将军台的香香家，男人在外县公路段工作，家里只有香香和两个碎娃娃，地里的活一直落在别人家后面，可是要强的香香从不求人。
包产到户几年之后，多数人家的日子有了明显的起色，每年都有不少的人家修建新房，除了木工要掏钱请匠人之外，挖基础、打墙、捂顶子、撒瓦之类的活儿，全靠亲友邻居帮忙。那个时候的人虽然穷困，但是对金钱的渴望是有限度的，亲情友情邻居情是远比金钱重要的。宝山人高体壮，再重的活都不在话下，尤其是打土墙，铺橵子撒瓦这些修房的关键活，更是一把好手，再加上他乐于帮人家干活，所以就成了大家争相邀请的对象。宝山呢，给谁家干活，在谁家吃住，不要钱的活不要钱的饭，主人家为了感谢帮忙的亲友，修房的日子里，尽可能好吃好喝的招呼，动工破土，立木架梁，捂顶撒瓦的日子还有酒肉招待，这样的生活宝山感到很满意，虽然累了点，但是主人家尽心尽力的伺候着，饭菜可口，炕铺暖和，还有好多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反正比自己家冷冷清清的好多了。
从此，宝山就成了一个干百家活，吃百家饭的主儿。
六
宝山和香香终于蔓缠在一起了。
早先宝山在将军台帮好几家人修房子的时候，就和香香熟识了。因为主人家修房，不仅要请精壮劳力做重活，还要请手脚麻利的女人帮忙做饭菜。香香不仅人长得秀气水灵，还做得一手好茶饭，谁家修房，都少不了香香在锅上帮忙。宝山干活的时候，上身只穿一条红背心，胸肌突起，胳膊上的肌肉更是凸显了雄性的壮美，每一次吃饭的时候，香香都要偷着看宝山好长时间。论起来宝山和香香的丈夫福娃还是远亲的表兄弟呢，只是福娃要比宝山大十来岁，再加上福娃平常和村子里的人交往不多，关系疏远的很。
宝山给将军台猫娃家帮忙修房的时候，猫娃家住处窄边，没有给帮忙人睡觉的炕，猫娃家和香香家是同姓家门，猫娃他大给香香说了，叫把她家东房炕烧上，好安顿宝山和另一个帮忙的亲戚睡觉。到香香家睡觉的头一晚上，宝山就感受到了香香的特别细心。那晚宝山和猫娃，还有他家的一个亲戚，到了香香家的东房准备睡觉，香香进来要宝山把背心脱下来她给洗洗，宝山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地不肯脱，香香嗔怒道：“扭捏啥呢，我还是你嫂子呢！一天淌那么多的汗呢，老远的就一股子汗腥气，把人能熏晕，还舍不得洗！”
“不是呢，嫂子，怕你累着。”宝山像个做错了事的娃娃，嘴里嗫喏着，还是脱下了硬梆梆臭气熏天的背心交给了香香。
每天早上醒来，香香早就热好了洗脸水，还好几次逼着宝山清洗他那猪鬃一般，乱蓬蓬的头发。香香用的胰子真香啊，洗了头，那香气在头上一直留着，宝山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清爽。晚上去睡觉，炕温热温热的刚好，不像有些人家的炕，刚睡倒烙得胯骨疼，可是到了后半夜冰得像鬼脊背。香香家的被褥干净清香，和香香身上散发的味道一样，睡在柔软的被窝里，宝山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机会终于来了。香香的男人福娃请假从单位回来了，说是趁秋天天气好，要在北房的东面接两间厦房，好贮藏个粮食、堆放个柴草啥的。木匠请的是村子里的万老蔫，土工依然靠亲友邻居帮忙。福娃家亲戚少，就全靠邻居帮忙了，可是福娃常年在外。几乎没有给邻居们帮过啥忙，这帮忙的事，就是驴啃脖子的事，好在香香平日里给邻居们也帮了不少的忙，开工头几天，帮忙的人还比较多，到墙打起来之后，帮忙的除了两个亲戚，邻居就剩下宝山一个了。捂完屋顶，撒上瓦的那个晚上，福娃准备了丰盛的酒菜招待亲戚和宝山。饭桌上，香香不住地劝大家吃菜，福娃不住地给大家敬酒。酒至半酣，福娃和宝山认了兄弟，气氛更加热烈，劝酒更加殷勤。两个亲戚招架不住，很快就有了醉意，到东房睡觉去了，两个碎娃娃也睡着了，剩下香香陪着男人和宝山喝酒。
“宝娃兄弟啊，哥哥的这座房子多亏了你啊！”福娃醉眼迷离，给宝山点上一支烟。
“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宝山双眼血红，情绪高昂，脖子根都红了。
“宝娃兄弟，哥哥明天假满了，要回，回去了，剩下的活就全靠你，你了。哥再敬你一杯！”
“你走你的，哥，家里的活就交给我，兄弟保证给你弄得好好的。哥，我敬你一杯！”
夜深人静的午夜，两个男人都烂醉如泥。香香拉一把男人，拉不动，再拉一把宝山，也拉不动。无奈之下，她只好端走炕桌，给两人支上枕头睡好，又把娃娃拉顺睡好，最后吹灭了灯，睡在男人这边。
后半夜，月光亮晃晃的，香香被一泡尿憋醒了。早先她晚上起夜一直在屋里的尿盆子里，可是今晚上有宝山在，她不好意思在屋里尿，只得到屋外去尿了。香香摸黑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靸拉着鞋子，想悄悄地拉开门，可能是门臼干燥的缘故，“吱嘎”一声响，把香香吓了一跳，可是男人的鼾声依然如雷。院子里亮如白昼，香香急急忙忙跑到东房侧面的草摞旁边，蹲下身子一气子犹如江河决堤。香香一下子觉着轻松畅快了，起身提起裤子准备进屋的时候，宝山趔趔趄趄地也出来也到院子里撒尿。看着宝山摇摇晃晃，随时跌倒的样子，香香赶紧上前扶住宝山，醉眼迷离的宝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忽然清醒了许多，他转身睁大眼睛一看，月光下的香香宛如天仙，突然间他呼吸急促，血涌上了头，一猛子抱住了香香，嘴不住地在香香的头上，脸上亲着，啃着。香香被宝山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坏了，左手一松，裤子竟然滑落到脚腕子了。
七
当福娃知道宝山和香香的事情时，已经是多半年之后了。那时候宝山和香香已经明铺暗睡，在一起蔓缠的日子长了。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个独守空房的半老徐娘，就是干柴烈火，一经燃烧，就欲罢不能了。虽然香香有时候觉着她和宝山这样一直蔓缠下去不好，可是每当夜幕降临，宝山悄然而至的时候，她却没有办法拒绝，也不想拒绝。虽然她和福娃结婚十来年了，但是福娃一月半载回来一趟，回来了也就是完任务似的，急火潦草地做上那么几回，根本不管香香的感觉。宝山虽然没有结过婚，对女人却是那样的细心，亲亲摸摸，把个香香弄得浑身舒坦的像熨斗熨过一样。
打和香香蔓缠在一起，宝山白天帮香香干活，晚上就钻一个被窝，也就是同吃同住同劳动，亲密劲远远超过了真正的两口子。宝山有了香香的滋润和体贴之后，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仅人精神了一截子，还整天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听不懂词的乱弹。香香呢，也容光焕发，那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走起路来，两瓣屁股扭得更欢了。
