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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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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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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

东方刚泛鱼肚白,谷雨老汉和往常一样早早地醒了。人上了年纪,大都一样:爱钱怕死瞌睡少,谷雨老汉虽然不是很老,去年腊月里刚过了66岁,可是瞌睡也越来越少了,每天早晨五点半之后就醒了,一醒就要起来,要不压得胯骨疼——人老了身上肉也就少了。

谷雨老汉在青龙湾算是有福之人了。大儿子春生在城里经营着一家餐馆,店不大生意却一直很好,城里有房有车;小儿子丰成是城里的老师,两口子在一个学校上班,也是有车有房。按理说他这个年纪应该是含饴弄孙,安享清福了,可是谷雨老汉硬是不愿意呆在城里,为此没少和两个儿子淘气。儿子们都孝顺,都不止一次地开着车来请他到城里生活,为了照顾儿媳妇们的情绪,他也到两个儿子家小住过几次,但是每次最多不超过十天,就执拗地回到青龙湾了。两年前老婆到小儿子家带孙子去了,小儿子两口子很坚决地要谷雨老汉撤离老家,到城里和他们一起生活,这下可惹恼了他,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不说话,老婆子怕把他憋出病来,就恳请小儿子开车把他送回老家。小儿子悻悻地嘟囔着:“一个土院子两座破房子,有啥舍不得的,真是不可思议!”

狗日的是忘本了啊,人咋能离开土地呢,何况这还是厮守了几十年的土地啊!你娃娃就是在这屋里出生在这院子里长大的,咋能说忘就忘了呢?人说小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农村娃进了城也就忘了老家啊!

玉米芯的火焰越燃越旺,谷雨老汉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炭,捂上水壶,开始洗漱。打过了二月二回来,一直忙着拾掇屋里的农具和零碎子,还没到到地里去过呢,今早喝毕罐罐茶,要到地里去看看消透了没有,好准备按插今年的庄稼呢。

村子里鸦雀无声的,鸡叫声早都听不到了,十多年前可不是这样的。农人们不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但是惊蛰过后,地里忙碌的人会逐渐增多,哪怕到地里转转也是一种习惯。随着年轻人对土地的抛弃,躬耕田间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多是五十岁以上恋土守家的。每年一进入腊月,在外面打工的人就像候鸟一样回来了,冷清了一年的村子也热火了起来,村东头广场上的健身器材上也有了姑娘媳妇、娃娃伙的身影和欢笑声。可是这样的热火持续不到一月就消退了,正月十五一过,打工的又陆续进了城,接着那些在城里照顾娃娃念书的女人,也带着娃娃,拎着大包小包的走了,就是那些到县城打零工的,也是骑着摩托车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太阳,村子被掏成了一个空壳,萧索冷清。城里有啥好啊,谷雨老汉百思不解。除了人多车多就是个吵,半夜三更的也不安宁,暖气热得人燥热,睡觉盖上被子热得难受,不盖又着凉感冒了,哪有热炕上舒坦呢!空气又热哄哄地难闻,就连麻雀都黑乌乌的看不出本色。人就是个虫,虫哪能离开土呢,不晓得现在的人都是咋想的,有条件的进了城,没有条件的也硬是往城里跑,就像人家说的:宁当城里的狗也不当农村的有。农村咋就突然间叫人这么嫌弃了呢?

谷雨老汉在炉子上烤了两个花卷,洗净茶罐子准备喝茶了,这是他的早餐,马虎不得。几十年了,谷雨老汉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不同的是以前有老婆操心给他生火,现在要他亲自生了,花卷是老婆子昨天下午托村里跑面包车的二狗捎回来的,暄腾酥软,烤得焦黄后,爽口养胃。喝着涩苦的罐罐茶,谷雨老汉心里谋划着今年的庄稼安排。东湾子那块地向阳土肥,扇上半亩玉米再种上半亩洋芋,西坡上的那块地偏阴,就种些菜蔬吧,萝卜、白菜、辣子、豆角都是少不了的,自家能吃多少呢,还不都是给儿孙们种么,城里米贵,生存不易啊,何况他们买车买房的贷款都没还清呢,能给娃娃们帮衬点就帮衬点吧,再说了媳妇孙子们都爱吃他种得玉米、洋芋和菜蔬呢,能给他们做点贡献是谷雨最欣慰的呢。除了玉米洋芋,三月里了还得拉个猪娃子喂上,儿媳妇说城里人吃的大多是泔水猪肉,寡不拉几的没有个肉味道,哪有自家喂得猪肉香呢!

