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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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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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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楼

 

 

胖女人站在小区理发店门口,像是在等着谁。

“你这店门口脏哩。”她用肥白滚圆的手指指店门口零星散乱着的毛发,一边用另一只手捋了捋额前濡湿的头发。几日没见,她粗壮的腰肢像是刚新堆起几个圈圈,透明的汗衫下隐约可见几处深深的肉褶子,再往下看,灰褐色男式平角短裤里竖着两条粗壮的大腿。

“我门口脏?你别站在那里呀!”理发店老板娘的脸阴得像要下雨。她斜瞟了一眼这个站在店门口纹丝不动的胖女人,然后继续手中的活儿,小心翼翼地为躺在按摩床上的男人摩挲着发光的脑袋。

“真是个讨厌的女子,害得人家都没法做生意。”老板娘俯下身,在光头男人的耳边地悄悄地说了句。胖女人像是明白了什么,默默地走到了离店门口路边不远的路上。

“这个女人,伊认得你?”男人的眼睛闭着,不想睁开,就随便慵懒地问了句,似乎是对门口的胖女人有了兴趣。

“她?整个小区的人都认得她。晦气呀!”高脚凳上的老板娘颇具富贵之像,约莫四十上下,绾着高高的发髻,眉如新月,脸如玉盘,而且日月星辰自上而下自始至终像是覆着一层厚厚的白纱,远远看着就是京剧里身姿曼妙的名伶。她在这里经营理发店好几年了,平日里衣着考究,更会在理发之时陪客人闲聊。时间一久,整个小区的人都成了她家的客户,女人、男人,小孩茶余饭后都会这方寸之地小坐。最近她刚添置一新项目——推拿按摩。小区里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病症,经她玉手一推,就药到病除。按摩椅上的男人继续眯着眼,老板娘的白玉手在男人的脑穴边慢悠悠地转着,像是打着太极功夫。

四月的一个傍晚,晚饭后Q城层楼里的人纷纷从各自一间的牢笼里钻出来,享受一天中难得的休憩时光。胖女人孤零零地站在了理发店边的一株大樟树下,虎视眈眈地盯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你下班了?”她朝我走了过来。

“不好。”我心里暗暗惊恐起来,不知该如何打发眼前之人。

“呃,是的。”我扭过头,理着白衬衫上微微翘起的边襟。对这个女人,我颇觉得不自然,她家水费单上有和我一样的名字,一模一样的字,这着实让我担忧了好久,而且女人似乎也知道了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和我老公不是一样的吗,我问你呢?”果然如我所料,她站在我面前,目光中有些喜悦,但,她颈背上那些黝黑的肉褶子,泛着白光的粗腿,亦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唔。”我的喉咙中使劲挤出一个字。

“你衣领上的标签还没摘掉,不难受么?”她的圆手要伸了过来。

“干什么,你?”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个步子,慌慌张张地说道。

“你的衣服额,标签没摘。”她的脸色变得有些灰黑,讪讪地缩回手。我朝她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快步往小区门外走了出去,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总算没让这女人沾上边,不然周边的人会有许多说法。可她是有着和我一样名字的女人,我心中暗暗闪过一丝不安。于是又回头瞟了一眼,她独自茕茕地站在那人来人往的路边,先是转了好几个圈圈,可能感觉找不到什么人可以聊天,又悻悻地走到了六楼的单元门门口,将两只腿隐了进去,探出半个身子。

按摩椅子上躺着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踪影,高脚凳上的名伶此刻已斜倚在猩红色的丝绒沙发上,一点点地磕着茶几上摆着的黑瓜子,手中擎着一只烟,店门口的霓虹开始闪烁,发出的亮光妖娆地不停往上延伸,有如浓妆艳抹的女人扭动着的腰肢。

