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开

一

大山从县政府大院出来，骑上那辆破自行车，一路狂奔。

他刚刚在县政府大院的公告栏里看到，这次全县招考公务员面试的成绩已张榜公布，自己的分数名列榜首，跟笔试成绩一换算，他被录取已是十拿九稳。他要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杜鹃，她要让杜娟的父母晓得，自己是有能力凭本事在城里找到铁饭碗的，自己也配得上杜鹃。

杜鹃是他同学，两人在大学时抑制不住青春的萌动，爱得死去活来，便私订了终身。可惜的是杜鹃的父母嫌大山是乡下出来的大学生，又穷又土，一直没答应他俩的婚事。

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也许是他急着要给杜鹃一个惊喜，他居然迎着红灯一路狂奔。在路过一个交叉路口时，一辆装满木材的大卡车从侧面迎着他就撞了上去，只听“呯”的一声闷响，大山连同自行车被撞出几米远，他“哇”的一声大叫，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当大山的母亲从镇上坐班车赶了二十多公里的山路，来到县人民医院时，大山已躺在急诊室的手术台上，大夫正在紧张忙碌地为他做手术。

县人民医院急诊室的门紧紧地闭着，门前排满了许多等候病人的家属。大山的母亲透过急诊室的玻璃门，犹似看到了躺在手术台上的儿子，头上缠着雪白的绷带，脸上血淋淋的，看不出一点人样来。大山的母亲挤到门前，用拳头“咚咚咚”直敲玻璃门。一位穿白大褂的女护士从门缝里探出一张戴着口罩的脸，极不耐烦地问她：“有么事？”

 “我儿子，我儿子怎么样了？”大山的母亲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问道。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叫曹大山，就是刚才120送来的那个男孩，车碰撞的那个。”

“正在抢救，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亲妈，他碰伤脑子了吗？”

“没有，只是骨外伤，你耐心等待，有啥事医生会通知你的！”

大山母亲一听没碰伤脑子，心里轻松了许多。

大山小时候在村里是村人们一致公认的“争气伢”。他家境十分贫寒，脑子却特别灵泛，学习也勤奋。上小学第一天，母亲引他去村小学报名，老师问他：“大山，长大了想做么事？”大山说：“我长大了想当官！”

“当官有么啥好？”老师歪着头逗他。

 “当官天天早晨能吃烧饼夹油条，还能住楼房！”一屋子人听后“哈哈哈”笑上半天。老师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这伢儿，中，以后必有大出息！”

大山果然没被老师看错，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一步一个脚印，从来没有留过级，首次高考就考了612分，超过了一本分数线十几分，顺顺当当考上了本省最好的大学。

大山是全村第一个考上本科的大学生，还是国家863计划中的重点大学，一些往日看不起他家的人，见了他家人也顿时变得客气起来。母亲对儿子说：“伢呀，人穷了，姑娘姐姐都看不起，好好混，让老祖宗的坟头也冒冒烟，我再替你在菩萨面前多磕几个头！”

听了母亲的话，大山只是一个劲“嘿嘿”地傻笑。

二

四年的本科学业一晃就过去了，大山学的是中文专业。他心里想，毕业后找个好单位，应该不成问题，可他在县城一连参加了几场应聘会，都是乘兴而去扫兴而归。

自己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真的是刚毕业就失业，在小县城工作难找，自己又没有关系，这可如何是好？可为了杜鹃，他又不得不回到家乡来找工作。自己堂堂一个中文本科毕业生，总不能回乡去务农吧？自己面子事小，让家里的老娘情何以堪？

最让他难以费解的是，一样的专业，一个班的同学，一个个女同学都花落有主，应聘单位领导像抢“香饽饽”似的争着要她们，却摆着手不要“男生”，你说说这些领导发的是哪门子神经？中的是哪路的邪？大山诅咒着这些领导是有钱烧的，“卖弄臭味”。他心里想，有朝一日自己混上了领导，不客气，绝对不跟那些见了漂亮女孩就走不动路的家伙打交道，那些靠卖弄风骚投机领导的女童鞋们，统统给我靠边站。

