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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贵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9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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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利勒克问古

来利勒克问古

 

郝贵平

 

来利勒克荒漠的地表上,依然散布着大面积的古代陶片,在漠风的残酷扫拂中,静静地仰望着天空的云卷云飞。

在望不透的雅丹地域里,那一处处或大或小,平顶或倾斜的土峁,歪倒倾斜,开裂坍塌,被风雨撕扯得残破不堪。而那些数不清的陶器残片,火柴盒大小,深红暗褐,质地粗糙,像落地的枯叶,在满眼苍凉的雅丹地貌间,繁星般裸露在干燥的沙地。

这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南缘,紧邻且末绿洲的一片沙漠地带。

我从且末县城而来,城区里林立的现代化高楼,绿树掩映的美丽街市,贯穿街市的水波清碧、雕栏月桥的玉泉河风光,还鲜活地氤氲在意念里。而当穿过绿意茵茵的林木,来利勒克顿然显现视野的时候,一种愣懵的窒息之感瞬间冲淡了美丽街市的印象,我仿佛一下子被丢弃在荒枯的死寂境地……

多么强烈的对照与反差!来利勒克——这就是数千年前的且末古城遗址吗?

来利勒克地处车尔臣河古道沿岸,东西宽30公里,南北长63公里,是西周至中唐时代的人类生活遗址。这是考古所知。数千年的风雨淘洗和自然演化,这片大地上的人居村舍、集贸商贾那些社会景象,已经不复存在,只在它的中心区域,可见一些残破低矮的灰土建筑。历史留在今天的是一派荒芜,只能从地表上密集的陶片,去想象数千年遥远年代的物物事事。

大地是古老历史之库,叩问遥远的历史,往往需要打开大地之门。来利勒克也是如此。

紧邻来利勒克的一片旷大沙地,是围着铁丝网栏的古墓群。网栏里面,没有任何覆盖物的浑黄地表下,分布着169座古墓葬,几十年来进行了多次发掘。距今大约3000年的西周时期、2000年上下的春秋战国时期和1500年以远东汉至魏晋时期的诸多墓葬,依然被沙漠怀抱着。

那些竖穴式、棚架式、土坑式和土洞式墓穴,死者单葬、合葬、丛葬皆有。发掘所获的彩陶、木器、骨质用物、铜铁器具、毛丝织物等,虽然做工粗陋,但库存着那个漫长岁月里的多重秘密,颇具探古知古的研究价值。

在来利勒克荒野上巡望,面对一片片无言的陶器碎片,我思衬着数千年前,这里有着怎样的村居民舍?茅棚屋舍里置放着怎样的陶器陶罐?那些粗糙的陶制器物怎样陪伴着人们的休养生息?也想象着今日称作车尔臣河的那条河流,怎样滋润着沿岸的田林草木?怎样汲取到人们的柴火土灶烹制热汤饭食?来利勒克近旁的漫大墓地里,那些死者有着怎样的生老病死?他们的安息又有着怎样的归葬习俗?

这生息生计的一切,没有谁能够告诉我。

此刻,这里只有数不尽的陶片无声无息,只有破败的雅丹在阳光下静静伫立,只有雅丹谷地间的植物残根直戳地面。唯一有生命的是挺立的红柳,稀稀疏疏,与雅丹为伴。

来利勒克的地表荒古苍凉,接连着浩茫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这里,仅见今人修建的一座屋舍,孤零零突兀视野,犹如飘渺的海市蜃楼,是最为显眼的漠地物景。舍内是一处墓葬,称为扎滚鲁克墓地,被发掘开放,供游人参观,那屋舍就是为保护墓葬而建。

我怀着敬畏之心步入舍内,注目残损了的长方形架棚下的一具具干尸,一种道不清楚的惊异,瞬间围裹了意识中的所有感觉——

墓坑里对脚置放着14具萎缩如柴的干尸,有男女长者,有短小童身,皆仰身屈肢,衣饰迷乱。看得出曾经遭到破坏,许是盗墓者拨拉尸体,寻找什么贵重饰物所致。14具逝者存放一室,显然是家庭丛葬,然而,葬之先后却无从得知,一具具尸体被依次送入墓坑,或者是多少年间发生的丧事,或者是因为某种突发的罹难之灾。那血缘关系的丛葬,死者头戴毡帽,脚裹毡靴,彩色纹身,片石盖眼,布皮蒙面,鼻塞毛绳,有石器、木器、铜器和棉毛饰品随葬。那墓室、那尸姿、那饰物、那葬俗,含带着多少可供考究的历史信息!