一个秋日的傍晚，福娃终于把这一对苟且的男女堵在炕上了。面对脸色铁青的福娃，牛高马大的宝山吓得浑身哆嗦着，倒是小巧的香香出奇的镇定：“宝山，你走吧，没你的事。”宝山便乘机溜走了。任凭福娃怎么样责问，香香就是不啃一声，恼羞成怒的福娃拿了一根绳子把香香五花大绑之后，找来一根皮鞭，劈头盖脸一番暴打，直到香香昏倒之后才住了手。就在福娃闷头抽烟的时候，宝山突然拿着一根手腕粗的棍子冲了进来，他是听见香香杀猪般的嚎叫声赶来的。宝山冲进屋子一看，香香被绑着，人侧卧在地上，已经昏迷不醒，不由得肝肠寸断，恶向胆边生，不等福娃站起身，抡起棍子就打了下去，只听得“噗”一声闷响，福娃还没拾起的身子就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头上的血像喷泉一样“突突”地向外冒，不时有一个两个的血泡冒出来。
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福娃和昏迷不醒的香香，宝山吓坏了，傻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闻讯赶来的街坊邻居也吓傻了眼，冷静之后，女人忙着给香香解绳子，男人忙着套架子车把福娃两口子送医院，福娃家的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八
就在福娃和香香住了医院的第三天，宝山被派出所的民警带走了，说是犯了故意伤害罪。
宝山被带走的第六天，浑身是伤，还没好利索的香香，把两个娃娃安顿到福娃他大家之后就回了娘家——山外的霸王沟。福娃家那座在村子里原本显眼的院子，一下子冷清的有点吓人了。
福娃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伤好出院了。看着死气沉沉的家，福娃叹了口气，转身到他大家去看娃娃。
福娃到丈人家去叫香香，第一次，第二次香香避而不见，丈母娘把福娃骂了个狗血淋头。“看着你是个老实娃娃，我才把女子嫁给你，我娃跟上你也没有享多大的福，山里的活泥里来水里去，我女子没有给你少出力！就算我女子做错了事，你也不应该往死里打，我女子和你过了十来年了，一夜夫妻百夜恩呢，你就忍心往死里打？人都说蔫驴踢死人呢，这话一点点都不假。不能过算了，我女子上炕的裁缝下炕的厨子，跟上谁不能过日子！”
福娃第三次到丈家去的时候，备了礼品，叫上了村子里的两个长辈去说情。丈人和丈母娘倒有原谅福娃的意思，可是香香已经死心塌地地不和福娃过了，任凭谁说都是油盐不进。
宝山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三年半徒刑。
香香和福娃终于离婚了，一人一个娃娃，香香在离婚半年之后，带着她的小儿子远嫁陕西凤翔了。
九
由于宝山在监狱里表现好，减了刑，两年多就被释放了。从监狱里出来的宝山，又回到了鹿叉子沟。不到三年的时间，鹿叉子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些茅草屋几乎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土木结构的青瓦房，甚至还出现了三四座红砖瓦房，在青山绿水之间，漂亮极了。也有一些人家迁到山外去了，包括福娃，香香走了之后，福娃带着大儿子也走了，到县城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和一个寡妇合了家。
宝山家也变了样子，他大在一年前因为肺出血去世了，他妈马大脚神经有些错乱，整天神经兮兮的疯跑胡说。宝山的大弟弟说了一个山外的媳妇，后半年就要娶，为了娶媳妇，大兄弟拆了三间西房，翻修成了两间新房，他二弟在山外的庙川当了上门女婿，剩下碎兄弟东游西逛，几天不着门户。更使宝山失落的是，和他一起玩大的发小，人家工作的工作，成家的成家，各有各的日子，没有人愿意和他多说话了。
宝山在家里没有住处了，队长看着宝山可怜，就把场梁上早先生产队的一间牛圈房借给他住，大兄弟给了他一只铁锅，两个碗，三四斤洋麦面，半袋子洋芋，算是给宝山安了家。
宝山一下子觉着这个养育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小山村，变得是那么的陌生，他和这个山村，已经是油和水了，再怎么努力，都不能融为一体了。刚回来的几天，还有那些爷爷叔叔辈们到场梁上来嘘寒问暖，劝说宝山还年轻着呢，要好好过日子之类的。几天过后，人们又继续忙着自己的日子，淡忘了宝山的回来。宝山想到人家去串个门，咣个闲，可是人家都忙着过自家的光阴，没有闲人和他说闲话，也没有人愿意和他说闲话。
宝山觉着自己在鹿叉子沟已经是个多余人了。
东游西逛，饥一顿饱一顿地凑合了一年多后，在一个夏日的早晨，宝山悄悄的离开了鹿叉子沟，谁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
十
五年之后，从宁夏银川寄来的一份公函，使得鹿叉子沟的人们又一次记起了马宝山。原来马宝山离开家乡到了银川，打了半年工之后，不晓得咋和一帮子死狗流氓搅合在一起了，并且最后成了他们的老大，坑蒙拐骗，偷盗抢劫，横行霸道，在银川南门一带很有名气。多行不义必自毙，胡球整了四五年之后，最后在一起抢劫钢材案中终于被公安机关一网打尽，马宝山作为首犯，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那份公函就是银川公安机关寄给鹿叉子沟村委会的，也就是通知犯罪嫌疑人家里的。
鹿叉子沟的人唏嘘不已。“狗日的宝山在咱这是个孽障得很的娃娃么，咋求弄着呢，一出去就敢抢人、讹了哩啥！”
“怕是头一回班房子坐的胆子大了吧！”
“没想到咱这深山老林林还出了个大闹银川的鹰鹞啊！”
十一
二十世纪末的一个秋日，阳光灿烂，漫山霜叶似火，五彩斑斓。
蜿蜒的山道上，一个脸色蜡黄，头发花白，腰背微驼的中年汉子踽踽而行。两个放牛的娃娃问问道：“老爷爷，你是谁家的亲戚啊？”那人看着眼前这两个十来岁的娃娃，长叹一声：“我是鹿叉子沟的亲戚啊！”两个娃娃不解地摇摇头，跑开去了。
马宝山刑满释放了，离乡快二十年的他又回到了家乡。村子里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不认识他，看着他长大的那些老人们，大多已经辞世，剩下的也是耄耋之年了，看着他似曾相识的样子。马宝山依旧住在场梁上的那间衰败的牛圈里，门窗已经朽坏，他的大兄弟用藤条给编了一个门，那窗子窟窿，就用一个蛇皮袋子钉上了，椽眼间的窟窿，队长派了个年轻人用杨麦草丸成疙瘩给塞住了。回到鹿叉子沟的马宝山，在兄弟姐姐家混上十天半个月日子，再回到牛圈里独独地睡几天。有时候，马宝山也上山采撷野药，换几盒烟钱或者买一两瓶廉价的劣质酒。村子里的人们隔三间五的能听见马宝山喝醉酒之后，声嘶力竭的吼唱，可是又听不清楚他到底唱的是啥。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继续着。
