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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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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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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

蒋九贞

 

 

一般来说,日落时分的乡村是一天中最美的。你看那满天的氤氲,给刚刚还是蔚蓝的天空涂了一层神秘的薄纱;西边的天上,有殷红的气息蔓延,——这时候你才知道,给天空造成神秘色彩的不仅仅是氤氲;太阳变大了,变红了,成了橘色的大饼,被某一根硕大的树枝挂住。如果是以前,现在这个时候正是隐匿在杂树林里的村庄上空炊烟四起之时,白的、灰的、蓝的、黑灰白相间的、杂有火苗的、摇头摆尾的炊烟袅袅升腾,扩展,变淡,在晚霞里消散。而被一时挂住的巨大铜镜一般的太阳也会一下子挣脱开来,对地上的人们显示它最辉煌的一面。正所谓“夕阳无限好”,至于是不是“只是近黄昏”,关心的人不多,因为人生的所有时间都是由一个个瞬间所组成,人们只需要一个个此刻的瞬间美好就够了。

然而,现在大大不同了,散乱的房屋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一排排别墅式的农家小院,整齐划一,房顶上再也没有供炊烟升起的烟囱了,燃气替换了豆秸、树叶和柴禾,谁还用那些老古董做饭呢?也没有了围绕村落的茂密杂树林,一两个人合抱才能搂过来的柳树和梧桐不见了,村庄像光屁股的孩童,完全裸露在一天的或明或暗的光线里

还有,村庄里已经没有了那么多人,大部分都外出打工了。

可是,也有晚饭就要开始了的气象,毕竟还有一些老人和孩子,还有村组干部和妇女。

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凡奶奶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手里拿了一只破了一个豁口的碗,说白不白说黑不黑的那种,仿佛还上过釉,像一个古董。碗里没有东西,连一滴水也没有。凡奶奶不断地抖动着豁碗,倾斜着,一忽儿碗口朝上,一忽儿碗口朝下。她在说话,是在有意无意用拿碗的手比划,或者干脆就是用豁碗比划,协助她的意思表达。她的听众是位残疾男人,哑巴,“十聋九哑”,毫无疑问他也是聋子,穿着十分寒酸,衣服的颜色变了种,被灰尘覆盖着,有几处还露着肉,透着风。

“俺家的牛宝要是还活着,也比你高的。”她说,举起那只拿碗的手,手腕儿弯曲一下,做个水平动作,“你五十了吧?还像个孩子!你的裤子,都露裆了,不嫌羞?你看看,你看看,”凡奶奶放低拿碗的手,又去指哑巴的两腿间。

凡奶奶今年八十岁了,身板骨还可以,耳不聋眼不花,就是腰有点弯,双膝关节炎,走路不稳,犯起病来就得卧床。她说话有些嗲音,老了也没改。

她手里的豁碗几乎碰着了哑巴的裆。“一块多余的肉,真想给你揪下来蒸了吃。”

哑巴加紧双腿,拢了手往裆里护,后退。

哑巴今年的确五十,却十岁孩子的长相:身高一米,小头小脸,一脸痴呆相,面皮白而紧,常年从左嘴角流出的黏涎,把左脸的嘴角线浸润成红红的一弯,稍微蜿蜒地消失在左下巴的拐弯处

“哑巴,别,别,我不怎么你,就和你说说话。”凡奶奶忙对哑巴说。

哑巴松了手,半哈着嘴痴痴笑口水流出来凡奶奶一只手摸进褂子口袋,掏出说不清颜色的手绢,往哑巴嘴上举。哑巴见了,噘嘴凑上去,迎凡奶奶的手绢。

“黄河都有干的时候,你这一年到头的口水,啥时候才淌完呀?”

哑巴弯脖子噘嘴蹭了几下。

凡奶奶把说不清颜色的手绢重又掖进褂子口袋。

哑巴直着眼瞅凡奶奶。哑巴只会直直地瞅人,特别是对凡奶奶。父母还在的那会儿,他家和凡奶奶家,中间只隔一堵墙。凡奶奶一个人在家带孙子,哑巴的父母时常帮着看护牛宝,凡奶奶也常常帮着他家收干晾湿。农人表示感谢的方式简单,不说多话,只朝对方笑笑,或是点点头,最多一声“又麻烦您了”,就各自回去经营各自的日子。那年哑巴的父母相继去世,凡奶奶没少操心,好歹操办着出了殡。操办出殡的不止凡奶奶一人,但大概只有凡奶奶被哑巴记住了,对凡奶奶特好,老想帮她做事。后来集体农庄,哑巴抓阄抓到庄西头,而凡奶奶在庄中间,他们相隔远了。不过,哑巴有事没事还总爱来凡奶奶的家门口转,看看这,瞅瞅那,意思是想找点儿活做。凡奶奶没有活要他干,就跟他说话,像今天一样。

凡奶奶一边眯眼看西落的太阳,一边说:“牛宝死得冤!我就那样没用呢?”停了停,收了目光,把豁碗,砸在自己右颊上,拿开,又说,“都是那些黑心的商贩,那些黑心的店老板,他们坑蒙拐骗,弄了那么多毒食品!他不是图财害命吗?可又能怎样?毒死了人你找谁去?谁又给你找去?可怜我的宝贝孙子牛宝啊!”

