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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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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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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森林

短篇小说          《舅舅的森林》

边瑾

     初秋下山的道不太好走,泥泞崎岖不说,山里的雨说来就来,真要下起雨来电闪雷鸣特别吓人。

我和杨雷只好沿着森林小火车的路轨走。天渐渐地黑了,我感到越来越渴、越走越累,没办法呀,离家还有一段距离,只能一边挥舞着蒿子咬牙坚持下山。

杨雷这小子尿特别多,好像又停下去方便,我没有等他,因为停下来蚊虫就会扑过来,隔着衣服也能叮到你,只能自己继续前行。

天又黑了一些,我走着走着觉得杨雷跟了上来,因为他笨重的脚步越来越近了。谁知,这小子竟然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滚,你累我不累呀,别闹。”

杨雷没有言语,手还在我的肩头上。

我把蒿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准备拿开杨雷的手,哪知,我摸到了毛茸茸的爪子。天呀,肯定遇到了黑瞎子,我的心瞬间炸裂了。

心口一紧我醒了过来,眨巴眨巴眼睛,才知道是一场噩梦。能梦见杨雷,是因为我要雇他的车起早上山。

头三天表弟亮子打来电话:“老哥,是我,忙吗?今年的七月十五又快到了,我爸又想上山,我觉得这是老爷子最后一次上山了,你要不忙也过来陪陪他。”

“我能去,可就怕二舅身体吃不消,毕竟是一个86岁的老人。”

“我爸身体确实一年不如一年,不过精神头和体力都没问题,毕竟是军人出身,硬朗着呢。我今年雇一辆林场的大马力,直接开到山顶上都没啥问题。”

“啊,那我也雇杨雷的越野车,这样咱们两方面都不耽搁”。

二舅是军人不假,可那是70年前的事情了。从我记事开始,二舅一直生活在林场,这几年山上的很多人家都搬到林业局所在的小镇居住,可二舅就是百劝不搬,大家心里都清楚,二舅放不下大舅。

看到天已经亮了,我稳稳神起床拉开了窗帘继续观察天气情况。城里的高楼虽然透不出多少阳光,如果是晴天还是有一片迷人的蓝。天依旧阴着,似乎有一点晨风在刮动,楼顶上的广告牌上面,挂着一只醒目的红塑料袋,随风产生了颤动。上山的路可有一段不好走啊,去年就是因为道路翻浆没有去成。

二舅家住在金沟林场,那是布伦山脉下最偏僻的林场之一。林业局离城里一百多公里,林场离林业局还有一百多公里,每次去的时候都要走很长时间,且大多是山中的防火砂石公路,常常因为养护不及时造成翻浆现象。好在附近新开通了一条高速公路,我们能走一段好路。

当我真实地坐在杨雷右侧的副驾驶位置上,不免想起了昨夜梦里的情景,为了让杨雷安心地驾驶,我一个字也没有透露梦里的内容。是啊,上山都有禁忌,不吉利的话不能乱说,这是二舅一次次告诉我的。

在我的记忆里,二舅年轻时可是精明干练的小老头,那时是林场的饲养员。年纪小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妈:“我为啥没见到过大舅呢?”妈听后没回答,只是默默地望了望窗外。

第一次去二舅家是坐森林小火车上山的,好像那次也是赶上一个节日。头两天妈就带着我坐上了小火车。森林火车道是单线的,上行下行的小火车经常会因为天气、路况或者人为原因而晚点,林区流传一句歇后语:小火车进站——没有准儿。

没有站台车站里,铁轨和正常的铁轨不一样,都是采用窄轨铁路,林区的森林铁路是由解放军部队施工,开始由局址向山里修筑了一百多公里之后,又增加一百多公里公里线路,在杨雷现在的卫星地图上,始终躺在南北河的身旁。火车上行下行不是很方便,遇有特殊天气,就不能正常运行。尽管这样,每一处森林火车站都是林区最热闹的地方,火车一停,站台上如同欢乐的节日。