“喂，天底下咋有那么多的贱领导，现成的男人撂着不用，却喝醉了酒似的摆着手不要。如今的领导们，没一个好货。”大山对着手机向杜鹃倾诉。

“别灰心丧气，好领导有的是，只是暂时没被你碰上罢了。”

“那，那要是我找不到工作，你还不得跟我拜拜！”

“孬子，我是么样人你还不晓得啊，你讨饭，我跟着你去讨饭。”

“你要是有工作了，你爸爸妈妈会更嫌弃我呢！”

“千人嫌，万人嫌，只要我不嫌，那还不是枉然？”杜鹃在电话那头快人快语。

大山听到杜鹃这么一说，高兴得在电话里直喊：“老婆万岁，老婆万岁。”

杜鹃最喜欢听大山说这句话。女人的心是水做的，只要碰到一点涟漪，立刻就会变成一朵美丽的浪花。

杜鹃笑了一阵后，甜甜地告诉大山：“听话，你莫多想，有空多跑几家单位，总会碰上伯乐的，我对你有信心！我先挂了啊？”

“好，你莫背着我再去找好的哦。”大山在电话里开着玩笑。

“屁话，闭上你的臭嘴！” 杜鹃嗔道。

大山晓得杜鹃的脾气，每次打电话，都不忘给她开句这样的玩笑。

杜鹃是一个非常沉稳的女孩子，不像其他女孩子喜欢在男孩面前喋喋不休，打情骂俏，她的容貌和名字一样美丽，冰冷的表情，击退了许多挖空心思想靠近她想入非非的男人，一些存心有意向她献殷勤的男人都被她冷眼相对，只得灰溜溜识趣地匆匆收场。

打开杜鹃感情之门的惟一“密码”，只有大山才能破解，只有大山这把“钥匙”，才能解开杜鹃的心灵世界。在大山面前，杜鹃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在他面前，她会撒娇、会调皮，也会说一些让大山吃醋的段子，令大山酸溜溜不知所然，但会很快让大山笼罩在心里的阴云烟消云散，就像啥事都没发生一样。

杜鹃最了解大山的性格，说话大大咧咧，快言快语，嘴巴就像关不住风的风箱，毫无遮拦，杜鹃说，他最喜欢大山这样的性格，这样的人没有坏心眼，直肠子，比起那些花花肠子的男人来，跟着这样的人心里踏实。

有一回，杜鹃和大山在学校的图书室看书，突然接到她妈妈打来的电话，从她的表情里，大山看出她们娘俩显然在怄气。

杜鹃气呼呼地挂断电话后，大山说：“你妈妈又在说你了吧？可能还是为了我俩的事。”

“那还不是瞎操心，我又不是不懂事的三岁毛孩，我的事我会拿定主意的，我是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你是晓得的，你放心好了。”

大山有些多疑，经常在杜鹃面前说上几句让她不愉快的话，这些话，每一句都像一团刺儿，滚扎在杜鹃的心尖上，令她不悦。尽管这样，她还是理解大山，她认为像大山这样从农村出来的男孩子，骨子里就透着一种不自信，所以她尽量费尽口舌来安慰大山。她的每次安慰对大山来说，都是一次踏实，仿佛听不到杜鹃的安慰，大山心里就会充满失落和惆怅。

有一天深夜，大山的手机“嘟嘟嘟”地突然响起，是杜鹃打来的。

大山张口就问：“杜鹃，你爸妈同意了吗？”

电话那头声音很小，杜鹃的心情低落委屈，大山意识到不妙，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几乎要吼起来：“你没吃饱还是怎么的，怎么不说话呢？” 

杜鹃听了，委屈地哭了：“我又没得罪你，你怎么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早就跟你讲过，等我正式工作了，生活能独立，我们就结婚。他们不愿意是他们的事，又不是我变心了，你到现在还不理解我！”说完，杜鹃“啪”地关上了手机，把手机撂在床上，自己也倒在床上蒙头大哭了起来。