那边房屋的影子漫过来,把凡奶奶和哑巴渐渐都罩住了。凡奶奶长叹一声,仍看着西边,好像西边会突然冒出个什么来。“我也是小心的,没敢大意过。我能不小心吗?可小心哪一会呢?没想到,牛宝就吃了那只柿子!”

哑巴眼珠儿不眨地认真“听”着。

“我儿子媳妇,满天下找不着那样不孝顺的!他在南方打工,早晚寄点东西给他儿子。他儿子,就是我孙子,就是牛宝,懂吗?他们寄东西从来不兴跟我说一声,哪次都让我费一番功夫弄准是不是他寄的。在那之前呢,给寄过一箱苹果。那些日子,到处都有毒食品药死人的,我就不放心牛宝吃。牛宝小啊,才上一年级,小孩子懂什么?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吃、玩、皮脸、作祟人。我没弄清这箱苹果的来历,就不让孩子随便吃。牛宝几回偷着想吃,几次都给我逮住了,还打过他。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还是想吃。有一回,就吃了一颗。我发现时他吃得只剩下里边的核了。我怕他中毒,带他去医院,观察了半天,没事,回来了。”

凡奶奶低了头,手里的豁碗平端着,眼睛紧紧盯着碗底看,好像里边就要生出一个小人来,或有什么惊喜出现。她的嘴角也随着咧了咧,似乎要笑,但终于没有笑,破碗里依然什么都没有。

“吃了苹果没事,牛宝长了胆,敢顶撞我了,嫌我小心眼。我说是为你好,他就笑话我,说我杞人忧天。他啊,多聪明的孩子!刚上学,就学会了那么多词儿,跟我跩文,说我杞人忧天!”

有只狗走过来,到哑巴脚前,嗅嗅,又到凡奶奶脚前,嗅嗅。凡奶奶认得这是村长家的哈巴狗用手里的豁碗撵它。它抬眼看看,没咬叫,瞅瞅遛遛,跩跩悠悠走了。它走路的样子,和村长一样,不急不慌,屁股扭到两边至于它是什么品种,凡奶奶弄不清,反正是宠物狗,宠物狗就是哈巴狗,在主人面前摇尾巴、生人面前狂吠的那种小狗。

哈巴狗的到来,暂时打断凡奶奶的话。等哈巴狗一走,凡奶奶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这回不一样了,我收到一箱柿子,打开看,鲜亮极了,水汪汪的。牛宝放学回来,看有好吃的,馋得流口水。我赶紧藏起来。可是他已经看见了,再藏也没用。他翻箱倒柜,老鼠窟里也要挖个翻天覆地。那会儿我不在家,他又放学了,就被他找到了,就吃了。我的宝贝牛宝啊,可怜的牛宝,才七岁呀,那么小,他懂啥?什么也不懂啊,就知道吃。他吃了。等我回家,他两嘴角子白沫,死了!他死了啊,我的牛宝,才七岁!”凡奶奶把破碗翻过来,用手背擦着眼睛。她的眼里没有泪,只是俩眼圈儿都红红的。她揉着眼,又说,“那么聪明的牛宝死了!他要是不死,早上中学了!他一定比你高了,哑巴。人家哑巴不傻,可你咋就又又聋哑又傻呢?你看你裤裆,要是不傻……

哑巴忽然“啊啊”着,对凡奶奶直翩头。

 

 

凡奶奶抬眼看时,见村长过来了。

“他的狗才过去,他也该来了。”凡奶奶心里说“狗就是个报信的,探路的,打前站的,跟带路的汉奸一个熊样。”

