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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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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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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树庇护的村庄

                                              杨秀廷     

一株苍松,带着入禅的古意,在雨夜里寂然倒下。那一声拔根而起的沉响,拂动起黔湘边界大山里地娄苗寨沉落了五百多年的岁月尘埃。

“又有一蔸树‘老了’。不会有什么挂碍吧。”老人们悄悄传递着一个刚刚得到的消息,也传递着一份牵挂。

山寨里,每年都会有古树“老去”,就像每年都有老人“老了”一样。草木荣枯,人事代谢,不过是尘世间最俗常的事情。但这一次,却有着别样的不寻常。那棵“老了”的古树,就蹲守在村口的乡场边,蹲守在村寨小学的路坎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车子日夜从树下经过。一旦巨大的树干裹挟着风雨倾倒下来,那样的情形该是怎样的叫人揪心。

很多年了。山寨里的人们去祭祀那株古树,让家中的儿辈、孙辈祭拜古树为“干爹”,逢年过节,都要带上香烛和祭品,还有虔诚的心意,来到古树下,敬奉礼拜,祈盼古树的神力赐予年轻生命长青的力量。人们也在私下里猜测那株古树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姿势扑向大地。人们又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古树不会倒下,古树是古老村寨的守护神,古老的村寨里有许许多多的古树,每一株都是看护村寨的亲人。一代一代人就这样来来去去,从树下匆匆走过。

那株古松还是倒下了。在那个星月也不愿目睹一场生死离别的黑夜,古松猛烈扑向地面的声响很快消弭在狂暴的风雨中。一阵撼动心魄的战栗从地面传来,皮鳞斑驳的树身瞬间已被摔裂成几段,横躺在它经年俯瞰的公路上,躺倒在树荫下的那所乡村小学的操场里。除了公路护栏和小学里的绿化带,没有人遭到牵绊,也没有车辆受损,附近的几栋木楼安然无恙。一声又一声惊叹于是在一场猛烈的夏夜风雨中响起,悬在山寨人心里的一块石头已经悄悄落地。

人们冒着雨,带上祝祷,默默地来到古树身旁,燃起香烛,合力而小心地把一段段树干搬走,存放,就像送别一个老人远行。然后在树根翻倒带出的新泥里,栽上一棵小树。

那一刻,雨滴安静了,风儿安静了,夜色安静了。所有经过苗寨的车辆都停了下来,鸣笛,向一株古树致敬。

那场夏夜的急雨,也似在激情追挽古松挺立于时空记忆中的那份苍劲高古。

山寨次第醒来的灯光,照见了这场仿佛预约了百年的生命交接仪式。

那是一株斜生着的古松,如大地伸出的一支钓鱼竿,从寨脚的山包上向着东方伸向一条名叫钟灵河的上空,气定神闲地垂钓着大山里的过往云烟,也见证了岁月更迭繁衍的鲜润与枯黄。

时光的脚步从容不倦从这里经过。这巨型“钓竿”下的那条路,也经由远古的野径变成清朝时的鹅卵石驿道,再由乡人镶铺成石板村道,三十年前被拓展成一条乡村公路,十多年前又被拓宽为一条通向山外的柏油公路,通往邻近的高速公路和旅游支线机场。

六十多年前,一所新式的乡村学校也在这里破土而出,站在学校操场仰望天空,一个甲子的风云早已散去,只有那一团斜斜伸过来的葱茏青翠年年。

这是一个古树簇拥的村庄。村寨四周,古木森森,自然吸引了许多探寻的目光。

林业部门的技术员考察后说,斜生的那棵古松已有八百多年的树龄。苗家人于是知道,这“钓竿”比寨子里那口已经有五百多年的古井还要长寿,古树下,苗家人“寄拜”古松的红贴也就一年年多了起来。

公路从古松下经过后的日子,苗家人常常看见路过的人在古松下驻足,比比划划。有人动情地说,这古松是展了劲在跟岁月拔河,这劲道,这阵势,绷得太紧了,一刻也不容舒缓,就怕哪一天它挺不住了……那声气里不经意间透漏出来的担心,也悄悄牵动起山里人疑虑的目光。古松斜倚出的奇险,日渐被岁月衬托出几分惊心。

