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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康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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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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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船(中篇小说)

                                 

                                                一

阿公十四岁那年,跟随父亲下了那趟深海船。船在回岛的途中,突然遭遇“雷暴”,眼睁睁看着父亲为了救他,推来一块鱼柜盖,自己就被恶浪卷走了。拾得小命一条,阿公从此一提闯深海就不寒而栗,发誓日后就是饿死穷死,也不再走这条水道。

我们雷州岛和对面的红螺岛,围绕着一大片浅海湾,横直大约二三十浬水路。东面海有大陆两条河流注入,形成咸淡水汇流湾澳,带来大量有机无机生物,浮游藻类多,是鱼虾蟹鲎繁衍栖息得天独厚的热带浅海。阿公一辈子除了织网,就心甘情愿自满自足地把汗水洒在这儿。在世时他一再叮嘱黑鳝晚叔:守着这片浅海就够吃了,别一山望一山高,再说,人心似海,没填得满的,你千万别学你阿爸......

黑鳝晚叔的阿爸是我阿公结拜的船头兄弟。那个天生不安分的老海蛮,最爱讲一句口头禅:“浅海得细鱼,深海得蛟龙”,从没甘心困在家门口这片浅海湾,像着鬼迷般追随鱼栏主的深海船队,一年到头闯深海,下大洋——穿西沙,走南沙,到菲律宾,泊新加坡,过马六甲,追风赶浪捕大鱼。多年前那次意外的台风过境,满载渔获的深海船躲避不及,狂野的海佬就再也没有回来。家里女人撇下快两岁的小黑鳝改嫁了,这些年来,是我阿公阿嬷一手将晚叔扯养大。

深海船——闯深海,就像一个美丽迷人的渔姑,一个时刻张着血盆大口的魔鬼,一个神秘无比的巨大怪圈,诱惑着雷州岛海佬一茬接一茬地去拼,去闯,去颠簸,去抗争,去寻求生存,去自取灭亡,生生息息,前仆后继,一如前呼后涌永远奔腾的不老潮,成了全岛海佬的宿命。深深的南中国海,那是雷州岛海佬的天堂,也是雷州岛海佬的地狱,那儿深不可测险恶万端,那儿浸泡着雷州岛海佬苦涩的汗水和鲜血,那儿鱼虾丰饶漂流着雷州岛人家年复一年的追求和希望,那儿填满了雷州岛人一代代的生离死别……

对于我阿公,闯深海,己经成为永远不堪回首的一场噩梦。无可奈何,他只好提心吊胆地把差点粉碎的生命之舟,小心翼翼地搁浅到海佬们最不齿的浅滩上去。然而他并不觉得,自己这就是输了,他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这大南海阔着呢,何必一条艇仔撑到沉呢?所以,他不下深海,也不让后辈们下深海,早早就把我父亲送到外公的岛上学木匠手艺。“踩着地下干活心里才踏实,我们不稀罕那风浪钱!”阿公说。

不过他收养的儿子黑鳝,却像是水鬼海怪的种,天生一副好“水性”,见水着迷,孩童时,一年到头,没几日穿过衣裤,整天光身露腚喜欢往海湾里泡。阿公气不过了,就手执一把马尾松枝,黑着老脸怒气冲冲守在滩头,一俟黑鳝晚叔上岸,就赶过去一阵好揍:“叫你下海叫你下海叫你下海!”打得那屁股斑驳陆离,小子还是一声不吭不求绕,阿公的手便软了下来:“仔呀,你几时才懂事呀,这海你下不得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对得起你亲爸呀……”挨揍的黑鳝紧紧咬着下唇,两只长长的虎牙已把嘴皮蹭破了,一丝鲜红的血慢慢渗了出来,双眼放着吓人的凶光,却始终没有妥协。

夜里,却是阿公再次苦苦哀求晚叔,我们不用下海,不也能过日子么,就跟阿爸学织网,没见全岛海佬都用我家网呀?说的是大实话,阿公这门手艺可真是岛上一绝,平日要不是下浅滩做小海,他就兴致极浓地一味去织网。谁都晓得,经他织的网,眼子匀,结头紧,网嘴易撑开,囊衣摆得尽,同是用一种规格的网,若是我阿公织的,收一轮网上来的渔获,肯定比别的网多出小半份,那网价自然叫得高。远近海埠的海佬仍然不惜高价慕名而来,致使常年要预订,总是供不应求。于是,阿公一早就把黑鳝晚叔锁进网屋,让他跟着好好学艺。然而,中午吃饭叫门时,却发觉窗户已被撬开,勉强应卯织了几行的一块网片儿,孤零零甩在一边,那小子早已没了踪影。

其实阿公一直没有发现,每次渔业大队的深海船回港,一岛子的孩童闹哄哄赶到码头,欢天喜地地去迎接他们的父兄时,我黑鳝晚叔却总是闷闷不乐地躲在自家的网屋,背着父亲将一截截的网线发恨地砍个粉碎;那一整天,海湾里再没见这小黑鳝摇艇玩海的影子。

月儿从东边海面升起,海风从远海那边徐徐吹来,那些有父兄下深海船的人家孩子,就结伴儿邀邀拥拥到深海船上去睡凉,又叫做守夜船。深海船的渔民每趟回港,总要在米缸里留下大米、鱿鱼、鱼宝、虾干之类,供孩子们夜间睡凉时“打公道”(吃夜宵),哄着他们乖乖守在船上,别泡在家里跟大人占床位。这些夜晚,恐怕就是岛上海仔最开心的“节日”了。

那年夏季海,夜很热,七岁的小黑鳝在码头上晃荡,被邻居的海仔好心邀了,一齐到他父兄做的那艘深海船上去玩。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钻大睡舱,感到新鲜极了,黑鳝晚叔睁大眼睛到处瞧,到处摸,光看这睡舱,就有两艘小艇那么阔大呢,嗨嗨,好威风的深海船!突然,小黑鳝感到背后重重着了一下,吓得回过头一看:却是“老虎鱼”阿灿。阿灿是深海船队最有名望老艄公的小儿子,他性子蛮,手脚狠,爱打架,还倚着老子的威风,欺老压小,岛上海仔没几个身上不留下他制造的印记。这家伙心术不正,常常使坏捉弄人,海仔们人见人怕,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老虎鱼”。他比黑鳝大两岁,黑鳝性子直,爱认死理,平时不怎么买他的帐,惹不起就躲,不像别的海仔有好吃好玩的就进贡巴结这个“孩子王”。因此阿灿多少有点记恨,总想着要压服黑鳝。这当儿,只见阿灿一手拎着一只重壳肥膏蟹,一手执着一根晒鱼签,挂满一脸瞧不起人的冷笑,摇头晃脑地倚在一边,明摆着故意要挑衅黑鳝。邻居的海仔连忙上前讲好话,说就让黑鳝看看吧灿哥。阿灿奸诈地点了点头,却冷不防“噗”的一声,将满嘴的蟹渣儿啐到黑鳝脸上:“哼,伢仔佬(山里人)个卵,敢下我家大船,死你去!”说着,拾起一只晒干的鬼鲎,猛地朝黑鳝脸上砸来,然后,趾高气扬地向船头那边扬长而去。黑鳝晚叔的脸上立时留下一滩污物,但他却好久也不抹掉,只是狠狠地抿紧嘴巴,两只虎牙把下唇咬出一片白白的疙瘩,浓眉下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放着冒烟的青光,紧紧盯住那个洋洋自得高人一等的对手,攥得嘎嘎作响的小拳头,已经洇出了一把汗水。

在岛上,没有父兄下深海船的海仔,是要被大家瞧不起、矮半截的。你家没大人下大船,你就没有踩人家船板的份儿,这是海仔们约定俗成的一种规矩。深海船——多威风多气派的大船!小黑鳝睡梦都想上去用脚踏一踏,用手摸一摸,早就羡慕得眼珠儿流血,直到今日,才头一次见识这么个大家伙,你说有多冤人!被叫作“伢仔佬”的父亲,你可知道那是雷州岛最耻辱的花名了,害得儿孙们也被人家当笑料。黑鳝晚叔越想越气,真想一把大火将那屋子鱼网都烧了。

深海船!深海船!就因为我家没人下深海船,才受别人这么多年的瞧不起,才受老虎鱼阿灿的欺负侮辱!贼阿灿,你等着,我黑鳝日后不出这口气,就不是我做深海船阿爸的种,就不是雷州岛的海仔!

黑鳝晚叔哭喊着冲回到自家的院子,抡起鱼刀,呼呼地把父亲搭在椰树上编织的一把大网,砍了个百孔千疮,然后把自己反锁在网屋里,整整一日没有出来。

一直憋着这样的屈气,苦苦熬过了几年。

这天还没亮,夜潮未退尽,此刻,浅滩上砰砰走下一个海仔,轻手轻脚推下一条搁浅着的小艇,然后扔下一路咿哑咿哑的摇槽声,在这寂静的海湾中四下回荡,像海蛇泅水泛起的一股小小黑浪,径直朝对面的红螺岛缓缓拢去。

黑鳝晚叔“砰砰”地拍开了我外公的大门,一把将在那儿做木工的我父亲捶醒,劈头盖脑就扔来一句话:

“把你私己钱,交出来!”

我父亲这几年一直在外公的岛上帮人家做木匠活,他比晚叔大十四岁,都二十五了,还没攒够一把娶媳妇的钱,自然把那点“老婆本”看得特别重。小半天才醒过神来,却不晓得小弟要钱干什么,便沉住气问:

“阿爸让你来的?”

“你别管,给就是。”

“你不说,就不给,以为大哥会印银纸呀?”我父亲揣测这里面肯定有蹊跷,怎么也得把底细挖出来。

“就当帮小弟一次,日后还你。”黑鳝晚叔始终阴着脸。

大哥仍然还不明白小弟要钱干什么,但看到这家伙如此迫切的样子,就估摸到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他晓得小弟的脾性,若是硬碰硬反而不行,于是缓了缓口气,耐着性子旁敲侧击:

“要多少。”

“三百五。”

“呃?三百五?”我父亲一听这个数目,顿时就全都明白了,三百五十元钱——这是渔业大队吸收一名深海渔民的入股金!其实大哥早就明白,小弟是天生一副喜欢闯海的贱骨头。那年,父亲欢欢喜喜送他到学堂,交给岛上唯一的私塾老先生管教,巴望日后知书识字到外头混碗清闲饭吃,但这契弟领到新课本没几天,就悄悄躲到海滩边,一页页撕了叠纸船随风随浪飘,还无比激动地在一边拍手嚷嚷:“开船啰,去深海啰,出大洋啰,捕大鱼啰……”气得私塾老先生挥起鳐鞭,把这小子抽得一身斑痕,半天捶着酸痛的腰骨,上气不接下气地叹:“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然而,你阻止也罢,叹气也罢,任谁也改变不了这小家伙爱玩海的死心眼——两年前,未满九岁,就什么摸鱼捞虾拉网放帘摇艇爬桅无不通晓,样样海活拿得起放得下,天生是个闯海的鱼贼(南海渔民对优秀渔把式的称谓)。我父亲也许早就预料到,日后这个小弟不可能像自己那样,乖乖听从老辈的支使,“踩着地下干活”,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眼下才十一岁的海仔,就争着要闯深海,下大船了。“不不,小弟你贱骨头,不懂岛上规矩么,未到十五岁,人家睬你都傻!”

“你别管,”黑鳝晚叔依然一脸阴沉,“给不给,要不,我得找外公了。”

直到此刻,我父亲才真的被震慑住,两眼放着诧异的光,朝着那船底般粗糙黝黑的小方脸,扫过来扫过去。半晌,突然转过身,砰砰从里间捧出一只上了锁的小木箱,高高举过头顶,便听得“叭啦!”一声着地,蹦出一地零乱不堪大小不一的纸币硬币。父亲顺手抓过一只网袋,像收拾一堆晒鱼干似的,把那沓钱捧进袋去,唿唿缠了个死结,然后背过脸,看也不看一眼,就朝黑鳝晚叔劈头抛了过来:“好吧,随你去!”