凡奶奶把豁碗举过头顶,从石墩上蹭下来,半跪在自家门前的路旁。

村长大摇大摆走路的样子,跟她见过的那位年轻的县长很像。要不是在村里开“经验”会,谁能认识县长?别说县长,农村女人,除了娘家人,老亲舍邻,东西庄的大人小孩能认识几个?那时,村支书还是刘大个子。刘大个子威信高,说话不带“这个”“那个”。刘大个子说,地分了,甩开膀子干吧,谁不好好干饿谁。那一年,真是丰收啊,满囤,满仓。大丰收招来了大人物,县上来人了,要插标,树样板。那“经验”现场会,开得多热闹呀。可是村里几十年没有的事。会上,就是那个县长,卡腰挺肚,手摆着,扎煞着,指着天,戳着地,点着人,细着嗓子分析形势,列举事例,表扬刘大个子干得好,砸实了分田单干的好处。刘大个子感恩戴德地抖着手里的稿子,念了半天“经验”。那时的凡奶奶筋骨还结实,还能勒上襻拉着耩子在分来的自家地里耩小麦。凡奶奶在人群里踮起脚往台上看,原来县长这么年轻,不得嗓子细。散了会,年轻的县长挺着肚子,一摇一摆,肩膀晃到两边,朝那辆轿车走去。村长那时还是个小长,瞪着眼看县长钻进轿车,一直目送到看不见,莫名其妙叹了一口气,大有“大丈夫当如此也”的刘邦见秦皇帝时的太息。小长后来真的“当如此也”,当上村长,就了县长的走路架式。快过年的时候,听说县长死了,说是在“喝花酒”的场合被“伟哥”给“伟”死了。凡奶奶不知道什么是“伟哥”,就知道县长用药过猛,死在了女人怀里。这样的东西,作死,死不足惜凡奶奶当时私下想。

村长不光学会了县长走路,还学会了 “这个”“那个”,说话爱打埂,给说的话拖尾巴,让人摸不清他哪句是重点。

见村长离自己近了,凡奶奶向前跪行了几步,举着豁碗,低头抬眼,说:“村长,行行好吧,我都八十多了,还能活几天?一时半会死不了。不得吃饭。可我老胳膊老腿上哪弄饭吃?

村长老远就看见凡奶奶了,本想绕道,但是想想绕道太冤枉,明明几十米的路程,绕起来要走几百米,而且绕来绕去还得到凡奶奶跟前,因为他要去的地方与凡奶奶隔壁,就在凡奶奶现在面向的背后,绕也是没有意思的。他想,这个老东西,天天都是”“,死乞白赖,真烦人!哼,怕她怎的?再缠你又能缠出什么花样?任你大风起,我就是不开船,看你能尿多高?

凡奶奶果然又拦住了他,又重复起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

“村长呀,您是知道的,牛宝被千刀万剐的害死了,害死了还找不着头儿,咱平头百姓只能认了。孙子死了,是我给看死的,您说我还能活吗?我上好好的吊,那些人救我个什么趣?我不死,儿子媳妇不答应,老怨他们的儿子我的孙子是我害死的。天下有害亲孙子的吗?我三十守寡,还不是为了儿子,为了孙子?谁不是隔辈亲隔辈疼我不疼孙子吗?牛宝是我家的心肝宝贝啊!我多冤啊!窦娥也没我”说着,就扯住村长的裤腿角儿。

村长挣挣凡奶奶扯着的裤子

凡奶奶紧抓不放,抬头看一眼村长说:“您也不是不知道,儿子不光不回来,连音信也没有,都几年了?谁知道死哪去了他是没我这个娘了,我指望不这个儿了。我只能靠政府您就是政府我嫁到咱村几十年了,老亲舍邻谁不知道我我不能老是吃四邻八舍的百家饭吧?谁家容易呀?我要是能下地,也不给政府添麻烦,也不老缠着您。您不能眼看着我饿死吧?是我看着长大的,左腚帮子上的那块,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是你小孩子不懂事,拉人家大闺女,被人家镰刀削的。你从小到大,娶媳妇,当队长,当村长,你的什么事我不知道!

村长从凡奶奶把“您”换成“你”就开始头越皱越紧了。听到后来,一下子觉得凡奶奶今天改了,换招了。

“你你要是嘴里没牙说话跑风胡沁八扯看我怎么治你”村长一连说出长句子,“这个”“那个”也不带了自己也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没这样说话了。一圈周围,又低头看凡奶奶。

凡奶奶仰看村长,眼角笑着说:“看村长说的,我能胡乱说话?再咋着,凡奶奶也是识过文解过字,高门楼出来的把心放肚里,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凡奶奶只是想有口饭吃。

村长稳了稳,咳嗽咳嗽,射一口痰。正巧哈巴狗从那边大门钻出来,摇着尾巴欢天喜地朝这边跑见村长吐痰,便抢过去舔了,欢欢喜喜朝村长腿上蹭。村长没理对凡奶奶说:“你这个,这个嘛,这样吧,等村委会研究研究,这个我一个人当不了家,这个现在时兴民主,少数服从多数,那个还要报镇里同意。

“研究研究,都研究几年了?再研究就真把我这把老骨头研究进棺材壳里了。

“得研究,那个嘛,是要研究,没有研究,没有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这个这个,是的,没有发言权没有发言权了我怎么好答应你的要求呢?那个谁知道你的困难这个这个是真是假?就算我知道,那个是真的,可大家不知道,大家不知道,这个我知道也是不行的,我知道等于我不知道,那个因为大家不知道,这个我也就不知道,明白吗?