三

大山和杜鹃是在县城高中时的同学，两人又一同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杜鹃家在城里，爸爸是县教育局的局长，妈妈是文化旅游局里的人事科长，他们膝下就这么一个“千金”，自然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父母从小就把她送到最好的学校读书，杜鹃果然不负众望，考上了大学。父母早早为女儿规划好了前程，女儿大学毕业后，考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或当记者，他们相信女儿的实力。

杜鹃是独女，家庭条件也很好，毕业后自然会回到父母身边。大山为了她，也跟着她一起回到了家乡。那年暑假，杜鹃背着爸爸在家里试探妈妈，告诉她找好了男朋友。妈妈首先问那男孩的父母是做啥子的？

杜鹃说：“你猜猜。”

妈妈说：“我女儿这么优秀，起码也得配个处级干部公公。”

杜鹃说：“不是。”

“大学教授？”妈妈问。

“嗨，马上我都成了打枣杆了，还想瘦呢。”杜鹃和妈妈打趣道。

“企业大老板？”妈妈又问。

“老天爷？”杜鹃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那是做么啥的？”妈妈不由得焦躁疑虑起来。

杜鹃说：“你再猜猜？”

妈妈说：“我猜不着！”

杜鹃见妈妈实在猜不着，就趴在妈妈的肩膀上说：“他家离我家不远！”   

“也在县城里是不是？”妈妈问。

杜鹃“嗯”了一声。

“那你快说说他爸他妈，看我认识不?”妈妈说。

杜鹃抿嘴笑而不答。

妈妈焦急地说：“鹃啊，你莫给妈妈打字谜了，快告诉妈妈，到底是做啥子的？” 

“乡下种地的！”

“么啥？你再说一遍。”顿时，妈妈两眼瞪得滚圆。

母女俩第一次谈到这个话题就这样不欢而散。

俗话说：知女莫若母。女儿有个怪脾气，一旦认准的事很难改变。妈妈很着急，女儿吃定了铁秤砣，非要跟着那个乡巴佬受罪，如何是好呢？妈妈的心里像长了草一样，心神不定。她告诉杜鹃一定要慎重行事，终生大事不是儿戏，关系到自己一辈子的幸福。一个农村出来的大学生，在城里又没有背景，将来在社会上上升的渠道是很狭窄的。

杜鹃临开学离家时告诉妈妈，女儿是大学生了，在婚姻问题上，不用二老操心！关键时刻，一定会请二老把关的！ 妈妈听了，脸上重新又露出了笑容，心里略感些许安慰。

四

一开始，大山就知道杜鹃的父母嫌弃自己，在当下的世俗中，两家的确是门不当户不对。每每想起那一次的情景，心里不免毛骨悚然。

一次，杜鹃给他打电话，说她已经做通家里的工作，妈妈要见见他，大山死活不肯去，心里像镜子一样亮堂，这不明摆着：自己是乡下人，家里穷，又没找到工作，父母又是个种地的，况且父亲去世得早，这事一旦说透，他和杜鹃两人的婚姻十有八九没戏。大山找各种理由搪塞。藏在心里的这点秘密，怎能瞒得住杜鹃的眼睛，大山是个爱面子的人，自尊心很强，杜鹃在高中念书时就摸透了大山的性格。

上大学时，大山到食堂吃饭总是一个人蹲在没有人的角落里吃，一顿一个馒头，掰口馒头就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吃，再到寝室里喝点开水，就是一顿饭。虽然大山跟杜鹃在高中时就已经好上了，杜鹃也三天两头救济他钱，叫他吃好照顾好身子。可他过惯了穷日子，仍然舍不得吃，把积攒起来的钱去买书。杜鹃发现后，索性和他一起吃饭，每顿都是她提前争着打饭，等着大山来吃，大山开始觉得很没面子，后来也就习惯了，心里对杜鹃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那年大学暑假，杜鹃提议，想到北京去转着玩，大山口袋瘪瘪，尽管内心里也想去见见世面，看看毛主席纪念堂，逛逛天安门和故宫，但还是借口不愿去。杜鹃用手戳了一下大山的脑门说：“小气鬼，不让你花钱。”大山佯装大方地说：“我能花不起钱吗?”杜鹃故意逗他说：“莫耍穷嘴皮子了，你莫忘了，你还欠我一枚戒指呢！你要是没本事把我圈住，小心我真的跑了。”