“嘣”的一声,古铜色的单元门发出一阵剧烈的声响。

去河边的路上,我的心情有些沮丧,像是被人发现了自己埋藏已久的秘密。一个人在河边徘徊了好久,江面的颜色愈加浓厚,渔船上已经有人点起了青灯,发着一团团昏光,看样子天色将不可避免地暗下去,我决定还是在完全变黑之前沿着原路返回。河边一带行人稀少,几处夹竹桃枝叶繁密,绿色的叶丛中到处伸着细长的洁白花瓣, 那是种带毒的花。“带毒的花?呃,这河边的空气中并没有闻到什么香气。”思考着“夹竹桃是否有香气,而这种香气是否真会毒人”之类的奇怪问题,我又慢悠悠地回到了小区里。

“那是有和我一样名字的女人。”这问题又在脑中回荡,我在门口停住,来回踱了几步,路灯亮得有些意兴阑珊,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只惺忪的睡眼。

“但愿不要遇到她。”我心中有些忐忑。

不知不觉走到了六号楼单元门口,伸手一拉把手,沉重的铁门纹丝不动,看样子是被锁上了。借着檐廊下的白灯光,仔细一看,铁门的边框已经裂开了几处深深的口子,像是一尊躯体上敞着的伤口,在黯色的夜中,显得有些狰狞。

“这样下去,不知道这个女人还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我心中莫名涌现一种愤愤的情绪。原本以为她是个可怜的人,照现在这情形看,也是这世上不值得同情的一类。

正准备掏出钥匙的时候,铁门稍稍动了动,有人像是要走出来,我心中不由得一阵惊恐,连忙往后躲闪。“哐”一声过后,铁门里钻出个又黑又瘦的影子,借着微弱的灯光,我认出是二楼的老詹。

“看见那个女人没?这个疯子,上次一袋垃圾从六楼扔下来,刚好我车停在她窗户下面。”他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疲惫,迫不及待地翘起一根食指,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家里装修,她跑进来和我说以后就到我家来洗澡,六楼太高了。”他干枯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说话的时候小黑眼眯成一条缝,深陷在青灰色的眼窝中。“我六十岁的人,要受这种奇耻大辱。”说到激动处,窈陷下去的细眼又努力撑开,像是要放出些光。

“刚才我拿棍子把她赶了出去,你小心点。”话音未落,他的小黑眼又重新眯了回去,之后雄赳赳地走出了这扇铁门。

这个二楼的男人仿佛是知道了什么,我的心情又开始变得复杂。抬头看看头顶上的一方天地,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上天就是如此深沉。今晚,蓝黑色的天幕照旧按时将这些矗立在夜色中的层楼一一罩了进来。远的、近的、高的、低的层楼,到处都带着人间的一窗灯火。楼里灯火下的每个人都在忙碌。

 “虽则是有灯,天还是黑的。”

“胖女人会上哪儿呢?”一想到答案,我不免有些伤感。我下意识的为自己那一丁点无聊感到好笑。

“居然,还要说这样不得体的话,真是疯了。”不远处的几团黑影子仿佛是在说着什么。

楼道里灰色的水泥阶步显示出暗暗的颜色,散乱地印着许多脚步,墙壁两边到处都是斑驳的渍痕。成为这个小区的一员,我深感无奈,大学毕业,至今还是在为俗世的生活蓬草似的辗转,拿着微薄的薪资,生活在这个阴湿狭仄的单人陋室里,周边还围着一群熙熙攘攘的饮食男女。一想到些,我脚步有些沉重,像是灌了铅似的。

“胖女人会到哪儿去?”这个问题一直在脑子里萦绕不去。其实她去哪和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样的担忧,实在是很不合时宜,恐怕最多也只能算是那个很早以前的故事——庸人自扰。但还是忍不住将头探了出去,仔细搜寻刚才消失在小区里的女人,二楼窗外,除了楼,还是楼,那个臃肿的女人的身影,会在哪儿呢?

“躲起来了吧,就算我看见了她,又能怎样,难道劝她不要说些露骨低俗的话吗?将她那早已长大的儿子送去学校,还是将她的坏脑子治好,让她成为一个正常的母亲?”

我是谁呢,我能做什么呢?