那次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我吃上了烧饼,是妈在林业局所在的小镇国营饭店买的。对于平时吃窝窝头、玉米饼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过节。妈却带着几块玉米饼,偷偷给表弟亮子买的饼干,硬是到了林场时才拿出来。

一路上,妈始终是愁眉苦脸,我知道,这是为二表哥发愁。二表哥在部队通讯连当兵。练了一身的硬功夫,徒手能爬上八米高的电线杆,没有铁钳子能把八号铁线弄断。业务上没问题,政治以前也可靠,据说已经提干入党。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二舅林场有位二表哥的战友,未婚妻也是金沟林场的姑娘。一听说二表哥入了党、提了干,自己对象没啥进步,心里挺不是滋味。临来时正赶上林场在批斗我二舅,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部队的指导员。二表哥因为隐瞒家庭的历史问题,受到开除党籍降职处分,部队还要二表哥脱下军装复员。

批斗二舅啥事?我当时真不清楚,只觉得很严重。

小火车一直沿着弯弯曲曲的铁道行进着,走走停停,如同蚂蚁在树枝上慢慢爬行。我第一次坐小火车,目光好奇地盯着沿途的山林、河流,脸上流露出来异常兴奋的神色。铁路两旁的树林层层叠叠,松树、杨树、柞树匆匆而过,尤其是白桦树,树叶郁郁葱葱、树干错落有致,显得格外贤淑寂静。偶然出现的一片大草甸,就有百合、马兰、芍药开得姹紫嫣红,特别是那迎风摇曳的青苇,让我欢喜不已,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坐小火车是当时上山的最好方式,因为天气已经变暖,冬天运送木材临时修建的公路已经泥泞不堪,别说坐车,就是骑马遇上塔头地也人仰马翻。那时的森林小火车担负着林业局十几个林场的交通,往山下运送木材,往山上运送物品,不论小火车是否准时进站,站上都会挤满了人,森林小火车能给山里人带来许多兴奋和期盼。

现在修通了公路,上山下山已经不是什么难题,让林区人头疼的是防火的问题。我们的车子一下高速公路,林区的检查站就拦住了我们。

“我们是去金沟林场,让我们进去吧?”我一脸赔笑地跟人家说。

“不行啊,现在有规定,外人防火期一律不准随便进山。”

“你看,我也不是外人,我二舅可是金沟的老人。给,这是我证件。”

“记者也得登记检查,防火期,请理解。”

“防火的重要性我知道,要不我能大老远来林区采访吗?”

检查人员看看我,心里也犯上了嘀咕。“要不,你给我们的领导打个电话?”

我认识啥领导啊,我只好给表弟打电话。亮子说:“哥,你把电话交给代班的站长。”

表弟提了名,站长一个劲地称小哥,这样,我们也就通过了检查站,杨雷说:“你表弟行啊,在林场有面子。”

我心里清楚,要说面子我二舅比表弟还有面子,二舅抗过日。

二舅因为抗日的事,我第一次见到时正在接受批斗。

见到二舅的晚上,二舅躺在炕上。头顶的凳子上,有一个玻璃瓶子,二舅每往瓶子里吐一口痰,都有黑红的淤血块。

“二哥,赶紧下山治治病吧?”妈拉着二舅干枯的手恳求着说。

“肋骨断了,动不了。你别怕,就这点伤死不了人。”二舅依旧不服输的劲头。

“万一有个好歹?”妈开始哭了。

“放心,我不会死,为了大哥,我也得活着。”二舅依旧口气很硬。

看着二舅又吐了一口血痰,我害怕地哭了起来。妈推了我一下,我委屈地大嚎了起来。二舅连忙说:“别怕,小男子汉怎么一点刚没有,以后还能不能干点大事?”多说了话,二舅有点咳嗽。

