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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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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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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花儿落了

一 

时令已是秋天,清晨凉凉的风一丝丝吹起,天还没有亮,一个小男孩就穿起了自己的破衣烂衫。他挎上一个用面粉布袋做的书包,带上干粮,翻山越岭抄近路到离村十五里路的镇上去上学。

每天他用自带的干粮当午饭,下午放学再步行回家。无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而他是一个只有十岁大的孩子!

那时新中国成立不久,一切百废待兴。村里没有学校,许多孩子要上学只能到镇小学。一来路途遥远,二来家中贫穷,加之农村教育观念落后,许多人家的孩子干脆不去上学。这个男孩能顺利从一年级上到三年级,这对他来说已经很幸运了。可是烦恼也随即而至。除了有两本教科书外,其它学习用具,他什么也没有。为了能有一只笔他费了不少心思,最后还是村里一个好心人给了一截铅笔。笔总算是有了,可是练习本呢?于是他父亲给他找了一个小木方框,方框里撒上些写细土,然后摇匀摆平,这就是练习本。他就在上面写字、算数、做练习……

学校只开了两门课:语文、算术,此外,偶尔上一两次只是站站队跑跑步的体育课。男孩所在的班级只有十几位同学。其他同学不是当镇的,就是条件较好的,一个个衣食无忧,在农村的只有几个,班里就数他条件差。然而他并不觉得就低人一等,每次考试总是语文名列前茅,数学遥遥领先,加之他勤劳吃苦又聪明,老师们十分喜爱这个学生。

然而好景不长。一天他母亲怒气冲冲地来到学校,硬是将男孩带回了家去。

虽然夏天已经过去,但是真正的秋天还没有到来。午饭时候,热辣辣的太阳晒着大地,硷畔前几颗老槐树上蝉声正此起彼伏地喧嚣着,吵得热闹;这时只要人站在地上,一股浓浓的热气就会升起,让你喘不过气来。

“哎,李老师,你怎么又到我家来了?”男孩的母亲显然有些不耐烦,但又很吃惊。

男孩手里端起一碗饭,正准备往嘴里送,看见老师正满头大汗地向他家院门走进来。

“这几天你为什么不来上学,你爸爸在吗?我再找他说说……”李老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走了许久路,此时又饿又渴。

男孩母子见老师进了门,礼貌地让老师坐下吃饭,可是李老师还是没吃,只是一个劲儿地反复:“我还有事,饭不吃了。我来是向你说明,你这孩子是个学习的好料子,不能耽搁了他……”

男孩在一旁给老师倒了杯水,老师微微点头端起来喝了两口,甩了一把脸上的汗接着又说:“你看能不能让娃娃再回到学校去?如果家里实在供不起了,我给校长说,让娃娃一分钱也不要出,只要上完小学,将来考上初中,这娃娃一定就出息了……”

老师说完后又喝了几口水,带着急切的神情期盼男孩母亲的回答。

“嗯,书是我给你念不成了!上了学我家里就烂包了。这娃可是我干活的帮手,他上学花钱不说,家里也忙得弄不成!”男孩母亲一脸执拗、咄咄逼人地说。

男孩母亲的回答真让他瞠目结舌。李老师见男孩母亲说出了这样惊人的话,只好苦笑:“张娃他妈,话也不能这样说,万一你娃娃将来出息了,这不就是最得力的帮手吗?何况,这孩子这么上进,将来一定能行……”

“哼,等他能行了,家里的其他孩子早就饿死了……”

“可是——”李老师只好张着口,将涌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因为男孩母亲打断了他的话。

“家里这一大堆孩子,几个就数张娃大。如果张娃不上学,就可以帮看这几个碎娃娃,担水拾柴……念书有啥用?他老子就念过书,可是一辈子只会写几个烂字,其他的屁事不顶,死瞎无能的!”