“唉!”究竟我也只是这穹庐似的苍天下的一只蝼蚁而已!

江浙一带,进入四月,天气开始变得温热潮湿,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阴郁。古人早说暮春多雨,暴雨常在午后四点左右风驰电掣般来临,好几次猝不及防被淋了湿透。日日外出讨生活,也渐渐摸索出这一隐含的天象规律,上班时就在那精致的皮包里放了柄雨伞,顿时少去了许多狼狈之事。

今晚照例是一如往常的窒闷傍晚四点左右的暴雨像是要失约,铅灰色的天空,没发出半分光亮,月亮、星星之类的亮物都隐匿不见踪影,沉重的云层一重一重地往层楼中心慢慢移了过来。

暴雨究竟还是会来。

“这女人,万一下了暴雨怎么办?”我迟迟地步子一步步往前挪着。

“哒哒……”听声音像是有人跻着双拖鞋下楼。

“小陈,你回来了?”是三楼的沈太太。她穿着一身宽松肥大的粉色睡衣,半掩半开,犹抱琵琶半遮面。睡衣上印着一只只粉色凯蒂小猫,头发松松地绾着,更显得欲盖弥彰,意乱情迷。

楼道的灯忽然不解风情地灭了。

“哈…”,黑暗中,她打了个深深的哈气,肺腑之音在楼道上上下下开始左右飘忽。

借着窗外的一点淡光,我使劲揿了揿墙壁上的触摸灯。霎时间,一切又透明清晰起来。

“一个神经病!”灯下,她一脸倦意:对着我说话的时侯,嘴唇苍白,眼睛通红,眼圈却是发暗,细看是睫毛膏化开,溢在上下眼眶的边缘处,像是夏天到处觅食的苍蝇在白餐布上留下的一点黑。看样子还未来得及梳妆打扮,头天的残脂余粉还剩着,即使是说“神经病”三字,也是一派中气不足之象。

“昨晚一夜通宵,牌风又差,刚眯了会儿眼睛,就被六楼女人吵醒了。”她熟稔而又哀怨地和我说着。暗道中,瞧着倒是有几分聊斋女鬼的风神。

“哦。是吗?” 出于礼貌,我小声应道。虽则我也很同情沈太太的这种遭遇,的确是由胖女人一些异于常人的行为给她造成了困扰,但对这种整日混迹麻将馆的都市女人,本质上我也是敬而远之。

“哎,你知不知道,她常在回家的时候把单元楼的铁门锁上。”看着我一脸的愕然,沈太太干脆诡秘地附在我耳边说了句,一股腻人的香味趁机钻进了我的鼻子。

作为一个资深的麻将人士,她显然已经知道胖女人的一些事。“这个女子,天天晚上发神经。咱们这些和她住一栋楼的人真倒霉呦,以后恐怕这栋楼的房子很难脱手,更别说卖高价。”她用小指在眉心上剔了剔,显示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小伙子,你当心点。”凯蒂猫脸上终于露出一些异样,顺势将手搭在我肩上,柔柔地拍了拍,然后一阶阶款款旋了下去。

“轰”的一声雷响,自遥远的天际传来,预告天将降大雨。我混混沌沌的思绪立刻清醒过来,我浑浑噩噩的焦虑更上了一层楼。

真后悔成为她的邻居,在六号楼的顶楼,我是她唯一的邻居。

当初因为便宜的缘故,经一个中介朋友介绍,带着父母仅有的一笔积蓄,顶着房奴的威名,办下几十万的贷款,我买下了这间闲置已久的屋子。经过几日洒扫除尘,粉饰修葺,便迫不及待迁入此地,至此总算是在Q城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陋室”。虽是危楼高百尺,自入住之后,也慢慢发现此室之益处,抬头可守望天空,做些漫无涯涘的幻想。推窗可见江景,一江碧水,穿城而过。因靠近Q江,春秋佳日,薄暮黄昏,一个人下了高楼,行走于江畔,闲观岸边柳树如烟,芙蓉新蕊,河堤上少年骑车翩翩而过,等走到四喜亭码头之时,回首眺望,远处已是棹移人远,“一点渔灯古渡头”。