大山只是憨厚地点着头，“嘿嘿”地笑。杜鹃假装生气地说：“只晓得嘿嘿笑，除了这还有么本事？”

学校一放假，两人便乘高铁到了北京城，兴高采烈地逛了天安门、故宫、颐和园，最后又登上了八达岭长城，让他们兴奋不已的是，在长城的城墙边上，他们居然发现了正在盛开着的一大片杜鹃花，这不就是老家的映山红吗？两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由得相拥在一起，兴奋得高声唱了起来：

那一片晨雾轻舞婆娑

那一片云蓝天上高挂

那一串串清露欲滴把谁润

那一朵朵含苞待放的杜鹃花

梦里的故事全是为了她

那一段段思念绵绵为谁牵挂

那一朵朵夏天盛开的杜鹃花

火红的生命印染朝霞

娇艳的身躯伴在脚下

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

就会被她深深地融化……

随后，两人跪在长城上，面对那一片盛开着的杜鹃花，山盟海誓，今生今世，海枯石烂，不离不弃，永不变心。

晚上，他们回到宾馆，任由感情的洪水泛滥，那一刻，杜鹃第一次放开了自己。她第一次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轻轻地哼着白天在长城上唱的那首自己最喜爱的歌。大山安静地抱着她，默默地聆听。她唱完之后，大山开始一寸寸亲吻她的肌肤，把她的全身吻遍，杜鹃那女性的柔情被他唤醒。在此之前，杜鹃从不知自己有这般摄人的本领。她感觉到自己的急迫，她爱大山的遍体生香，感觉他的肌体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她需要霸占他的每一寸土地。一时间，杜鹃慌不择路，忽上忽下，她的狂野与炙热程度连自己也感到吃惊，她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热血在贲张。

在如梦似幻中，杜鹃喃喃呓语般问着大山：“山山，你，你么会子能把我娶回家？”

大山一边深情地吻着她，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等到，等到来年我家山上映山红开遍了的时候，我就……就娶你。”

“你，你家的映山红好看吗？”

“那还用说，我家的映山红比长城上的更好看，更娇艳。”

“那……那我要你亲手把映山红插在我头上。”

“等你做了我的新娘，我一定亲手插在你头上。”

两颗心越贴越近，感情的洪水一旦爆发，能把理智冲垮。那一夜，他们做了一件似乎不应该做的傻事。他们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才是最幸福的人！

五

这一天，大山正在家里吃饭，手机突然响了，他急忙拿起手机，是杜鹃的。

“来趟我家吧，我妈妈他们想见见你说说话，放心吧，一切有我呢。”杜鹃几乎哀求地对大山说。

“我真的没勇气。”

“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见人？丑女婿迟早得见丈母娘的！”杜鹃笑着说。

“要是他们让我难堪，那我怎么下台呀？”

“不——会——的！”

“要是会呢？”

“那我跟着你回家，我们扭脸就走，中了吧？”

大山对着手机故意做了一个鬼脸，用右手捋了一把头发，似乎增强了很大的信心。

大山心里有了底气，匆匆吃了饭，精心打扮一番后，便上县城与杜鹃碰头见面。

在县城府前公园的一角，茂密的大树，遮天蔽日，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好像正为他壮胆、歌唱，脚下河边的小溪潺潺流淌，轻柔声脆，仿佛为他的赴约精心伴奏，一切是那么的美妙，相得益彰如梦如幻。

正当大山迟疑的一瞬间，杜鹃突然从大树后轻轻飘到大山的背后，张开两只细嫩的小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大山着实一愣，猛一转身，抱住了杜鹃，俩人嘻嘻哈哈疯闹了一阵子。

“哟，今天满精神的，这哪像是从大山里出来的农民？”杜鹃上下打量着大山，打趣地说。

“是啊，也不看看今天是到那里去见哪个，不打扮得精神一点行么？怎么着也不能给你丢脸啊！”