很快就到了冬季，关山老林里的冬季寒冷而漫长，人们闲了也就开始串门子咣闲。和马宝山一起耍大的狗蛋、树生、栓娃，在一天早饭后相约到夜猫咀场梁上去看宝山，心里想着快过年了，看看宝山的年咋筹办着呢。他们走到场梁上的牛圈门外，心里有一股不祥的感觉：都早上十点多了，宝山咋还屋门紧闭着呢？他们叫门无人应答，狗蛋一脚踏开门，看见炕头放着一个空酒瓶子，宝山身子蜷缩成一团，鼻子里嘴里流出的血已经冻住了。树生摸摸宝山的手腕子，似乎还有微弱的脉跳，忙派栓娃去喊人，自己和狗蛋把宝山的身子拉顺躺好，准备送医院。
积雪盈尺的山道上，一副自制的担架上睡着昏迷不醒的马宝山，十来个小伙子、中年人轮换着抬着担架，在蜿蜒的山道上一步一滑，艰难地行走着，他们恨不得飞出山外，早一点到医院，看能不能救下宝山的命。
夜猫咀上，柳林洼的大石头上，将军台的最高处，站着几个耄耋之年的老人，看着担架消失在山路的尽头，几滴浊泪在老人的脸颊上冻成了冰柱。
十二
马宝山最终还是回来了，回到了养育他的鹿叉子沟，长眠在东面的狼儿子湾里，也就是他在突击队修梯田时住的那座牛圈旁边。
后记
又是十多年过去了，在一个烈日当空的夏日，作为鹿叉子沟的后人，我又一次回到了生养我的母土。山接天，天接地的鹿叉子沟，空山静寂，唯有溪流淙淙，偶尔三声两声的鸟鸣，使得空山更加静寂。蓝天白云之下，那些衰老的土坯房东倒西歪，孤独地伫立着，山道上的蒿草高过人的肩膀，有些地方已经被荆棘封锁，人不能行了。家家户户的院子里，蒿草疯长，淹没了门窗，也淹没了曾经的苦乐。鹿叉子沟的人们，在八年前就已经迁出山外，住进了整齐美观的新农村。
我在狼儿子湾找寻了大半天，想找见马宝山的坟，可是没有结果，那坟包早已经被牛羊踏平，到处是茂盛的野草了，也许马宝山就隐藏在哪一株野草的后面看着我呢！仅仅十多年时间，一座坟包就消失的没有了踪影，再过十几年，有谁还能知道马宝山的故事，也有谁还能记起鹿叉子沟曾经的美好和悲苦呢？
鹿叉子沟依旧，只是物是人非，成了动植物的王国和乐园了。
远山（小说）
刘杰
马宝山是个好人！鹿叉子沟的人都这样说。
好人马宝山在一个寒冷的冬日被邻居们用担架抬出鹿叉子沟，送到县医院，可是医生一检查，说人死了抬来干啥？几个中年汉子哭喊着下话着叫医生再给看看，医生生气的说人早都硬了，还看个球！邻居们只好又把马宝山抬回鹿叉子沟，埋在了沟东面的狼儿子湾里。那年，马宝山刚好五十岁。
一
在莽苍苍的关山，山一座连着一座，看不到尽头，望不到边际。在关山的千山万壑之中，鹿叉子沟就是其中的一条，所不同的是，这条沟比较宽而平坦，并且散落着几十户人家。谁也说不清鹿叉子沟的第一户人家是谁家，反正逃荒要饭的，政治避难的，负案在逃的......各色各样的人，先后到了这里，看上了这块地方，就住下不走了。由于关山林区高寒阴湿，农人们所种庄稼不多，主要以种植药材为主，而药材里面又以大黄为重，每年的冬季，蜿蜒的山道上就有一辆接一辆的架子车拉着大黄到山外的药材收购点去交售，换回一沓子令山外人眼热的票子。山外人把这些在山里种大黄的山民称作“大黄老爷”。
马宝山家在鹿叉子沟北面的夜猫咀，突起的山咀上散落着六七户人家。夜猫咀是鹿叉子沟的一个自然村，还有西面的柳林洼，南面的将军台都属于鹿叉子沟村，是深山老林皱褶里的一个小山村，人口结构复杂，来自天南海北，据说有六省十三县之多。由于地处僻远，交通不便，鹿叉子沟人住的大多是茅草屋，情况好一点的人家，那茅屋的架子就高大宽敞，人手少的人家，那茅屋就低矮窄小。马宝山家算是本地人，他大是邻近县的一个扫帚客，常年到关山老林里割毛竹，最后被夜猫咀的马家看中，当了上门女婿。马宝山是家里儿子里面的老大，他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三个弟弟。
马宝山自幼顽皮胆大。因为前面养了两个女子，马宝山的出生给马家增添了惊喜和安慰，在家里他可以为所欲为，五岁了吃饭还要他妈或者姐姐喂着吃，他大是一个很灵巧的篾篾匠，每个集日都要背一串子牛笼嘴或者笼子、背篼之类的到集上贩卖，换得的钱都给马宝山买了好吃的。家里的宠爱助长了马宝山的胆大妄为，小时候偷鸡摸狗的事情干了无数次，每次人家找上门来，都被马宝山他妈马大脚卷毛狮吼一顿骂街式的谩骂作为终结，久而久之，人人见了马宝山唯恐避之不及。
到了念书的年龄了，马宝山被送进了学校。学校在中庄，算是鹿叉子沟的中心地带，两座三间土坯房里坐着三十来个娃娃，分为两个复式班，一个上面派来的公办老师王学儒，一个是村里聘请的民办老师冯书生，也是鹿叉子沟里的第一个中学生。
马宝山从七岁开始念书，到十岁了还在一年级，数学上十以内的计算还行，可是超过十以外的算数就不行了，一条毛主席语录“你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短短32个字，别的同学十分钟不到就背会了，马宝山背了三年就是背不会。马宝山背课文的时候，鼻音很重，音调又拉的老长，老师说像个老汉一样，这样马宝山就有了个“马老汉”的绰号。
马宝山虽然念书没门道，但是个子却猛长，再加上在家里吃的偏分饭，体格健壮如牛犊子一般。在同学们中间，马宝山自然而然成了领袖人物，夜猫咀只有他一个学生，他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就采取给麦面饼子和好吃的等手段，把柳林洼、将军台的十来个娃娃都拉拢在他的旗下，和中庄、桦树湾的娃娃公开抗衡。中庄的十来个娃娃，在他们的娃娃头大球的领导下，仗着学校在自家门口的优势，故意欺负马宝山的小兄弟。在一天上学的时候，村里的冯老师还没来，王老师说是到公社开会去了，学校没有大门，一群娃娃就分成两派，簇拥在各自的领袖周围。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马宝山几步奔到大球跟前，左手撕住衣领，右手左右开弓，只听得“啪啪”几声脆响，大球的脸上已经是鼻血长流，如杀猪一般嚎叫着，惊吓得一庄人出来观看。大球他大一看儿子成了这般模样，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马宝山一顿猛揍。马宝山脖颈硬直，不啃一声地任人捶打，等人家打完之后，他不晓得在哪里找到了一根绳子，径直走到大球家门口的一棵杏树下，说是要吊死在大球家门口。任凭冯老师怎样哄劝，任凭大球他大怎样下话，马宝山就是不为所动，坚持要在杏树上上吊。最后，大球他大给了马宝山一块钱外加两个煮熟的鸡蛋，捎带了不少的好话，才算是把马宝山上吊的念头打消了。
从此，马宝山的声名大振。
马宝山十六岁那年，新调来的朱老师为他破例，把他升到了三年级。朱老师对马宝山格外器重，不仅给了他班长当，还是路队长，还是给朱老师跑腿的。虽然三年级的马宝山还是不会算十以外的算数，还是背不会毛主席语录，但是身高体壮的他，手里拿一根教鞭，在教室里巡视的威势，足以震慑每一个学生。