只见黑鳝晚叔的眼眶里,已有一圈泪珠儿在打滚,却忍住没有掉下来,他头一次恭恭敬敬地注视了兄长一眼,弯下腰,拾起那一网袋钱,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踩出外公家门……

后来黑鳝晚叔和我讲起这件事时,已经很有一番感慨,不过还是让我深深地感受了这个海佬对生活的自尊、自信和满足。记得那是个有月光的满潮夜,他歇在院子里的网床上,一边喝着甘蔗酒,一边抽着大碌竹(水烟筒)和我闲聊:

……我们这祖祖辈辈把南海当饭锅的海佬,其实面前就只有一条路:去深海,去远海。要说下深海船,那是我懂事起,就日思夜想的了,是最贪慕的了。你别以为晚叔是为阿灿那点事儿出口气,错啰,我才没那么鱼肠虾肚小气鬼,谁会计较那些。不过呢,阿灿是刺伤我了,而我就认准一个,是雷州海佬,就要闯海,闯深海,要不,你他妈就别撑着让人笑话。晓得么,你阿公就一辈子被人家耻笑是“伢仔佬”,连你阿爸和我也被骂作“伢仔佬个仔”,顶着这个羞死的花名做人,还不如那些死鱼臭虾。我黑鳝就这么个活法,横竖一条堂堂海佬,要死,也得死在深海大洋!……

于是,深海船第一次破例有了一个十一岁的海佬。于是,渔业大队海佬们又多了一份茶余饭后的笑料,说恐怕是“伢仔佬”家改了香炉烧错烛,撞鬼了。起初,渔业大队态度很决绝,拒收黑鳝那袋积攒起来的入股金,但是,我晚叔已偷偷赶在深海船开航前,就悄然用网兜收拾好几件破旧衣物,藏进睡舱,任凭谁劝也没用,自顾理由十足地回击人家:“我也三百五,没少你一毛!”就死活赖着不走。连渔业大队长赶来也管不了,最后无可奈何,只好说还等什么等开船吧。

闯深海——十一岁的黑鳝晚叔终于圆了自己朝朝暮暮做着的那个梦。

待阿公晴天霹雳惊闻消息,拼死拼活追赶到码头时,黑鳝晚叔赖着的那艘深海船,已徐徐驶出了港湾。原先阿公和渔业大队私下里说好了,由上级出面制止他,讲明不到合法年龄一律不得下深海,这小混蛋怎么就撑赢了呢?阿公远远望着倚在桅杆旁沾沾自喜的那个贼仔,那一副黑礁石般昂然屹立的黑瘦身影,一股说不出来的什么滋味,从遥远的岁月潮水中漫上心头,码头上送别的妇人和孩子们,此刻听到我阿公忧喜参半地嘀咕:“黑鳝他亲爸,那个狗杂种,也是这点年纪,就下的深海船哪!……”

 

                                                  二

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清晨,一座小黑礁骄傲地伫立在阿公的床前。小黑礁光知道咧着大嘴得意地浅笑着,却一直不敢打扰还躺在床上的阿公。直到半晌,阿公被自己一阵重重的咳嗽弄醒。

阿公模糊昏花的眼睛,朦朦胧胧看到床前这个有点陌生的身影,蓦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咳,你……契弟!”日夜牵肠挂肚担惊受怕的阿公,犹如从一场长长的恶梦中醒来,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阿公已艰难地撑起身来。我胆小怕事的阿公,由于忧思过度,在黑鳝晚叔出深海船后不久,就病倒了。常常作恶梦吓出一身大汗,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老是念叨着梦见黑鳝不是跌落海了就是船被风浪卷走了;有次听到那海仔一阵呼天抢地的救命声,怪瘆人的,就急着扑过去搭救,没想掀翻了被子滚到地下去了;有次还见那海仔和他亲爸哭喊着搂在一起,双双钻进浪里溜走啦……每次醒来后,才发觉泪水洇湿了汗腻的枕头。

“契弟……还回了……”话说得哽哽咽咽。

“阿爸,害你挂心了,你揍我吧!”叭的一下,黑鳝双膝跪倒在父亲的床前,嘴里嗫嗫嚅嚅,在请求老人宽恕。老人靠过床沿,颤巍巍的双手伸过来,粗糙的手掌抚弄着儿子黑得发亮的脸颊,布满胡渣子的嘴巴一个劲地颤动着,却吐不出一句话来,两行混浊的老泪,已悄悄地挂在那鱼网般沟壑纵横的脸上。

“我不是好好回了么,没事哩阿爸。”黑鳝声音仍然低低的,“只是害苦阿爸了,你揍我一顿解解气吧!”

阿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显然,他已经原谅了这个逆子。两个多月来,他此刻才突然开了窍,这小混蛋不愧是那个海蛮兄弟的种,是正宗的雷州海仔!是啊,儿子是该有儿子的路,做前辈的不该把他们按一个螺壳里塞。阿公孱弱的身子好像一下子来了劲,他弯下腰,要把儿子扶起来。儿子一见,连忙躬起身坐到父亲的床沿上,父亲用一副懊悔的口气缓缓地说:“阿爸是没用的伢仔佬,黑鳝你契弟,有雷州海佬血性,阿爸再不阻拦你了……”

十一岁的黑鳝听着父亲恳切的话语,很少有泪的眼睛竟然渗出了两行热泪。他顺手把背上那网兜破旧衣物摘下来,搁到床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扎口,从一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团里,拣出一只精美的硬纸盒,恭恭敬敬地送到父亲手上,哽咽着说:“阿爸,这是用分红钱买的,给您补补身子。”

阿公捧至眼前,慢慢打开纸盒,细细看了,才晓得那是一盒高丽参。这可是个稀罕物,过去只有鱼栏主家才买得起,没想到,这嘴巴还没长毛的儿子,今日却用自己的汗水钱,买回至贵的宝物,来孝敬他父亲了。仔啊,你好心肠,都说这段日子以来,阿爸日夜没少为你上妈祖庙去拜供,求妈祖娘娘保佑你平平安安,顺风得利,还真见灵哪!

便记住了初出深海那天的情景。

此刻,深海船已驶出港湾,海面豁然开阔,眼前天地一下子没了边际。

嘿,深海——大洋!我黑鳝也能奔你来了!

三四级的东南风,轻轻地吹拂着海面,三桅船高高挂起来的大小帆蓬,被风吹鼓得正满,恍若吃饱草料攒足力气的骏马,威风凛凛地奔驰在茫茫的草原上。渔业大队的深海船队,撒开来足足有半海浬,一艘接一艘地互相追逐着,潮正退,顺风顺流,船头犁起的高高浪花,此刻正和船上的小黑鳝一样心花怒放:呵,这日头多好,这大海多好!小黑鳝虽不晓得什么抒情写意,只觉得心底里甜滋滋的,有一股汹涌的流水在冲撞着,欲罢不能。他禁不住从船尾溜到船艏,又从船艏蹿到船尾,像猴岛上那些爬树玩耍的小猴儿似的,对眼下一丛浪花,一缕海风,都感到新鲜好奇。

歇在一边的老艄公,兴许对这位硬是闹着要下深海的小兄弟还看不顺眼,兴许也是深海船大佬的码头规矩,一开始就要煞煞小黑鳝的威风:瞧着在一旁摸缆弄网到处乱蹿的小海狮,老艄公一边抽着大碌竹,一边朝那小海狮招了招手,小海狮见了,按捺不住对眼下一切的喜悦,兴冲冲地蹦了过来。老艄公把海仔从头至脚细细打量了一遍,突然,猛地挥起一脚,照着海仔双腿轻轻一扫,海仔就“卟通”一声仰倒一边去了。“哈哈哈!”老艄公用鼻子喷出一团白白烟雾,半晌,沙哑着螺号般的嗓音说道:“傻个卵!做伙夫去!”便把黑鳝冷冷地扔在一边,转身继续抽他的大碌竹吞云吐雾。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走了过来,把黑鳝领到一侧的灶柜旁,告知他一个伙夫要了解、熟悉、注意的诸多事项;似乎看出这小黑鳝不大情愿的样子,就用几分嘲弄的警告口吻扔下一句:“踩船板,谁他妈开头都得做新娘!”便不屑地走开了。

十一岁的小黑鳝,这时才意识到闯深海渔民生涯的严酷,他心头卟卟跳,带着头一次做小媳妇般的怯怯心情,开始为一船的长辈们做饭。

这也是所有下船的新手,必须闯过的头一关——当伙夫。

黑鳝下了米,用水淘了,正要把盆里的洗米水往船舷外倒,背脊后“啪”的一声脆响,已有巴掌扇了过来:“深海无阔佬,没人教你呀?”回头一看,又是那个鬼蟹般凶神恶煞的老艄公。因为深海船十天半月才靠一次码头,淡水在船上像生命一样宝贵,很多时候洗米这道工序得省掉,这米水要囤起来用作洗菜洗餐具洗手。刚下船的小黑鳝,哪儿懂得这么多,便颤颤地捧着盘子缩了回来。其实做大船,还有很多的忌讳和规矩,这才是头一个。然后,去生火煮饭。直到这时,小黑鳝才发觉渔船已经抛动得很厉害了,渔船已正式进入大洋面水域,也就是真正的深海了。小黑鳝注意到海面上的浪峰,已经不同于平日海湾里白花花的样子,而像青黛色山丘一般起伏滑动,当一座高高的山丘呼啸着游蛇般席卷过来时,渔船整个儿沉在不见天日的深谷之中,待看见席卷而来的大浪涌来时,渔船已经无法躲避地骑在高高鼓起的浪巅上了,于是,觉得头顶已经擦着了天边。

三桅船不知什么时候大小帆蓬都落了半截。由于船是逆流而行,风向又不顺,渔船只能采用“之”字型兜风法行驶。开顶的灶柜在不规则风向的干扰下,不是被逆风将火苗从肚膛中反吹出灶门熄了,就是被剧烈抛掷的渔船呼的一下颠簸出饭锅里的水湿了柴火,于是滚滚浓烟盖过了尾楼棚,小黑鳝一次次点火、熄灭,再点火,再熄灭,弄得一船尾的乌烟瘴气,掌舵的老艄公被熏得难受,骂骂咧咧踩了过来,照着小黑鳝啪啪赏了几巴掌……

风不算大,但浪涌却沉重得可怕,渔船在深海水域中上下抛掷着,摇撼着。黑鳝咬着牙抹着大花脸,分不出汗水泪水鼻水,趴着龙虾身子抓着个吹火筒,鼓起腮帮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吹,那火却高兴就着不高兴就灭浓烟不断。小黑鳝累得昏头昏脑,停下手上的活计朝四下瞧了一眼,大海阴森森黑黝黝面目狰狞,三桅船似是有气无力地任凭浪涌摆布,每一个浪头劈过来时,渔船便像打摆子病人似地颤抖不止,似乎每时每刻都有被浪涛卷走淹没的危险。一大口湿柴的浓烟呛来,黑鳝不由得感到鼻子喉咙一阵干辣,蓦然觉得脑子里有万千条饿鲨在扑腾冲撞,晕乎乎的疼痛得难受。他抓住船舷想歇一下,却像是被谁抠出了自己的心肺,双腿也同时被砍掉了,他“叭”的一下匍倒在甲板上,一股又酸又馊的恶臭直往喉咙上冲,“哇——”黄绿青白一下子呕吐了一船面……

没谁说得清这海仔怎么有这股鲨鱼脾性的。多年后同船海佬在回忆小黑鳝头趟出海的样子,都不由得说出了公道话:“黑鳝那契弟,生定是条犁头鲨,吃海佬饭的!”前辈们都知道,新手下船,过晕浪关至少要七八天,但那小混蛋第二日就没事了。头一天呕得死去活来气息奄奄的小黑鳝,一边呕吐一边死撑着,硬是用泼煤油烧火的做法,沤熟了那锅饭。有兄弟可怜要来帮他,被他虎着黑脸愤愤地推开了。他竟然能煮熟头一顿饭!这可是一个十一岁的海仔,更别说是闯深海的新手。后来黑鳝晚叔曾十分自豪地向我解释说:“阿弟这算什么屁本事,晕浪么,我早两年练过了,没想到深海浪头大,头一日太难受,但死顶着,也就捱过去了;烧饭这一招么,我在落雨天小艇上学过,有卵窍门么,你不怕烟呛就行。只是大多新手一晕船,就死鱼臭虾啦,我咬破嘴唇,死都要硬撑着,晕船是无药医的,就靠你毅力,吐了,要吃,再吐,再吃……你要是娇气躺着,就只会一直晕下去,这好比阿公要避开深海一样,越避就越怕,你就会一辈子跟它无缘了。”黑鳝晚叔现在谈起这些,竟像是在喝着一杯凉水,口气轻松得很。

其实那锅饭煮得夹里夹生,让人没法下咽,只不过这是个海仔初做的饭,是他呕光了胆汁流干了眼泪烧出来的饭。黑鳝晚叔至死都记得,那时肚子已被掏空了,好像肠子全被拉出来了,他像一口撒了架的网,有气无力地沓倒在一边。这便是可怕的“晕浪关”!而这个时候,全船海佬却站在一旁望着他哈哈大笑,竟然没谁上来扶他一把,可怜可怜这小家伙。他当时气得差点咬崩了门牙。过了好久,才有个心肠软的伯辈送来一碗水,却猛然被艄公一声断喝阻止了,艄公只是示意让人把那簸箕番薯干捧过来,然后守在小黑鳝身边,像下命令枪毙犯人一样,强迫着小黑鳝大口大口地啃嚼那些坚硬如铁的番薯干,还要盯住他拼死拼活地吞下去,逼着小黑鳝一次次吞了呕,呕了吞,直到啃空了那只簸箕为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饭煮熟了,其实是水煮干了,快焦了,面对那锅半生不熟的“饭”,海佬们一个个走过来伸长脖子瞧上一眼,然后便一声不吭地走开了。黑鳝晚叔奇怪,这下竟然没谁再说什么气话骂人。后来有人替黑鳝晚叔把饭一碗碗装上,尾楼棚处便传来一声霹雳:“吃!是砒霜也得吃!”老艄公发火了。直到过去好些年,当黑鳝同样以这套方法对付那些刚刚闯深海船的新手时,他才明白这是老艄公的好心和爱护。这便是“严师出高徒”,“心肠软养不成硬海佬”。越是晕船呕吐,越是要不停地吃;越是要趴倒,越是要找活儿来干,否则,就过不了晕船关。

好汉黑鳝晚叔,凭着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雷州海佬血性,不到半年,就从伙夫做到船头工;再过一年就当上了桅尾工,做了“鱼眼”(坐在桅顶上观测鱼群的技术员);三年后,一艘八十吨的机帆船,还有全船叔伯九名海佬的生杀大权,就全部交到了这位刚满十四岁的年轻海佬手上,其实按渔业队正式规定,年满十五岁才符合下深海船的年龄,可我黑鳝晚叔已早早当上了深海船的艄公啦!