“你们这家境我也能理解。但是这孩子……”李老师张着口,将涌上嘴边的话再次咽下去,一脸无奈,“既然这样,我就不说了,不过,你还是好好想想,如果想好让孩子上学,就让张娃来学校,我盼着好消息!”李老师站起来就走出门来,用手抚摸了一下站在门外听他们谈话的男孩的头:“不管怎样,一定要好好做人啊,张娃……”

男孩将李老师目送下了山坡后,跑到门口对窑里的母亲既责怪又胆怯地哝了一句:“妈,你怎么能这样和李老师说话呢?”于是,他撒开两腿一口气跑在了脑畔山上,两腿顿时像泄了气的轮胎似的软了下来,泪水泉涌般夺眶而出……

几天后,男孩就担起了照顾弟妹、挑水背柴的责任来。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他懂事起,他就省吃简用,在学校他刻苦学习;放学回家后,更是勤劳,帮母亲拾柴挑水,照顾弟妹。每逢星期天他跟着母亲除草、拔野菜,下地干活。男孩心里明白:家里的孩子当中就数他大,他这样做为的是学习与家务两不误。他也十分理解母亲的难处,更何况他上学的目的就是想让他们家有朝一日能过上好日子。他也时常听老师说:新中国成立不久,人们正热情高涨,每个人都想为国家,为家乡做贡献,但是全国人民都还在贫困的边缘挣扎着。因此,他自己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建设家乡。从心底里说,他并不埋怨母亲让他退学的做法,只是他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让他退学了!

好,既然生活要我挑起这只担子,那我就挑起这只担子吧!

这一年是一九五五年,这个男孩就是我父亲!

自从奶奶让父亲退学回家后,忙乱的生活真的变得有序起来,父亲的弟弟妹妹们哭啼声也少了,父亲确实帮了奶奶不少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直到有一天,又发生了一件事。

 

二 

 

生活就是这样,凡是出生时在她的手掌上站过的人,都会被她悄悄地引向坟墓的那边,而你却没有看见她手里拿着怎样一根线,在牵引你。

傍晚时分,天麻麻地黑了起来,可是还没有掌灯。吃过晚饭后,奶奶正在灶火旁边的锅台上收拾碗筷,爷爷背靠着被褥,坐在炕掌上,父亲坐在炕沿上与父亲拉家常。

爷爷用他粗糙的手将他那稀疏花白的山羊胡摸了又摸理了又理,露出了极满意的神情对父亲说:“今年又是一个好收成啊,你看自入夏以来,这庄稼就长得绿茂茂价!”

“是啊!”父亲也高兴地应承着。

“啊,不错呀,好啊---”父亲见爷爷这般说,于是又接着说道:“大呀,您说得对,今年老天显灵,自入夏以来,这庄稼就没缺过雨水,没受折腾,都长得好!”说话时也带着自足的神情。

“我一辈子没啥本事,眼看着着你的弟弟妹妹们也一天天地长大,我心里很高兴,只是苦了你呀,张娃!”

“爸呀,看你说的,只要咱们家的光景能好起来,就是再苦再累我也愿意着哩!”

“哎,老二死的可惜,老三老四又不听话,我是苦了你,害得你没上成学……”

“只要咱们家的光景能好起来,就是再苦再累我也愿意!何况,这两年我们收成也可以,我想用不了几年光景,咱们的光景就会好起来的!那时五小也可以做帮手了,然后再瞅上一块好地方,箍上几眼窑洞,将来五小娶媳妇时也不至于挤鼻挤眼的一大家人没地方住……”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爷爷那长满白发的头早已耷拉下去,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早已僵硬,两只像树皮一般粗糙的手纵横交叠在蜷缩的两腿之间。

父亲一看着了急,以为犯了什么急病,慌忙从炕沿跳上炕去,一手搭在爷爷的左肩轻轻地一推,不见爷爷应声。他又两手搭在肩上一个劲儿地摇动,不停地叫道:“大?……爸?爸?”可仍无应声,父亲更急了,伸出右手竖起食指与中指放在爷爷的鼻子上。只见他慌忙又将指头手回来,周身像突然被什么东西蛰了似的,望着地上洗碗的奶奶大声喊道:

“妈,我大没下了……”

奶奶听说后,身子不禁一震似乎要倒下去,但她有缓缓地站稳,后退了几步,靠在了屋后两只大黑漆木箱子上,半天说不上一句话,只是眼角慢慢地流下两行泪来……

就这样我爷爷去世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没有爷爷,只有奶奶。因为爷爷在我还未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爷爷生性软弱,不好强,除了农活,其它事他也不多管。大路上见了行人老远地就给人家让了道,家里家外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奶奶说了算。

奶奶没上过一天学,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她的生活哲学就是自然、天然,确切地说就是想当然。这就犹如杂草丛生的田野里的一丛树木,不做任何修剪培育,任它的枝叶肆意地生长。而奶奶的这八个子女(5男3女),就是肆意生长起来的树木。