巴狗见凡奶奶扯着村长的裤腿,对着凡奶奶汪汪叫。凡奶奶被村长“知道不知道”和“这个那个”了一番,像前一样又快弄晕了。凡奶奶松了村长的裤腿,突然“啪!”磕了一个响头。“村长,不管‘五保’还是‘低保’,总该给我一保吧?我饿死了,你这个村长也当不舒坦!

“这个,这个嘛,这个你那个吧,你这个这个那个吧,那个什么呢?那个就是你先忍受几天,半个月吧。半个月以后呢,这个也就是,那个以后,以后多长时间呢?这个,很难说,也许一个月,也许呢,这个半年、一年、两年、三年,这个吧,那样的话,那个都有可能。”

凡奶奶说:“那就是,猴年马月

村长拿脚绕着缠他裤腿的巴狗,把巴狗挑起来。巴狗在村长脚面上没趴稳,掉地上,又上来缠。村长说:“其实呢,这个话呢,那个应该这样说吧,你不够条件的,这个这个因为你有儿子,那个有儿子‘五保’呢?有儿子就不能算‘五保’,上级不答应。这个你儿子两口子都挣钱,加起来呢,总收入,这个好说吧,那个不就三口人吗?这个三口人,两个人挣钱,‘低保’也摊不到你。‘低保’意思是低收入户的保证你呢,那个说吧,能够格吗?

凡奶奶听了,很绝望的样子,丢了豁碗,双手伏地,“啪啪啪”连着磕响头。

哑巴瞪一眼村长,瞅着凡奶奶,一把架住凡奶奶的胳肢窝,不让她再磕

村长凡奶奶松了手,把腿往后勾了,用手指掸掸裤腿。掸一下,巴狗往上扑一下。他弯腰抄起巴狗,抱着,和巴狗亲一个嘴,挺着肚子,一摇一摆,晃着肩膀走了拉长了的影子染黑了半个地。

 

 

在隔壁的大门口,村长一闪身不见了,凡奶奶却忍不住失声哭泣起来。

阳还半个脸,不好意思似的用云和树枝遮着。慢慢地,它躲起来了。红霞还红着,天空一点点暗下来,离落日稍远的地方,好像有人把黑的幕布从东西。东南的丘陵,模糊了,与黑的半面天融合世界,慢慢被黑幕“吃”。不过还好,这半个天,从村子往西,还算白天。还有晚霞,晚霞还那么好着

凡奶奶坐在石墩旁的地上,哑巴着她的一只胳膊。

凡奶奶用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拍着地,哭着说:“我是有儿有媳妇,我知道我不够‘五保’的格儿,可也不能眼睁睁饿死吧?啊?怎么就死蛤蟆捏尿呢?啊?哑巴,你说说,”她抬头看着哑巴,“你说说,这能行吗?啊,能行吗?”

哑巴啊啊着,着她的胳膊往起拽

忽然,凡奶奶看见隔壁的罗嫂开了大门。罗嫂一手扶着一扇门边,神头神脑的往外探望。她看东,看南,看西。西边看的最多。这边有凡奶奶和哑巴。

凡奶奶立即止住哭,她的目光和罗嫂的碰上了,碰得很重,“咣”一下又弹回来。两人慢慢收了目光。

罗嫂仄回身子,要关大门。

凡奶奶见了忙忙的喊道:“罗嫂!罗嫂!”

罗嫂停下,重新探出来。

罗嫂说:“啥事?”

“也没什么大事,”凡奶奶说,崴崴身子,晃晃坐直了。“就是,就是,——哦,罗嫂,你过来一下。”

罗嫂真的就歪歪扭扭地过来了。

凡奶奶把哑巴扯她的手拿开,双肘着地,右手举着豁碗,往地上磕头。

“罗嫂,我,我给你磕头了!”凡奶奶磕着,说着,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罗嫂弯下腰,要拉她,终于没拉。看凡奶奶磕完,直了腰说:“凡奶奶,你这是干啥?我不是神不是仙不是你家长辈,你这是折我寿咒我呀?

凡奶奶仰着脸,凄着说:“罗嫂,我求你了,求你救救我,救救我这个老嫲嫲,老不死的祸害,老妖精,老臭虫,老苍蝇,老蝎子精,老……”

罗嫂烦了,回头看一眼自家大门,顿一下脚,皱皱眉,哼一声,卡着腰问:“你到底有事没事你?”