吃饱喝足了,谷雨老汉扛着一把䦆头去地里。刚出门不远,就碰上二蛮靸拉着两只布鞋,胳膊下夹着一束麦草边走边揉眼睛,看起来还瞌睡着呢。“二爷,这么早你不在炕上暖着,这是要做啥去?”“我到地里去看看,你这是咋啦?”“地里有啥看头啊,山上的雪都没消呢,你老真是有福不会享啊!炕冰的睡不住了,点个火烧噶。”唉,年轻轻已经好吃懒做,稀泥糊不上墙了!这二蛮刚三十出头,却是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一天睡到日上三竿,不是娃娃饿得叫唤还不下炕,整日里东游西转,那么好的地都荒了,蒿草一人高,全靠吃低保度日月。也难怪啊,二蛮媳妇到银川打工三年后不回来了,把三岁多的女娃留给了他,他领着娃娃到银川找媳妇,可是人家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只好离了婚。一个男人带个娃娃熬煎了五六年了,娃娃都念二年级了,二蛮还是光杆司令,哪有心思种地过日子呢!

到了东湾子,谷雨老汉一眼就瞅着和他家地块交界的麦田里,一片白花花的,心想又是金狗在偷着放青。他紧走几步到了他家地里,看清楚是一群羊在啃青,却不见主人在哪里。“金狗——金狗哎——”谷雨老汉大声吆喝着。“做啥哩,做啥哩嘛?”埂棱下面传出了熟悉的声音,原来金狗在地埂下避风。“你娃心眼坏了,为了自家好就糟蹋别人家的庄稼,一个冬上没下过一场厚雪,地没有冻瓷实,麦根没扎牢,你晓得羊吃麦子要命呢,咋还把羊吆到人家麦地里放呢?”“我不是刚吆出来,路过么。”“你娃欺负我老汉耳朵聋咋的,我刚起来就听见你把羊吆出来了,少说也一个多钟头了,还敢说才吆出来?养活人的庄稼啊,你咋就忍心糟蹋呢!”金狗气咻咻地吆喝着赶羊出麦地,小声囔囔着:“爱管闲事伤皮脸,又不是你家的麦地。”“唉,人咋都变成这样了呢?”谷雨老汉瞅着金狗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块地去年收了一茬麦子,拖拉机犁过之后,满地牛头大的胡圾疙瘩,经过一个冬天的风吹日晒冷冻,土地已经暄腾腾的,脚踏下去,软绵绵的酥,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胡圾疙瘩了。谷雨老汉往手心里唾了一口唾沫,摩拳擦掌,抡起䦆头开始打胡圾了。啥叫享福呢,农民种地就是享福。历朝历代,皇粮国税啥时候少过,现在不但免了皇粮国税,种地还有补贴,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咱没病没痛的,把地务弄好,既锻炼了身体,又吃得放心喝得舒坦,有啥不好呢?

打了一会,谷雨老汉觉着浑身热得难受,一摸额头,已经汗津津的了,就脱了棉袄准备好好干一晌活。抬头远望,关山顶上还白皑皑的,其它的地方黑魆魆的冷硬,西北一隅的关山,春天一直晚到,看得见春天起码要到农历三月天呢,这才过了二月二没几天。谷雨老汉往地埂上放棉袄时无意间一瞥,地埂下突然就有一朵欲开未开的蒲公英花映入眼帘,刹那间,老汉心里一热:春天到底还是来了!

暖阳高悬,大地清明。空旷寂寥的田野上,数十个佝偻的身影在地里劳作着,执拗地要唤醒沉睡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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