在这些枝叶之中,父亲最大。也许真应了生物学上发展顶端优势吧!父亲自从退学后一直在家务农,每天跟着太阳起起落落,直到他自己独立完婚,并有了我们姐弟四个,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

早在爷爷去世之前,二叔因长期下煤窑干活累疾而去,二婶改嫁外村。爷爷去世后,虽说管事的还是奶奶,但她毕竟是女人,干活劳动可比不过爷爷,因此就家中更是艰难。这样又要父亲帮扶。 父亲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不会做生意也没有手艺,自己成家后一家五口人(当时我还未出生),常常忙得焦头烂额,想要顾揽兄妹们的事而心有余力不足;何况父亲的这些弟妹们任性惯了,有时做事也不听劝阻;每次父亲为兄妹们做点事,母亲又颇有怨言,没有更好的法子。后来四叔又和三叔一样外赘他乡,姑姑们先后出嫁,最后身边只剩五叔,到我很小时他才结婚,年轻时好赌爱喝,日子一直萎靡不振。

我常常在想这么一个大家庭,现在家里只剩下父亲与五叔。如果二叔三叔四叔都在村里,岂不是很好?为何本来人丁如此兴旺的大家庭像现在这般七零八落?

大抵一个人的成长亦如一棵树一般,起初枝叶丛生时还需要适当的修剪培育,不然最终只能是些细小的枝条,难成大树。父亲与其姐妹们正是如此!

 

三 

 

奶奶一生爱看戏。我小的时候每到假期村里都会唱戏。

戏台搭好了,本来到晚上才“挂灯”正式开唱。可是她刚吃过午饭,将碗筷一洗,就开始穿只有看戏赶集出远门时才肯穿的衣服。平时她两只大黑箱子上总是用一把大大的锁子锁着。这两只大黑箱对我来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因为里面藏有亲戚朋友看望奶奶时送下的许多美食,其中就有美味的罐头。

衣服穿好了,只见一只紫灰色大木簪紧贴奶奶的后脑勺,花白头发被她梳理地整洁光亮;上身一件极薄的黑色短袄,下身一条宽松灰色的尼龙裤;脚上穿着一双新纳成的圆口布鞋。然后她又将墙上插针的锦囊揣在怀里,把门一锁就动身。晚饭后,我和伙伴们到了中村的戏场,奶奶并不在戏场;我知道她又是去中村那些老奶奶家里聊闲话,晚上回来一定又会给我炫耀,她在谁家谁家吃这喝那。果然不出我所料,晚上散戏后我和奶奶一起回家,她满脸微笑地对我说:“呵呵,三三,今天我在崔四老婆家吃了荞面饹托剁羊肉,看这里还有两个枣果馅,你吃一个。”说完就食品袋中拿出一个果馅给我。

第二天是正戏。奶奶又是饭后一阵梳洗打扮,然后将墙上插针的锦囊揣在怀里,门上一把大锁。这一回我和她一起走的。到戏场时,戏台下早已人山人海,黑压压的脑袋你拥我挤,从戏台左边一直围到戏台的右边,围城了一个大弧形。

戏场上彩旗飘扬,锣鼓喧天,正中间站着一个黑脸大汉,穿着高靴子,足足有一米九高,正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吼着,一张乌黑的脸像一片漆黑的夜,又像谁家做饭用的锅底背朝了天。然而“锅底”上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发出的光不是金黄色的而是白色的。我很好奇:这个唱戏的为何一脸乌黑?为何额上画一个月亮,白色的?

我纳闷不已,旁边一个坐小板凳、头围羊肚手巾的老汉正与戏迷们聊得起劲儿。他豁牙露气的嘴巴一张一合:“这包文正就是厉害,还有这陈世美啊……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坏东西,就是该用铡刀铡的,铡成十块……”

听了这些话,看了戏台上的这个大汗的脸,我的心中甚是惊慌。惊慌之余我仿佛看见已经有一把铡刀放在了戏台上面,这个头发散乱的陈世美,已经被绑好按在了铡刀下,另一个大汉则是刽子手,长得虎背熊腰,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他合口吐了口唾沫,摩拳擦掌,接着手握铡柄,找准陈世美的脖颈把柄用力一按。顿时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已在地上翻滚……滚着滚着已经滚到了我的脚下。我心里一慌差一点叫出声来,连忙低头一看,原来是前面一个大婶的食品袋掉在了地上。食品袋里装着几个果馅,留给孩子吃。

我的心终于从地上又升回了原处,看看戏台,台上还是黑脸大汉。这回黑脸大汉不唱了,是一个女子在那里娇声嫩气地唱着,眼里的泪光一闪一闪,一闪一闪……等我睁开眼睛已是下午,奶奶正抱着我在戏台旁的大柳树下歇凉。

我忙揉揉眼向戏台望去,戏台上空无一人。台下人影散乱,奶奶说戏已经“杀了”!