 

                                                   三

我是无法知道,那个在雷州岛犹如惊蛰响雷般威震南海的老艄公,怎么养了阿灿这么个与他名声背离的儿子。好像是黑鳝晚叔下海都五六年了,阿灿才抵不住父亲的威逼,在那个夏季委屈地下了深海船。

其实这贼牛高马大,有力气,脑瓜活,胆识过人,天生一身闯海的料。早前,也曾试着好玩跟前辈出过海,却轻轻松松就过了晕浪关,如在陆地一样照样能吃能睡,比我黑鳝晚叔先天条件好多了。只是这家伙生性懒惰,贪图玩乐,嗜酒好赌迷女人,没把心机用到正道上。有次在海南三亚港避风,他竟然趁大伙上街置办家生什物的空档,不知从哪儿弄来个女人,带到睡舱里鬼混,气得老艄公火冒三丈,恨不得杀人放火,于是下令全船兄弟,把这个不肖儿子剥光衣衫,五花大绑,套进网袋,绞到桅杆顶上“晒鱼干”。船上兄弟齐齐跪着向老艄公求情也白搭。

到底还是没法让狗改得了吃屎,他阿灿就这么点爱好除非你把他投海喂鱼虾。积怨积劳成疾,终于趴倒的老艄公,弥留时把年轻的艄公黑鳝和孝子阿灿唤到跟前,颤巍巍地把两人的手拉到胸口上,然后抖动着瘦筋筋的大手,艰难无力地指了指黑鳝,又指了指阿灿,随之,便像一只戳破了的鱼鳔,似乎带着满腹的遗憾,告别了海佬的一生。

黑鳝晚叔记得,自己当时眼睛很模糊很生痛,而阿灿却自始至终也没让自己哭出声来。但他们显然记住了老艄公的那个动作,虽然大家还不完全理解,但从老艄公海一般幽深凝重的最后一瞥中,已经感觉到了其中的含义。两个年轻的海佬,把睡着了似的老艄公抱到一条小艇上,轻轻盖上一层旧帆布,然后,把艇缆绑到深海船的尾翼上,按老艄公的心愿让他安然回归大海。一串稀疏零落的鞭炮声,像伤心悲痛的泪珠儿叭叭响起来,那艘岛人敬重的深海老船,尾部拖着一条素白的小艇,在岛人无声的泪水中牛鱼入海一般默默地驶出了港湾。半晌的航行,属于祖祖辈辈海佬日夜辛劳耕耘、老艄公们流血流汗的海域到了,孝子阿灿没有流泪的眼睛依恋地瞥了那素白的小艇一眼,嘴里轻轻地呐呐出一串声音,随之,尾翼处的缆索解开,素白的小艇无声无息,仿佛一只洁白的精灵,告别了老船,埋进了青黛色的浪涛中,随风渐渐漂远,漂远,消逝……

我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读完高中,那年月已取消高考,也就宣布学业结束。凡“知识青年”都要回乡参加劳动。回岛后,我也没有多少选择,便跟着黑鳝晚叔下了深海船。

记得那个夏季海,热带的日头很毒,一到中午时分,头顶上恍若扣着一只硕大的焚尸炉,烘烤得四下船板汗津津泛起一层发亮的桐油,听得到呼溜溜钻出来的水蒸气,人蹲在船面上,哪怕是躲缩在帆荫下,也熬不住迎面扑来的阵阵烘热气浪。大副阿灿己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泡在刚打上来的那桶海水里,脸上汗水仍在刮刮地出,像一条炎日下伸着长舌哧哧喘气的老狗。岛人惊奇阿灿这些年来好像转了性,已老老实实成了一名雷州海佬,我想这或者与老艄公的死还有他那串手势有一种说不清的瓜葛。黑鳝心胸阔,早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甩到太平洋去了,就一直领着阿灿在自己的船上干。据说尽管按老规矩让阿灿先是学着做伙夫,尽管这活计阿灿在跟他父亲下船时就学会了的,但阿灿却始终一声不吭埋头做事,已没有昔日老虎鱼的脾气;黑鳝呢,也决不姑息迁就该鱼就决不能虾,二者自然相安无事。于是阿灿海上功夫也就学得来用得出,虽然没他父亲老艄公那般过硬的套路,但几年下来,当个大副已经绰绰有余。这也令黑鳝心里多少感到几分安慰。他想海殿下老艄公灵魂有知,也可以放心瞑目了。

这时,大汗淋淋的阿灿正咧着大嘴倚着船舷,把憋急了的黄尿哗哗射向海面,突然,他发觉海面像丢失了什么,对了,刚才还飘浮着一海面的海蜇,怎么一眨眼功夫就没影了呢?跟着便大声咋呼起来。这边的黑鳝晚叔听了,很快就从舵位那边回了话:“咳,知道了,那是要来雷暴了!”

阿灿连忙砰砰走了过来,朝我急火火地喝道:“阿弟饭熟了么,雷暴要来了,我帮你把灶搬入睡舱去!”

我望了望黑鳝晚叔,我得听他的发落。在这艘船上,作为艄公,他是皇帝,他的话是圣旨,是一锤定音的买卖。这没顶的炉灶,每遇下雨天,就得撤进大统舱里去,但在舱内烧火做饭,没差把人憋死。正在迟疑时,黑鳝晚叔却把话吼了过来:“别磨蹭,灭了火,收网去!”大伙儿便全都忙活起来,很快就把大拖网绞上了甲板,跟着匆匆将不太多的鱼鲜装进舱里,然后,大家就围着灶具,狼吞虎咽起我做的这顿糟糕的晚饭。

我们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西北角海面就像沤烂了的一张黝黑海蜇皮,一下子变得异常恐怖起来,海空中弥散着阵阵焦臭的海腥味儿;刚才还懊热炙人的气浪,似是被魔术师藏到衣袖里去了,浸凉的西南风飕飕地从阴曹地府中卷过来,四下猝然间坠入一个硕大无朋的黑洞中。

唿唿唿——一道桅杆般粗大的火蛇曲里拐弯横跨半个海空,紧接着,轰隆隆——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遽然在头顶炸开,我顿时感到头皮发麻耳膜掏空四肢酸软一团懵然。随即,呼啸的大西南风夹着滂沱大雨山崩地裂般扑将过来,船面上来不及收拾的碗锅瓢盆,一下子被掀起来摔了个粉碎。海佬们一个个神色凝重地蹲守在船面,严阵以待。我匍匐在甲板上,惊恐万状,半天才试着睁开眼睛,但见黑天昏地的海面像巫师放逐出万千头青面撩牙的恶魔,白浪滔天倒海翻江,我们的渔船像可怜巴巴的一片海榄叶,跌荡在万丈深渊之中……

这便是热带海特有的来无踪去无影的“雷暴”。每年从初夏到深秋,南中国海便成了这头恶魔横行肆虐的天下——刚刚一袋烟功夫之前,还是艳阳高照,但像鬼子进村般说来就来,半空中才露出几块污糟的浮云,便是一阵闪电狂雷撕心裂肺在头顶炸响,伴随着高达八九级的骤风裹挟着黑色暴雨劈头盖脸而来,顿时把海水捣得一派粉碎,四下转瞬间成为地狱,人或为鱼鳖。那些欠缺闯海经验的渔夫,往往经不住这一阵蒙头猛打,十有八九是要见龙王爷的。当时,黑鳝晚叔一声断喝,众海佬已迅速把落下的帆蓬绑扎结实,我见晚叔光着脑壳屹立在尾楼棚上,任凭风雨狂泼,像矗立在海中的一座黑礁,牢牢地栽在舵位中,紧紧扳住舵把,狠劲地把船头拨向吼吼狂叫的风头,直挺挺咬住横浪,一任渔船像鹅毛似的飘飞晃荡,那双圆睁的大眼始终眄视着白浪滔天的前方。

可以想象,我这个下船未到半年的新手,当时是怎么一副心惊肉跳收拾不起的衰样。我死死抱住一根桡头,侧脸掠了船面一下,看见下风鱼柜旁的阿灿他们几个,也都像软脚蟹一样没了骨头,同样脸色铁青地趴在一边无所适从。飒飒风雨狂啸着,一阵阵扫荡着甲板,渔船恍若恶棍强暴下的少女,衣衫不整惊恐不安,在恶浪的摇撼中荡起疯狂的秋千,人就是钉上钢桩也难以直立半分几秒。但我分明看到,那边扳着舵把的黑鳝晚叔,竟然像浇上钢筋水泥似的稳稳锲在尾楼棚上,任凭风雨冲刷。啊啊,厉害了我的叔!或许就是从这一刻起,黑鳝晚叔的真正海佬形象,才如此深深地镌刻进我的脑海里,以至岁月不灭根深蒂固,成了我一生敬仰的偶像。

仿佛走过遥遥一个世纪,那雷声风声雨声倏然消失,就像一位神经失常患者闹累后睡着了,虽然那折腾过的余波尚在低低喘息,群山一般起伏的浪脊仍在上蹿下跌,但是我们已经可以蹲着或跪着,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憋久的郁气了。我疲惫地回头朝尾楼棚那边掠了一眼,那座黑礁依然像没事似的稳稳握住舵把,依然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两眼耽耽地睇视着前方,始终一副英雄本色。

顺着黑鳝晚叔的目光朝前望去,我一时差点失声叫了起来:一幅灰蒙蒙的海岸,已赫然袒露在前面——我们红鱼号竟然乘借着“雷暴”的风力风向,驶靠海南岛沿岸来了!你是无法想象,我好汉晚叔居然这么老练,早前一旦发觉海蜇群沉入海底,便已料到这场“雷暴”的到来。这个可是我后来才从书本上得知的:海蜇靠触手砂粒般众多的“听石”,刺激球壁的神经感受器,从而形成神奇的听觉,能听到人耳无法听到的次声波,可以提前预知海上风暴的到来。而我黑鳝晚叔对此早已心中有数,所以做到临危不乱,同时借用风暴的吹力,驾船驶近海岸,得以收兵回营!

看看,这南中国海的“鱼贼”,可不是浪得虚名吧?

“雷暴”过后的西面海空,已经纯净如洗,一抹猩红的夕阳,以其不可一世的辉煌,渐渐壮烈地隐去。我们都回到平日忙活的位置:有人在忙着拾掇缆索,架好了泊岸的锚档;有人在清理甲板上风浪冲来的各种海草杂物;有人在解开原来怕颠簸的大帆,准备泊岸后晾晒;我在清理着那些砸得稀巴烂的破碗破盆片儿。这时,大副阿灿蹬蹬地蹭了过来,对着还在掌舵的黑鳝晚叔轻松地说:“让我来吧,你歇歇去!”我见黑鳝晚叔似乎还有点什么不放心似的,但还是很快松开了手,不过始终黑着一脸的满不在乎。然后,才转向一侧蹲下来,拖出那根大碌竹,有滋有味地抽起水烟。我这才惊诧地发觉,眼前这个浑身上下一副落汤鸡般的海佬,竟然十分的可爱。


                                                    四

黑鳝晚叔二十四岁那年,和对面红螺岛一位名叫水秀的渔女结了婚。在我们岛早婚早育的光荣传统中,这个岁数其实已经算是背时了。整个婚事前后左右理所当然由我阿公操办。只是直到过门迎亲那天,黑鳝晚叔才头一次认识水秀姑娘。“我记得你晚婶那日,穿一身桃红大衿衫,开过脸,修了眉,好靓,我就对自己说,这世人,有这个老婆死都抵了,嘻嘻!”黑鳝晚叔日后和我提起当时的情形,那口气,仍然带着深情的甜蜜和幸福。

岛上的深海船海佬,出远海,闯大洋,没有固定靠泊的港口码头,一年到头难得在家呆上几天,相亲机会少,也难得。听说是阿公和水秀姑娘的父母找的媒,两家大人说好了,就定下了这门婚事。只是水秀姑娘趁着来雷州埠头卖鱼网的便利,曾偷偷躲在一边相过我晚叔,然后回岛后却大哭了一场。为此我惴度,莫不是水秀被黑鳝那副黑礁般的相貌吓着了。记得也有过类似事件:那年我家姐带她三岁的儿子回岛,黑鳝晚叔来家相聚,只是上前逗了那孩子一下,直把那小子吓得干嚎起来,紧缩到母亲怀里,半天不敢探出脸来。弄得我家姐第二天特意向晚叔表示歉意:“我那小子,说晚叔你是大灰狼呢,没出息,呵呵!”逗得大家都有点尴尬,于是哈哈大笑也就过去了。我本来无意在此过多渲染晚叔的“光辉形象”,但我觉得水秀当时痛哭的原因,应该远不止这些,至少还有她自己的一些感情纠葛。其实,是她不甘心听从父母之命,放下同岛那个与自己一起摸鱼捞虾长大的心上人。据说水秀晚婶在过门前些晚夜,曾发生过一起震惊岛人的事件。那晚,阿公不知耍了什么计谋,动用了渔业队民兵营长,在红螺岛滩湾的小艇上,逮住了准备和水秀一起私奔的相好,民兵们一场恶斗,把那个男人打得头破血流,然后押送到县里去了。本来,那个相好与水秀的关系已经成熟,可水秀的父母不买帐,他们领了我阿公的聘礼,就只认这头亲家。那男的气疯啦,情急之下,瞒住水秀往这户人家里投毒,好在农药味儿重,水秀父母撑不住了反胃,才没丢掉性命。既下毒药又企图拐走人家女儿,这罪名还了得?后来上头就把那个男的判了罪,入了狱。所以,后来在黑鳝晚叔谈起这一事情时,我便试着逗了他一下:“听说晚叔娶晚婶时,那边岛有人跟你争,可争不过你,那是靠你闯深海威风赢的吧?”黑鳝晚叔听了就哈哈笑,显出少有的很开心的样子,但态度却坦诚:“那哪是,娶你晚婶,全是阿公的功劳。”过了一会,似乎觉得有点不对劲,才回过头来问我:“阿弟你古灵精怪,想讲什么呢?”我慌得赶忙撒娇:“眼红你和晚婶好呗!”“嘿嘿,”黑鳝晚叔竟像个大姑娘似的一阵羞赧,然后朝我肩膀狠狠捣了一拳,“去你的契弟!”