“到我们家千万莫紧张，嘴巴尽量甜一点，多给爸妈增加点印象分！”

“我觉得参加高考时也没这么紧张，心里“通通通”的跳，像几只猫在里面抓似的。”

“莫紧张，都是一样的人嘛，我妈他们都挺善良的。”

来到杜鹃家里，大山心跳加剧，尤其是见到杜鹃的父母，连大气也不敢出，不敢直视，说话语无伦次。大山临别与杜鹃家人告辞时，杜鹃的父母没有一个人出门送他，家里就像没发生什么似的，各忙各的去了，只有杜鹃出门去送他。新女婿头一次上门，家里人这么不重视，这深深地刺痛了大山的心！

他发誓再也不登杜家的门，一想到杜鹃妈那不屑一顾的眼神，他就感到心寒，在心里暗自一遍遍地奚落自己：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趁早放手吧。

大山的心思一天天加重，老娘劝他想开些：俗话说得好，官找官，民找民，种地还得找种地人，人家是当官的家庭，我们庄户人家哪里能配得上官家的女儿呀？

大山的心凉了半截。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大山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白天还好过，到了晚上最难熬，思绪如同一团团疯长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他和杜鹃中间隔着一道深深的沟，只有跨过这道沟，他们才能顺利地走在一起，眼前要做的是，他要努力填平这个沟，他决定要报考公务员！为了能和心中的爱人长相思长相守，他必须创造条件，用自己的实力去感动杜鹃的家人。

想好了之后，大山就去县人事部门咨询报考公务员的事，工作人员告诉他，今年年底有一场招聘考试，工作岗位是县直机关的公务员。大山欣喜若狂，夜以继日复习备考，为了杜绝一切干扰，他索性把手机给停机了，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就像一架失联的马航，与外界的朋友失去了一切联系……

花开花谢，落叶飘零，寒冷的冬季已经来临。大山终于迎来了全县的公考。考场上，大山从容答题，笔试完了又参加面试，过五关斩六将，当监考老师把标准答案公布以后，大山心里比吃了蜜还甜。那段日子，他在家边帮母亲干一些农活，边耐心地等待分数公布的日子……

一天，在县城工作的一个远房亲戚专程赶到大山家，他兴奋地告诉大山，他在县委大院里看到了大山的名字，考的分数全县第一名，特来表示祝贺！

这一夜，大山失眠了，平生第一次有人这样恭维他，他高兴极了，就像古代的范进中举一样，别提有多兴奋了。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杜娟，可已停机半年多的手机一直没有开通。再者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自己到底考得怎么样，还是亲自去看一下为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山就叫醒母亲，简单地吃了一碗鸡蛋面，就匆匆骑了一辆自行车，脸也没顾上洗一把，就朝城里赶。二十多公里山路，他骑了一个多小时，正好赶上上班时间到了县城。

在县委大院的公告墙上，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那熟悉的考场代号，没错，白底黑字，就是自己，真的是第一名！

大山兴冲冲地往回赶，他要把这一喜讯第一时间告诉杜鹃，告诉母亲，让她们一同分享自己的快乐。

真的是乐极生悲，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大祸来临。

六

大山在医院里躺了六天六夜，不省人事，好在只是几处骨折，生命没有大碍，前后花去二万多元才出院。出院后，他陪着母亲一起到交警队询问查处情况，交警告诉他们，肇事车辆查无结果。

为了节省住院费，大山一脸懊丧地回到家里静养，整日无精打采。这天，他听说县信访局在他们村里开展 “将上访变下访”活动，来下访的有县政法委丁书记，信访局的邵局长，还有乡镇的一把手领导，大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到村委会的会议室，见到县里来的这些大领导，他把自己要反映的情况前后说了一遍，看能否给妥善解决一下。

接待他的正是信访局的邵局长，他详细听完大山的讲述，叮嘱他在家耐心等候结果。事后，邻居老伯告诉大山，说信访局也不会给你解决啥问题，现在当官的，只晓得乱踢皮球，哪会给老百姓真解决问题呀，都是当面说得好听，过后不晓得给你忘到哪脑勺子后头去了。想想这现实的社会，大山也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试试而已，几天后他也渐渐地把这事给忘了。