朱老师的烟瘾极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焦黄焦黄的，每天要吸两包烟，所以每隔三两天都要派马宝山到山外的刘家店子的供销社门市部里为他买烟。马宝山的烟瘾也不小，只是一直卷老旱烟抽，没有抽过纸烟。每一次给朱老师买烟，马宝山都要嗅闻好多遍，感觉那纸烟的香味真好闻，渴望着啥时候能像朱老师一样，美美地吸那么一支，哪怕半支也好啊！
由于朱老师的宠爱，马宝山可以随意出入朱老师的房子。刚开始朱老师觉着自己的烟盒里的烟减少的速度快了点，最后发现放在抽屉里的十元钱不见了，接着是有学生反映马宝山的衣兜里有满盒的香烟。朱老师就开始留意马宝山了，终于有一天人赃俱获——马宝山在朱老师房子里又拿钱的时候，被堵在了里面。朱老师并没有说啥，只是把马宝山他大叫来，说娃娃大了，不是念书的料，再念还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不如早点回去，在生产队里一天还能混几分工。马宝山也死活不愿再呆在学校里了，就跟着他大回家了。
二
辍学回家了的马宝山成了生产队里的放牛娃。虽然马宝山身高体壮的，但是毕竟才是个不满十七岁的娃娃，生产队长为了照顾他，就叫他跟上老放牛娃丑丑放牛，每天记八分工，算是很不错的待遇了，因为一个女人家出一天工才记八分工。
在农村有个很有意思的约定俗称的称谓，只要是放牛的，那怕你八十岁了，还是叫你放牛娃，看磨坊的人，那怕你只有二十岁，也叫你磨老汉。
丑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给生产队放了三十多年的牛了，对于每一头牛的习性都了如指掌。看着来了个小徒弟，丑丑高兴极了，因为五十多头牛他一个人放牧，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现在好了，有了马宝山善奔能跑，丑娃只需动动嘴发个指令就行了，上山跋洼，驱赶馋牛再不用他亲自跑动了。每天早晨，马宝山根据师傅的指示把牛赶到指定的地点之后，就回来吃早饭，大约十一点之后，师徒二人就上山看牛。如果是雨天，早晨早早吃过饭，师徒就赶着牛到大梁背后的凹坑里去放。马宝山最喜欢雨天和师傅放牛，把牛赶到凹坑里之后，师徒二人在一个石崖底下生起一堆大火，丑丑熬着喝罐罐茶，马宝山要么烧洋芋，要么烧松塔塔或者毛榛子吃，心身从未有过的自由，舒坦的连神仙一样。
光棍丑丑的脑子里装着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事情，每天在山上都给宝山讲迷魂子迷人，山神爷发怒，老公公背媳妇以及他自己和王寡妇的纠葛。那些牛们吃饱了之后，年纪大一点的静卧在草地上，双眼微闭，嘴不停地咀嚼着；那些年轻气盛的精力充沛的犍牛，就追赶着发情的母牛，互相顶仗，失败者落荒而逃，得胜者就夿在母牛的尻子上不下来。丑丑看着不顺眼了，就指示宝山把那得胜的大卵子公牛用棍子驱赶开去，让那些犍牛夿上母牛的尻子晃动。这时候丑丑就裂开大嘴，露出几个焦黄的大门牙，宝山则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似懂非懂。丑丑把宝山叫到身边，给他进行现场性启蒙教育：“狗狗，你就是你大和你妈这么个弄出来的呢！你以后娶了媳妇，把你的鸡鸡塞进你媳妇的窝窝里，就能弄出娃娃来了。”宝山听得脸红心跳，小腹鼓胀难受。
跟上丑丑放牛，宝山的烟瘾急剧增大，两人一天一碗旱烟末还不够，宝山还从丑丑那里学到了许许多多以前不知道，也不会的本领，譬如怎么在雨天生火，怎么在秋天掏獾，阴雨天怎么把握时间，怎么救护刚生下来的牛犊子，当然，还有不少歪门邪道的事情。那年秋天，一连下了二十多天的雨，到处泥泞难行，山道上的泥水一尺来深，没过人的腿肚子，那些体弱的牛犊子陷在泥水里几乎不能行动。一天晌午时候，丑丑说：“宝山啊，咱爷父俩吃点肉肉吧，把人馋的难受的。”
“可是没有啥肉啊。”宝山疑惑不解。
“你等着啊，狗狗！”丑丑手里提着斧头，狡黠地一笑，钻进林子里去了，紧接着听见两声沉闷的捶打声和几声揪心的牛哞声。就在宝山不知所措的时候，又传来丑丑的喊叫声：“宝娃哎，你快来！”
当宝山钻进林子时，一眼就看见一头小牛犊子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丑叔，牛娃子咋了？”宝山惊恐的看着垂死的牛犊子。
“病了，活不成了，咱把它给拾掇了改馋。”丑丑满不在乎的从腰里摸出一把匕首，准备剥皮。“把腿拽住，我给咱拾掇。宝娃，队长问开了你就说牛娃子从石崖上滚了，摔死的，记住了吗？说漏了嘴，叔就把你娃骟了！”宝山哆哆嗦嗦地拽住牛犊子的一条腿，他感觉到牛腿还在动，可是丑丑已经开始剥皮了。随着牛腿的颤动，宝山越来越害怕，最终松开手，“哇”地哭出了声。“看你外怂势，尻子松的连狼洞一样，哪像个儿子娃！出去拾柴生火，一阵老子给你烤肉肉吃！”丑丑对宝山的表现很不满意，怒斥开了。宝山战战兢兢地钻出林子，手还不住的在抖。
那天下午，丑丑给他们把两条牛娃腿烤着吃了，那牛犊子本来就瘦弱不堪，哪里有什么肉啊，只是那肉很嫩，烤熟之后撒上盐，好吃的很。剩下的两条腿被丑丑用桦树皮裹包好，悬挂在一棵椴树上，说是第二天再烤着吃。晚上收牛回去，丑丑把一张小牛皮交给队长，说是一头牛犊子滚了崖，摔死了，也没个啥肉，就剥了一张瘦皮，留着生产队里扎连枷用吧。队长把目光转向宝山，宝山的脸一下子红得发烫，好在队长没有问宝山，只是说了句：“滚了就滚了吧，这狗日的天气，怕是人都活不成了呢，一个牛娃子死了就死了吧！”
三
生产队为了完成最重最累的农活，成立了青年突击队。宝山经历了丑丑打死牛娃子烤着吃肉的事以后，就死活不愿意放牛了，三番五次的在队长跟前闹活着参加了突击队，一天跟上一帮子小伙子、姑娘修梯田。
突击队里都是些三十岁以下的小伙子和姑娘，虽然干的是最艰苦的活儿，可是年轻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总是快活。突击队里一共十五个人，九男六女，最小的就是不满十八岁的马宝山，女的里面最小的是菊花，她比马宝山大一岁多，刚满十九岁，负责给突击队做饭，因为整修梯田是以大队为单位规划的，每个生产队的突击队集中在一起修梯田。春夏秋三季，各生产队都忙着自家队里的播种收割打碾，每年修梯田的任务都推到冬季才完。
关山的冬天，滴水成冰，呵气成霜。三个生产队的突击队集中在鹿叉子沟东面的狼儿子湾里修梯田，也就是要把一条干涸的河床铺垫成田地。河床并不宽阔，大约三十米左右，只是两旁都是石崖，铺垫的土要从四五里之外用架子车往来运。马宝山他们的突击队承担的恰好是最重的任务——炸山运土。马宝山虽然人碎却胆子大，就跟上狗蛋放炮，当了炮手。炮手虽然危险，但是活儿轻松，等别的人打好了炮眼才装药点炮，只要胆大心细就足以胜任，还有一层因素就是狗蛋正和宝山的二姐菊香偷着瞅对象，在一搭蔓缠了一年多了，把宝山带上放炮，也算是落个人情，在菊香面前还能落个好。