真的,我说黑鳝晚叔一生中最疼爱最舍不下的,该是他的深海船,再就是他的老婆水秀晚婶了,这也是岛人公认的。

“深海船啰!回港啰!——”不知是谁家的海仔眼尖,还远在大陆架海面,才刚刚露出三几点帆影,便有早早的声音,在岛前码头上高高低低吆喝起来。一时间,搅乱了一岛子对亲人的悠长思念。只见三三两两的海仔和海妹,还有手拉背驮孩子的渔妇,随之鱼贯而出院门巷口,九月潮水般涌向码头。水秀晚婶手忙脚乱地梳了头,抹了油,一边穿着新鲜衣服,一边拽起那个拖着两道鼻虫儿的小儿子,大步咚咚地往码头那边赶去。

这时,深海船的帆影越来越大,船只越来越多,海仔们已经乱作一团,一个个激情难挡,眼力好的,爱出风头的,便争相扯起嗓子,报出一串亲切动听的船名:

第一“九箩头”,

第二“大天王”,

第三“红肚皮”,

第四……

每报出谁家亲人的船名时,那些家属就“啊喂——”一齐欢呼起来,气氛热烈沸腾,恍若过大年闹元宵烧鞭炮看花灯。我见水秀晚婶一直笑口吟吟,露出红螺小嘴上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当听到我黑鳝晚叔的船名时,立时一脸绯红,却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嚷嚷,只是咬了咬下唇,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在旁蹦跳着的儿子鼻子,甜滋滋地逗着:“听到啵听到啵!”

大船们相继靠泊了码头。

手提着一网兜行李的黑鳝晚叔,已经鸥鸟般迫不及待地跃上岸来,这边的水秀晚婶和儿子,便欢天喜地地迎了上去。于是,黑鳝晚叔扔下网兜,蹲下身子,张开一双大手,一手挽过一个可心的人儿,自顾“呵呵”地乐,然后一家子手牵手高高兴兴地回家去。那过分亲热的劲儿,直让别的海佬人家眼红:“丢那妈,看你黑鳝俩公婆这么腻,要死早的!”

回到家,打开出海用的网兜或藤箱,全是晚叔在外海埠头给晚婶扯的各式布料,还有杂七杂八的珍珠霜、雪花膏、花露水之类,多是买给自己的女人的。晚叔呢就安然地坐在一旁,边抽大碌竹边有滋有味地欣赏着女人一阵阵惊讶的神色。院子里,小儿子抱着父亲刚买回来的那支崭新的冲锋枪,嘴里一个劲地“哒哒哒”,弄得鸡飞狗走烟尘滚滚。此刻,静静歇着的深海船海佬,己经浸泡在一湾天伦之乐的甜蜜潮水中……

“哟,这啥宝贝呀?”传来了女人娇娇的惊呼声。

“不懂哩,拿来我教你!”黑鳝晚叔自然显示出大丈夫的居高临下。

“嗬,录音机,我晓得!”女人毕竟是初中生,比大字不识一个的黑鳝能多了。过春节时,岛上那户在省城工作的人家儿子,给家里媳妇捎回了一台小机器,里面能听到她不在家的男人给全家讲的话,那声音和他站在跟前说话一模一样,真真切切,惹得一岛子人奔走相告。后来才晓得,那魔匣子叫录音机。没想到,这个黑海蛮也那么赶时鲜。女人压住那份巨大的喜悦,佯装不稀罕似的说:“我们粗蛮海佬,要破费买这玩意儿干嘛?”话语轻轻的,却分明透着一腔对丈夫欣赏爱恋的柔情蜜意。

一家子高高兴兴吃过晚饭,黑鳝晚叔就早早把那盏桅灯点了,高高挂到院中那棵椰树上,里里外外便一片通亮了。于是,夫妻俩挟着个光光脑壳的宝贝儿子,躺到两棵椰树中间的网床上,对着那台崭新的录音机,开始了男人女人对唱“咸水歌”:

正月墨鱼夹对虾,二月膏蟹满沙爬;

三月青鳞翻白浪,四月红鱼大过马;

五月载载金线满,六月舱舱马鲛刮;

七月鬼节拉白鲳,八月中秋围黄花;

九月鳓鱼肥出油,十月马友香甩牙;

冬月鱿鱼正啱捉,腊月猴鲈最合扒……

夫妻俩唱了一遍,就停了下来,把录过的音再放出来听。“阿仔别多手,听你妈唱花旦!”黑鳝晚叔乐着,喝止多手多脚的毛儿子,跟着,那机器里就先传出女人甜甜的嗓音,是捎带着几分笑意的咸水歌调。接着,男人高兴地逗儿子:“听听,到阿爸唱啦,阿爸唱的是文武生啰!”就传出豆沙喉“文武生”的调子,于是女人已笑得弯腰曲背呛出一片咳嗽声,儿子却一个劲地捶打着父亲釉亮的肱头肌不满意地叫唤:“我不要听阿爸唱文武生,我要自己唱!”“哦,好好好,给阿仔唱啦!”父亲就轻轻换了键,转过带子,便听得带子沙沙响起来,儿子张着嘴巴,却半天怔在一边,父亲母亲便急着催:“唱呀唱呀,仔你快唱呀!”儿子依然咧着嘴,就是唱不出来,追急了,突然“哇——”的一声灿烂,哭啦,男人女人就嘻嘻哈哈笑得眼泪直冒上气不接下气,和着儿子哇哇的哭声,仿佛起网鱼虾嘈嘈吵吵乱作一团,呵呵,却已经被那该死的机器原原本本地录了下来……

这一家子亲亲热热的唱戏笑闹,打破了渔岛入夜后的宁静,便有三三两两大人小孩围着这门口看热闹,一个个拉长脖子吱吱喳喳指手划脚新鲜好奇。忽然,人群中有一女孩“呜呜——”干嚎起来,大伙回头一看,只见老虎鱼阿灿用手拧着他小妹的耳朵,嘴里恶狠狠地吼叫着:“老子让你看,你他妈看……”

先是被欢笑着的水秀看见了,便立即噎住了声音,有点惊讶地和丈夫对视了一下,黑鳝晚叔马上会意,随之把嗓音提高了八度,一如海啸似的笑得更加无拘无束,显然,这是故意要让老虎鱼阿灿听到的。

 

                                                   五 

渔船驶入港口时,由于晚潮已退了半截,船靠泊不了码头,便叫了“妈仔艇”摇过来帮助驳运。海南岛各大小渔港都有众多的妈仔艇,那是专为渔船驳送人或鱼货上岸的小艇。摇艇的一般是上了点年纪的妇女,海佬们称之为“妈仔”,但也有不少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便叫她们“艇仔妹”。解放前,渔港里干这一行当的,多半是公开或半公开接客卖春的女人,摇艇驳运一来是掩人耳目,二来也是为自己图个联络方便。这时,随着一阵咿呀咿呀的摇橹声响了近来,透过夜色,大伙就看清楚了那艘熟悉的小艇。“阿灿哥!阿灿哥!”艇上那位盘着发髻的艇仔妹,熟练地抛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倚在桅旁等候的阿灿一声“来啰——”,便一出手接住了缆索,然后狠劲一收挽,那艇儿就听话孩子似的亲热地靠了过来。艇仔妹利索地一手搭住船舷,小猫爬墙似的叭叭两下,连着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人就翻落到我们船上来了。阿灿早就砰砰赶了过去,伸出大手抓小鸡似的把那个可心人儿拎到一边,两人便目中无人地嘻嘻哈哈亲热起来。

突然,睡舱“哗啦”一下拨开,旗鱼一般咆哮出一大黑影,接着是黑鳝晚叔的一声吆喝:

“卸鱼去!”

黑鳝晚叔就那么古板,平日除了老婆以外,再看不上别的什么靓女婆娘,海佬们也不明白这家伙怎么一艘老船守到沉,乐意死心塌地爱一个女人。老虎鱼阿灿一捧起酒碗就趁机骂黑鳝:你契弟就识捉两条死鱼臭虾,一世人无第二种喜好,呆过蟹!跟着涨红着脸大声炫耀自己:我阿灿就是爱烟爱酒爱赌爱女人,吃喝玩乐四大门齐,这他妈才算个男人!他从不隐瞒自己,就生性喜欢女人,从小至大像被藏在女人裤档里过日子似的,那滋味才叫一个爽。海佬们都知道,这岛西面几个渔港,都有这个馋猫的相好。不过眼下,黑鳝晚叔发出要卸鱼的这道令,显然是冲阿灿来的。黑鳝晚叔最憎厌阿灿这点了。在明亮的桅灯下,我见阿灿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把女人挟到一只倒扣的鱼篓上坐好,随即转过身,砰砰走近睡舱,两股愤怒的目光狠狠盯着黑鳝,低沉却分明不满地问:

“干嘛要连夜卸鱼!”

黑鳝晚叔钻出睡房,似乎对阿灿视而不见,自顾对着伫立在我们这边的一圈子海佬扬了扬手,态度显得斩钉截铁,就始终没有回答阿灿的问话。按照往日习惯,像这个月的潮汛,今晚是不用卸鱼的,潮水到明日中午才涨,明早的辰光还多着呢。显然大家心里明白,包括他阿灿也都看得出来,黑鳝是容不得别人拈花惹草。我也记不起多少次了,反正黑鳝晚叔每到这个时候,总爱找到名正言顺的理由来“为难”阿灿,直让阿灿磨拳擦掌恨得牙齿格格响,心里骂个祖宗十八代。不过阿灿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只得忍了。因为有次硬是违抗黑鳝晚叔的“圣旨”,回港后就被告了刁状,因而被渔业大队罚扣了分红钱,还被套了个不大好听的名声,那快超龄的团籍也就地给开除了。后来阿灿咬牙切齿地对我说:“阿弟,有朝一日,我得要你晚叔狗命!”黑鳝晚叔也是,眼下人家阿灿的相好刚上船,就被他以卸鱼为由给泡汤啦。没想阿灿扫了黑鳝一眼,反倒像没事似的平静地说:“好吧,那就开始吧!”口气轻轻松松,似乎没一丝儿怨言。但透过那家伙圆睁着的鹰隼大眼,我发觉那里面掩藏着的两座火山正在汹涌喷发,我想阿灿肯定是气昏了,但他仍然充当好汉尽量不露声色。

说话间,船头工、桅尾工、轮机员一干人马就动手打开了鱼舱,随着三五条妈仔艇靠拢近来,我们开始忙碌挑灯夜战,那个艇仔妹几时被阿灿打发走了,我们全然没有发觉。直到深夜时分,那载不少于五十吨的鱼鲜才算卸光,大家疲倦不堪犹如晾晒干了的海带,随便寻一块船面横七竖八睡去……

一阵海啸般的吆喝把我们吵醒后,已经是第二天八九点钟光景,雾很大,船面上到处水淋淋的,我们像泡在汤里一样连头发都淌着水珠儿。我揉着惺松的睡眼,看到黑鳝晚叔正起劲地抬着脚板,一个个踢醒还在呼呼大睡的那些弟兄,他叫大家趁早儿天气凉,上码头装盐、下冰,补充淡水。

“就他妈黑鳝一心为公,没日没夜的,还叫人活不活。”

有人被激怒了,低声骂起娘来。我扫了四周一眼,又扫了四周一眼,怎么不见了平日最爱发牢骚的那个家伙。我不由得惶惑起来:

“阿灿叔呢?”

黑鳝晚叔肯定早就发觉阿灿不在船上,才九个人的渔船谁躲得了谁。但他始终一声不吭,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

有黑鳝晚叔的催促和带动,我们几乎用不了一顿饭工夫,就把下一趟海要使用的鱼盐、冰块、淡水、柴米酱醋等货物置办妥当。看看东边的海面,那轮红红的日头才升到半截桅杆高,离满潮出海的时间还差半晏呢,大伙儿也就缓了一口气。就在这时,我们还未来得及洗手歇歇,船尾那边,便传来了黑鳝晚叔的一声命令:

“开船!——”

众海佬一阵唏嘘,不由得齐刷刷向黑鳝晚叔投去惊兮兮的一片目光:阿灿还没下来呢,怎么能丢下他出海呀?但黑鳝晚叔却还是黑礁一座,不改初衷:

“开船!”

无庸置疑,干净利索!

很快,挽缆解开了,铁碇绞起了,大帆升来了,我一边起火做饭,一边踮起脚跟焦急地朝码头上望,我在可怜老虎鱼阿灿,这贼撞上刮地网了,没死也得脱层皮了,船一开走,他这趟海没分红不算,回岛该怎么向大伙交代?便觉得黑鳝晚叔做得过分了点儿,到时若是惹恼了老虎鱼,该如何收场?

船头已摆开,大帆慢慢被风鼓起,鼓满,红鱼号游鱼一样滑动起来。我见黑鳝晚叔始终虎着一脸冷酷,一直没有朝码头那边回头望一眼,好像完全忘了还甩下一个兄弟在岸上,自顾紧紧地握着舵把,毅然把船艏拨向开阔的大海。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呼喊声,从船尾那边传来,黄澄澄的霞光里,码头上一个汉子跺着脚拼命叫唤着。没错,是阿灿,旁边还站着昨夜下过船来的艇仔妹。只见他俩同时用手做成个螺号状,齐齐地朝这边呼喊着,那声音显得格外的可怜巴巴。

“阿灿叫呢,黑鳝叔!”有船头工急急朝这边大声传话,也顾不得等黑鳝晚叔发落,就有一位兄弟迅速把小帆落了下来,是要减速。我见黑鳝晚叔狠劲一扳舵把,以保持船体瞬间的平衡,同时恶狠狠地骂:“丢那妈,找死啦!”