我站起身来,心里一急忙又问:“杀了?”

“杀了!看你睡得,肯定是昨晚又不好好睡!”

“杀了”就是戏完了的意思,经常看戏的人都知道。看着这空空的戏台,我又觉得有些遗憾。遗憾的是,这戏是怎么杀的呢?后来再长大了一些,我才知道这戏叫《铡美案》,而戏迷们一直絮絮叨叨的“包文正”,就是赫赫有名的清官包拯。村子里的两天戏唱完了,奶奶就又去邻村看,一看又是三两天。

一次,我与几个伙伴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玩耍,看见奶奶正吃力地提着一小筐苹果步履维艰地走过来。本来我打算帮奶奶提的,可正玩得兴奋。她叫我帮忙,我随口就说:“等一下。”结果奶奶生气了。只见她把苹果提上要走,一边走一边骂我:“龟孙子,懒货!”还用威胁的口吻说回去后不要吃我的苹果!最后她让我的一个伙伴去提。

晚上我去奶奶家,她依旧用威胁的口吻说我太懒,还让我爸哪天“捶我”。可她说归说,还是给我吃了一颗最大的苹果,而且是“红富士”,这种苹果我家是没有的。

奶奶总有许多好吃的。如,梨、橘子、罐头、饼干,方便面还是“熊毅武”牌的……每遇集会出入,不管走大路还是小路,人们都要经过奶奶家的门前,所以我爱在奶奶家门口前玩。

奶奶的家门前有一颗又粗又大的老榆树,老榆树便成了我们小孩子最好的伙伴。记得二三年级的一个夏天,下午放学后,我和三个小伙伴又在老榆树下玩耍。因为玩得热了我们就干脆将T恤脱掉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继续玩。这时前畔上过来村里的两个女生,和我们是一个班的。一向调皮的二小早就挤眉弄眼地提了一个荒唐的建议:“哎,看,咱班的那两个女生过来了,你们敢把自己的短裤脱下来吗?”

我们一听,先是一愣,然后不约而同地说:“要脱就都脱,谁不脱就是小狗!”

“对,要脱就都脱,谁不脱就是小狗!”我们四个站成一排,眼看着她们离我们只有十来步远时,齐声喊道:“一、二、三,脱!”一起将短裤抹在膝盖之下。只见那两个女生如在云里一般,先是一怔,而后大叫一声,接着用双手慌忙将自己的眼睛遮住,那叫声如杀猪一般尖锐:“啊,流氓,臭流氓……”

这下可把我们乐坏了,二小更是得意忘形,就说:“哎,别跑啊,想看就说嘛,跑什么?”我们在开怀大笑后,提起短裤又尽情地玩,直到赶集的大人们一个个回来。第二天可苦了我们。原来,这两个女生将我们的“流氓行为”告诉了老师。下午放学站路队时,老师把我们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还罚我们迟回家半小时。但我们依旧不以为然。回家后,我们还在奶奶家的大榆树底下玩,奇怪的是奶奶也知道了我们的恶作剧,很是嘲笑了我们一回,但最后教导我们:“不能欺负人家女孩子,假如你有个妹妹,遇见了和你们这样的流氓行为,你会怎么想呢?一定很生气吧!不能再耍这种流氓了。同学之间应该好好相处才行!”

奶奶的话让我彻底地认识了我们的“流氓行为”。 仿佛,这也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开始心悦诚服地承认错误。

 

 

窗外北风呼呼地吹,奶奶在灶台旁的小锅里打面糊。“打面糊要水多面少,加火时要用筷子在锅里不断搅动,这样打的面糊才能均匀。”奶奶一边拿一根筷子在锅里搅动,一边对我说话。

“三,听见了没?”奶奶抬起头来看了看爬在窗子上扯旧窗纸的我。

“啊?……嗯,听见了,打面糊要水多面少,筷子搅!”我原以为奶奶是在自言自语的,没想到是在教我打面糊,于是我一句调皮话了事。奶奶一听,看出了我这个“徒弟”不是好料,就半嗔半笑地骂我“龟孙子”。我转身嘴一歪眼一斜就做了一个鬼脸:“嗯——”。我正在为奶奶糊窗子。