“罗嫂,行行好吧,我没一分钱,没一粒粮,要不是好心乡邻给点吃的,早饿死了饿死倒好,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一时半会死不了挨饿的滋味可难过啦!老天惩罚我呢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罪多重,我得好好让老天惩罚,好好积这个德,好让儿子快快再有个儿子,凡家好传宗接代。

罗嫂实在不愿意听她说天扯地了,又想抽身回院子去。

凡奶奶慌地去拉罗嫂的裤腿,豁“嘭”的碰着了罗嫂的腿。罗嫂一蜷腿,把带倒了。

凡奶奶顺势仰面下,豁碗滚出去两步远,双胳膊抱紧罗嫂的一条腿。

哑巴见凡奶奶倒,咧了嘴,切了牙,瞪着罗嫂。罗嫂吓了一跳。她分明看见哑巴眼里的火,烤人。哑巴弯腰抄手去搀凡奶奶。扶好凡奶奶,哑巴扭身对着罗嫂一裂大腿,晃着罗嫂就看见哑巴裆间耷拉着的灰不溜秋的东西宍宍地晃闭下眼扭过脸去。

罗嫂怕哑巴这一招。都说“瞎子狠哑巴毒”,这个又哑又傻的主儿不知深浅,只要他念头一生,没他不敢干的事。罗嫂忙赔笑,反过来求凡奶奶。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凡奶奶,咱邻里百舍的,有不好说的呢?你看哑巴这样子!别把事情弄大了,看咋收场

凡奶奶知道哑巴帮她了。哑巴总是向着她。可是,这时候也不能让哑巴胡来,事情闹大,谁都没有好处。她一只手松开罗嫂的腿,指了指哑巴哑巴见了,缓缓收了腿,扯扯裤子,盖住。

罗嫂松了一口气。

凡奶奶说:“我知道你跟村长能说进话,就求你跟村长说说,给我个‘低保’吧,我凡老嫲嫲到了阴曹地府也忘不了你的恩

“这个,”罗嫂也“这个”“这个”以后,罗嫂说:“瞅空我找他说说吧,结果是啥,可不敢保险。”

凡奶奶有了希望似的,赶紧说:“罗嫂,只要说,就有八九成。锣鼓家伙一敲,猴子就爬杆。”凡奶奶说过这话,一愣,腾出一只手来,“啪”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看我这臭嘴,放的什么屁”扇完说完,买好似的仰脸罗嫂笑“罗嫂,金口玉言就算不成,你真心说了,我也会知道,头顶三尺有神灵这人都是互换的。

罗嫂的脸一忽儿青一忽儿红,好一会儿,才正儿八经呼出一口气,放下卡腰的手,缓了缓说:是的,是的,互换的。”停了下,看看凡奶奶,又说,“祸从口出,往后说话可不敢少天无日,凡奶奶,知道吗?谁出啥事都不好。

凡奶奶心里明白,罗嫂说到底还是怕,怕把她和村长的事情捅出去。心想:反正是“出头”了,一不做二不休,这回,兴许能把“低保”的事儿办了呢。就说:“我也没多大要求,就想请你罗嫂跟村长说说,我这事儿就拜托你了!”

这个,这个”罗嫂“这个”以后,似乎答非所问地说“凡奶奶,谁不想各人都相安无事?只要都相安无事了,啥都好说。

罗嫂什么人?她懂得,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和凡奶奶连墙住着,村长隔三差五来,谁知道瞒过她哪回?这脑瓜极灵的凡奶奶可不是一般的村妇呀!咋就和她连门住呢?听她的话,哪句不掖着针藏着箭“锣鼓家伙一敲,猴子就爬杆”,明摆着是敲打我拿吃我。罗军要是回来知道了和村长的事,还不得擗了我?那个认死理的犟种能听你解释?嗨,要说这事儿,全怨我吗?你一走多长时间不回家,知道我是咋过的吗?这活谁干?这钱谁舍?这……谁给?

罗嫂脸上挂了一个说不清意味的甜丝丝微笑。弯腰去拨拉凡奶奶攥她裤腿的手。“凡奶奶听我说,知道你不容易,我保证,保准跟村长多说你的难处,求他给你办了”说着,飘过眼神,眼哑巴。

哑巴绷紧的脸仿佛也开了。

凡奶奶完全松开罗嫂,说:“罗嫂,你是好人,你一定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罗嫂说,“你就等着吧,啊”车身往家里走。

凡奶奶明白,也许,这回有望了。于是,凡奶奶就很后悔这么多年,怎么就忘了这一呢?罗嫂与村长相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村长进罗嫂家,不管白天黑天,只要在家,哪回她不知道几个人都向凡奶奶打听,她能说吗?她知道,扯这些花花绿绿的事没个好。谁不怕奸情败露?我早想到这一招兴许“低保”也不好说。这人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糊涂一世聪明一时,这会儿忽然就明白了,希望也来了。