“出去找亮子玩吧。”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孩子胆小。”二舅用左手给我抹了抹眼泪说:“别哭了。”

“二舅,你左手怎么缺根手指?”我才发现,二舅的左手不完整。

“小孩子瞎问啥。”妈给我拽了出去。

 “小哥,我领你去照雀”。亮子在门外一手拿着饼干,一手拿个手电筒。

亮子所说的照雀,就是拿电筒在林场家属房的屋檐下照麻雀,麻雀一般都有雀盲眼,强烈的手电筒光照在身上,麻雀会一动不动,任凭你用长木棍把它捅下来。捅下来的麻雀我和表弟裹上黄泥拿到灶坑里烤熟,就成为口中的美味佳肴。

物质贫匮时期,山里的野味还是有一些,我们来的当天晚上就饱饱地吃了一顿狍子肉的饺子,那是林场一个猎手头一天打的,特意来看受伤的二舅,虽然有一些土腥味,但还是让我们大饱口福。

    车到了林场时已是中午,见过二舅我们就开饭了,弟妹给我、杨雷、表弟每人倒上一杯林场的纯粮小烧,只给二舅倒上小半杯,二舅端端杯示意满上。

     “二舅酒量行啊!”我想巴结一下二舅。

      二舅扫了我一眼:“小样,喝不死你。”

      亮子开口了:“爸少喝点吧,喝完又该闹我了。”

      “不喝酒就不闹了?你们办事不行还不让人说。”撴了撴酒杯:“倒满。”

     弟妹赶紧圆场:“爸今天高兴,你就让老爷子多喝点呗。”

     亮子接过酒桶,给二舅满上了。“老爷子,来个开场白吧!”

     二舅颤颤巍巍地用左手端起酒杯,那根缺失的手指依旧显眼。“你表哥来了,给你大爷立碑的事一定要办下来,否则,不但我死了闭不上眼睛,你大爷也不会原谅你们几个,他可是一位功臣,知道不?”

知道大舅的事是我们刚从二舅家回来不久。二表哥复员回家,一气之下不知去了哪里。妈整天是以泪洗面。

有一天我家突然来了两个人,说是省里来的外调人员。两个人拿出了介绍信。

“我们是省里来的。”年岁小的人主动介绍。

我妈虽然不识几个字,但介绍信上的红戳子很清晰。那年月不像现在可以仿制公章,什么乡里、县里,就是省里的公章胆大的人也敢仿制一下。

“我们想了解一下你大哥刘星火的情况,你把知道的情况给我们说一下好吗?”一个岁数略大一点的人问我妈。

 我站在妈的身边,懂事地想保护妈妈。妈略微地抖了一下,坐在木凳上开始叙述大舅的情况。

“跟你们说实话,我对我大哥没啥深印象了,在日本人“人圈”里活不了,我妈也饿死了,大哥和二哥就上了山,听说是在山场子拉套子。”

“我们是问密营出事的经过。”

“我只知道我大哥后来牺牲了。不对呀?你们组织上应该比我还清楚。这事上过满洲国的报纸。”

“那你二哥也没说点啥?岁数大的人问了一句。

“具体情况我二哥也没跟我说啥,你们要是不信就再去金沟找他。”

“我们找过了,他啥也不说。“岁数大的人无可奈何地搓搓手。

“嗨,他比犟驴还犟驴。”

二舅犟劲是远近闻名。林场刚建时机械少,场里就养了很多用于倒套子的马,其中有一匹是身材矮小耐粗饲耐驶役的蒙古马。有一天林场场长听说山下军马场的种马是身高力大的苏联高加索洋马,就张罗让那匹种马给蒙古马配种,因为听说他们杂交产生的后代健壮有力,如果能生下小马驹这可是件大好事。