由于地冻得厉害，一天最多就是放两次炮。打炮眼的小伙子手磨烂了，虎口震裂了，血染红了钢钎和铁锤，运输队的姑娘小伙子也不松活，两个人一辆架子车，来去都是一路小跑，每个人的头上都像蒸笼刚揭开一样，热气腾腾。梯田工地上，高音喇叭里反复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和《东方红》，间歇的时候，就是公社干部给大家学习毛主席语录。任务落后的突击队，公社干部会在喇叭上点名批评，甚至队长还会遭遇无情的批斗。好在马宝山他们的突击队，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完成的任务量远远超过别的突击队。
每天放完最后一炮，宝山就溜进突击队驻地的灶房，和菊花咣一阵闲话，或者帮菊花挑几回水，削一阵洋芋皮之类的，菊花知道宝山饿了，就偷着给他一个洋麦面馒头吃，或者偷着烧几个洋芋给宝山吃。突击队里的面、油、菜都是大家从自己家里带来的，谁多吃一点都不公平。菊花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女子，她大是鹿叉子沟大队的支书，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可是人家是建国初期的老党员，资格老，又是鹿叉子沟的老住户，德高望重，支书非他莫属。支书家的女子自然应该受到优待，所以菊花才能做饭，享受的工分待遇和其他突击队员是一样的，都是每天十分工。别的人都晓得菊花偏向着宝山，可谁也不愿意说穿，一则宝山年龄小，嘴头伶俐，惹大家喜欢，二则菊花是支书家的女子，谁也不想得罪，话又说回来了，十几个人嘴里匀出一个馒头还是没问题的。突击队每天吃两顿饭，早上十点多吃一顿黄面疙瘩或者黄面糁饭，后晌四点多就是洋芋疙瘩菜汤和洋麦面饼子。因为鹿叉子沟地处高寒阴湿的关山林区，小麦太娇气，种不成，适宜生长的庄稼就是洋芋、洋麦、荞麦和燕麦，主要的粮食是洋麦，可是产量却不高，一亩地也就产个一百来斤。洋麦面虽然比荞面、燕麦面好吃，但是家家户户都不宽裕，全凭洋芋蛋蛋和酸菜填充肚子。洋麦面吃上肚子极胀，每次吃完饭后，个个都肚子鼓圆，可是几个响屁放过之后，肚子很快就变得瘪瘪的了。
宝山虽然胆子大，但是在菊花面前却唯唯诺诺，言听计从。情窦初开的菊花喜欢上了身高体壮的宝山，只是宝山懵懵懂懂的还不知情罢了。腊月八的后晌，突击队的队长喜子说大家都没有面和油了，放假回去在家里拿伙食，菊花和宝山留下来看摊子。傍晚时分，菊花擀了一顿洋麦面节节，两个人美美地咥了一顿饱肚子。吃完饭之后，菊花点着煤油灯洗锅，宝山蹲在灶台前拨弄着灶膛里的灰烬。菊花磨磨蹭蹭地洗着，宝山的脚冻得生疼，有点不耐烦了，准备到自家的铺上去睡觉。突击队住的房子是桦树湾生产队以前的牛圈，现在已经废弃了，门窗错位，土坯房里四面透风八面跑气，晚上睡觉根本就不敢脱衣裳，早上起来，鞋子冻得硬邦邦的穿不进去，要在火上烤半天才能穿上。菊花看到宝山起身欲走，急忙叫住：“宝娃，你等噶，我就收拾好了。”说罢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停当了，最后拿一把铁锹把灶膛里的灰烬铲上，倒进她们睡的炕洞里。
“宝娃，这黑迷失眼的，我一个睡在这屋里，害怕的要紧，再说你们那面冰板凉床的，这么冷的晚上，咋睡得倒啊？你......你就和姐睡在这炕上吧，好歹还有点热气。”菊花说完，满脸通红，低头不语。宝山听菊花这么一说，就很痛快地答应了，因为在家里，他就是和大、妈、姐姐和弟弟们睡在一个大炕上的。
菊花把她的铺盖铺开暖好炕，又到灶房里端来一盆温水叫宝山洗脚。“宝娃，把你的蹄子洗一洗，捂了好几天了，比屎还臭，熏得人能睡吗？”
宝山脱了鞋袜，把脚伸进温热的水里，感觉痒酥酥的舒服，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菊花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仔细地瞅着这个比自己小一岁多的碎男人，那棱角分明的国字脸，蒜瓣一样的鼻子，厚厚的嘴唇上有了细密的胡须，浑身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男人的味道。看着看着，菊花的脸上浸出两朵红云，虽然屋子里寒气袭人，菊花却觉着浑身燥热，脸烧得发烫。乘着宝山洗脚的时候，菊花脱了鞋子爬上炕，脱了棉袄，钻进了被窝里。宝山一扭头，看见菊花的脸红彤彤的，比平日里好看了许多。“菊花姐，你的脸咋这么红，好看得很呢！”菊花听了宝山的话，脸更烧了，急忙呵斥道：“胡说球啥哩，赶紧把水倒了上炕，磨蹭啥哩！”
宝山倒掉洗脚水，甩掉鞋子爬上炕，被子一揭就钻了进去，一股寒气使得菊花打了个哆嗦。她推了一把宝山：“把棉袄脱了，撑得胀的不瓷实，到处冷风嗖嗖的。”宝山听话地爬起来，脱掉了棉袄，光着上身钻进了被窝，紧贴着菊花圆实的身子，一下子感到暖和极了，只是菊花的身上还穿着一件苜蓿花颜色的衬衣，不像他光着身子。在温暖的土炕上，宝山嗅着他从未闻过的气息，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听着宝山无忧无虑的鼾声，菊花吹熄了煤油灯，羞怯的把手放在了宝山瓷实的的胸膛上，胡思乱想着，不晓得啥时候也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已经是东方大亮了，其他的突击队院子里已经有了响动。菊花仔细一看，不晓得啥时候宝山一只手搂着她的脖子，一只手竟然伸进衬衣下面，抓着她一只浑圆奶头。菊花浑身一机灵，一下子把宝山推开，宝山惊醒了，懵懵懂懂的看着菊花：“咋了，姐？”
“天亮了，宝娃!穿上棉袄赶紧到你们屋子里去，咱俩睡在一搭的事，给谁都不敢说啊，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四
菊花出嫁了，在一个阴晦的秋日。
在菊花刚满二十岁那年的秋天，菊花她大把她许给了山外老庄的一户人家，那人家的儿子在长庆油田当工人，人虽然年龄大了一点，身材矮胖像个装圆的麻袋，但是人老实。又拿国家的工资，老支书很满意这门亲事，媒人一提说起，菊花她大就一口应承了，只是菊花一直蒙在鼓里，直到媒人领着那矮胖的男人到家里来相亲，她才晓得这档子事。菊花说自己还小，不想出嫁，她妈说：“女女啊，你今年整二十岁了，不小了，我和你大结婚的时候，十五岁都不到呢！”菊花还是不肯嫁，她大就懆了：“男婚女嫁，从古到今都是这样，谁家的女子不嫁人呢？再说了女大不中留，留下结冤仇。你都二十岁了，放着旧社会，娃娃都满地跑了，不嫁人还等啥呢！”菊花说那男人老气、难看，自己看不上眼。她大更加懆了：“嫁男人是过日子呢，要紧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又不是买画张呢，要那么好看着能顶吃喝吗？过日子的男人要忠厚实诚，这才是最重要的，你狗日的胡弹嫌啥呢！”