凡奶奶难得一笑地对哑巴说:“天无绝人之路,人有旦夕祸福。姜子牙贩羊羊贱,贩猪猪贱,猪羊通贩,遇着断宰,仰天长叹,老鸹那么巧屙屎掉他嘴里,倒霉到家了,就否去泰来,最后当了西周的宰相。这回,行了吧?嗯,哑巴?牛宝七岁上被千刀万剐的害了,儿子媳妇怨我不养我罢了,也不能老我呀!也得给娘个信呀!我是恁娘哪!再生个呀!八成也生了,就是不让我知道,不让我见。怕我再……不能说出这个话,不吉利。没了你的儿子。你儿子,那也是我孙子呀!我心不疼吗?我都想替孙子死。子欲养亲不待,等着吧,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就是到了天边,你也是我生我养的,儿子!想我凡奶奶,过去我可不叫凡奶奶,我叫张莹莹,出身书香门第,高楼大院,大家闺秀一个,没承想落到了这般光景!嗨,哑巴啊,我的儿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凡奶奶一晃八十岁了!我爹我娘一晃死了七十年了!七十年,八十岁,也算是地老天荒了吧?地老天荒,天帝人皇,星转斗移,世事轮回,黄鼠狼子生老鼠,一窝不如一窝,我不如我爹我娘,你不如你爹你娘……

凡奶奶抬头看看哑巴。

哑巴还咧着大嘴,左嘴角流着口水笑

凡奶奶从褂子口袋摸出手绢,哑巴见,仍是噘嘴迎了。

凡奶奶一下,说:“哑巴呀,你不憨,你心灵着呢你就是我的哈!

夕阳真的要落下去了。西天上最后一抹红晕在那一小片空间里挣扎、徘徊,它不愿让逝去的太阳带走身上的光辉。可是谈何容易,太阳都退隐了,那浮云身上的光彩还能长久吗?

哑巴见凡奶奶看西边的天,也顺着看去。看了一会儿,哑巴张开双手,举着,摇着,朝着西边的天空大叫:“啊————

 

 

晚霞已然收尽最后一抹亮丽,夜幕拉起了帷幔村庄笼罩在影影绰绰里。没有月亮,天上的星星暂时就那么几颗,它们一律眨着好奇的眼睛,看这昏昏浊浊的世界,看这貌似一老一少的凡奶奶和哑巴。他们恢复了半个小时前的姿态:凡奶奶坐在石墩上,对站在对面的哑巴说话。凡奶奶说话不急不缓,平和优雅,只是,她手里的碗很不协调,在昏暗中虽然看不见其是否干净,但那个豁口很明显。而且,不管怎么说,她拿着的分明就是一只讨饭碗。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凡奶奶依然絮絮叨叨:“牛宝死了,被千刀万剐的害死了,害死还没法儿伸冤,那时他才七岁。七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就知道吃,知道玩,知道惹人烦。他是我的宝贝孙子呀,是我儿子的儿子。儿子媳妇都怪我,怨我没看好。他们都不管我了,不给我钱,也不种家里的地。我八十多了,哪能种动地?他们不管。他们狠心哪!孙子死了,我不心疼吗?我寻死,死又没死成,没死成就得活着,活着就要吃饭,没饭怎么吃?我怎么活?上边不给我‘五保’,也不给我‘低保’。哑巴,你说说,我该怎么办?我找罗嫂帮忙有啥不对吗?”

哑巴傻傻地笑着,转身向着路边儿,捏着两腿间的物件“呲呲”的撒尿。哑巴屙尿从来不避讳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尿完后,过来拽凡奶奶。凡奶奶歪头暼他一眼,他不拽了。

凡奶奶才更不管哑巴干啥呢,照旧说她的话,豁碗晃来晃去,眼睛却不离隔壁的院门。

天全黑来的时候,凡奶奶终于看见村长仄着身子从罗嫂的小院里出来了。她的心有些紧张,生怕村长从那边绕走,下意识地屏住气息。她好像听见时间的钟摆“嚓——嚓”的响,每响一声就重重地敲击她的心一下,让她如受酷刑如闻沼气如嚼生姜。还好,那只哈巴狗跩着屁股朝这边来了,村长也跩着屁股朝这边来了,好像罗嫂也跟来了。凡奶奶这才喘口气,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巴狗过来,在凡奶奶的脚边闻闻,抬头看一眼凡奶奶;去哑巴的脚边闻闻,看一眼哑巴。它回头看见村长朝这边走,跩着屁股继续向西走。

十七八,合黑瞎。今天阴历十八,月亮还没有出来,刚刚黑下来的天空,黑下来的大地,黑下来的村庄,有几声犬吠,留守的人们都在自家烧饭、吃饭,或者吃过饭后看看电视,做做手里的活计,极少有人出来走动。这时的这条村街上只有四个人,以及一条哈巴狗:凡奶奶坐在石墩上,哑巴站在凡奶奶一边,村长出了罗家小院挺有意味的优哉游哉走过来,还有慢悠悠跟在后边的罗嫂;那只哈巴狗已经走出去老远。

凡奶奶看见村长过来,从石墩上崴下,双手举着豁碗,与他相向跪行。跪行了几步,停下来,扭头看一眼哑巴。哑巴紧随而来,寸步不离。

村长的前脚快碰到凡奶奶的头了。

凡奶奶对着村长又磕了一个特别响的响头,才跪着直起腰,半举着那只黑不黑白不白的豁碗问:“尊敬的村长,我那事咋样?”