就在当年的春天,负责配种的马场职工将高大的种马领上山与蒙古马交配,谁知道种马将蒙古马的子宫捅破了,蒙古马痛苦地躺在地上,地上淌了一滩血,已经奄奄一息。

“杀了吧,免得蒙古马痛苦。”场长像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屋里屋外地转悠。

“不行,死马要当活马医。”

“刘老二,医啥呀医,赶紧拿刀来。”

二舅就是不动声色。只见他去了一趟医务室借来了几件东西,然后默不作声地找出手术针和线,用缺指的左手将右手和胳膊用白酒消毒后,慢慢地摸到蒙古马的子宫破裂处,凭触觉将破口缝合好。

“这就行了?”场长一脸疑惑地看看躺在地上的蒙古马。

“不行别给我开资。”二舅一边洗着手,一边嘟囔着。

“马死了我就扣你工资。”场长甩甩手走了。倒是二舅去了屋里,给蒙古马熬起了小米粥。母马得救了,第二年真的下了一个健壮的小马驹。

后来才听说,这是二舅从一个叫松下的日本兽医那里学到的本事,也知道了二舅和日本俘虏同在一个劳改农场改造过,几年后才去了金沟林场。

隔一年妈叫我陪二舅去了一趟省城。

请二舅吃饭的是一位挺有身份的大干部,家里没别人,刚坐饭桌上二舅便开始低声地说。

“队长,我觉得我哥的事好调查。”二舅恳切地看着那位领导。

“刘二,好调查组织上肯定能调查,你应该相信党。”

“我没说不相信,可现在也没啥准信呀。”

“你哥的事确实不好办,一切得要证据,没人作证,谁敢轻易推翻原来的结论。”

“队长,你人在省里,又是大领导,办法要比我们多,想想办法,咱们可是出生入死的老战友。”

“是啊,从情从理都应该出力,可是那次遭遇真的和你哥有关,毕竟是你哥和日伪军是在一个地方。”

“当时参加队伍,我们比谁都坚决,这你应该知道。”

“这事我也很用心,我都到劳改农场去问当时的伪满森林警察,打听打听细节。可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二舅望了望天花板说:“真就评不上烈士?不能这样放弃,不行我就去北京,一定要给我大哥讨个清白。”

“最好的办法就是能找到当时的战犯口供,知道那次行动的发生原因和过程。可是,这比登天还难。”

“再难,我刘老二也不怕。”

我和二舅回到招待所,已经是深夜了。可是,二舅一点也不困。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二舅给我讲到了哥俩当年的事情。

“那一年,我和你大舅正在地里割地,忽然有人喊道:鬼子来了,快跑呀!” 二舅慢声地讲起。

“跑了吗?”我好奇地问问。

“我们赶紧往家跑,你姥姥已经收拾好东西。一家人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一群日本兵赶进了 ‘人圈’里。

“这奇怪,马有马圈,人还有圈?” 

“这你就不懂了,‘人圈’原来是一片葱茏翠绿的森林,日本人放火烧成了一座秃山,没有一点生机,到处是烧焦的木头,周围的水塘和小河中,飘满了碎片、杂物。‘人圈’只有两个门,早晨太阳老高了才开城门,日头还有一竿子高就关上城门,人生活在那里,没有任何的人身自由。

“这不是监牢狱吗?”

“就是监牢狱。人在‘人圈’里,住的是用木棍和茅草搭成的马架子,缺少粮食,只能吃山里的橡子、野菜,喝臭烘烘的泡子水。我们眼看着你姥姥被饿死了。

“好害怕。”

“我和你大舅一怒之下跑到山里,投奔了抗日的队伍。”

“到山上能好一些。”

“好啥好。队伍的密营叫馒头山,没有树也没有草,全是石头。冬天,馒头山上风吼雪飘,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积雪已经有一尺多厚。我们还是腹内无食,只穿空心棉袄棉裤,如果在山里行军打仗,全身湿透后。寒风一吹衣服和身子冻在一起,走起来咔咔作响,每走一步都很困难。我的小拇指就是那时冻断的。断了以后,连血都不流。