按照陕北的习俗,快过年时总要将窑洞里外彻底地打扫一遍,以示祛病消灾、辞旧迎新之意!凡是窑洞里的东西,比如:厨具、相框、被褥、毛毡、席子、以及放衣服的大箱子,窑顶的蜘蛛网和炕上的积土,都得细细地打扫。

在这一切的大扫除中,糊窗纸与贴对联是最为重要的。窗子常年风吹日晒,窗棱上会积下不少尘土。糊窗纸时,首先要将窑洞里的东西搁在院里的石碾或石磨上;其次将梯子在窗子上放稳,人爬上去将窗子上被太阳晒得发黄的旧麻纸撕下来;最后将积在窗棱上的尘土再拿扫帚扫一遍。这样就可以将白生生的新麻纸用面糊一张张的贴上去了。一个窑洞大约需要二十张麻纸、两个多小时才能完成,因此,糊窗子的人一般要手脚麻利、有力气才行。五叔与我爸妈又忙得不可开交,我的哥哥们在外地务工还没有回来。每年糊奶奶家窗纸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肩上。我也十分乐意为奶奶糊糊窗纸、换换松了电灯,因为又可以吃到美味的罐头了。这美味可口的罐头:有橘子味的,有梨味的,也有苹果味的……奶奶藏的罐头真香!

麻纸是长方形的,而窑洞的门窗是半弧形的,有些窗纸不能直接对窗格贴上去,要适当地裁剪。我一手拽着窗格,一手拿着折好形状而需要裁剪的麻纸,站在梯子上,居高临下,让站在地上的奶奶裁剪。

“三角形的需要两张,长条的要四张!”这感觉就像一个熟练的匠人使唤他的助手那样,这回奶奶成了我的“徒弟”!忙了大半天,一窗亮铮铮的新窗就展现眼前,收起梯子,我和奶奶站在地上相互望望,又仰头来看崭新窗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

窗子糊好了,奶奶又催我贴对联。说到对联,就是奶奶不催,我也会贴。因为对联是我写下的。而我已经是一名中学生了。那是四年级的一天,我在家里玩耍。无意间在一个黑色的小木箱里翻出一只毛笔,因为没有墨汁,我就用写钢笔的黑墨水代替,在废纸上胡写了几张。晚上,父亲回家看到我写的字后就对我说:“你要写毛笔(字)?写毛笔可不简单,你先要把笔握稳,然后一笔一画地写,还要有字帖。看,像这样握笔……”说罢,他便给我示范握笔姿势。

我被父亲的话提醒了。第二天就在我哥读过的书堆里翻,企图能找出毛笔字帖。可是找了半天没有,只找到一本庞中华的《青少年钢笔字帖》。没想到后来涂起瘾来了,慢慢地也就认真写了起来。

第一个夸我毛笔字“写得好”的人,就是奶奶!我更有了信心,就这样一直写到了上了中学。每到过年就尝试着写对联,而字帖仍然是那本薄薄的《青少年钢笔字帖》。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写的那字,哪里能谈的上“好”呢?只不过没有将鼻子和眼放错位置罢了。然而,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奶奶说“写得好”,而且比我爷爷的“好很多”。

我又想起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有关爷爷的事来。“你爷爷年轻的时候,上过不少学,能写一笔漂亮的字。逢年过节全大队的对联都是你爷爷一手写的。当时正是抗日战争时期,毛主席还在延安,咱区队里缺少能说会写的人,张区长听人家说你爷爷字写得好,就请你爷爷给他当文书。可是你爷爷胆小怕事,怕因战乱丢了自己的性命,死活不肯去……可惜,窝了他的一笔好字,结果错过了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我一边贴对联一边心中纳闷:父亲说爷爷字写得好,奶奶说爷爷字写得“不好”!到底谁说的是真的,我想亲自看一看。我忍不住问奶奶:“奶奶,听说爷爷去世后,本来留下了不少字呢!”

奶奶正在忙着贴年画,就对我说:“没了,放火里烧了,乱七八糟的太占地方!”

“就一张也不剩了?”每当我再这样问的时候,奶奶就已经不耐烦地说:“没有了,都让我一把火烧了!”

“哦——”每到过年拿起笔写对联时,我都在想:爷爷的字到底怎样呢?如果现在还有的话……这真是一个不小的遗憾!