村长停下脚步,“噗”吐一口粘痰,说:“凡凡奶奶,这个这个还不家去饭,那个天都黑了。

凡奶奶放下左手,右手把豁碗在他面前晃了几晃,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村长呀,我要是有吃的还这样脸不脸皮不皮吗?罗嫂没捎

“话?噢,那个了。了。这个,不是我说你,凡奶奶……

“那,咋说?”

“咋说?咋说啥?不是我说你,凡奶奶

“哎吆嗨,老天爷呀!她罗嫂子呦,怎么说话不算话呢?村长呐,政府呦,我凡奶奶的事就那么难办吗?皇天大老爷呀

凡奶奶“咯噔”不说了,她的眼睛在寻找什么,就像雷达高度警惕地捕捉着可能出现的“情况”。——愣了大约十秒钟,凡奶奶举着的豁碗一个翻转,直捣村长的前裆。

村长下意识地往后一撅屁股,眼睛朝下面看,就看见了自己裤子的前开门没“关”,裤头也没穿,一股子腥不拉几的味道扑鼻而来。罗嫂也看到了,赶紧拉了一下村长。村长回转身,背对着凡奶奶和哑巴,抖着两肩,提着裤子,一边慌忙地说:“这个这个凡奶奶,那个你说的事情呢,这个罗嫂跟我说了,我看呢这个吧,你的具体情况也真特殊,我呢,我这个我打算明天就去镇里,找镇长汇报。这个嘛,这个估计吧,谁能确定你困难是真的?你说你儿子那个不问你的事儿了,谁能确定?这个吧,不是不相信你,是现在的事情吧,那个那个太不能让人相信。你儿子失踪了?报案吗?寻找吗?那个,哦,这个儿子儿媳妇他们怎么就不赡养你了?他们有义务的,这个,对吧?”

咋啦?”凡奶奶把豁碗在村长面前晃着,身子一耸一耸,稍显震怒的样子,说,“就是叫包黑断案,我的案子也假不了!我的爹呀,我的娘来我的命咋就那么苦呢……

哑巴在黑暗里瞪着眼睛,挺直了腰。

罗嫂暗中撜村长的衣角。对凡奶奶说:“凡奶奶,村长不是说了,天明了就去镇里汇报,给你办吗?

凡奶奶瞅着他们,说:汇报,汇报管用吗?一回莲花一回骨朵的,我能找着儿子还要‘低保’要‘五保’吗?他要养我我给恁什么头磨的什么牙?

巴狗见村长没跟上它,又回来,围着村长、罗嫂的脚边闻,抬起两爪扒着村长的裤腿要抱。罗嫂转过去,一脚给撩一边。巴狗“嗷”一声跑出去几步

村长弄好裤子,转过脸,对凡奶奶说:“不,不,这个这个误会了,我不在努力吗?这个吧……

“村长,照你说来,我的问题还是不能解决?要是真的不能解决,也不麻烦你了!”凡奶奶拿豁碗指指村长的裤裆,指指罗嫂,软中带硬地说,“水过留痕……

“不,不,这个,凡奶奶,这个我会给你办的。那个,这个罗嫂呢,也是俯倒身子为你说情。”

凡奶奶越发有了硬气,问他:“村长,你就说吧,到底能不能办?”

“那个那个办是没有问题的,这个都是乡里乡亲,谁有困难都是我的困难,那个呢我还能袖手旁观吗?这个要是那个,我还是人吗?”

“我能信你呢?说不是人你还是人,学牛行人赌咒发誓有啥用?骗子照行骗,坏人照作恶。”

“这个嘛,凡奶奶,话可不敢这么说,那个吧,政府怀疑你总是有根据的,对吧?这个社会呢,值得怀疑的也太多,这个这个不错吧?”

凡奶奶“嘿嘿”冷笑两声,说:“你无情是吧?那就别怪我无义!我无义呢是你无情惹的,你无情在先,我无义在后。你就别给我申报了,我不要你解决了!”

哑巴的腰越越直。

“凡奶奶,凡奶奶,这个这个我可没这么说,我一直说,在争取啊!”

“还要争取多少年?”