“太苦了。”

“当时,我真吃不了苦,可你大舅一直告诫我,不要脱离队伍,他抗日的决心比我还坚定,评比上烈士不行,要说他是叛徒,打死我都不答应。”说着,二舅流下了无奈的眼泪。

这些年,二舅始终在给大舅讨说法。

山里秋天的云雾很浓,早晨起来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早晨吃过饭我和杨雷就改变了主意,因为人少杨雷的车也叮壳,我们决定五个人坐一辆车,雇好的大马力并没有上山。

阴历的七月十五快进了阳历九月,天比之之前又有些凉了,南北河的水静静地从湿地里穿过,曲曲弯弯的河道,也让去往八道林子的山路曲曲弯弯。路过排场的时候,天上出现了一排南归的大雁。林场西侧的排场现在已经无排可放,只有花花草草依旧长出,成了钓鱼的最好地点,外地来的几辆车停放在那里,帐篷里有人在放流行歌曲《兄弟》。

进入防火期还有钓鱼的,看来疏通关系的电话不只是我打过。

看到二舅在车后面昏昏欲睡。我问了问身边的亮子:“亮子,能找到那块地吗?”

“老哥,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多少年了我爸都没有找到,年轻时记性好,现在的状态更有难度,这趟恐怕也是白扯。”

“八道林子的一片沼泽地真是个谜。” 

昨天临睡前,我还和二舅谈过八道林子。

“二舅,你能记得是哪一年到的八道林吗?”

“民国二十六年,这没错,那年我十二岁,你大舅十四岁,我们是从松花江的下游珠河步行走过来的。

“是几月份?

“冬子月走的,一直走到开春。一路上打打停停,那个苦啊!”

“你们不知道这边冷吗?”

“知道冷,但不知道这么冷,我们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天气,少年连的大多数人都冻坏了。”“我能想象,你们当时的艰难。”

二舅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也赶紧给他披件衣服,认真听着。

“往这边走的时候,日本人也在一路讨伐。我们队伍里吃没吃、穿没穿,荒无人烟的地方找粮食都费劲,粮食吃光了,只好把骑的马杀了。你知道,人和马有感情啊,杀马,那是往自己心口窝捅刀子。”

二舅是队伍里的小马倌,对自己养的马绝对有感情,这时我才理解为什么当年他那样冒险救治快要死去的蒙古马。

“不是能打猎、打鱼吗?”

“打猎?你连火都不敢点起来!枪声不是给讨伐队送信吗?嗨,你大舅要不是粗心大意,也不至于在八道林子出事。”二舅眼窝子又湿润了。

“二舅,别说这些了,明天咱就去找八道林子的大甸子,你先睡吧。”

山里温度是低,九月的秋风让屋子里凉了很多。夜里我又迷迷糊糊做起了梦。

是二舅在家里杀一头猪。二舅叼把刀,几个帮手在近旁听他支使。大锅里的水滚开滚开的时候,二舅咳嗽一声,拿起刀对准猪喉部就是一刀,猪嗷地一声惨叫,绛红色的猪血顿时流了出来,淌进早已在案板下等待的瓦盆里。二舅继续在猪身上推擦一阵子,用不上十分钟,血已流尽。然后指挥帮手把猪抬到锅台上一边烫猪,二舅一边用木瓢舀起开水往猪头上浇。烫过一面后,帮手把猪翻过来再烫另一面。刮完毛,猪身上的粗毛、细毛很快就会刮干净了。

猪毛收拾完毕,二舅的刀不见了,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有人说是我藏了起来,一些人就追着我讨要杀猪刀。我跑着跑着到了河边,河边上有一群日本兵,他们向我们开枪,河水都被血流染红了。

