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何水长(水天沧浪)的头像

何水长(水天沧浪)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11/29
分享

纳鞋底的日子

纳鞋底的日子

何水长


     父亲坐在厅堂中,丝纹不动,纳着鞋底。这是我一生都不能淡忘的镜头。——题记


       一场大风将几捆玉米秸秆卷上了天空,几个翻滚吹向山头黑云那边去了。山梁上松涛阵阵,风声鹤唳。村边的大树被大风折断了树梢,马路上院场里飞沙走石尘土飞扬,居家人户窗户纸早已吹得洞门打开。狗吠猪嗷,鸡惊鸭跑。一时间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竹棍似的雨柱打在地上溅起碗大水泡,很快积水横冲直撞,溢满山庄,冲下山坡。

父亲坐在厅堂中,纹丝不动,长叹一声,纳着鞋底。

六十年代末期,我们穿的鞋子全是父亲做的。

那时一双解放胶鞋六元多钱,将近三十斤小麦的价钱。当时我们三个人,一年要穿破几双鞋子。娘亲去世了,奶奶已经老了,眼睛看不着了,给我们做不成鞋了。

父亲说,不怕,我做一双鞋,穿一年,底子都磨不透。

父亲真的要给我们做鞋了。

父亲找来板子,锯成两块二尺长四寸宽的板子,一头用大疙瘩卯接在底角七村长的低板两头上,两块板子的上头稍小,成两寸宽,板子头上去掉内棱,中间捆上绳索,用四五寸长的木条插入板子两边的绳索,再旋转搅紧绳索。四面看都像字母A字形。这时可将用一把面粉在火锅里熬成浆糊,在木板上碎布片叠粘在一起的黑白千层鞋底夹在夹板上口,再拧转上紧纳板绳索,木条一头靠在低板边上。父亲坐在小凳上,纳板夹在两腿之间就开始纳鞋底了。

绳子是父亲早已经用大麻皮捻好的,锥针是他从兰州拿回来特制的。一头靠在手心里的铁柱上安有八分直径的扁平的小圆球,铁柱另一头比靠铁球一头细小并且是一分为二,中间开槽能放进一根针,针放进去铁柱上套有小铁环,向粗的一段上紧,右手拿上它,就可以用力插进两厘米厚的鞋底。拔出后迅速插进大针穿引的绳子。再用力插进锥针拔出后,左手从对面穿进大针,右手捏住针引出绳子,再将绳子缠在锥把上靠在右面的斜板口上杠杆式的向下压,勒紧绳子。鞋低从脚头向下纳绳子,纳出后就只有一厘米五多厚了。


      这下,村里女人们都传开了。好多人家的男人娃娃都是赤脚下地,雨天也是光脚泥水里走,女人们纳一双鞋底要一月半年,都是在雨天夜里做的。白天都要干活,没一点儿时间。他们看到父亲这样纳鞋底特别惊讶好奇。心里想照能给自己纳一双就好了。多数女人不敢说,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张家侄媳妇说爸爸给我也纳一双吧,结果让丈夫知道后给打了一顿。那男说,人家一个大男人家给你做双鞋低,你们女人不但不知羞耻,也没有心肝。父亲听到后心里很感激那个男人,也并没有放松为我们做鞋子穿。父亲曾给奶奶说,我变成女人也要生存下去。要养大儿子。