古老时代的人们怎么生产,怎么生活,且末县博物馆珍存、展出的许多出土实物,即是确凿的注脚。

扎滚鲁克古墓出土的生活用具,有木碗、木盘、木勺、木梳、骨梳、木腰牌、木纺轮、双耳罐,有胡杨木凿成的木桶,牛角羊角做成的勺子,木片做成的搓绳的木范,还有陶器、铜器、铁器、漆木器、琉璃器、装饰器等等,鉴定确认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器具。

奇特的是,还有动物图纹的木雕盒,一头伏卧野狼的腹部雕刻着羊头,显然是游牧生活的反映。更为震撼的是,一处墓地发掘出三件箜篌原制真品,属春秋战国时期的乐器,反映了当时高层人物或往来社交的娱乐生活。这种古老的拨弦乐器,是我国目前所看到的年代最早的箜篌实物,被称为“且末箜篌”,是且末县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我不禁感叹:仅从来利勒克大面积的陶器碎片,我们不能推知那时的民人生活和社会面貌,但,在陶器碎片附近发掘而出的大量文物,却为我们打开了遥远年代的历史之门,让我们窥见了那漫长年月里的某些真实。

在来利勒克,望得见一两公里之外,一抹繁茂的林木遮挡着且末县的近城乡村,再远一些就是且末县城。我曾在城内人民公园的垂柳下顺着木板甬道漫步,踏着碧波中的石墩游览可人的潋滟风光,饶有兴致地拍摄重叠着花圃与高楼的街市美景。也曾在距县城不远的梧桐湾观赏浩渺的湖光水色和湖面上飘移的游人彩船,那碧树环绕的水域世界,仿佛就是且末绿洲的清澈眼眸。今日的且末,与来利勒克遗址、与昔日的且末古城,只有一箭之遥,可是时空的距离却相隔几千年岁月——由此,我想到了来利勒克的消失。

昔日充满兴旺生活的地域社会景象,后来怎么就变成一片荒漠,我无从得知确切的原委,只能推想是缘于自然环境的巨大变迁。

来利勒克地域紧邻沙漠,年复一年的风沙侵害,移动沙丘对于生活家园的吞噬,古代人们难以抵御,只有被迫迁徙。也显见流经来利勒克的古车尔臣河,由于风移沙积,河道壅塞,就改变了流向,原有的河水逐渐干涸,改道而流,人们就不得不另择居所。失去家园当然是痛刹人心的悲惨,但落后的甚至原始式的生产力,对于风沙掩埋和水源枯竭的威胁无力抵抗,也属无奈。

联想此前参观现今车尔臣河东岸浩大的治沙防沙工程,我不禁感慨万千。

今日的车尔臣河养育着将近6万平方公里的且末绿洲,而河东沙丘连绵,黄沙如海,依然威胁着今日的绿洲。可是今非昔比,10万且末人民的智慧和奋斗,已经遏制了野性的漫漫黄沙,韧性的绿化治沙大战,创造了数千年来从未有过的伟大奇迹。

在车尔臣河东岸沙漠地带的绿化观景台顶端,矗立着一尊奇特的雕塑:一双对向展开的巨大手掌承托着一棵巍巍耸立的绿色大树。那是且末人民向往、决心和奋斗的形象写意,是追求理想、创造幸福的精神昭示。

在观景台基座上碑刻的文字里,我看到了撼动人心的八个字:保卫县城,保卫绿洲。站在观景台放眼四望,错综着沙丘沙坡的寂寥漠地里,林木莽莽,绵延连天,覆盖、锁闭着依然斑斑片片的黄沙地表。那是宽距6公里、长达12公里的绿色之海,栽植着数不清的红柳、梭梭、沙柳、沙棘等沙生植物,还辟出了套种大芸、栽种枣树的田亩,林木间那密布的一条条黑色滴管,像抑制黄沙的大网,与莽苍林木合力禁锢着风沙的狂野。

保卫县城,保卫绿洲,这是当代且末人几十年来长缨缚龙的历史壮举啊!

我又想到走访且末县城区、农村时,看到的繁荣的街市,广袤的田园,田园里丰茂的庄稼以及连片的红枣和大蒜植园。农牧之外,红枣、大蒜经济是且末人的两大主干产业,这个以出产美玉而闻名遐迩的“天边小城”,处处呈现着崭新时代的活力。且末大地不仅有琳琅满目的美玉的精彩,更有治理风沙、捍卫家园,远超美玉价值的奋斗和创造。

在来利勒克遗址流连,陶片在我的脚下沉睡,漠风卷扬着我的衣袖,历史和现实在我的胸臆里交错跃动。我来这里访古问古,也在这里思今想今,且末之古与且末之今,遥隔数千年时空,昔日的生态苍凉与今日的绿洲繁华虽然不可比拟,但,其宝贵灿烂的历史遗存与多姿多彩的今日美好,依然在我的思绪里久久地回旋……

                                                    2019.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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