这个梦的内容,我早晨绘声绘色地对杨雷和表弟讲了,二舅也听见了,他在车上不无骄傲地说:“要说血染成河那是我亲眼看见的场面,就是那场八道林子阻击战。”

八道林子我并不陌生,我查过很多史料,知道抗联这次西征的经历。

大舅和二舅所在的部队,是在秋天的时候开始出发的。部队进入布伦山西侧的林区,引起了日伪军的视线。鬼子从各地调集来的8000多人对部队实施前堵后追,想一举歼灭抗联部队。当部队行至八道林子附近时,情况已十分危急,部队只好就地伏阻击。 

我们看见南北河水时,车子已经到了八道林子的附近,查山里的林子不好查,都是一个模样。杨雷的车在山上的白皮营往南走,按理说翻过五道岭就是,可是,我们转悠了很长时间。重要的是大舅准确的牺牲地点不好找,大舅出事后,密营就往北迁移,退到木沟河的位置,年代久远和森林采伐,已经无法准确找到大舅牺牲的位置。

“河上原来有棵老桦树横在河上,走过去就是后来建立的后方医院。”二舅很自信地说道。

“这里也打过仗?”我站在河边看宽阔的山沟地问道。

“三月份这里还是冰天雪地,我们一路上马肉吃光了,就吃马皮。马皮被割成一条一条的,一人一根,大家都舍不得吃,放在嘴里反复咀嚼,因为吃马皮比吃橡子、树皮好吃多了。”二舅蹲下身子,在河边捧起了河水放到嘴边,亮子怕老爷子落水,在他后面抓着腰带。

“是谁带队打的仗?”

“赵尚志呗。”

“啊哦,赵尚志来过这里?”

“来过。我们到这里时,情况已十分危急,赵司令对部队做了战前动员,连夜设好了埋伏地点,想让讨伐我们的鬼子吃点苦头。我们在林子里等了好长时间,日伪军才出现在河边。大概有一个营的人马,坐着20张马爬犁进了伏击圈。我们放过伪军一齐向日本人射击。

“为什么专打日本人?”

“废话,伪军也是中国人,大多是苦力出身,只是当时为生活所迫屈身参加了伪军。”

“日本人被打蒙了,伪军借机也四处逃去,拉爬犁的马受惊扭头就跑,甩掉的物品到处都是。赵司令命令我们向敌人发起冲锋。那场仗真是打红眼了,鬼子的防线很快土崩瓦解,经过几个时辰的战斗,我们共击毙日军30多人,活捉了几个钻在雪堆里装死的鬼子,缴获七挺歪把子、六个掷弹筒、50多枝三八大盖,还有一批子弹、手榴弹。这次战斗,我最好的兄弟李小子却牺牲了。”

“我大爷是在这次战斗中牺牲的吗?”亮子又问了一次二舅。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是后来的一次战斗,你真是撂下爪就忘事。”二舅生气了。

我赶紧打圆场。“二舅,还过河吗?”

“过!”二舅的态度非常坚定。

河道不是很宽,但让一位高龄老人趟秋天的水,实在是行不通。

“我车里有橡皮艇,咱马上给充起来。”杨雷脸上的得意劲我非常理解,生活富裕的他总是热衷于钓鱼和漂流。

钓鱼我并不陌生,我和表弟第一次钓鱼就在南北河。林场那段小河清澈见底,河底鹅卵石清稀可见。水中成群的小鱼悠闲地游来游去,好像随手就能捞上一条。河边是沙滩,林场人把刚洗完的衣服直接摊在沙滩上晾晒。蓝天、白云,美得就像画一样,我们尽情地陶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中。 

由于水宽鱼稀,小鱼闹钩,我往往是忙活了好长时间也钓不到,渐渐地失去了信心。表弟却是个钓鱼高手,他说我钓不着鱼的原因是水流太急无法做窝。他能钓最难钓的雅罗鱼。高手就是高手,雅罗鱼果然频频咬钩,还有一次是两个一起钓上来的。