江景房,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当我为此楼意外的风景陶醉之时,也慢慢发现了我这个邻居的特异之处:常常,她的门一直是紧闭着,积灰的煤气检修单贴在上面好久无人揭去。偶尔,她的门也会短暂地开着,白色的快餐盒堆在门口无人清理。午夜,睡意朦胧之时,隐约感觉隔壁有人声嘶力竭地争吵,之后响起一声巨大的关门声,楼梯上紧跟着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和我一同住在顶楼的女人,她?

今晚的大雨,密密麻麻地勾起了我所有沉淀的记忆。特别是想起刚才在楼下她盯着我的眼神,顿时背如芒刺,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如果记忆的碎片可以拼凑,现在的我也只能是最蹩脚的一位设计者。

一次外出乘车,刚上车就见到坐在后排的她,身边的小男孩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整洁的蓝色运动衫,安静地坐在她边上。

大约我是她在这车厢里唯一相识的,见我上车,她有些兴奋,嘴唇动了动,臃肿的身躯也微微向前倾了倾。

“下班啦,你在XX学校里教书啊?”终于,她忍不住朝我喊了句,她说话的声音粗粗的,眼睛是透亮的一种。我有些惊讶,她怎么会知道我的事,并没有和她说过这些个人的私事。

“你是不是xx学校毕业的,我和我老公也是那里毕业的。”她继续大声说着,我的脸有些发烫,回头看了一眼她。她的眼睛是以前人所说的杏眼,大而圆,看人的时候颇为有神,然而被看久了,又会有一种洞穿的感觉。夏天傍晚四五点钟的太阳依旧灼烧得厉害,通黄的光线透过车窗给里头的乘客踱上了一层金色,每个人都神圣地端坐在座位上,像是并不丝毫感觉这车内异常的燥热。

我无心和这样的女子讨论个人私密的问题,于是干脆假装不认识她。见我没有回话,女人从后面走了过来,紧挨着我坐下。“咯吱”一声,双人椅沉了往下。我的额上鼻尖上渗出了细细地汗珠,我苦心孤诣地坐在离她最远的直线靠窗位置,她还是寻了过来,将我围在里面。

“听说你是xx学校毕业的,真的假的?”她依旧喋喋不休地问着。我惶恐地看着她,又慌忙扫了一眼这车厢里每一位在场的人,他们依旧一尊尊雕塑般端坐着。但刚才他们都分明朝我看了一眼。金色的尘埃在我的眼前轻盈地飞舞着。

那是我不堪提起的过往,象牙塔内的花样年华,在流水般的日子中,早已雨打风吹去。

这是一场奇怪的对话,作为当事人,我在车上保持了尴尬的沉默,十几年粗鄙的人生简历,一直被我小心翼翼地藏着,却不幸被车上同行女人一语道破,但又在那一刻,醍醐灌顶般。假如我是职场积极奋进的青年,假如……。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车子一程一程向前驶去,几个站点的路程变成了一场漫长的等待,女人已渐粗壮的大腿上,搁着她浑圆的胳膊,油腻锃亮的乌发下,臃肿的圆脸正热腾腾地流着油汗。清晨菜市场贩子跟前堆起的白花花的猪肉,理发店里老板娘手中冒气的白色泡沫,土菜馆门口泔水桶里织起的一层薄白…..我的衣衫已经湿透,凉凉地贴着。

 窗外,骑车的行人一个个地消失在玻璃边缘,终于在听到“南禅寺”三个字时,我起身挤出了这人肉铸成的牢笼,逃了出去。

                    

那天,从南禅寺下车时我的腿一直颤栗,心里空空荡荡,行尸走肉般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的夹竹桃的花瓣已经落了许多,像是下过了一阵白色的花雨,这些已经丝毫不能引起我心中的美感。自住进六号楼的六楼,至少当时因时间之故我是不能掩饰自己的窘迫。