好在才刚刚开船,只扯起双帆,还没用上轮机,大船摇摆几下便停了下来。船头工关了挡车,然后佯装轻松地赶到这边来:“黑鳝叔,就让阿灿这回吧,他肯定也知错了。”黑鳝晚叔翻白着眼珠,没好气地乜斜了那个船头工一眼,不再发恼。很快,那条小艇就靠了过来,是那个艇仔妹拼命摇艇载送阿灿追赶上来了。阿灿死里逃生断尾虾似的三扒四挠爬上船,仍没忘记向那个艇仔妹招招手,道一声“回头见”。不过,看他那脸神色,这下分明是被吓住了。

那趟海出得疙疙瘩瘩,虽然,黑鳝晚叔后来并没有正面与阿灿干仗,阿灿可能自知理亏也没和黑鳝较真,但我想阿灿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黑鳝晚叔有一着最折磨人的做法,就是本来可以当头痛骂或揍你一顿时,他反而出奇的不动声色,那只含而不露笑里藏刀的毒疮,总让人时刻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穿孔流脓死人崩屋。

 

                                                      六 

“丢那妈,这天时,好爽哪!”阿灿站在三月明媚的晓风里,望着眼前波光潋滟的海湾,感到心情从来没这么好。

新雇来的那名外岛技术员,正代替着阿灿艄公的职责,在一边指指点点;海佬们紧张地搬网装水,忙着做出海前的准备。好像是故意与黑鳝作对或比试什么,阿灿的新机轮回港快半个月了,网具家什也早就备好,却迟迟没有开船的意向,一直等到现在,等到黑鳝的“红鱼号”大检修完毕,才同样选择今日出海。阿灿已早早命人把一串长长的电光炮仗,从船头到船尾牵了一周,人马齐备,一应俱全,就是决意要和黑鳝争一次出海的威风阵仗。

忽如一夜春风来。进入八十年代,没谁想到上头政策好了,变得这么让人磨拳擦掌,可以放心大展身手大干一场了。渔业大队根据上级指示精神——分船到户,承包作业,打破以往大集体“平分海水”的做法,把渔业队的深海船和浅海船都折了价,然后抓阄承接过来,这渔船就是个人的了。因为深海船比浅海船少,抓了深海的,就得给没抓着的补上价。黑鳝晚叔手气不错,也活该他一辈子闯深海,他得到的仍是“红鱼号”。我说怎么这么巧呢,原来是阿灿的船头工故意让给黑鳝晚叔的,他明白阿灿这次不会跟黑鳝同下一艘船了,他对阿灿一向忠心耿耿,所以自己就放弃了“红鱼号”。其实,黑鳝晚叔在正经事情上从不敷衍,他得到“红鱼号”后,曾主动大方邀约阿灿合伙,但却被阿灿客气地谢绝了。阿灿这契弟肯定鬼精得很,过后不久,就独自扯起大旗,另立山头,当上自己的船主了。有天,他竟然做出很关心我的样子,私下里拉拢我说:“阿弟你他妈跟灿叔捞吧,灿叔真舍不得让你当伙夫,你识字识墨,替我管好帐就行了,等灿叔发达了,日后送你读大学!”他只字不提黑鳝晚叔,我晓得阿灿一直对黑鳝晚叔不服气,现在分开承包了,他终于可以摆脱黑鳝的管束,自由自在捞鱼捞虾捞女人了。

黑鳝晚叔打心眼里欢迎现今的好政策,他这个大名鼎鼎的“鱼贼”,这下可真的是蛟龙入大海了。但当阿灿和其他几个船员一旦要离开“红鱼号”时,他却有点舍不得。黑鳝晚叔在所欠的阿灿三人退船股金上分别按了指模,然后把那三张单据小心折叠好,装进兜里,用一副很有信心的口气说:“阿灿你和弟兄们放心,我黑鳝会尽快把欠款还清,利息按银行的照加。”阿灿却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回过话来:“你他妈我不计较,”话锋一转,便开起了玩笑,“除非你喂鱼虾了,还怕赖帐不成?”

我就知道这老虎鱼心眼坏,这听起来不经意的玩笑,其实开得够恶毒。在雷州岛,骂人祖宗十八辈不当什么事,可要是诅咒人家“翻船”、“无舵”、“喂鱼虾”之类,那是最忌讳的,别人会揍死你的。我见黑鳝晚叔的脸陡地阴沉下来,两眼圆睁,只是很快又平静如初了,我听到晚叔改用一副关心的口吻问阿灿:“你,还有另外两位兄弟,还做不做深海船?”

“这个么,还早呢,过些时日再说。”阿灿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淡淡地回答。

过些时日再说——其实不到一个月,阿灿带着那两位“砂煲”兄弟,就把一艘新簇簇的一百二十匹马力轮机船,嘟嘟开进了雷州港,同时还出高价从外岛雇来两名技术员。阿灿魔术师般的举动,一时间把个雷州岛人惊讶得目瞪口呆。

后来我们才得知,阿灿是靠着他那个在大陆某市当银行科长的姑丈资助,不过说不清那笔资金的来历,对外只说是股份合作。有这么硬的底气,难怪这家伙就不跟你黑鳝玩啦,还拉走了两位兄弟,以至后来的事情发展与“深海船”的含义完全相违背了。我想他或者也从他姑丈那儿得到授意,计谋好要走这一步的吧。

此刻,经过大检修后的“红鱼号”,在一派朝霞的辉映下,像一位精心打扮过的渔姑,里里外外光光鲜鲜,很是惹人注目,新揩刷的桐油光亮可鉴,显出船体坚固无比又轻盈利索,甲板上四处散发着海佬喜欢闻的那种淡淡桐油香味儿,让人精神格外亢奋,恨不得即刻起锚出海痛快一场。黑鳝晚叔刚刚从船艏那边供过“做顺风”仪式,拜过船头公,祭过妈祖娘娘,船头龙骨处抹上的鲜淋淋生鸡血还未干,燃烧过的元宝香烛被甘蔗酒泼洒过后,让船面到处飘逸着一种过节的特有气氛。这边,水秀晚婶正在帮着拾掇那些供果祭品;小儿子快乐地趴在甲板上,跟着那只爬行的鬼脸蟹学着玩,满船面地蹿过来蹿过去。我知道黑鳝晚叔是不搞迷信那一套的,但和祖祖辈辈海佬们开渔前夕一样,他总是极其虔诚恭敬地去完成祭渔仪式。这也和军中将士出征前的祭旗、农夫生产习俗上的祈苍天拜土地一样,寄寓着人们对生活的希望,对天地人和的祈愿罢了。

这时,有人走到黑鳝晚叔旁边,小声征询着什么,然后,从桅匣旁的鱼篓里,捧出一小捆鞭炮,往桅杆上挂了起来,我们看到,这与东面泊着的阿灿新机轮相比,那边新船新气派和绕船一圈的长长炮仗,就显出“红鱼号”还是一副底气不足的寒伧相。有船头工望着望着就忿忿地骂了起来:“他妈的老虎鱼,好似旧时渔栏主!”

潮水一如撑胀了肚皮的孩子,此刻已乖戾地玩累了,那三月清新的海风便顺畅起来,一切都像是在为雷州岛分船到户后的海佬们头一次出征作好了准备。随着“嘟嘟嘟”一溜儿悠扬的螺号声响起来,“劈啪啪”炸响的电光炮仗从这艘船到那艘船分不出顺序先后辨不了声音高低,夹集着起锚声、扯帆声、轮机引擎声、吆喝声、欢笑声,热热闹闹把个雷州海湾揭了个底朝天……码头上聚满了欢送出海的岛人,营营嗡嗡嘈嘈吵吵像爬满了一滩子闹哄的青蟹,他们相互打着没完没了的招呼、道别、嘱咐,扯成乱麻一团让人难解难分。不多久,随着船头慢慢掉开,摆直,轮机引擎的油门加大,风帆也鼓了起来。已退到岸滩上去的水秀晚婶,再一次拼命挤到人群的前边,搂着的小儿子拼命欲挣脱母亲的双手,嘴里不停地张张合合,哭闹着要跟父亲出海。我躲在一边察看着水秀晚婶,我发觉那副秀气的脸上此刻还夹杂着一种别的神色,平日乌黑清澈的大眼流露着一种飘忽不定左顾右盼的目光。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但我曾经在她家院子里发觉的这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的私下事,却让我心底里忽然有点讨厌这个女人,只是后来再没见什么动静,也让我不便向别人揭开,不过我一直顾虑重重。所以眼下我有点可怜黑鳝晚叔,他还一直蒙在鼓里呢。几乎与每次出海一样,我又发现了这么一个小秘密:在船还没驶出湾澳之前,黑鳝晚叔是决不回到舵位上去的。他总是先由大副代替自己那个位置,然后静静地站在船头突出的位置上,恍若中国古战场上出征前的壮士那般凛凛威风不可一世,同时你会看到黑鳝晚叔依恋地遥望着岸上的老婆和孩子,裂开的嘴角宽阔得可以吞得下一个大海,显出一副十分幸福满足的样子。他肯定是爱着自己的家庭,也交得下这个家给自己的女人。一瞬间,我却感到心里又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儿。

我们“红鱼号”的炮仗声停止时,才显出阿灿那绕船一圈的电光炮仗的威风,那响声分外的刺耳分外的令人讨厌。阿灿这契弟分明是想利用这个来煞煞我黑鳝晚叔的威风。虽然那趟海回来后阿灿曾跟我狡辩:“这也算多烧炮仗啦?我后舱还备有一捆车轮那么大的电光炮呢!”显然他是早有预谋和黑鳝晚叔“比试”的。记得我当时顶了阿灿一句:“那有什么,炮仗烧多了鱼就多么?”阿灿笑笑,没睬我,接着说:“你是不知道,可你晚叔明白。”这贼说的倒是。我这才回想起当日,在阿灿船上鞭炮长鸣时,我转过身,朝那边的黑鳝晚叔望去,我见到晚叔的目光已经稍稍偏离了晚婶和他的儿子,他显然是被阿灿的所作所为激醒了,有点不自然却尽量装着没事的样子,打量了我们右前侧的阿灿新船一眼,突然跨步踩向机舱那边,倚着窗门大声吼道:“最大挡!前进一!”我明白他是想尽快驶离阿灿,不跟他的船纠缠。于是,随着船体沉重的一阵颤抖,已经扯了两桅帆蓬的“红鱼号”如虎添翼,隆隆地一阵子就朝前撵了上去。这时,黑鳝晚叔的两只虎牙咬了咬下唇,目光也就慢慢温和起来。我回过头,向着岸上远远的岛人掠去,那一堆黑麻麻的人群中果然传来了一阵欢呼,那是岸上的人群为我们“红鱼号”追上阿灿的新船而欢呼,我想那里面应该也有我水秀晚婶和他儿子自豪的欢笑声。但黑鳝晚叔再不愿向海岸回望,他好像一直在拼命按捺着离别亲人的不舍心情。这让我想起有次喝酒时,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也不晓得怎么搞的,自从你晚婶给我生了仔,我每次出海,总感到要丢下他们做寡妇孤儿,知道不,吃我们这碗饭,就不该娶老婆!……”我当时想,像黑鳝晚叔这么疼爱老婆孩子的海佬,有这种特别的感受,那该是一种深刻到痛苦的幸福,其实这也是人生的一种享受,比如眼下。

阿灿新船那圈炫耀的电光炮,终于断气收声了。黑鳝晚叔已经回到尾楼棚,回到自己掌舵的位置。就在这时,已被我们拉下三四个泊位距离的阿灿新船,突然“突突突”一阵吼叫,跟着,那船就很快就追了上米。阿灿新船是一百二十匹马力,比我们船大四十匹,而且船新、利水、轻兜,只要稍稍加到前进二,就可以轻易把我们抛到尾后。但和我们刚刚拉开一个泊位距离,他们便立即保持固有的速度,让我们始终尾随着它那涂得一片猩红的船屁股,我们快他们就快,我们慢他们也慢,就是故意不让我们超越,迫使我们像跟屁虫一样不死不活地尾随行驶。其实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他们的行船是故意冲着我们“斗气”来的,因为任凭岛上其它渔船选择什么速度,超过或者拉下了他们都不在意,就偏偏是咬住我们不放。“妈的老虎鱼逞什么威风,看不起我们机帆船,有本事到渔场比个高低!”记得我当时对着前面的“红屁股”,狠狠地在心里骂道。

黑鳝晚叔再没有发怒或神情异样,他像往日一样磐石般稳稳地守在舵把处,他对前方右侧那一百二十匹马力机轮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阿弟,拿酒来!”黑鳝晚叔小声叫唤我,我分明听出那里面掺杂着压抑或不愉快,我想黑鳝晚叔现在想要喝酒,完全套得上“借酒浇愁”那句话,但我肯定无法掂量,这可怜的家伙故作平静的心底里,已经压着多少级正在汹涌咆哮的海啸。

横直撒开一二海浬的雷州岛深海船队,虽然船体大小不一航速不一,但各自都驾着同一方向,在同一航道上,朝往日的外海渔场开去。全程水路,黑鳝晚叔面对阿灿明火执仗的挑逗,始终沉住气,绝对不理不睬。后来我甚至怀疑,是否是黑鳝晚叔欠了阿灿的退股钱,觉得心里不踏实才让着他。因为要是往日,黑鳝晚叔发觉有人对他稍有不恭或得罪,他肯定是不会放过的。