菊花不吃不喝，蒙头大睡一天。宝山在关山梁上修公路，副业队放假回来取面和油，听得菊花家给菊花说了个女婿，还是个工人，顾不得一马勺凉水喝完，就忙急火潦草地跑到菊花家去问究竟。菊花家院子里静悄悄的，拴在院豁口的麻狗认得宝山。听得脚步声，只是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宝山一眼又合上了眼睑。“菊花——菊花——”宝山走进院豁口，就扯着嗓子喊。
睡得昏昏沉沉的菊花听见宝山的声音，一咕噜爬起来跳下炕，顾不得穿好鞋子，就迎到门口：“宝娃，你，你啥时候回来的？”看着菊花乱蓬蓬的头发，宝山不解地问：“菊花姐，你咋啦，病了么？”菊花摇了摇头。就在宝山要继续追问的时候，一声很响亮的咳嗽声从院豁口外传了过来，紧接着老支书披着他那件光板子羊皮袄，靸拉这两只烂布鞋，背搭着双手从院豁口走了进来。“宝山啊，你不是在关山梁上修路么，咋回来了呢？”
“德才叔，我是回来取面来的。”
“奥，到我们屋里来有啥事啊？”
“叔，我给菊花姐买了一块手巾。”宝山羞红了脸，低着头，左手不停地揉搓着衣襟，右手捏着一块紫色的手帕。
“宝山啊，你菊花姐有了婆家了，有女婿给买东西了，你的手巾就拿回去自己用吧。”老支书阴沉着脸，死死地瞅着宝山。
“不，宝娃给我买的手巾我要。”菊花三步并作两步，扑上来一把夺走宝山手里的手帕。“宝娃，你回去吧，明早还要到工地上去呢！”菊花伸手摸了一下宝山的脸，悲戚地瞅了宝山一眼，阴郁着脸进屋里去了。
宝山呆呆地在菊花家的院子里立了一阵，最后恍恍惚惚地走出了院豁口。“狗日的碎怂，没长大呢就知道胡骚情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半斤八两，想和我女子蔓缠呢！再敢来胡骚情，看我不打断你碎怂的腿还怪！”身后传来老支书恶狠狠的声音。
就在宝山给了菊花手绢的第二天中午，那矮胖的男人和媒人领走了菊花。也就在那个时辰，宝山在关山梁上修路，被一块滚落的石头砸断了腿。突击队的人都说，这娃今天是咋了，往日里机灵的像鹿羔子一样，今天却乜呆呆的一副瓜相，眼看着石头滚下来了，旁边的人那么嘶声地吆喝着，那娃就是没反应么！
五
包产到户了，家家喜气洋洋。土地分了，牛驴也分了，自己干自己的的活，再也不用队长派工，更不用巴结队长和支书了。
宝山的两个姐姐都出嫁了，他已经是二十二三岁的壮小伙子，三个弟弟也都成了半大小伙子了。按道理，宝山家人多劳力多，做农活应该更有优势才对，可是宝山他大罗半年是个上门女婿，底气不足，说话不打硬，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宝山他妈马大脚说了算。这马大脚虽然快五十岁了，但是整天涂脂抹粉的打扮自己，对于四个儿子宠爱有加，生怕太阳晒着被大雨淋着，任其性子，爱干活了就干一点，不干了也不管，地里的农活全靠男人罗半年一个人承担，而罗半年性子瓤，编一个背篼都需要半年时间的慢性子人，一天半早上了上地，没到半后晌就已经收工回家了，所以宝山家的光阴在村子里越来越不行。也有人先后给宝山介绍过几个女子，人家到家里来一看，屋里只有两个面柜，两盘土炕，三四床被子，就那房子也东倒西歪的。来的几个女子一看那个穷样子，虽然宝山的人长得攒劲的没啥弹嫌的，可是家里太穷了，谁也不愿意一进婆家门就受穷，都是凑合着吃完一顿饭就杳无音讯了。当然也有几个女子是宝山看不上人家，嫌人家长得粗笨难看，就这么三错两耽搁，几年时间就过去了。慢慢地宝山也心灰意冷了，不再求人说媳妇了，再说了就是去当个上门女婿，也要给人家四五百元的彩礼呢，宝山家的全部家当也就值个千十块钱啊！
鹿叉子沟是原始森林，关山林业局招募了几支伐木队对鹿叉子沟西面的黑鹰沟林区进行采伐，说是要进行人工育林的实验。那些伐木队里，有一支邻县鸡儿洼人组成的工队，工头老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他们租赁了宝山家的西土棚子房住宿、做饭，又雇佣宝山他妈给工队做饭。其实宝山他妈的茶饭简直是马尾穿豆腐——没法子提，可是老杜就是看上了马大脚。饭没做几天呢，老杜和宝山他妈就蔓缠在一起了，两人上山跋洼地东游西逛，跑乏了游累了就在炕上蔓缠，有一次被宝山在家里碰了个正着，看着老杜提着裤子从他家的上房里跑出来，再进去看见他妈蓬头如狮，满脸潮红，死猪一样平展展地躺在炕上，宝山心里一阵恶心，差点把肠子吐了出来。
不多日子，宝山他妈和老杜的事情在鹿叉子沟家喻户晓，日子久了也就成了正常的事情了，再说了人家罗半年和老杜称兄道弟，宝山的两个小弟弟也把老杜叔长叔短地叫着，俨然一家人的样子，别人还有啥说的呢？
只是宝山从此很少着家，看到他妈，也是白眼珠多黑眼珠少，不但阴冷，而且不再叫妈了，需要叫的时候，也是“喎”一声，没有了以前的亲热。
和夜猫咀隔沟相望的将军台是一个十六七户人家的自然村，和柳林洼，夜猫咀同属于鹿叉子沟第二生产队。将军台在南，夜猫咀在北，中间是柳林洼。住在将军台的香香家，男人在外县公路段工作，家里只有香香和两个碎娃娃，地里的活一直落在别人家后面，可是要强的香香从不求人。
包产到户几年之后，多数人家的日子有了明显的起色，每年都有不少的人家修建新房，除了木工要掏钱请匠人之外，挖基础、打墙、捂顶子、撒瓦之类的活儿，全靠亲友邻居帮忙。那个时候的人虽然穷困，但是对金钱的渴望是有限度的，亲情友情邻居情是远比金钱重要的。宝山人高体壮，再重的活都不在话下，尤其是打土墙，铺橵子撒瓦这些修房的关键活，更是一把好手，再加上他乐于帮人家干活，所以就成了大家争相邀请的对象。宝山呢，给谁家干活，在谁家吃住，不要钱的活不要钱的饭，主人家为了感谢帮忙的亲友，修房的日子里，尽可能好吃好喝的招呼，动工破土，立木架梁，捂顶撒瓦的日子还有酒肉招待，这样的生活宝山感到很满意，虽然累了点，但是主人家尽心尽力的伺候着，饭菜可口，炕铺暖和，还有好多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反正比自己家冷冷清清的好多了。
从此，宝山就成了一个干百家活，吃百家饭的主儿。
六
宝山和香香终于蔓缠在一起了。
早先宝山在将军台帮好几家人修房子的时候，就和香香熟识了。因为主人家修房，不仅要请精壮劳力做重活，还要请手脚麻利的女人帮忙做饭菜。香香不仅人长得秀气水灵，还做得一手好茶饭，谁家修房，都少不了香香在锅上帮忙。宝山干活的时候，上身只穿一条红背心，胸肌突起，胳膊上的肌肉更是凸显了雄性的壮美，每一次吃饭的时候，香香都要偷着看宝山好长时间。论起来宝山和香香的丈夫福娃还是远亲的表兄弟呢，只是福娃要比宝山大十来岁，再加上福娃平常和村子里的人交往不多，关系疏远的很。
宝山给将军台猫娃家帮忙修房的时候，猫娃家住处窄边，没有给帮忙人睡觉的炕，猫娃家和香香家是同姓家门，猫娃他大给香香说了，叫把她家东房炕烧上，好安顿宝山和另一个帮忙的亲戚睡觉。到香香家睡觉的头一晚上，宝山就感受到了香香的特别细心。那晚宝山和猫娃，还有他家的一个亲戚，到了香香家的东房准备睡觉，香香进来要宝山把背心脱下来她给洗洗，宝山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地不肯脱，香香嗔怒道：“扭捏啥呢，我还是你嫂子呢！一天淌那么多的汗呢，老远的就一股子汗腥气，把人能熏晕，还舍不得洗！”