邵局长回到局里后，一次次会同交警部门核查，又通过乡村干部了解到大山家的实际情况，他向县政府主要领导反映大山的情况，不到一个月时间，县信访局的领导真的为大山解决了住院的一切费用，同时还给大山家带去了5000元生活贫困救助金。这完全出乎大山的意料，感觉这当官的也并不都像邻居老伯说的那样，比如说邵局长就是一个为老百姓着想的好官。大山一家在邵局长的帮助下，终于从贫困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大山家的这一切变故，杜鹃全然不知，这一段日子，她的心情糟糕透顶，这个“憨木头”到底怎么了？手机天天无法接通……

感情这玩意，就像是埋在地窖里的酒，时间越长香味越浓越香醇，越香越好喝，它更不是矿泉水，不喝了，说洒就洒掉那么轻松。

其实杜鹃早已拿定主意：不管父母最终同不同意，怎么施压，也不管是自己当了多大的官，他大山就是拄着讨饭棍讨饭，自己都不会变心，要是图官图财才跟人家结婚，那才是个当代版的女陈世美！她也不止一次地安慰过大山：活着是你家的人，死了是你家的鬼。感动得大山抱着杜鹃，一次次泪流满面。

杜鹃虽然是个城里的女孩子，但很有心计，她是想等有了稳定的工作后，手里有了点积蓄，买套小房子，等有了一个两人趴的窝儿，再告诉大山，去领结婚证，然后再给爸爸妈妈“下通牒”。杜鹃一直这样心里想着，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大山也不晓得，心想到时候再给大山一个惊喜。

杜鹃是一个积极上进的女孩子，也是机缘凑巧，就在她毕业刚回县里没多久，县电视台正在招聘记者，在一百余名报考者中，她以综合分第一名的成绩，一路过关斩将，顺利考上本县电视台里的记者，被分在电视台新闻部做节目主持人。

过去，杜鹃每次给大山打电话，都是小心翼翼，唯恐不慎说出一句刺激他的话。第一次，杜鹃去单位上班报到，想告诉大山，她正式上班了，可以扛上摄像机了，当上了电视台的记者。她兴奋得想在第一时间告诉他，又怕伤害他的自尊心，因此没给大山打电话，默默地藏在心里边。杜鹃在大山面前从来只字不提自己已经上班的事，这让大山心里反倒觉得踏实。

恰巧这年县城正搞“文明县城创建活动”，台领导把杜鹃分在“文明县城创建活动”专题报道组里。就在大山每天在家没日没夜地复习迎考时，杜鹃也忙得不可开交，天天跟在领导后边忙着拍照，又是采访又是录像，回到台里还得剪辑，配写文字，等忙完这些活，县城的大街上早已灯火通明，晚上锻炼结束的人已陆续回家，等她回到家，爸妈早已休息进入梦乡。是夜，她悄悄来到闺房，累得毫无食欲，整个身子像塌了架似的，倒在床上便睡着了。有时，她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之情，便独自在房间里哼起那首喜爱的歌——

那一片晨雾轻舞婆娑

那一片云在蓝天上高挂

那一串串清露欲滴把谁润

那一朵朵含苞待放的杜鹃花

梦里的故事全是为了她

那一段段思念绵绵为谁牵挂

那一朵朵夏天盛开的杜鹃花

火红的生命印染朝霞

娇艳的身躯伴在脚下

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

就会被她深深地融化……

她哼着哼着，想起自己跟大山在北京时那个刻骨铭心的不眠之夜，不由得泪流满面。她想，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支撑住。父亲给自己取名杜鹃，不就是希望自己要像杜鹃那样映山而红吗？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恰好的时机，然后拼尽全力把积蓄的力量全部迸发出来，毫无保留。

日子就这样在思念中悄然流过。半年多来，杜鹃几乎每天都要拨几次大山的手机号，而每次都是那句重复的提醒：“您所拨叫的电话已停机！”杜鹃也记不清有多少次气得攥紧拳头：“等见了你这个小冤家，看我如何收拾你！”