从开航至黄昏,黑鳝晚叔仍然一味在灌他的甘蔗酒。这时轮到我跟他“陪更”(值夜)了,我见我们船依然十分友好地咬着阿灿的新船屁股静静行驶,还是没有一点脾气。我再也忍不住指桑骂槐起来,我他妈讨厌“红屁股”一直横在前面,这大南海那么阔,他贼阿灿哪儿不可以死,偏偏就爱挡住我们航道不放。黑鳝晚叔只是低着头,慢慢地灌他的甘蔗酒,满有滋味地啃着那盘鲎肉,却对我的恼怒全然置若罔闻。好一会儿,晚叔才重重地抽了一下鼻子,带着浓重的鼻息来开解我:“阿弟你心里不好受,骂晚叔好了,我多谢你,你阿爸就没你这血性。晚叔做了一世深海船,直到今日还不晓得这海有几深几阔,人世间这海呢,就更难知深浅啰。不过晚叔生定就是一艘深海船,是不安分的牛牯鲨,死也死在深海,我就一种活法。人家要跟你晚叔比船大,比钱财多,还舍得花血本买技术,明摆着就是要压倒晚叔,你能咬人家卵?我做好我的船,打好我的渔就行了,我有我中意的老婆孩子,回到家时唱唱文武生,听听老婆唱花旦,三餐有饭食就心满意足咯。”黑鳝晚叔停下手中的酒碗,欢慰地笑了起来,“阿灿那契弟,讲真话,今日能自己当艄公带队出海,其实是好事一桩,老艄公九泉有知,也可以开心了,我也替他高兴。”说话间,晚叔的酒碗一碰嘴唇,咕噜噜就倒了个底朝天。

是不是三月的晚风还有点凉,我忽然看见,晚叔在吞下那碗酒时,全身竟然微微颤抖了一下。

                                                       七

那件事一直让人感到很离奇,过后我还是有点后悔,若果当时不那么听晚叔使唤,心里就没那么受折磨了。

夏季海开渔前,按惯例要保养渔船。

那日天都快煞黑了,我们还没收工,黑鳝晚叔要我到他家去再扛一袋壳灰来,正在小修的“红鱼号”等着要桐油灰泥勾缝。

我匆匆来到黑鳝晚叔家院子门口,周围静悄悄的,包裹在一片灰朦的暮色里。院内还没有上灯,我感到有点不对劲,要是平时,晚婶会早早把桅灯挂在椰树上了,桌上的晚餐也摆弄好,就等晚叔回来一家人欢欢喜喜吃晚饭。犹豫间,我轻轻推了推虚掩的院门,朝缝里瞧去,嘿,院内的一幕猝然把我的神经网住了:椰树下的长条凳上,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还有一个女人,女人自然是我水秀晚婶。怎么回事?我一时懵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只见那男人突然站了起来,双手猛地抓住晚婶:“我只要你,你得依我……”便飞快地朝女人狠狠亲了一口,女人好像微微一躲,显出几分恐慌:“别别,让人见了……”男人下意识地向外一望,便放下心来。其实他们还没发现我。然而那男人这么一望,却让我一下子认出了他:那不是阿灿雇来的外岛技术员么?这时,男人显得有点怄气,重重地一屁股又坐落到长条凳上:“几天了,你还是没疼过我,这些年,你怕是早没记得我了……”水秀立即用手去掩住对方的嘴巴:“没见他日夜都在么,他什么都不晓得,是我阿爸阿妈做的主,他也是个苦命人……”“那我呢,我就不苦啦?老子为了你,两年监狱,三年流浪,累死累活,还特意学了发家技术,为了接近你,如今还来这里受人家使唤,你说我哪样对不起你!”汉子说着说着,就低低抽泣起来。我记得自己当时整个儿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了,想走开也挪不动腿。我陡地想起,早时人们流传的晚叔和晚婶成亲前的那件事,那个为水秀私奔和投毒的男人,看来就是这家伙了。听他的说话,原来他是特地为接近水秀晚婶,才受雇到阿灿船上当技术员的呢。好一个卧薪尝胆的行动!我不由得有点可怜起眼前这一男一女来。这时,我见水秀晚婶突然动情地把那汉子的头一下子搂向自己的怀里,用下巴摩挲着男人的头发,嘤嘤地哭了:“……我等你的日子,也里外不是人哪,他只知道下他的深海船,一下就是几个月不回来,回来也没待几日,我只是给他生孩子打理家。我真恨你那时没本事带我走。”顿了顿,又接着说,“等过了这旺季海,他承包的船找回本了,儿子也该上学了,我们就走,也无牵挂了。”“不!不!”那个男人突然一把将晚婶摁倒在地,“妈的海水都干了,老子渴死了,我这就要你!……”说着,便疯狂地撕扯起女人的衣服。水秀晚婶惊惶地躲闪着,抵抗着,显然很不情愿,然后压抑着狠狠吓唬对方:“看,黑鳝回来了!”那男人一惊,立即停了下来。我怕被他们发觉,连忙退到一边。这时传来男人的一声咆哮:“妈的告诉黑鳝,为了你,老子什么都不在乎,老子是死过一次翻生的人了,老子什么都敢!”可能女人真是水做的,心就是软,我听到水秀晚婶嘤嘤地说:“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你听我这话,别再犯傻,过了今年底吧,再看看……”

一种什么讨厌的感觉死死攥住了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我不由得砰砰拍响了院门,我同时窥见那两个有点模糊的男女,像寒风中的鸥鸟迅速分开,然后水秀晚婶“嚯”地站了起来,即刻转脸对那男人说道:“这网么,还是阿公织下的哩,你们要是喜欢,就叫阿灿过来看吧,价钱好说。”两人已装作成一副谈论渔网买卖的样子。我心里在想,好呀,水秀晚婶你学到电影上女地下党员的随机应变了。便感到几分惊诧。也许就是这么一下子,忽然让我多了一个心眼:刚才亲眼所见的两个狗男女“偷情”的那一幕,先不能轻易传出去,我怕弄不好就会人头落地血流成河。我于是对着故作镇定的女人和不知所措的男人大方地说:“家有客人呢晚婶,晚叔叫我回来扛壳灰!”晚婶听了,却佯作不满地说:“噢噢,都这么晚了,还没收工。”便转身带我朝西厢库房走去,边走边嘟哝着,“你晚叔呀,就光顾着他的船,快叫他让兄弟们回家吃饭,呃?”我点着头,却不敢正视水秀晚婶的脸孔,我晓得自己不是可以扮演汉奸特务说假话的那类角色。我熟头熟路入库拣过一袋壳灰,扛起来就砰砰往外走。背后传来水秀晚婶百般痛惜惦记晚叔的声音:“叫你晚叔快点收工,怕是都饿扁了……”倒是那个狗男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始终好汉做事好汉当,从头至尾毫无表情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

所以那天在开船的一刻,我同时看见外岛技术员那贼高高地站立在阿灿新船的船头处(这与黑鳝晚叔站立的位置差不多),也是朝着那码头上黑麻麻的人群眼巴巴地望。我就感到特别不是滋味。我知道肯定没谁想到,这个外岛佬在这没家没眷的异乡,居然也有一个贪恋惦念的人,那副样子给人的感觉不外是在看热闹。而当我注意到水秀晚婶时,分明看得出,她的目光一直在两艘深海船之间来回游动着,始终飘忽不定。我于是暗自思忖:这个女人那颗心其实已掰开了,她在为两个男人担惊受怕或者默默祈祷,可是没别人知道这一切,她该是痛苦抑或是幸福呢?谁也说不清。

可怜或是幸运的晚叔,我得拣个机会泼你一瓢冷水。望着正在一旁灌着甘蔗酒,说不上是悲是喜的黑鳝晚叔,我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

 

                                                  八 

日间总是三四级东南季风没休没止地刮着,浪涛就顽皮捣蛋不知疲累地汹涌,渔船永远摇篮一般不死不活地晃荡,让你没一刻平静安稳的感觉。若是入夜,风向已经转南,透直了,势猛了,就大到五六级,好在这时我们海佬已经死鱼臭虾歪一边睡去了,也就不管天崩地塌怎么摆布啦。连续七八天没日没夜的放网起网,起网放网,没差把人活活累死。每一网起上来,我们还得首先把那巴掌大一斤上下的鳓鱼拣出来,装进一边的冰舱里,因为这是鳓鱼季海,它是主打海鲜品,其余各类鱼、虾、蟹,则该劏晒的劏晒,该腌制的腌制,诸多麻烦活儿让人喘不过气。待到一网鱼鲜处理完了,大伙刚刚轮流着抽一遍大碌竹过过瘾,还没来得及抹洗一下满身的鱼鳞咸渍伸直懒腰,那边已传来吆喝接着又要起下一轮网了。于是大伙生龙活虎死气沉沉风风火火拖拖沓沓又回到自己的角色。

真他妈讨厌的深海船!

阿灿的“红屁股”照样和我们的“红鱼号”一块熬,看得出,这契弟这次是成心与黑鳝晚叔对着干了。面对这么个横直十七个广东省地域那么大的南海,深海渔场阔到无边无际,你妈的哪处没死的地方,偏偏要不前不后不左不右苍蝇逐臭似地成日跟着我们转,阿灿你契弟算什么屌本事?看着一直跟着我们在一边颠的阿灿“红屁股”船,“红鱼号”上的海佬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黑鳝叔,我们下刀网,给他妈老虎鱼点颜色!”这时有人出了个恶点子。

黑鳝晚叔两眼专注地望着上风处,视线一直落在缓缓拖着鱼网的红屁股船上,口气却十分坚决:“傻啦,使不得!”

下刀网,在南海渔场里,对于那些有深仇大恨的渔船家来说,是见惯的。那其实是海佬斗气争渔场比高低时偶尔为之的下作。就是在大网的底纲处,装上一把三尺见长半截手指般厚的锋利三角钢块,寻得对方拖网的时机,割坏对方的网缆网囊等,坑害对方。“看来,阿灿今次不错,船都有八九成载位了。”黑鳝晚叔突然转了话题,口气从来没这么软。我朝“红屁股”细细睇视一下,见那契弟的船根几时快要坠到水位了,果然是有好鱼获,其实开头两天还没见他们有什么大动静,怎么这些天鱼货就一下子沉甸到如此程度了呢?大伙儿都有点纳闷。

“阿灿用的是细眼网,这几天就一直用那个!”黑鳝晚叔似乎看出大伙的疑惑,平静地告诉大家。

“那他连小鳓鱼都下手啦?”我问。

“噢。”黑鳝晚叔沉下了脸。

“怪不得契弟的载这么重!”我边说边把一锅煮熟的龙虾端到黑鳝晚叔跟前。黑鳝晚叔两眼仍然怔怔地盯住上风处的“红屁股”,只是按方位感伸过手来抓了一只,撕开,塞进嘴去,嚼了几口,然后咕噜噜灌了一把甘蔗酒,才重重抹了一下嘴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大伙说:“这小鳓鱼,是受法律保护的,阿灿这契弟心太狠……”

按《中华人民共和国渔业法》规定,上头对南海的深浅海实行一系列的渔规渔法。海佬们都晓得,各个时期海区划定的禁渔期和禁渔区,不得使用禁用的渔具、捕捞方法和小于规定的网目尺寸网具进行捕捞。他阿灿也不是下海一朝一夕了,他该知道这个海季是不能使用“细眼网”的呀?

“喂——,喂——”,上风传来了手提式扩音器的声音,“黑鳝——,今晚回港啦——”,是阿灿在叫唤。大约两海浬的水面,空旷得无遮无拦,尽管喊声中夹杂着轮机声的嘈吵,大伙还是听得清清爽爽。

“好哩——,回吧——”,黑鳝晚叔随之把头探出驾驶窗外,用双手做成个喇叭状,大声地回应。我这个黑鳝晚叔怎么搞的,这次对老虎鱼怎么这般好心情啦?

傍晚时分,起了最后一轮网,大鱼却明显比前些时候多,甲板上一堆儿金灿灿的鱼鳍在夕阳下跳跃着诱人的光,全是些胖乎乎白雪雪的油鳓。瞧着眼前的渔获,虽然七八天的颠簸疲乏得不行,也都想泊岸歇歇,但觉得这海势渔情都不错,而且我们还只是大半载的鱼舱,依我心思还是舍不得回港的。然而这时,黑鳝晚叔从驾驶室那边向大伙重重扔来一句话:“快拣完鱼,准备回港!”

我掉过头朝阿灿的“红屁股”睃去一眼,那边的船也减了速,停下来收网了。他们真的要收这趟海了。

天蒙蒙亮时,我们的“红鱼号”驶入了海南岛三亚港,这时,“红屁股”已经捷足先登,比我们先前一步靠泊在码头边了。

中午时分,我们两船的鱼货相继卸完。一顿饭功夫,阿灿红光满面恍若一位新郎,兴冲冲提着一大布袋银纸踩下船来;后面跟着的,是一溜儿手提肩挑大包小包的海佬,簇拥着一具扛过来的百斤大烧猪,吆三喝四的,很有一派耀武扬威的架式。就在这当儿,我见“红屁股”的驾驶楼上,冷冷蹲着那个外岛来的技术员,那家伙满脸堆笑露出一副不可名状的神色,似有几分得意忘形的样子,双眼眄眄地瞅着我这边船上正在喝闷酒的黑鳝晚叔。

这趟海,阿灿赢了——他拿到的鱼款比我们多出三分之二,三分之二哪!

待他那班扛烧猪提烧酒的兄弟下了船,便响起了一阵山呼海啸的欢呼声,跟着“劈劈啪啪”的炮仗声便大作起来。阿灿和那个外乡技术员双双手执酒碗碰过,然后就在烟雾扑鼻震耳欲聋中猜拳行令起来,全船弟兄一派欣喜欲狂。

我记得那串炮仗足足烧了半刻钟,花花绿绿的炮纸盖了厚厚一甲板。然后,阿灿命人把那头烧猪分割成一块块四五斤的样子,一份一份地往渔港里的深海船上送,也不管那些船家是认识或不认识的,是要普天同庆呢。这时,陪着送烧堵肉过来的阿灿,依然满脸堆笑兴冲冲地跨过我们船来,亮起他破锣似的喉咙,财大气粗地嚷嚷:“怎么样,你妈的黑鳝,不嫌弃,我们兄弟一起到新船上撞他十碗八碗,过把瘾去!”