她丈夫是同我一个学校毕业,七年前公交车上的偶遇,更令我于这四月的雨夜更相信所谓的命运之类的说法。在狭窄阴湿的楼梯上我继续往前走着,走向我在Q城的居所。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过后,窗外的雨沙拉拉地下着,小区的路上已不见人影,不一会儿稀薄的水雾氤氲而起。

四楼人家朱色的大门紧闭着,猫眼里的灯似乎又是明的。这是一对年轻夫妇的屋子,女主人刚生孩子,年轻的父亲因工作忙的缘故,请了一个保姆在家带孩子。此刻,一家人该是在用晚餐,桌上摆了可口的饭菜,女主人正在餐灯下抱着还未醒来的小婴儿,忙碌了一天的父亲正充满慈爱的眼神注视着这刚降临人间的天使。多美的一幅尘世的画面,烟雨朦胧中的Q城,无数高楼中的人家,正在灯火中悄悄地度过欢愉的一刻。

 “你们昨天夜里听到没有?顶楼的女人又和她儿子大吵架哦。”门缝里漏出了一丝亮光,依稀映出一个年老女人的身形,正大声地和屋子里的人说着什么。

“你们年轻人是睡得香,我们这些老太婆是真的睡不着呀,天天都听得见那女人下楼的声音。”

“不知道,老公走了之后,这女人就不正常了,我老家地方上的人都知道这事。”

“不要和她搭话,抱孩子出门的时候要当心。”屋里年轻的男人吩咐道,低沉的声音隐隐像是有些担忧。

“哎,好的,我会当心的。”年纪大的女人忙应答着,转眼门缝里的光线也消失了。

楼道里又只剩我一人。潇潇暮雨似是越下越大,转眼天地间罗织起了白色的纱帐,滂沱大雨并不甘如此单调,屋瓦、树叶、石凳,街道到处都响起了密集的敲击声,这天地的仪式并不使我有畅快淋漓的感觉。

窗外,那无处安放的灵魂去了哪里?

几年前。我听过这灵魂的诉说。

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在睡梦中依稀听见有人在叩门,就糊里糊涂地起来开门。是隔壁女人。她不言不语地要走进我的屋子,我没有拦着,然而她并没有完全走进来,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她将背靠在门上,手中紧紧握着一本旧书。

“进来坐吧。”一个满脑子“之乎者也”的男人,在日复一日的人流中,早已成为一个社交恐惧症患者。

她依旧立在门口,沉默许久,终于还是走了过来。在我面前站着。她的脸有些瘦削,两颊间微红,齐耳的短发贴在腮边。

翻开那本边角已经皱起的旧书,我惊奇地发现居然是鲁生的一本小说,封面上题有“青年自学丛书”几个字,扉页的左下角盖着一方印章,红色的印痕已褪了当初的颜色,但还是能辨出这主人的名字,一九七三年四月出版。

 “他怎么走的,我现在都不知道。那天他们叫我去签字,我从外地赶到Q城的医院里。”她的眼中噙着泪,周圈有些红。

“他们急着叫我签字,不然无法手术。可等我签完字,没多久,……”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是默默地陪她坐着。如果有酒,我可以陪她喝上一杯,以慰这生命的苦。

有的人,注定是轮回中的承受者。

自知道女人死去丈夫的事,为免节外生枝,我曾想卖了这房子,一则担忧隔壁女人的不正常之举于我不利,另则也觉得六楼楼高难爬,老父母每次上楼都犹如上山。我的母亲也知道隔壁女人死了丈夫这回事,也觉得此地风水不佳,怕我沾染上不吉之事,多次力劝我离开这是非之地,但因终日忙于生计,又加之Q城别地房价高昂,并无更好地选择,索性在这六楼蛰居下来。