橡皮艇充起来了,我们慢慢地顺着河水漂到对岸。

这是一片湿地。刚刚渡过的水面,并不是清波荡漾,浑浊的河水仿佛在诉说一个雨天的沉闷。虽然不见古树遮荫、花草相映,却也能听见湿地深处鹤鸣声声。天空不时有雁阵划过天空,也有从水面匆匆飞起的野鸭子,并不晴朗的天空,有云彩缓缓飞过头顶。

在南北河看见了雁阵真是太值得了,偌大的湿地是她们的家园。由于这里人烟稀少,各种鸟类在草地的上空翩跹起舞。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三块石没错。”二舅激动地直挥手。

白桦林边上,确实有三块突兀的花岗岩,犹如城市公园里的景观石一样。

“别小看这几块石头,这是我们值班站岗的哨位,原来上面有横木和茅草,冬天遮风,夏天挡雨,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三块石头。”

就在我们走近时,我们突然看到了一块石碑。

“二舅,有人立起了石碑。”我惊讶地喊叫起来。

二舅也一脸惊讶:“是啊,谁能在这里立碑?”

亮子在后面搀扶着二舅,我二步变成一步蹿到了石碑的旁边。

“不用找了,这里的情况组织上搞清楚了。”二舅抚摸着“刘星火烈士牺牲地”的碑文,略微颤抖地说着。

“要说你大舅是叛徒,我就是不相信。”

我知道二舅非常重视大舅的名声,文革刚开始时,有一个外地户叫侯山,外号猴蹦子,人长得尖嘴猴腮不说还特别缺德,整天游手好闲,邪门歪道地专门监视林场人的言行,要么就去寡妇家撩骚,再不就是上场长家打小报告。甚至连大舅、二舅的坏话都说过,真是到了狗讨人嫌的地步。有一回说二舅是叛徒的弟弟,二舅听到后火冒三丈,这些年的经历,让二舅收敛了很多,他平时也不张扬,但骨子里还是怒气顿生,想单独去教训猴蹦子。

傍晚时分,二舅等候在小木桥上,见猴蹦子从桥西头韩寡妇家撩骚出来,便走上了小木桥上,两人相遇上,按平日猴蹦子以为二舅肯定会给他让路,没想到二舅膀子一横给他撞了个踉跄。

“你撞我干啥?”

“撞你算啥,谁让你说我哥的坏话,我还得揍你呢”。说完,一拳将猴蹦子打到桥下一米多深的沟里。

“你个叛徒的弟弟,你等着!” 一身水的猴蹦子跑向场长家告状去了。出了气的二舅也无可奈何地望一望八道林子的方向。

二舅得罪了侯三,没过多久,二舅就被金沟林场关进了小号,在批斗时侯三又狠又重的一脚,让二舅在床上躺了很多天。 

南北河依旧是从南向北流淌,这条宁静中透出悲怆的冷水河,仿佛在日夜叨念着年轻的英灵。

二舅的眼泪落到了河水里,找到了河面上漂浮的白云和鸟群。

在艰苦的战争环境,大舅和二舅相依为命,并肩战斗在布伦山下。没吃没喝的时候,大舅能舍出最后一捧榛子给弟弟,自己却因为腹中空空饿昏了过去。

有一次过河,正遇上河水上涨,二舅被水冲入河中瞬间没了身影,大舅不顾别人的阻拦,硬是一次一次潜入水中,摸到了二舅的身体,在战友们的帮助下把二舅打捞上岸,经过控水救治,使二舅恢复了心跳和呼吸。

“老二,记着我的话,再苦再难,咱也要坚持到底,咱妈是被日本人饿死的。”