我见黑鳝晚叔很是友好地迎了过来,手上举着满满的一海碗甘蔗酒,一副很坦然的样子:“阿灿,你他妈啥时学客气啦,自家兄弟,随便!”

不过黑鳝晚叔很干脆地和阿灿碰了一碗甘蔗酒后,却没有移步到阿灿的新船上去喝酒。他“砰”地把个空空酒碗往甲板上一掷,然后粗粗黑手搭到阿灿的赤膊上,朝阿灿使了个眼色,阿灿会意,两人便避开众人,蹭到较偏的船舷边,一齐蹲了下来。我听见黑鳝晚叔压低声音说:

“你不该贪这不正路钱。”

“咳,那……那么阔的深海,还差我一载鱼么,况且,我刚买的船,手头紧,我不得不这样……”

“你没说实话,你手头不差钱,你别跟我耍心眼。”

“黑鳝你还不知道,我为这新船,欠下人家一屁股债……”

“哼,别当我黑鳝是光腚海仔,这船不用你花一个子儿,全是你姑丈包的。这趟海捕的小鳓鱼,你是想用这个赢我,羞我。”

“没有嘛,你知道的,我这方面哪能跟你比……”

“可现在,你他妈不是赢了吗?扛烧猪,烧炮仗,几风光哪!”

“那,那还不是兄弟们兴这个,热闹热闹,这没什么嘛。”

“哼,你忘了祖宗的规矩。我们做深海船的海佬,从来就不贪这昧良心的黑钱,你该知道,下深海,就是捉大鱼的,但你,你对那些鱼秧儿也下得了手,那是杀鸡取卵,是绝后的事,你羞不羞!”

“什么?黑鳝你他妈媳妇教婆婆生仔,这我还不懂?南海这么阔,捕几条小鳓鱼,也不止我一艘船,你黑鳝算个屌,管得着吗?别跟老子来这套!”阿灿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抓着酒碗的右手狠狠一甩,那海碗就恍若一只垂死的鸥鸟,栽入一边的海水里去了。

“嗬嗬,还有理是不?”黑鳝晚叔显然理直气壮,没有退让,随即“呼”地站了起来,“你会后悔的,契弟!”说完,甩下还站在那儿的阿灿,砰砰向尾楼棚一边走了。

竟然是这样不欢而散。

当天晚上,阿灿显然是故作挑衅,摆明要与黑鳝开顶风船了,那船海佬开怀痛饮猜拳行令,唱淫荡咸水歌,赌博赌输的罚吞生虾、钻大腿叉,一船的乌烟瘴气闹闹哄哄,一个个唾沫横飞洋洋自得,竖着大拇指夸阿灿有本事,深海船就数“红屁股”最威风……那些吃了阿灿烧猪肉的本港或外港船,自然也回过来很多好话恭维话,说得阿灿眉开眼笑吼着的淫秽粤曲早已跑了调,也早把黑鳝的劝告当作“假正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黑鳝晚叔面对着一船之隔的沸沸扬扬,全然双耳不闻两眼不见,自顾埋头灌他的甘蔗酒,阿灿送过来的那盘烧猪肉就像一堆臭粪,无趣地晾在一边,好像那是毒药砒霜似的,谁也没伸过一次筷子。

据说阿灿那晚还叫了两个艇仔妹上船来陪酒,嘻嘻哈哈又喝又跳又唱又叫,一直通宵达旦疯狂到不亦乐乎。天亮时分,我见隔铺的黑鳝晚叔,独自喝了半夜闷酒后爬进舱来,便蒙头一边睡去,但却像是倒入热锅的生蟹翻来覆去没睡好。


                                                     九 

“红屁股”这次再回到深海埠,竟然还是继续下他们的细眼网。那些倒霉的小鳓鱼群,才两个指头那么粗,就没头没脑被吞进罪恶的密密网囊里。仅七八天功夫,“红屁股”的载位就有九成功夫的样子了,而我们的“红鱼号”离满载八字还没一撇。这深海的大鳓鱼,好像躲避瘟疫似的不知藏到哪儿去了,往年这个季节,总是让海佬忙得裤子也没空提,但今年的大鳓鱼却鬼得很,一网比一网少了。有伙伴就埋怨我黑鳝晚叔太呆板:“他老虎鱼敢干那事,我们为啥要忌着,就眼睁睁看他妈的扛烧猪喝酒烧放炮仗腰包胀呀,老子受不了!”

一直守在驾驶室处盯着海面的黑鳝晚叔,显然听得真真切切,但这下却破例没吱声。打自海南岛三亚港出航至今,都八天过去了,他一天比一天少言寡语,但酒却一天比一天喝得凶。那天大副趁他入睡舱歇息的当儿,命人装好了刀网,决意偷偷为黑鳝晚叔出口气,煞煞阿灿的威风,乘“红屁股”驶到我们“红鱼号”下风时,立即把网放了下去。怎知网刚刚沾水,睡舱门就“哗啦”一声海响,爬出了黑鳝晚叔,他像早就料到大副要来这么一手似的,快步跨出船面,一声断喝:“干嘛!谁敢耍花花绿绿肠子,老子把他丢落海去!”边说边自个儿动手把那大网几下子绞了上来,然后气呼呼地再缩进睡舱去。弄得大副一脸的尴尬,只好委屈地示意大伙要规规矩矩,再也不敢造次了。

只是一觉醒来,黑鳝晚叔恍若一只断了脊的龙虾,怎么也提不起劲来。他孤独地蹲在桅匣处,一声不响地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大碌竹,两眼失神地呆呆望着在一边仍然隆隆地拖着细眼网的“红屁股”,嘴里不时地呐呐上几句:“阿灿呀阿灿,你他妈心黑臭了,这深海,要都像你贼头这么捣鼓,怕是鱼毛也没得捞了……”

这时下风似乎传来“红屁股”海佬的呼叫声,由于我们船上轮机声太嘈,模糊得听不清。我感到有点不妙,撇下那锅正在煮着的膏蟹,三几下爬到尾楼棚上去,仔细地朝下风处眺望,便见大约三海浬的海域处,“红屁股”好像已停了下来,有个海佬站立在船艏处拼命朝我们这边挥动着一面三角旗,船中央有人手持着手提式扩音器,只依稀听到嚷嚷着什么,由于有四五级南风低低地吼刮着,逆着的声音被吹得很散很朦,就没有听得出来,但从挥动的三角旗示意来看,他们的船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大副在一边嘀咕:“阿灿这契弟,有报应啦,明明起网了,干嘛停在那哇哇叫?”

这时,从驾驶室里闪出黑鳝晚叔,他用手遮住额上的阳光,眯缝着双眼朝下风处的“红屁股”细细观察了一阵子,说:“八成是那贼的轮机出毛病了。”

经这么一说,大伙也就看出点道道来了,怪不得那船随着大浪的涌动没个方向感,老是横歪歪架在长浪上像打摆子的病人似的,看来是轮机坏了舵用不上,无法控制船只的摆动方向,只好听凭浪涛的播弄了。

“快,停机起网!”黑鳝晚叔朝大家一挥手,“赶过去看看!”

“下网还没一袋烟功夫哩,就起网啦?”有人不理解,嘟哝起来。

“叫你们起就起,少放屁!”黑鳝晚叔的脾气历来说一不二。

大伙当即分头跑步忙开了。

不过呢,大家都显得闷闷不乐,谁也不想去多嘴饶舌,谁都晓得黑鳝晚叔就这个的鲨鱼性子,也就干脆由着他。

于是,船头立即转了向,径直朝那边随波逐流的“红屁股”咬了过去。

“红屁股”船上的海佬看见我们的船来了,便高兴地欢呼起来,我见阿灿呆呆地倚在驾驶室那边,抿紧嘴巴,露出一丝儿惶惑的神色,那个在船艏处挥着红红三角旗的海佬,更加起劲地舞动旗子,高兴得又跳又叫。我掠了甲板上挤拥着的海佬,却唯独不见那个外岛技术员。

这时,我们两船已经相距不到五十米了,早已听到“红屁股”那儿传来哭丧似的消息——喷油泵的柱塞零件坏了!

黑鳝晚叔把着舵,顺着已经减速却颠簸着行进的惯性,将船缓缓地摆了近去。船头工早把挽缆摆弄成高高一圈,等待“丢挽”,那边的船头处,也站好了准备“接挽”的船头工。

大副“吱——”的一声长哨,挽缆从我们船远远抛向约二十来米的“红屁股”,只见一道漂亮的弧形划过,缆头像着了魔般正好落到“红屁股”的船头处,早已被候着的船头工稳稳抓住,随之缠到一边的挠头上。两船的海佬不由得一齐喝起彩来。

黑鳝晚叔走出了驾驶室。

对面的阿灿倚在驾驶室一侧,跻了跻身子,显得有点不大自然的样子,那是老虎鱼阿灿半辈子来极少有过的。这时,大伙却听到黑鳝晚叔大声地朝那边吼:“喂,回不回!”

阿灿怯怯的把头点了点,提高声音问:“你们,你们还没满载,肯回?”

黑鳝晚叔一脸发黑:“没见你他妈跳鬼救命么,还满载个卵!”

“……那,那……”,阿灿露出一脸的腼腆,一时拣不到什么合适的话语。

“呆个屁,你给老子死到舵位去!”黑鳝晚叔急火火地朝阿灿骂过,然后几步跨向驾驶室,随手拉响机房的电铃:

“开机!”

借着四五级的东南风,我们船一边开动柴油机,一边绞起了三把帆,尾拽着沉重的“红屁股”,缓缓地向海南岛方向开了回去。过后我一直不晓得阿灿有何感想,若是那时他们不和我们同一个海埗,若是虽然同一个海埗而我们不去搭救他们……

连续两天的来回折腾,我们白白丢了十多落网的鱼获,要知道,这毕竟是鳓鱼旺季海哪!我们船有些海佬气得一边痛骂阿灿这契弟害人害众,一边暗自埋怨黑鳝晚叔太傻太没骨气。

要是我没记错,两个多月后,也就是回岛的第二天晚上,黑鳝晚叔叫了我陪他一起去喝酒。他一边大块大块地吃着红烧肉,一边畅快无比地开怀痛饮。酒至半酣,来了兴头,他忽然得意地哈哈笑了起来,摇头晃脑地大声吼叫着问我:“阿弟,还记得晚叔说过,阿灿那契弟日后要后悔的话么……”

我点点头,恭敬地给他夹了一块烧肉,他一手推开:“傻仔,你自个来……来呀,喝,你他妈不灌个七碗八碗,就不是阿公的孙子……”他都有点醉了。一直守在旁边的水秀晚婶,只好给我使眼色。我便把他手上的酒罐夺了过来,乘他不注意的当儿,换了个空的,佯作给他倒酒,他见半天倒不出酒来,便一把抢了去,“啪!”地掷向墙很,然后摇晃着立了起来,朝水晚婶拍了拍肩膀:“去去去,给老子再打十斤八斤酒来……”话没说完,就沓倒了下去。我慌忙和水秀晚婶半拖半抬把他架到床上去……

果然第二天,渔政部门就来了人,把阿灿传讯了去。然后很快就传出消息,说阿灿被黑鳝告准了,上级罚款三千元,《渔民证》也被没收了。

                                               十 

过后好些年回想起当初岁月,我仍然像眼下一样感慨良多。我们雷州岛流传一首歌谣,一首古老的作为谜语的歌谣,是打一船上用具的,那谜语这样说:

回想当初,绿叶婆娑;

自归郎手,青少黄多;

日晒雨林,无可奈何;

哎呀呀,莫提起,莫提起,

提起珠泪滚滚洒江河。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叫“竹篙”的谜底,太沉重太多历史因袭了,它总让我不由得想起我那座热带岛,那些深海船,还有那些闯深海的海佬……

是的,黑鳝晚叔,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真的。几年前,我为你和岛上的父老乡亲写完了那部叫《两个太阳的海域》的中篇时,禁不住夜里就哭了一场,第二天迟迟起不了床,发烧到39度,我想或是自己“入戏太深”,或是走不出那个“魔海”和你给我太多刻骨铭心的感受,我觉得我也和你一样到了另一个天国,又和你在一起了。但是,第三天好转了点后,我才发现自己仍然苟且地活着。其实我那时是为埋葬了自己委琐的灵魂哭完了一支长长的挽歌。时至今日,受不了心灵的折磨,我又接着来写这部《深海船》,我知道自己的忏悔将永远没完没了,唯其如此,我还能再做一点什么呢?

那年七月,我带着沾满了鱼鳞海水的课本,赶到大陆这边参加了高考。你说是命运的恩赐也好播弄也好,反正我既没有学到阿公的织网技艺,也没有继承家父的木匠手艺,更没有像黑鳝晚叔一样能闯深海当海佬,却独自选择了今日这条被岛人称之为“吃墨水”的偏路。记得在我第二天就要离岛上学的那个晚上,我的心情特别沉重特别无聊特别的不知所措。我从小酒屋里搂回五六瓶广东米酒,踅进黑鳝晚叔的家,我发现晚叔今晚竟然破例没喝酒,一家子围着那台录音机在听什么乐曲。待我走近了,才晓得这是一桩新鲜事——晚叔夫妇俩在为七岁的儿子放着《跟我学》的英语磁带,那是几天前才从我手上借走的。

见我搂着一摞米酒进来,水秀晚婶先是“哎哟”一声站起身赶过来,帮我把酒一瓶瓶搁好。黑鳝晚叔却始终没顾得上我,只是朝我傻乎乎地微笑着。他那个小儿子显然入迷极了,自顾在一边叽哩呱啦地“跟我学”。看着这爷儿俩的傻模样,我不由得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今晚不灌这黄尿了好不好,教教你小弟学两手!”黑鳝晚叔乐呵呵地征求我。还没等我回答,水秀晚婶便在一边嗔怪道:“假积极,就差这一天半夜呀?上轿才穿耳,迟不迟点呀?”

