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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兴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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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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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钱

还不掉的钱(短篇小说)

                          冯华然(回族)  

伊斯哈格妈象往常一样早早就醒来了,这时鸡才叫二遍,她向窗外望去,院子里黑洞洞的啥也看不清,她就向灯绳摸去,拉着了灯。灯泡耀眼的光把屋子里一下子照得亮亮堂堂,伊斯哈格妈眯起了眼,她觉得稍稍适应了才慢慢地睁开了眼,她看了看墙上的表,四点钟,时间刚好。她就穿好衣服,绑好腿,搭上盖头,到地下把炉子透着,把水炖上。不一会儿,屋子里暖洋洋的,炉子上壶里的水也吱吱地响起来,伊斯哈格妈就在这水的歌唱声中跪在炕头上掐念珠。

这时清真寺里的喇叭响了,这是唤醒人们早早醒来,为做礼拜做好准备的声音。这悠扬的诵经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很是响亮,像是要把那些还在贪睡的人从睡梦中叫醒。伊斯哈格妈听到诵经声就放下念珠,这时壶里的水冒着热气,壶盖子也夸张地跳动着。伊斯哈格妈提过壶里的开水,在汤瓶里孱好水,就洗起小净来。

洗好小净,伊斯哈格妈拉灭了灯。透过窗户去看,院子里已有一丝亮气,能隐隐约约看到院子里树木的轮廓,东方的山峁边泛着鱼肚皮似的的亮色。这东方的微弱亮光透过窗玻璃,映到屋子里,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炕头窗前的一方小木桌。伊斯哈格妈就在这微弱的亮色里,跪在炕头前的那方小木桌前点起香来。伊斯哈格妈摸索着抽出三根香,檫亮了火柴,火柴冒出一股蓝烟,火苗扑闪着把香燃着了。伊斯哈格妈把香端端正正地捏在手里,闭了气,凝了神,好大一会儿功夫,足足有五分钟,才点罢香。在影影绰绰的屋子里,那三根并立的香头在暗影里静静地燃着,幽香浮动,火炉里的火苗一下一下舔着炉盖,墙上的挂钟发出厚重稳当的钟声,钟声的余音在屋子里慢慢扩散,缭绕。这一切禁不住让人心生出超凡脱俗的念想,在这样的一个氛围里人活着或者死去都是幸福的。

这时清真寺里喧礼楼上的喇叭声又响了,这回这悠扬的喧礼声只短暂地响了还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这是喊人们去做礼拜的邦克声。伊斯哈格妈就跪在拜毡子上做起邦达来。

做罢了晨礼,天也大亮了,能看清地上的柴棍羊粪蛋儿之类的东西了。院子里果树上有几只鸟雀在树之间飞来飞去,偶尔停在树梢上胆怯的试探似的鸣着,像是在商量着今天到哪儿去找吃的。街门前有着轻轻的脚步身稳健地走过,还不时传来轻轻的咳嗽声,这是做罢了晨礼的男人们回来了。伊斯哈格妈站在自家的门台子上张望,她看见庄子西边清真寺上空的月牙在晨曦中熠熠生辉,大殿的顶上辉煌一片,心里又一次生出许多神圣的感动来,她在心里说,主啊,饶恕你的班代(波斯语,意为奴仆)着。伊斯哈格妈在心里做完了祈祷,就拿起立在墙角的扫帚,扫起院子来。院子不是很大,地上有着柴草菜叶羊粪蛋儿之类的一些东西。伊斯哈格妈扫着院子,一丝不苟地扫着,院子里的浮土上就留下了扫帚的爪爪印印,扫帚的爪爪印印清晰地呈现着,让人想起很多年前的往事,似有一股感动的愿望在胸腔间涌动。伊斯哈格妈扫到了一片像是塑料片样的东西,巴掌那样大,花花绿绿的,伊斯哈格妈没在意,还是一丝不苟地扫着。可是那块塑料片样的东西就是扫不到已聚集起来的垃圾堆里去,反倒飘起来,落到了伊斯哈格妈的脚下来。伊斯哈格妈心里就觉着有些怪,就弯下腰去看,把那块塑料片样的东西拾起来,这才发现原来是十块钱。这是崭新的十块钱,崭新崭新的,干干的能发出声响的那种钱,连一点土尘都没沾上。

这是谁的呢,伊斯哈格妈心里寻思着。自己没有钱呀,前两天家里没盐了,还是在庄子东头开小卖部的主麻妈家佘下了,说好等家里的那只羊羔子买了再给。说不定是他大的,说不定今儿早上谁家倒油,散了也贴,让大意的老头子丢掉了。想到这里,伊斯哈格妈就撇下扫帚到大房里去问老汉。伊斯哈格大正跪在大房炕上念《古兰经》,伊斯哈格妈就站在地下等着。好一会儿,伊斯哈格大念完了经,把经本合住,接了杜哇,就问伊斯哈格妈啥事。伊斯哈格妈就神情怪怪地说,她在院里拾了十块钱,看是谁的。伊斯哈格大把那十块钱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说不是他的,今儿谁家也没倒油,他没有得也贴。