七

大山自从上次受到杜鹃母亲的冷落之后，心里一直苦恼，暗暗揶揄杜鹃的父母：有么啥了不起，不就是城里人吗？当了个小小的芝麻官又怎么了？亏你不是大官，要是当上市长省长那还不走起路来衣裳角都打人！城里人又怎么了？比我这乡下人多长一个头还是多长一只眼睛？乡下人怎么就没有上升的渠道了？如果公平竞争，你们城里人还不一定比过乡下人呢！你看不起我，我还真瞧不起你呢，人模狗样！

可是，杜鹃呢？杜鹃是无辜的。杜鹃杜鹃，村里人都叫她“映山红”。烟花三月，人间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都是花，看得人目不暇接。惟有这杜鹃花独立险峰，从容地看着百花斗艳，一点儿不着急。直等到春光过半，别的花开始凋零，杜鹃花就苏醒了，她化作一场势不可挡的山火，一夜之间蔓延开去，烧红整片山坡。远远看去，只见燎天火色，沿着山势的脉络起起伏伏，惊心动魄。大山忽然感觉到，所谓“映山红”，就是映眼映心，自己跟杜鹃不就是如此吗？杜鹃绝不会抛下自己不管，更不会扔下他独自去飘零，而自己更不可辜负了杜鹃的一片苦心……

为了杜鹃，大山把心里的压力化作前进的动力，积极备考，果然不负众望，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大山睡在床上，美美地想着，母亲在年前找了个算命先生，给他算了一卦，说他今年将要双喜临门。他琢磨着，怎么能算双喜临门呢？出了一个车祸，差点把命丢了，不能算是喜吧？他又转而一想，可不是嘛，考上了公务员，这是一喜吧！县里已通知他三天内到县政府办公室秘书科去报到。虽说出了车祸，信访局还帮着把住院的账还上，另外又给家里几千块解困款，这不又是一喜是什么？这是政府对我们家的关怀，大山心里非常感激，他想借着去县里报到的机会，顺便到县信访局去一趟，亲自给邵局长送面锦旗表示一下谢意。

这天，他拿着一面锦旗来到县信访局门前，又在外边燃放着一盘鞭炮，噼噼啪啪，信访局门前顿时热闹起来，前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信访局办公室的同志，又去给电视台打电话，请台里领导派记者前来采访。

大山要求见信访局一把手邵局长，有人告诉他，邵局长几天前刚刚提升当上了副县长，人家太忙，还是见副局长算了。大山实在而又充满诚意地说，我得好好感谢邵局长，亲自面见道谢，不然，表达不出我的心情。

无巧不成书。邵局长正下楼准备到县政府去开会，大山一眼看见了邵局长，急忙跑上前攥住邵局长的手，想跪下给邵局长磕头，被邵局长赶紧扶了起来。

电视台的一位女记者扛着摄像机匆匆拨开人群，跑过来要抢拍这难得的镜头，拉开阵势挤到前边，正准备摄像，突然楞了一下：“耶，这不是大山嘛！”

大山此时也愣住了，眼前的这个女记者怎么是杜鹃啊？

杜鹃录完像，顾不得女孩子的羞涩，把摄像机放到桌子上，快步走到大山面前，此时大山早已泪如泉涌，呆呆地看着杜鹃。杜鹃用手轻轻擦去大山滚淌在脸上的泪水，两人不约而同扑进对方的怀抱，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道不尽他们长长的思念……

杜鹃娇嗔地捶打着大山的胸脯，连连发问：“你个鬼大山，这段日子死哪里去了？害得人家天天想你，你手机也一直关机，你到底怎么了，你不想要我了么？”

大山紧紧地抱着杜鹃，一时不晓得如何回答，赶紧将自己的嘴唇堵在杜鹃的嘴上，连连说：“娶你娶你，很快就会娶你！”

杜鹃喜极而泣，朦胧的泪眼仿佛看到了那漫山遍野正在盛开着的杜鹃花……

【洪鸿短篇小说《杜鹃花开》首发于2022年第3期《河南文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