那时没有塑料鞋,更没有塑料或橡胶鞋底。农村女人们就用穿过的旧衣服或碎布头利用阴雨天刮成鞋底。刮鞋底先要做鞋革背。她们在一块木板上粘上十几层碎布片,刮好了压在炕席底下,煖干,有太阳时还要爆晒干脆,扎针时就容易扎过了。鞋革背两块合在一起时,两块鞋革背的边上要滚一圈边子,用棉线连住,两块在合一块,用稍粗些的线绳子连在一起。农村女人做这样的一双普通的鞋底,要纳得平平整整、伏伏贴贴,针脚匀称细密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光原料和工具就有几十样:布头、浆糊、木板、浆糊刀、麻线绳子、蜂蜡、鞋样、剪子、锥子、针线板、针拔镊子、顶针箍、鞋底刀、拉线杆子。做起活来要依据时间而定。有太阳应抓紧用浆糊粘上布块,粘几块后要上一层蜂蜡,防止纳出来的鞋底进水。粘上两块后中间再垫些布层,用针惯细麻线四周方圆连接起来,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天晴时也可捻好绳子。绳子是单股麻丝合成的双股麻丝。麻是自家地边或者菜园子里种的。七八月割倒麻晾干剥下来的皮。将麻皮处理柔软就可以捻成绳子。有了这些女人们走路开会晚饭后拉家常,客人来说闲话,下雨天夜长时,可谓是手不释卷了。一有时间就拿在手里纳鞋底。奶奶含着泪水说,纳鞋底苦了你爸了。女人纳鞋底民间有谜语说:头扮齐整来,麻利婆后面推来,麻雀娘箭头扯来,胡琴牵来,青柴木棍夹两记。奶奶说,纳鞋底手拿扎孔针前针尖先在头发上擦两下,纳厚鞋底,则用锥针预先扎眼,引绳子的针扎进去,后面要用顶针箍抵住针尾推。顶针箍满身小坑眼,这个麻利婆后面推,那个用铁木做的针拔的麻雀娘镊子夹住针拔出来,手一扬一扬象燕子展翅飞翔,轻盈悠缓而有力。最后用两根棍子缠住绳子拉紧。每一针都是如此。父亲知道奶奶的意思后,说,不能让儿子赤脚光板啊!


       女人们开始纳鞋底时,一般要在鞋边周围先围纳两圈,谓之萁边或插篱笆。然后由上而下来回走平针,谓之叠墙。不过女人们纳每一针大都是用牙咬紧绳子勒住布层的,一般不用紧绳子的木棒。鞋底纳到最后几十针,鞋跟部分已经抵压的十分坚硬,每一针都要用好大的力气,所以有人说“鞋屁股难策”,“策个鞋屁股,还不如生个娃子省力气”。一双鞋低,小的要六七百针,42、43码的大号鞋底要一千多针以上。人们常说,一只鞋底能摞开多少粒芝麻就要穿纳多少针绳眼。鞋底上的针脚密密麻麻,像是蚂蚁布阵,沙场大点兵。