这一天终究到来了。2013年夏天一个风雨相袭的夜晚,古松轰然倒下了,那苍劲、坚挺的树影,却在苗乡人的心里立了起来。

古树的年轮里,记录着村庄的绿色密码和生命故事。

承载着古松前世今生的那一方乡村,早就生息着敬天惜物、亲近自然的生存理念,人们相信一草一木皆有灵性,对于古树,更是奉若神灵,即使干枯了,也不准施以斤斧。苗族古歌唱道:“封山才有树,封河才有鱼。封山有林,不准烧山。哪个乱砍山林,我们要罚他十二两银子,他若不服,要加罚到二十四到三十两”。族群长期以来对风水林木、村寨景观、水源等有严格禁规,对砍伐风水林木、甚至捡拾自然干枯的风水林木当柴烧均要给予严厉处罚。正是在这样的习惯性约束力的治理下,大山里的那个苗寨至今林木蓊郁,还保存有数百亩的护寨古树林木。

老去的古树和时光,一样深情地眷顾着这片乡土。“正月栽竹,二月栽木”,“蓄禁古木,以陪风水”,民间传承的锦屏文书和静立于村头寨尾的古碑,无言地讲述着大山深处生息繁衍的故事。几百年来,游方的苗家青年男女在歌里唱道:“光阴就在大树脚,求得光阴做把凭。”在生命成长的季节里,一棵棵树早已站立成生命的祝福和守候。

我曾跟几位地方史志专家几次到那个苗寨去,专为寻访一通錾刻于三百年前的林木管理古碑。几番周折,还是未能如愿。一次,一位苗族老人端出传了七八代人的族谱和几大卷契约文书,让我们看看里面有没有这方面的记录。我们从六百多份清代至民国时期的文书中,看到一份订立于民国壬子年(1912年)的“计开定嫁娶规条”,记载着百年前清水江中下游苗族社区“二十一爪半”款约组织进行婚俗改革和服饰改革的历史。

“款规”共有八条,三百三十多字,内容涉及废除“还娘头”和婚后“不落夫家”等婚姻陋习,提倡“简省为上”、“有媒有证”、“用轿迎接”、“妇女衣服俱行客装”等新式婚俗,规定婚嫁往来礼物定额,对悔婚、赖婚者处以重罚等。由清水江中下游的偶里、娄江、稳江、平略、八洋、甘乌、绞洞、卦治等苗族聚居传统村寨的六十多名款首、寨老共同商议通过,并同时在黔湘边界和清水江中下游苗族地区的近百个村寨施行。在当时,这份“款规”具有地方民族“婚姻法”的社会功能。几位史志专家考证后认为,这份婚俗改革“款规”,对研究当地民族关系和社会生活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意外的收获,让我们对这个大山深处的苗寨又多了几分景仰。

浅浅的冬阳,斜斜地探进山寨木楼人家的窗棂,点亮了铺展于八仙桌上的那张婚俗改革“款规”,还有一张张记录栽杉种粟、林木买卖的林业契约,一种欢跃的气息氤氲而起,像我们悦动的心。我们小心地翻阅着那些沉淀的岁月,想象着这个族群、这个山寨过往时空的沧桑和美好。

我们在时光摺叠的记忆里穿行,却忘了天光向晚。也许是老人认为我们因为找不到与那通碑刻相关的文字而不愿意离开那堆早已泛黄的纸页,他说:“找不到老辈人订下的‘管风水林的字约’不要紧,好在老辈人定下的规矩我们还在遵守。就算那碑不在了,这些树还在,苗家人对祖先的敬意还在。”

老人的几句话,一下拨亮了我心底的那盏灯火。树因人而有了灵性,人因树而找到了灵魂的安居之所。因树才有碑,碑残缺了,遗落了,树还在,青葱还在,绿意还在。这才是这个族群生生不息的生存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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