如今我的写字却要归功于奶奶。如果不是每年过年奶奶催我要对联,并及时鼓励我,我对毛笔的练习态度,怕是永远也不会认真起来的!

有时候培养一种兴趣或习惯,起初往往可能是别人不经意的一个举动,也可能是一句话,一个微笑,或一个眼神。

 

 

五一假期,我刚回到家,母亲就在我耳旁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奶奶和你五叔吵架了,叫嚷着不想活了!”晚上,我去了奶奶与五叔家的院里,一问五叔,才知道,吵架是因为我五婶。

自从五叔结婚后,奶奶吃了不少苦。以前她不是走亲戚,就是去赶集。奶奶为人随和,人缘好,全镇一道川的十几里路上,她不管坐在谁家炕上,都能受到主家的热情接待,好吃好喝,这我很佩服;以前她总是将亲戚来看望她的钱藏起来自己用,现在五叔手头紧张时,她还会救急地拿出来,有时还问我爸有没有钱?以前……奶奶……她已经没有那么多以前了!

五婶是一个生活邋遢的人。有时家里的活做不完,要奶奶帮忙;做饭太浪费,要奶奶唠叨;有时因她到处闲逛而不管家门,要奶奶照料……总之,奶奶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将门用一把大锁了事,自由自在地赶集、看戏、走亲戚……而奶奶与五叔住在一个院子里,有时实在不忍心撒手而不管。为此,我母亲眼红得可不清。嘴里不说,可心里说不定怨愤了多少回!

端午过后不久,天热得人无处躲藏,门对面茂密的杏树林里一颗颗熟透的杏子正挂满枝头,黄灿灿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五婶本就嘴馋,一闻到这杏香,吃完饭嘴一抹丢下孩子走了。炕上、锅台上,碗筷汤勺横七竖八地摆得到处都是。过了一会儿俩个孩子饿得大叫,奶奶午睡醒来一看,不见五婶人影,而窑里仍旧乱七八糟,这时夏蚊成雷,奶奶气愤地给孩子喂过饭,又安顿他们睡下。这时逍遥散漫的五婶才从大门口回来了。奶奶正在气头上,责怪她悄声离开,连说带骂在五婶的肩膀上抡了两拳头。当时,自知理屈的五婶什么也没说,忍气吞声地进了屋。

到了晚上五叔干完活回家,五婶像受了大委屈似的向五叔添油加醋地告了一通状,说奶奶打了她,并且骂她一些难听的话。恰好奶奶在外面倒泔水,听到五婶这样诋毁她后,就顺势又骂一气。五叔本是个性格执拗的人,一听就顶撞了几句。

可是奶奶一生任性惯了,哪里能受的下这种气,拿起拐杖就在五叔背上狠狠地敲了几下。然后三下两步的来到牛槽边,口里还骂着:“老娘一生自由自在,没想到老呀老了,让你们这些赖货累住了,老娘不活了……”说着就要往山坡下跳……五叔一见这阵势,真急了,忙求告奶奶,可奶奶根本不听,还是只管走,最后五婶赶忙跑着将我爸叫来,老半天才劝止住了。然而,奶奶气得一天多没吃饭。

说也奇怪,从这以后,奶奶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许多。以前走路很少用拐杖,可现在走路离不开拐杖;以前头发虽然花白,但也有些黑黄的发丝夹杂在中间,现在可是全白了;以前她看见我母亲总是有些不满意,因为我母亲嘴多,现在似乎待她更温和了一些……奶奶似乎还有些变化,但这是什么呢?我好像又说不出。总之奶奶真的老了!然而这是我的错觉。其实奶奶在与我叔婶吵架之前,早已不知不觉地老了起来,只是我没有特别地注意。

生活就是这样,凡是出生时在她的手掌上站过的人,都会被她悄悄地引向坟墓的那边,而你却没有看见她手里拿着怎样一根线,在牵引你。

 

 

下午吃过饭我一边往男生宿舍走,一边心想:明天是二月初六!嗯,我的生日,该吃什么呢?正这样想着,突然我哥打来电话:“三,咱奶奶去世了,快请个假回来!”奇怪的是我听了后并没有哭,只是呆呆地愣了半天难过地想:“明天吃什么呢?哦,再也吃不上奶奶的罐头了!”

噢,奶奶,再也吃不上你藏的罐头了!

奶奶的花儿落了!只是我想换一种生活,一种不同与奶奶和父辈的生活……

 

2013.08.03.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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