“不是呢，嫂子，怕你累着。”宝山像个做错了事的娃娃，嘴里嗫喏着，还是脱下了硬梆梆臭气熏天的背心交给了香香。
每天早上醒来，香香早就热好了洗脸水，还好几次逼着宝山清洗他那猪鬃一般，乱蓬蓬的头发。香香用的胰子真香啊，洗了头，那香气在头上一直留着，宝山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清爽。晚上去睡觉，炕温热温热的刚好，不像有些人家的炕，刚睡倒烙得胯骨疼，可是到了后半夜冰得像鬼脊背。香香家的被褥干净清香，和香香身上散发的味道一样，睡在柔软的被窝里，宝山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机会终于来了。香香的男人福娃请假从单位回来了，说是趁秋天天气好，要在北房的东面接两间厦房，好贮藏个粮食、堆放个柴草啥的。木匠请的是村子里的万老蔫，土工依然靠亲友邻居帮忙。福娃家亲戚少，就全靠邻居帮忙了，可是福娃常年在外。几乎没有给邻居们帮过啥忙，这帮忙的事，就是驴啃脖子的事，好在香香平日里给邻居们也帮了不少的忙，开工头几天，帮忙的人还比较多，到墙打起来之后，帮忙的除了两个亲戚，邻居就剩下宝山一个了。捂完屋顶，撒上瓦的那个晚上，福娃准备了丰盛的酒菜招待亲戚和宝山。饭桌上，香香不住地劝大家吃菜，福娃不住地给大家敬酒。酒至半酣，福娃和宝山认了兄弟，气氛更加热烈，劝酒更加殷勤。两个亲戚招架不住，很快就有了醉意，到东房睡觉去了，两个碎娃娃也睡着了，剩下香香陪着男人和宝山喝酒。
“宝娃兄弟啊，哥哥的这座房子多亏了你啊！”福娃醉眼迷离，给宝山点上一支烟。
“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宝山双眼血红，情绪高昂，脖子根都红了。
“宝娃兄弟，哥哥明天假满了，要回，回去了，剩下的活就全靠你，你了。哥再敬你一杯！”
“你走你的，哥，家里的活就交给我，兄弟保证给你弄得好好的。哥，我敬你一杯！”
夜深人静的午夜，两个男人都烂醉如泥。香香拉一把男人，拉不动，再拉一把宝山，也拉不动。无奈之下，她只好端走炕桌，给两人支上枕头睡好，又把娃娃拉顺睡好，最后吹灭了灯，睡在男人这边。
后半夜，月光亮晃晃的，香香被一泡尿憋醒了。早先她晚上起夜一直在屋里的尿盆子里，可是今晚上有宝山在，她不好意思在屋里尿，只得到屋外去尿了。香香摸黑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靸拉着鞋子，想悄悄地拉开门，可能是门臼干燥的缘故，“吱嘎”一声响，把香香吓了一跳，可是男人的鼾声依然如雷。院子里亮如白昼，香香急急忙忙跑到东房侧面的草摞旁边，蹲下身子一气子犹如江河决堤。香香一下子觉着轻松畅快了，起身提起裤子准备进屋的时候，宝山趔趔趄趄地也出来也到院子里撒尿。看着宝山摇摇晃晃，随时跌倒的样子，香香赶紧上前扶住宝山，醉眼迷离的宝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忽然清醒了许多，他转身睁大眼睛一看，月光下的香香宛如天仙，突然间他呼吸急促，血涌上了头，一猛子抱住了香香，嘴不住地在香香的头上，脸上亲着，啃着。香香被宝山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坏了，左手一松，裤子竟然滑落到脚腕子了。
七
当福娃知道宝山和香香的事情时，已经是多半年之后了。那时候宝山和香香已经明铺暗睡，在一起蔓缠的日子长了。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个独守空房的半老徐娘，就是干柴烈火，一经燃烧，就欲罢不能了。虽然香香有时候觉着她和宝山这样一直蔓缠下去不好，可是每当夜幕降临，宝山悄然而至的时候，她却没有办法拒绝，也不想拒绝。虽然她和福娃结婚十来年了，但是福娃一月半载回来一趟，回来了也就是完任务似的，急火潦草地做上那么几回，根本不管香香的感觉。宝山虽然没有结过婚，对女人却是那样的细心，亲亲摸摸，把个香香弄得浑身舒坦的像熨斗熨过一样。
打和香香蔓缠在一起，宝山白天帮香香干活，晚上就钻一个被窝，也就是同吃同住同劳动，亲密劲远远超过了真正的两口子。宝山有了香香的滋润和体贴之后，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仅人精神了一截子，还整天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听不懂词的乱弹。香香呢，也容光焕发，那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走起路来，两瓣屁股扭得更欢了。
一个秋日的傍晚，福娃终于把这一对苟且的男女堵在炕上了。面对脸色铁青的福娃，牛高马大的宝山吓得浑身哆嗦着，倒是小巧的香香出奇的镇定：“宝山，你走吧，没你的事。”宝山便乘机溜走了。任凭福娃怎么样责问，香香就是不啃一声，恼羞成怒的福娃拿了一根绳子把香香五花大绑之后，找来一根皮鞭，劈头盖脸一番暴打，直到香香昏倒之后才住了手。就在福娃闷头抽烟的时候，宝山突然拿着一根手腕粗的棍子冲了进来，他是听见香香杀猪般的嚎叫声赶来的。宝山冲进屋子一看，香香被绑着，人侧卧在地上，已经昏迷不醒，不由得肝肠寸断，恶向胆边生，不等福娃站起身，抡起棍子就打了下去，只听得“噗”一声闷响，福娃还没拾起的身子就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头上的血像喷泉一样“突突”地向外冒，不时有一个两个的血泡冒出来。
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福娃和昏迷不醒的香香，宝山吓坏了，傻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闻讯赶来的街坊邻居也吓傻了眼，冷静之后，女人忙着给香香解绳子，男人忙着套架子车把福娃两口子送医院，福娃家的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八
就在福娃和香香住了医院的第三天，宝山被派出所的民警带走了，说是犯了故意伤害罪。
宝山被带走的第六天，浑身是伤，还没好利索的香香，把两个娃娃安顿到福娃他大家之后就回了娘家——山外的霸王沟。福娃家那座在村子里原本显眼的院子，一下子冷清的有点吓人了。
福娃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伤好出院了。看着死气沉沉的家，福娃叹了口气，转身到他大家去看娃娃。
福娃到丈人家去叫香香，第一次，第二次香香避而不见，丈母娘把福娃骂了个狗血淋头。“看着你是个老实娃娃，我才把女子嫁给你，我娃跟上你也没有享多大的福，山里的活泥里来水里去，我女子没有给你少出力！就算我女子做错了事，你也不应该往死里打，我女子和你过了十来年了，一夜夫妻百夜恩呢，你就忍心往死里打？人都说蔫驴踢死人呢，这话一点点都不假。不能过算了，我女子上炕的裁缝下炕的厨子，跟上谁不能过日子！”