我没有福分享受母亲的布鞋。五岁没了母亲,童年后是看着父亲春天缝衣服裤子,秋日缝棉衣棉裤,看着父亲用那粗壮的手指头,尽然能拿起细小的棉线针,飞走如燕。父亲纳鞋底主要在早晚吃饭时。早晨起来还没有上工,我还没起床,父亲已经坐在厅堂小凳子上两腿夹住纳板,右手拿着锥子、针和针拔镊子,针别在鞋底上,锥针扎好眼儿后,迅速拿下针惯过去,左手拉出绳子再把针再穿过来,右手飞扬拉出绳子,迅速用锥把缠绕绳子靠在纳板口上下压,勒紧绳索。再扎眼儿,如此反复,周而复始。早上我柔着松醒的眼,趴在床上看父亲纳鞋底,父亲就催我赶快给他煮茶,喝了茶等队长吆喝上工,父亲就得放下纳鞋底去干活。干活就得领上我,免得留在家里和别人家的娃娃寻事打架。春天,父亲下种或锄地我就在地里给猪拔草;夏日,父亲割麦子或犁地我在地里给猪割草;秋天,父亲挖洋芋种麦我就在犁沟里拾洋芋或往回背洋芋或背柴草;冬天,父亲整修梯田或砍柴火,我也在周围山坡上寻拾牛粪马粪或帮父亲砍柴火。每每回到家里,父亲就坐在厅堂中纳鞋底了。七八岁的我,双腿像灌了铅的铁棍挪不动,站起来头目眩晕两腿仿佛在水中被稀泥吸住根本挪不动。父亲额上的汗水串珠儿似的往腮帮流,用手掌捋一下,甩在地上像洒得水。我不由得立马舀水洗洋芋,生火做饭。那时做饭真简单,洋芋切好倒进锅里,水烧开玉米面搅里面,有酸菜就更好了,舀一勺,抓一把盐,就可以说,爸,饭熟了,吃饭!没有咸菜,更不敢奢想白面了。一般做饭,我知道,早饭,玉米稀饭,晚饭玉米糊糊。吃一顿干饭,要等父亲干重活。最好吃的是至今不能忘记的玉米面的散面饭和蒸拨拉子(焪焪子),还有玉米面削片子,这是最好饭食了。不像现在除了白米白面,自产的洋芋清油鸡羊猪牛肉,满市场的鸡鸭鱼鹅乌龟王八鱿鱼海生,真不敢想的。但那时候吃玉米高粱面也没有多余的。晌午回家,有剩饭就吃一口,没有啥吃的也就过了,父亲只管拉鞋底。不过大多都没吃的。晚上父亲照样赶紧纳鞋底,坐在厅堂的空空的大木柜前,坐在小凳上,两腿夹住纳板,头伸向鞋底上方,左手扛住鞋底,右手扎针,穿过针引出绳子,右手立马要扳住鞋底,左手方可扯出绳子来,右手扎好针眼,左手穿过针,右手立马要捏住针,拿出绳子,大拇指和无名指捏住针,锥把朝手心,小拇指撑起锥把,顺时针旋转锥把把绳子缠在扁平小球上靠在纳板口上杠杆式向下拉压,勒紧绳子。往返不息。我着做饭心里明镜似知道父亲一针一针纳鞋底的情形。偶尔洋芋野菜多放些的拌汤做好了。父亲也顾不上来吃。饭已经凉透了,抬到父亲手上,几口就喝完了。两碗拌汤下肚,父亲更有精神了。这要纳到半夜里。我就再给猪剁草喂食,接着用烂柴草烧炕。这些干完洗了锅碗,就要在父亲身边看纳鞋底听讲故事了。这是我最神往而愉快时刻。父亲双手像奶奶织布穿梭而飞针走绳。嘴也闲不住了。苏武牧羊十九载最终回到汉朝,不辱使命。父亲说你不知道司马迁吧,那是汉代的大历史学家文学家,写史记中为李凌投降说了当时战场真实的情况,汉武帝不高兴了,给处了极刑。司马迁没有去死,活了下来,完成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之《史记》。嵇康装疯躲过了杀身之祸,苏轼连续贬官直到海南,躬耕自食造福当地乡里,岳飞被十二道金牌令召到京师,以莫须有的罪名而杀害,却忠魂长存。给我讲颜真卿,文天祥,方孝孺,史可法,共产党长征,背韩英唱词,唱智取威虎山选段夹皮沟“只盼深山出太阳——,唱红灯记里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有进小学门的八九岁的孩子,能听懂什么呢?父亲就是这样的,见到比较说来话的人,就讲生存顽强存的历史人物。其实,这不是向别人讲,而是在心里早已讲过的,有人了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父亲读过私塾上过武都师范,做过乡公所秘书,打成反革命送兰州改造结识好多有识之士,纳鞋底的一套方法就是他认识的给抗美援朝做过鞋的后来又犯事的一个洛阳师傅教会的。父亲读了书识得字,结果啥作用也没起,所以也不让我上学。我也就跟随父亲劳动时,拾柴,捡粪,寻猪草,在家做饭,喂猪,背土,垫圈。晚上陪父亲纳鞋底,听他讲我听不懂的故事。


听不懂父亲讲的,总会向往能看懂的。

入冬,跟随同村的大娃娃到邻村看社火。大雪没脚。雪水全灌进开了邦子的黄胶鞋。几次过后,我的一双脚肿得像棒槌,半夜疼得哭叫不停。父亲起床烧了一盆开水,用毛巾在脚上慢慢热敷,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水凉些时把脚浸泡盆中。痒痒的,我挂着泪珠的脸上一时乐开花。三五次后,冻疮脚好了。父亲更加快了纳鞋底、做棉鞋邦的速度。不几天,我就穿上父亲做的棉窝窝,还是侧开八眼鞋扣的。同龄人都没有这样的棉鞋。

在这三五年间,生活粮食主要靠自留地里出产,生产队分来的粮食能吃三四个月,这算好的。但一年间,总有两三次队里的滚山摔死的牛马。有些人不喜欢吃牛马肉,父亲说,半年的,半年的油水有了。背上背篼,不管后退前腿脑壳蹄子肠肚心肝,别人不要的他都背回来。烧锅水煮过一次,再换掉水,放入盐花椒荭香,架火猛煮。父亲不误纳鞋底的事。半夜,就可以开吃。吃不完的,第二天加重盐分放在土窖,可吃半年啦。

十一二岁的我,就在父亲纳鞋底的日子里一天天长高了。那三角A字形的纳板,锥把,绳子,顶针箍,父亲左右飞扬如燕而穿引的绳子的手,是我今生最精彩生命画面,那左看右看微含的下颔,永远烙印在我的心底,那白芝麻眼似的鞋底面,时时刻刻深印在我人生的足下。一路,踩过了风雨交加的雨夜,踏过了冰雪封冻的山川,走过了朝阳满天的春夏,涉行在四季交换的轨道。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