南北河密营建立起来后,在河东岸也建立了后方医院,大舅和二舅也曾在医院担任过警卫任务。医院和山上几处密营,成为西征抗联战士的栖身之处,茅草盖顶的木刻楞里,保存着一团代表民族希望的燎原星火,对盘踞在北满的日伪军构成了巨大的威胁,也引起了日伪军的极大恐慌,成为日伪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敌人的“讨伐”、“围剿”行动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以各种身份出现的探子经常被抗联捉捕。

有一年端午节快到了,大舅二舅所在的支队下山去袭击宋家驿警察署,40多名伪满警察成了瓮中老鳖,也缴获了很多物资,据俘虏交代日伪警察署长因进城办事漏网了。山里要召开三路军的一次重要会议,急需粮食、油印机和纸张。支队决定让二十几名战士绕道往山上运送物资,其中就包括纸张、油印机等。

大舅本来是要同部队一起撤离宋家驿,临行前支队长要他去附近的交通站取一份重要情报,耽搁了几个时辰。他怕误事就抄小路上山,这在当时属于无奈之举。不巧,日伪军也在警察署长的带领下,紧随大舅的后面上山了。警察署长是本地人,早就知道这条上山的山道,引导讨伐队沿着大舅走的线路窜向密营所在地。

等大舅发现这一情况时已经晚了,大舅一面打枪向山上的密营发出信号,一面向另一个方向移动吸引讨伐队,慌乱中,人走到了后方医院的位置。

“留守密营的人员也进行了艰苦的突围,警卫战士打退了敌人几次冲锋,从西南沟冲出了包围,又进入塔头沟塘。无奈讨伐队的人数太多,突围时密营很多人在八道林南山与石人山之间的塔头沟塘乱石堆旁中弹牺牲。”二舅抚摸着石碑叙述着。

“那为什么怀疑大舅呢?”

“等大部队前来增援时,发现了死在日伪军尸体堆中的你大舅。从那以后,就有人开始怀疑是你大舅领着讨伐队进山的,这绝对是个误会。”

生死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这个误会面前,只有自己的弟弟最接近误会的真相。而为了这个真相的水落石出,二舅几乎用尽了他的毕生精力。

“大哥,老二没有啥能力,拖了这么久。”二舅又一次低下了头。

一阵风吹过了头顶,让身边已经变得金黄的桦树叶,开始不安地喧哗。

我也望一望石碑:“是啊,历史总是这样或那样地把许多误会写进各种事件当中,如果没有大舅出现,密营伤亡的人数肯定还要多,但好多年没有人能够拿出证据来为大舅证明。”

“二舅,你受到的牵连最多,二表哥也没了稳定的工作。”

“没啥,同你大舅比,我还有命在,可他们都年轻轻地牺牲了。我不只是为了自己活着,也是为了我的哥哥活着。”

“你做了你该做的事,很了不得。”

“不该这样说,还有很多人在为我们做事,一些战友,也在为你大舅寻求证据,比如这块石碑,没有他们的工作,我想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真得好好感谢他们。”

这些年我才知道二舅守望这片林子的良苦用心,我也知道这些年二舅永不放弃的执着和争取,也听说过很多抗联老战士前来这里辨认战迹地。大舅的石碑立了起来,大舅的误会也洗清了,这片林子将永远地为一段历史作证。

二舅没有言语了,还在流出浑浊的老泪。

我不忍心看到一位老人落泪,便转过了头。抬头时我看见了头上一串山丁子,红红的果子开始成熟了。那味道应该是酸甜的,是苦尽之后的甘来。

稍后,二舅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淡定的神情。

亮子和杨雷陆续从车上拿过来了一些烟酒,正是防火期不能动火,我只好把烟抽出摆好,亮子把酒瓶盖启开递给了二舅,二舅接过缓缓地倒在石碑的前端,一阵酒香连同秋天的花香飘逸在林间。

“大哥,保重。”

太阳就要落山了,夕阳开始把大片的山林染成了一片金色,森林是舅舅们那一代人的丰碑,静静无声地耸立在布伦山的群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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