福娃第三次到丈家去的时候，备了礼品，叫上了村子里的两个长辈去说情。丈人和丈母娘倒有原谅福娃的意思，可是香香已经死心塌地地不和福娃过了，任凭谁说都是油盐不进。
宝山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三年半徒刑。
香香和福娃终于离婚了，一人一个娃娃，香香在离婚半年之后，带着她的小儿子远嫁陕西凤翔了。
九
由于宝山在监狱里表现好，减了刑，两年多就被释放了。从监狱里出来的宝山，又回到了鹿叉子沟。不到三年的时间，鹿叉子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些茅草屋几乎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土木结构的青瓦房，甚至还出现了三四座红砖瓦房，在青山绿水之间，漂亮极了。也有一些人家迁到山外去了，包括福娃，香香走了之后，福娃带着大儿子也走了，到县城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和一个寡妇合了家。
宝山家也变了样子，他大在一年前因为肺出血去世了，他妈马大脚神经有些错乱，整天神经兮兮的疯跑胡说。宝山的大弟弟说了一个山外的媳妇，后半年就要娶，为了娶媳妇，大兄弟拆了三间西房，翻修成了两间新房，他二弟在山外的庙川当了上门女婿，剩下碎兄弟东游西逛，几天不着门户。更使宝山失落的是，和他一起玩大的发小，人家工作的工作，成家的成家，各有各的日子，没有人愿意和他多说话了。
宝山在家里没有住处了，队长看着宝山可怜，就把场梁上早先生产队的一间牛圈房借给他住，大兄弟给了他一只铁锅，两个碗，三四斤洋麦面，半袋子洋芋，算是给宝山安了家。
宝山一下子觉着这个养育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小山村，变得是那么的陌生，他和这个山村，已经是油和水了，再怎么努力，都不能融为一体了。刚回来的几天，还有那些爷爷叔叔辈们到场梁上来嘘寒问暖，劝说宝山还年轻着呢，要好好过日子之类的。几天过后，人们又继续忙着自己的日子，淡忘了宝山的回来。宝山想到人家去串个门，咣个闲，可是人家都忙着过自家的光阴，没有闲人和他说闲话，也没有人愿意和他说闲话。
宝山觉着自己在鹿叉子沟已经是个多余人了。
东游西逛，饥一顿饱一顿地凑合了一年多后，在一个夏日的早晨，宝山悄悄的离开了鹿叉子沟，谁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
十
五年之后，从宁夏银川寄来的一份公函，使得鹿叉子沟的人们又一次记起了马宝山。原来马宝山离开家乡到了银川，打了半年工之后，不晓得咋和一帮子死狗流氓搅合在一起了，并且最后成了他们的老大，坑蒙拐骗，偷盗抢劫，横行霸道，在银川南门一带很有名气。多行不义必自毙，胡球整了四五年之后，最后在一起抢劫钢材案中终于被公安机关一网打尽，马宝山作为首犯，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那份公函就是银川公安机关寄给鹿叉子沟村委会的，也就是通知犯罪嫌疑人家里的。
鹿叉子沟的人唏嘘不已。“狗日的宝山在咱这是个孽障得很的娃娃么，咋求弄着呢，一出去就敢抢人、讹了哩啥！”
“怕是头一回班房子坐的胆子大了吧！”
“没想到咱这深山老林林还出了个大闹银川的鹰鹞啊！”
十一
二十世纪末的一个秋日，阳光灿烂，漫山霜叶似火，五彩斑斓。
蜿蜒的山道上，一个脸色蜡黄，头发花白，腰背微驼的中年汉子踽踽而行。两个放牛的娃娃问问道：“老爷爷，你是谁家的亲戚啊？”那人看着眼前这两个十来岁的娃娃，长叹一声：“我是鹿叉子沟的亲戚啊！”两个娃娃不解地摇摇头，跑开去了。
马宝山刑满释放了，离乡快二十年的他又回到了家乡。村子里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不认识他，看着他长大的那些老人们，大多已经辞世，剩下的也是耄耋之年了，看着他似曾相识的样子。马宝山依旧住在场梁上的那间衰败的牛圈里，门窗已经朽坏，他的大兄弟用藤条给编了一个门，那窗子窟窿，就用一个蛇皮袋子钉上了，椽眼间的窟窿，队长派了个年轻人用杨麦草丸成疙瘩给塞住了。回到鹿叉子沟的马宝山，在兄弟姐姐家混上十天半个月日子，再回到牛圈里独独地睡几天。有时候，马宝山也上山采撷野药，换几盒烟钱或者买一两瓶廉价的劣质酒。村子里的人们隔三间五的能听见马宝山喝醉酒之后，声嘶力竭的吼唱，可是又听不清楚他到底唱的是啥。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继续着。
很快就到了冬季，关山老林里的冬季寒冷而漫长，人们闲了也就开始串门子咣闲。和马宝山一起耍大的狗蛋、树生、栓娃，在一天早饭后相约到夜猫咀场梁上去看宝山，心里想着快过年了，看看宝山的年咋筹办着呢。他们走到场梁上的牛圈门外，心里有一股不祥的感觉：都早上十点多了，宝山咋还屋门紧闭着呢？他们叫门无人应答，狗蛋一脚踏开门，看见炕头放着一个空酒瓶子，宝山身子蜷缩成一团，鼻子里嘴里流出的血已经冻住了。树生摸摸宝山的手腕子，似乎还有微弱的脉跳，忙派栓娃去喊人，自己和狗蛋把宝山的身子拉顺躺好，准备送医院。
积雪盈尺的山道上，一副自制的担架上睡着昏迷不醒的马宝山，十来个小伙子、中年人轮换着抬着担架，在蜿蜒的山道上一步一滑，艰难地行走着，他们恨不得飞出山外，早一点到医院，看能不能救下宝山的命。
夜猫咀上，柳林洼的大石头上，将军台的最高处，站着几个耄耋之年的老人，看着担架消失在山路的尽头，几滴浊泪在老人的脸颊上冻成了冰柱。
十二
马宝山最终还是回来了，回到了养育他的鹿叉子沟，长眠在东面的狼儿子湾里，也就是他在突击队修梯田时住的那座牛圈旁边。
后记
又是十多年过去了，在一个烈日当空的夏日，作为鹿叉子沟的后人，我又一次回到了生养我的母土。山接天，天接地的鹿叉子沟，空山静寂，唯有溪流淙淙，偶尔三声两声的鸟鸣，使得空山更加静寂。蓝天白云之下，那些衰老的土坯房东倒西歪，孤独地伫立着，山道上的蒿草高过人的肩膀，有些地方已经被荆棘封锁，人不能行了。家家户户的院子里，蒿草疯长，淹没了门窗，也淹没了曾经的苦乐。鹿叉子沟的人们，在八年前就已经迁出山外，住进了整齐美观的新农村。
我在狼儿子湾找寻了大半天，想找见马宝山的坟，可是没有结果，那坟包早已经被牛羊踏平，到处是茂盛的野草了，也许马宝山就隐藏在哪一株野草的后面看着我呢！仅仅十多年时间，一座坟包就消失的没有了踪影，再过十几年，有谁还能知道马宝山的故事，也有谁还能记起鹿叉子沟曾经的美好和悲苦呢？
鹿叉子沟依旧，只是物是人非，成了动植物的王国和乐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