说来也奇怪,女人自从和我说过她丈夫之事后,如空气般消失,再也没有踏入我的家门。只是,她家的门白天依旧紧闭着。偶尔,也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她家门口出现,检修煤气的人,学校里做家访的老师,社区普查的工作人员……。门外,有人轻轻叩着,有人大声喊着,有人重重敲着。只是,先来的人沉默着,后来的人依旧沉默着。

所有人都在望着,等待着。

无影的空气,灰色的台阶,在等待着。

最后,在一阵愈来愈远的脚步声中,消失。

我在六楼的生活依旧单调地像一杯透明的白开水,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白天在Q城的一间补习学校教课,傍晚回到屋子里看看电视,或者中宵酒醒之后写几篇不中用的小说。办公室里的同事经常开玩笑说我从事的是一份伟大的工作。姑且不论小说拟写的如何,总之是不务正业之类的事。期间,有几位光彩照人的女性朋友光顾此室,但终究还是无力接受破旧的顶楼而离开。偶尔也会有推销产品的人不辞辛苦上楼,对此我也只能表示抱歉。渐渐地,踏上顶楼的人愈来愈少,我的社会恐惧症也愈加厉害起来,竟然时常一个人对着无色的墙壁念一些诸如“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之类的莫名的话聊以自慰。

夜深,隔壁屋子里依旧传来各种奇怪的声音,犹如白昼降临。我也习惯了这个邻居的特殊生活,也许,她要出去买东西吃,也许,她要出去舒展筋骨,也许,她要去无人的地方思念她的亡人,也许,她还是要艰难地活下去的。

只有,昼夜更替,物换星移,是唯一不变的轮回。

冬日的一个周末,天色阴阴沉沉,冷风呜呜叫了一整天,天将欲雪。我因前几日出差的缘故,不小心感染风寒,加之腹胀如鼓,浑身无力,于是请了半天假在家中休养。正欲上床昏睡,却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

“会是谁呢?”,因为隔壁女人先前无端闯入之故,我对敲门一类的声音就特别警惕,在开门之前一般都要先查看。

我小心翼翼地在猫眼中探视了一番,看模样像是四楼人家的保姆。顿时心里松了口气,但依旧忐忑不安。开门后,一个穿着玄色棉衣的老妇人提着两大袋东西在门外瑟瑟发抖,眼睛微微有些红肿。

“我敲了半天,她也不开门,只能来打扰你了。”老妇人一边抱歉说,一边使劲搓了搓手。可能是因为长时间在楼道里等待的缘故,老人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灰白。

“您是?”屋子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哦,对不起,我是她母亲。”老妇人说话的时候,注视着我,似乎早已认定。

“我女婿走了之后,她就变成这样。她们结婚时就住在这里。”她继续说道。

“她老公?”我诧异地问。这栋楼的台阶有过她男人的脚印,就像一处深潭偶然间有人投入了一粒石子,这个男人的故事。

“唉,原是山里的一个老师,上班时出了意外,就剩这母子俩了,她的儿现在是大了,十几岁的人…...她说她得守着她的儿子。”她说的时候颇有些动容,是为女儿不幸的命运吧。

“为什么不把她母子接去和你们一起生活?”我心底里有无数个问题在喊。

“她和她男人结婚的时候,我和她爸不同意,那个男人——个山沟里教书的,能有什么钱?”老妇人用袖子揩了揩眼角,小心掩饰着她的情绪。

“他是一个读书人,过不了自己这一道坎。”

读书人是什么?

……

下午五点,正好是Q城人每天的下班时间,最后她万分诚恳地拜托我——这个邻居,关照她的女儿,随后将两大袋东西放在我的陋室中。先前残存的睡意早已被驱走,那粒小石子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书房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一直亮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桌上淡黄色书页写的满是诗意的中国,也是古老的中国。我推开了冬日傍晚的窗子,窗外一派肃杀之象,隐隐青山,虚无缥缈地像是只剩一抹淡色的影子,日日流过的Q江,曲曲折折地无语向东流去。

高楼外的风吹了进来,旧色的窗棂微微颤了颤,身后,像是有人在翻动着那本诗笺,一回头,扉页上印着三个字“陈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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