这是谁丢的钱呢?怎么到咱们家的院子里了。老两口就回想这两天家里来了谁。伊斯哈格大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人来,就对老婆子说,是不是风刮来的。伊斯哈格妈说,不可能,这几天没刮风,就是刮风,那么高的墙,也是刮不进来的。那这,这就怪了,那是怎么来的呢?老两口为这来历不明的十块钱,就有些愁眉苦脸。老两口觉得这十块钱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他们的身上,他们的心里怎么也舒服不起来。

那这十块钱是谁的呢?老两口都极力地思索着眼前这个十分迫切的问题。

突然,伊斯哈格妈有些高兴起来了,她说我想起来了,前两天咱们家来了一个人,说是你的一个远方孙子,来找你,你不在,那个人就在咱们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就走了。这几天我忙着,把这个事儿给忘了,说不定是那个人丢了钱。

伊斯哈格大就问老婆子,那个人长什么样,穿啥衣服。伊斯哈格妈就说了大致模样。伊斯哈格大高兴得从炕上跳下来说,我想起来了,那个人确实是我的一个远方孙子,家住在山南边,离我们这瘩远得很呢,走一整天才能到呢。

伊斯哈格妈兴奋地说,像卸下了身上一个重重的包袱,赶紧给人家送去。伊斯哈格大就穿好衣服,把那十块钱装进衬衣的口袋里就出发了,走到街门前还把那钱按了按。

伊斯哈格大走了整整一天,他把自己走得灰头土脸,待走到山南时,已是羊进圈,鸟进窝,人点灯的时候了。伊斯哈格大灰头土脸地坐在他远方孙子家的热炕上,那时他的远方孙子一家人正在热炕头上吃饭。他的远方孙子一家人热情地让着伊斯哈格大吃饭,伊斯哈格大迫不及待地掏出散发着热热体温的干新的十块钱,小心翼翼地放在饭桌上,然后舒了一口气说,你把十块钱丢在我们家院子里了,现在我给你拿来了。

伊斯哈格大的远方孙子听了这话有些惊住了,他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饭碗,吃在嘴中的半口饭噎在嗓子里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他睁大了眼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人,这个灰头土脸的人像一条饿极了的狼,埋头抱着一只碗,正狼吞虎咽地往下咽。

半天,他才说“爷,我没丢钱,我的钱都好好的在呢,我在你们家没丢钱,在哪里都没丢钱呀。”

“没丢钱?那这十块钱是谁的?我和你奶奶都仔细的想过了,就你在我们家里去了。不是你的钱,还能是谁的?”伊斯哈格大放下手中的碗,抹着嘴,惊异地说。

伊斯哈格大的远方孙子语气坚定地说:“爷,确实不是我的钱。那天我在集上买了羊羔子,闲着没事儿就到你们家转了转,你没在我就坐着蹦蹦车回来了。你看,这不我的钱好好的嘛,一分钱也没少嘛。”

伊斯哈格大的远方孙子这样满有把握地说着的时候,还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放在饭桌上让他爷看。

“这就怪了,这就怪了,这是谁的钱呢?”伊斯哈格大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躺在炕角里喃喃地说。

整个晚上,伊斯哈格大都在想着这件奇怪的事,这十块钱从哪儿来的,到底是谁的,一夜没睡好。早晨做了邦达,就顺便坐了一辆贩羊的蹦蹦车回来了。

伊斯哈格妈一夜也没睡好,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一直在想,老头子把那十块钱还掉了吗,找到失主了吗。早晨做了邦达就等老汉回来。街门“咣当”响了一声,伊斯哈格大走进了院子,仍然是一身的灰头土脸,身上还沾着一些羊毛。伊斯哈格妈急急地迎了出来,忙忙问,钱还给了吗?

伊斯哈格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崭新的还散发着体温的十块钱给老婆子看。伊斯哈格妈看到那还在的十块钱,脸上就显出极其失望的神色,慢慢地变得沉重起来,嘴里喃喃地说:

咋办呢?这没有口唤的钱,咱们可使唤不成呀。

“是呀,这没有口唤的钱使不得,到了后世不得脱离呢。”伊斯哈格大也捋着自己的胡须说。

老两口为这还不掉的,没人主的十块钱开始发起愁来,像是他们已经罪孽深重了,得不了脱离一样了;像是他们多年来流淌在心中的那条溪流,已被什么染污了一样,心里觉着是那么的不舒服,像是身上已经粘着了一层污垢一样了。他们中午连饭都没吃,羊也没喂,就坐在炕头上愁眉苦脸得想办法。