村长没有直接回答凡奶奶,他还想死要面子,硬着头皮再一次发问,可是他这一次问的口吻就软了许多,有点“寻找台阶下”的意思:“凡奶奶,我,这个我还要问问你,你儿子失踪了?没有音信了?不管你了?”

“还能有假!”

“这个谁能证明?”

凡奶奶指着罗嫂:“她!”

“还有呢?”

“咱庄上谁都能证明,这会儿就罗嫂一个就够了。”

罗嫂忙说:“是的,是的,我都能证明。”

村长瞅了瞅罗嫂。罗嫂用手臂碰碰村长。村长会意,说:“那好吧,这个呢,凡奶奶,我给你办了。”

凡奶奶半信半疑,拿眼睛看他。

村长又重复一句:“这个呢,‘低保’呢,我给你办。”

凡奶奶进一步追问:“真的?”

“凡奶奶,还有假?你的事情呢,这个就这样定了,这个嘛就定了。”

“啥时候开始?”

“那个下月吧。”

“今天——十”凡奶奶低头手指“还有十天,不对,这个月小进,还有十天。这十一天,怎么过?我一口吃的也没有。抬起头,又问,“不汇报镇上了?不要镇上批了?

“这个嘛,这个估计没问题,镇长,那个镇长也不会反对吧?镇长说过的,群众的事嘛,要积极办好。凡奶奶这个事,镇长能不同意?那个吧,你放心,下月开始,这个我说的!”

凡奶奶疑惑着眼光,不眨地看他们。

村长拉了拉罗嫂,罗嫂愣了一下,马上说:

“哎哟,村长,我得替凡奶奶谢谢你啦!凡奶奶,咱呢,都是老邻居了。村长呢,也是好人,给你解决了这么大困难。我呢,也帮你说了那么多好话。大家呢,低头不见抬头见,可不能生反了。咱可不能扯老婆舌子,说张家道李家,说这个的是那个的非。俗话说,话不传六耳。凡奶奶呢,咱话撂在这儿,你的事情也办好了,人不图报恩但求没有是非,你说是吧?有些事情呢说出去可不好,大家呢都不好,你呢‘低保’也保不住,可不值得呢!”

凡奶奶肚里清水一样明镜。她说:“罗嫂,放心吧,你也不要敲山震虎,你看你凡奶奶是那样的人吗?”

“哎哟哟,凡奶奶真不亏大家户出来的人”罗嫂搓着手,弯腰真真假假的笑嘻嘻看着凡奶奶说。

凡奶奶说:“恁都把心装肚里吧。”

罗嫂说:“俺最信得过凡奶奶了。”

村长说:“就这样吧,这个呢,凡奶奶,快进屋吃饭吧。”

罗嫂说:“凡奶奶,好好活着,村长向着你呢!”

这时,哈巴狗走过来抓罗嫂的上衣。罗嫂抄起它,亲一下,抱着。

村长要过哈巴狗,放地上,对它说:“去去,先走吧!”哈巴狗听话的向西跑了。然后,村长朝罗嫂努努嘴。

罗嫂对着村长的脸亲昵的“哼”了一声,伸手捣了他一把,就一东一西都走了。

 

 

凡奶奶看他们走了,“噗通”又伏地磕头,朝村长去的方向,撞得地面乱颤,口里“呜噜呜噜”念叨着,念叨的什么,恐怕谁也听不清。那只豁碗在她手里颤抖着,碗里依旧什么都没有。

哑巴忽然就两手去腰里摸索起来,摸索了半天,掏出半块饼,眯笑着看了一会儿,极小心地放在凡奶奶抖动的豁碗里。

凡奶奶端平了,就着别处飘来的灯光,看碗里的半块饼,看哑巴痴呆的脸。

村长的哈巴狗又溜回来,到凡奶奶跟前,嗅嗅她豁碗里的饼,还仰起鼻子闻,仿佛在品那饼的味儿,然后对着凡奶奶“汪汪”叫了三四声,折身跑了。

凡奶奶看了看哈巴狗跑去的身影,又看了看碗里的饼,看着看着,忽然可着喉咙,也不知道是在问谁:“他是真是假?是真是假?谁知他是真是假啊?他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凭什么信他?牛宝就是信了才被那些千刀万剐的才被害死了!我怎么信他?怎么信他?怎—么—信—他?!

随后,凡奶奶瞪大眼睛,在月亮还没有升起的黑天里都能看出,她的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两三倍,死死地盯着哑巴。盯了好一会儿,突然扑到,把豁碗扔出老远,碗里的半块饼也不知去向,狠命地向哑巴“嗵嗵嗵”磕起头来。

凡奶奶额头沾了泥,血洇出来,土红乎乎一片,染红整个脸颊。

哑巴“啊啊”的像是哭了。

    

         2018925日草,1018改定于南通崇川区世濠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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