“我这是为孩子好!”黑鳝晚叔边说边拍了拍正在一旁听得新鲜好奇的小儿子,“就是当海佬,也得有墨水才行了。我是学不来啦,就指望儿子了!”

我倏地感到自己的心境一下子开朗起来,我记得自己做出笑意朝晚叔一个劲地点头,但我却岔开话题,迟疑着问:“晚叔,我不能为你做伙夫了,你恼我么?”“哈哈哈——”黑鳝晚叔爽朗地笑了起来,却轻轻推了水秀晚婶一把,“水秀你说他晚叔有那么鱼仔虾毛肚量么!”黑鳝晚叔随之站了起来,拉过我狠狠往板凳上一按,紧接着说下去,“一方海水养百样鱼,阿弟你喝你的墨水去,晚叔闯晚叔的海,这叫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一种蟹钻一种洞,世界就这么个捞法……”

其实,晚叔一直没反对过我在船上复习功课,当然他也不支持或提供过什么好的条件给我。在船上,该干的事都得干,要不他同样会骂我的,但我尽量不让他讨厌我,我懂得如何顺着他。不过我还是弄不明白,一个爱他的深海爱得发疯发狂的海佬,却能容忍别人背叛他,又能专注如一死不悔改自己的追求,我真是弄不明白。

还有弄不明白的,就是后来黑鳝晚叔就这样永远地泡在他的深海里了,他自然也没有摆脱岛上祖祖辈辈闯深海的海佬们的归宿,连同那八十匹马力的“红鱼号”还有那八条傲傲鲨鱼般的汉子,在那个恶雾和“西北暴”横行肆虐的九月鳓鱼海,再也没有回来。知道这消息时,事情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也就是我放假回岛的时候。一切都无可挽回。况且,时间是磨洗痛苦的流水。似乎谈起那次事件,岛人甚至包括水秀晚婶都觉得像是很久远的往事了。我知道这也是雷州这座以海为生的热带岛一种亘古不变的心态:吃鱼么,免不了嘴腥,这有什么。

可我却恍然记起,那是我刚刚逃离了雷州岛后就出的事呢,要是我当时也在……这么一想,一阵巨大的的恐怖感电流般从头皮钻到脚底,没差把人吓昏。

饶恕你不孝侄儿的无能和懦弱吧,我永远缅怀的黑鳝晚叔,侄儿实在不该这样,也不能装熊,你叫我怎么是好。我黑鳝晚叔没来得及为老婆孩子留下一句话,就那样匆匆走了,踩着他生父踩过的风浪默默走了,渺若一条鱼仔虾毛,一粒泥沙一瓣贝壳,和祖祖辈辈闯深海的海佬一样,连尸骸也找不回来。那天我拒绝水秀晚婶的带路,硬是要自己一人在岛坡这群“衣冠冢”中,找到那个无任何标记的作为一个“死也要死在深海”的海佬代号的土堆。我知道凭我们叔侄这点亲缘,我一定能找得到的。

九座一色的还算新鲜的土堆,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几乎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座坟茔,我敢肯定它就是,虽然它和别的“衣冠冢”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一样的已长上了篙草,一样的有点崩崩塌塌的样子。

记得我当时没有为晚叔掬上一捧土,也没有献上一束花,我知道这位海佬从来不需要这些,我想即便是这座坟茔,那肯定也不会出自晚婶的手,她也和我一样,懂得这位海佬的心。

远远的那边,默默地哀立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十二月底的海风,呜咽着掠过来掠过去,一派的悲凉肃穆,只有大海在一边低低的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夕阳西沉了,四下一下子灰朦起来,一如我此刻的心境。我不晓得自己想往那儿,独自踽躅在满是冬潮气味的码头上,但见一湾回港过年的深海浅海渔船,横七竖八地搁满整个滩头,恍若一群顽童刚刚闹完一场恶作剧,情景让人心酸酸的。我好像不相信刚才在山坡上见到的那些,似乎要拼命找回那艘曾经洒过我血汗的“红鱼号”,我相信它现在还在这中间,只是它有时也调皮,犹如一个捉迷藏躲了起来的孩子跟我闹着玩,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一下子就冒出来。

是的,我终于又见到那艘熟悉的渔船,但不是“红鱼号”而是“红屁股”。它仍然是那样的不可一世,鹤立鸡群地矗立在滩头上,一如它的主人。阿灿那契弟虽然被罚了款,扣了渔民证,但后来经他姑丈出面说情,重新获得了出海的权利,就发誓再也不闯深海,再也不与谁争那没意思的高低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新门路,阿灿和大陆那些二道贩子“勾结”好,就利用他的机轮行动快速的便利,做起了在浅海、外海边缘收购鱼鲜的买卖——屯藏海鲜船。有人说这可能也是他姑丈给出的主意,不用再辛苦当渔民打渔了,而是轻松去做鱼商贸易,这样来钱更容易,日子过得也安然。以至他的“深海船”,眼下只是挂个虚名而已。为掩人耳目,海鲜船上也挂上那么几口鱼网什么的,闲得无聊时也就放一两轮网逗逗乐。不过平日,他们只把海鲜船稳稳地停在大陆架浅海的一边,静静等候周围的渔船把刚捕上来的鱼鲜贱价卖给他们,然后经过冰鲜或腌制快速加工,当日就开回海南或广西北海等渔港,高价批发给鱼贩子,再由鱼贩子拿到市场兜售,从中捞取大笔油水。这时候呢,阿灿一手搂着随便哪个相好或姘头,一手高举着酒碗大声地吆喝:“老子若不是被黑鳝这贼告了,就没今日这好世界咯,老子真该为黑鳝烧一把香哪!……”来了兴儿,阿灿就大把大把抓起银纸,满甲板地撒,让三几个故作媚态的女人满船面嘻嘻哈哈地抢,他则把脸别向一边,那不轻易流泪的眼睛,什么时候已经湿润了也不察觉。

岛人和我讲起这些时,也没什么大惊小怪或褒或贬,我忽然记起临别的那晚,黑鳝晚叔与我说过的那句话:“一方海养百样鱼。”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谁能说个孰是孰非。

天将暗,我来到岛东的造船坞里。当看到那艘即将下水的新船时,不知怎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我忽然就哽咽起来,我忍了这么长时间没让自己掉一滴泪,但此刻再也关不住感情的闸门。我把脸贴在粗糙的新船壳边,张开双手,像抱着那个让我可敬可畏的前辈放声痛哭……

“五哥五哥,妈叫你回家吃饭哩!”一个海仔不知什么时候走近了我,扯着我的衣衫亲昵地叫着我的小名。

我回过头,水秀晚婶就站在离我十多步远的地方。

“这船,你也晓得了么,过完年,就该下水了!”晚婶故意以一种宽慰人的口气,想解脱我当时的窘态。

我点点头,一把擦去了泪水,我好想说,晚婶,你不该跟着闯这鬼海了,一个女人家,也用得着逞能么……但却没有说。我不能也和阿灿那班契弟一样,伤害一个敢于和男人一样下深海的渔妇的心。

然而,我还是无法明白,水秀晚婶是怎样承受得了那六月台风般一场接一场的打击的。

那天,水秀晚婶从渔业区委回来,刚踏进院子,外面就跟着涌进一帮子人。开始,水秀晚婶还以为他们是来安慰劝道的呢,便招呼他们一一坐下。这时,阿灿头个站了起来,说完一番“别想那么多啰,人去如流水啰,你和小的好好过才是啰……”,随后就撕破了伪装,说想试一试婶子你的手艺,用一下那些虾网,并随之掏出一张字据,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说:“黑鳝留下的这个就当众撕了算了。”没等阿灿说完,那帮子人也一个个急着上来纷纷表白一番,有的说,那栏里的两头肉猪么,你也没功夫侍候啦,我这也算是帮个忙哩;有的说,想你也要到别处过日子啦,这几间屋子,留着也是白留,你就随便折个价……营营嗡嗡了一院子。说到这个份上,水秀晚婶这才一下子惊醒过来,啊,他们都是一路人……,船沉众人踩,都一个个逼债来了。也不知怎么想的,便见水秀晚婶几步砰砰蹭向屋里去,一会儿出来,手上已抓着一张折好的纸片,匆匆站到众人面前,两眼冰雪明净地朝众人巡睃了一遍,话语很轻却分明亲切感人:“对不起各位乡亲,连一口茶也没现成的招待大家,”说着,慢慢展开手上的那张纸片,“这是黑鳝留下的帐单,我如今当着大家的面念一遍,从今日起,这笔帐就转到我名下了。我分文也要还清,请大家放心……”

不啻是一声旱天雷,一下子把全岛人都震呆了。

岛上遗风一代代,要是这家老公出海没能回来,老婆大多便成了漏网鱼,没人能保全会留落在岛上。水秀晚婶这一举动,不免让岛人感到十分意外。那些讨债的,到底没几个敢明着下手抢物顶债,也只好半信半疑自认倒霉,唉声叹气在一边留心盯梢、观望,指望能早日把债讨回。

那些天,岛人见水秀上了几次渔业区委,大伙便小声嘀咕:这女人莫不是寻救济就是办嫁人手续去吧?总之感到莫名其妙心焦惶恐。

大约过了半个月,首先是造船厂那边传出消息:水秀贷了款,要装新船了!

岛人当然不敢相信:这寡妇孤儿的,还拖着一屁股债,不趁机嫁人还自个跳屎坑呀?不信也罢。反正几天后,船坞上就真的呼啦啦架起了荔枝木龙骨,一艘还是八十匹马力的机帆船框架,眨眼间就搭成了。

还是“红鱼号”的那种船型,还是要闯深海,只是,船主将变成一个年轻的渔妇了。

“奇怪哩,”水秀晚婶用轻松得像是逗弄小孩似的口气对我说,“你晚叔说的,海佬没闯深海,就枉做一世人。”

农历腊月底的夜晚,很黑,很静,只是屋面前不远处的大海,在入冬以来一直吼吼低刮的东北风的拨弄下,发出阵阵的喧闹声,这让海佬听来像是母亲的亲切呼唤,或像是婴儿在梦中的甜甜呢喃,这是一个季节特有的让人感受一次就终身难忘的热带海的音律,一瞬间,便勾起我儿时诸多的潮水般汹涌的记忆……好久,我才记起要回答水秀晚婶说的话,我竟然把话说得结结巴巴:“只是,闯深海,那是说海佬,可晚婶你,你是个女人……”

“女人怎么哩,你不晓得,晚婶当姑娘时,比赛得过摇艇和织网头名么!”水秀晚婶说着,抬头望着院外黑黝黝的夜色,用手不经意地拍着睡在怀里的儿子,“我嫁来你们岛,和你黑鳝晚叔做了八年咸水夫妻,我和他本无缘分,全靠他死撑着,他是做人很深的海佬,正宗的雷州男人,真真实实,没一点花假,我最受不了他对我的好,他为我娘俩走了,我就想为他做他喜欢做的,守住这海,守住这家……”

啊,这下我就有点明白了,听到晚婶说到“我和他本无缘分,全靠他死撑着”这句话时,我能理解他们在一起像是委屈,但其实意思是一种庆幸。试想想,本来没有缘分,却还能靠死撑去维系,这该算是三生有幸的大幸哪。人生有太多的事情,并不是靠死撑就会有结果的,但我晚叔晚婶,却用了他们自己的做法,磕磕碰碰却甜甜蜜蜜地走过了自己的人生。

这是属于他们独有的大幸、大福。

有点夜了。我不想让大家过多地沉湎在对一个早逝灵魂的缅怀中,我忽然记起了一件事,问:“阿灿雇来的那个外岛技术员呢?他怎么样啦?”

便见水秀晚婶脸上遽然泛起一丝儿吃惊的神色,不过转瞬间就消失了,她稍稍抬起眼皮,睃了我一眼,别了别嘴角,答道:“十多天前,人家走啦,你……”可能她见我反而不大自然的样子,便又逗趣道,“那个傍晚你来驮壳灰,我记得。”她显然明白我知道她与那个外海技术员有感情瓜葛,既然眼前的大海这般磊落豁达,一如我以往所认识的那样从没改变,那我还有什么必要去追根刨底呢?我想水秀晚婶与那位外岛技术员——她最初的恋人,肯定有过一场非同小可的交锋,但是到头来,他走了,她却坚持下来。看来,这么一份人间的情情怨怨风风雨雨,将永远成为两颗本来应该聚合却最终分离的心之隐迹了。

春节过后几天,年初六,我回校了。大约一个多月后,有天我在阅览室读报,偶然在《南海日报》头版上,读到一则通讯,通讯的标题字很大:

“新渔妇”毅然破旧俗

“红鱼号”再生闯深海

一种说不清的什么感觉,骤然撞上我的心尖,涌出的泪水一下子把面前的文字模糊了……

我忽然特别想见一见黑鳝晚叔和水秀晚婶养的那个小儿子,那个长得和他父亲一样壮实如黑礁般的海仔,我的至亲侄儿,今年,他该是上学了呢还是随他阿妈下深海了呢?

      责任编辑赵虹       题图刘国庆

                                               (原载《中国作家》1991年第6期)

                                 (获1991年度《中国作家》优秀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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