突然,伊斯哈格大高兴得笑起来说,我有办法了。伊斯哈格妈的眼前似乎一亮,赶紧催促着老汉快说出来。伊斯哈格大说,我去问阿訇,阿訇一定是有办法的。对对对,阿訇一定有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对对对,你赶紧去问阿訇,这两天我心里重得很,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这十块钱就像一块阴影蒙在了在我的心上一样。伊斯哈格妈像得救了一样高兴的连连说,连连催促着伊斯哈格大。

伊斯哈格大洗了小净,就拿着那十块钱到清真寺里去了。阿訇听了后说,拾到了财贝实在找不到失主可以这么办,站到大路上问三个过路的人。过路的人如果说没丢财贝,那这个拾到财贝的人就可以自己使唤,经上就是这样说的。

伊斯哈格大听了阿訇的话,心里豁然开朗,就忙忙儿回到家里跟老婆子说了。伊斯哈格妈觉得这个好空(波斯语,意为经上的条文、规定)好。

老两口就到大路上去问过路的人。他们问了三个过路的人,可那几个人都说他们这几天都没有丢过钱,说着就匆匆的走掉了。伊斯哈格大看着自己的老婆子,那眼神好像在说,老婆子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吧。可是伊斯哈格妈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副决绝的样子,显然没有一点回家的意思。伊斯哈格大捋着自己长长白白的胡须,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不知道现在到底该咋办。伊斯哈格妈看着清真寺上空中那闪烁在阳光下的月牙,心里又一次生出了湿湿的神圣的感动来。伊斯哈格妈想,虽然阿訇是那么说了,可是真要去使唤那十块钱,她觉得她下不了那个决心,她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她觉得这就像是把身上洗净了,可心里还是脏着的,蒙在心口的那层阴影还是存在的。

“主呀,给我指个路吧。”伊斯哈格妈轻轻地念叨着说。这样念叨的时候,伊斯哈格妈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伊斯哈格妈还是一个娃娃,伊斯哈格妈的兄弟姐妹都很多。一天伊斯哈格的外爷就从农业社里分来了洋芋,准确地说是十二个,她们家一个人一个,不多不少。伊斯哈格的外奶奶就把这十二个洋芋烧在炕洞里了。伊斯哈格妈就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就趴倒在炕洞门前,把炕洞门围了半个圈儿,把炕洞门围得严严实实的,都着急地等待着洋芋快些熟。可半天了,洋芋还没熟,孩子们有些耐不住自己的性子了,就一会儿这个去喊大人,一会儿那个去喊大人,像走马灯似的。炕洞里透出了洋芋丝丝缕缕的香气,这丝丝缕缕的香气在院子里弥漫着,像到了尔地节一样。孩子们流着口水,蹙着鼻子,欢喜得不得了。到时间了,伊斯哈格妈的妈妈拿着炕靶子往出掏洋芋,一个个葱黄喷香的洋芋肉头肉脑地从炕洞里哧溜溜地滚了出来。伊斯哈格妈一家人就蹲在炕洞门前欢天喜地的吃起洋芋来。这时一个叫花子在街门上喊着要也贴,叫花子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手中的洋芋。孩子们有些不好意思了,都把头低下了,捏着手中的洋芋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伊斯哈格的外奶奶就拿着自己的洋芋,给给了那个要也贴的。孩子们都眼迸迸地望着自己的妈妈,他们都觉得有些惊奇。伊斯哈格的外奶奶一脸的安祥,微笑着,什么也没说,就径自做自己的活计去了。从小到大,伊斯哈格妈一直记着这件事。

想到这里,伊斯哈格妈就对着捋着胡须看着自己的老汉说:“我们到街上去转转吧。”伊斯哈格大一脸狐疑,不解地看着老婆子。伊斯哈格妈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老两口就向城里的集市上走去。

到了城里的集市上,伊斯哈格妈就把那十块钱换了壹角的,贰角的,伍角的一些零钱,散给那些要也贴的人了。哪些在街上要也贴的人都是一些瘸子,跛子,哑子,瞎子,没娘没大的人。伊斯哈格妈在一处街道的拐角上,看到了一个要也贴的人,那个人的一只腿整个儿齐刷刷地没了,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在大腿的根部留下碗口样的一个肉桩桩,红红的,像是要流出血来。那个人趴在地上,手里拿着两块木板,那是他走路的工具。伊斯哈格妈看到这个人,心里剧烈地颤动起来,她赶紧把头扭到了一边,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敢看这个人。伊斯哈格妈忙忙儿把一块钱放在那个人的手里,就很快地走开了。

伊斯哈格妈没有等老汉,就径自回到家里,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的心里一直酸着,眼睛一直潮湿着。

伊斯哈格妈终于“还”掉了拾来的十块钱,她觉着蒙在她心口的那层阴影取掉了,她觉得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她心里的溪水又开始欢快地流着,清清的,像镜儿那样明亮。可转念她一想到街上那些要也贴的人,心里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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