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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难武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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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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蚌人

蚌人

整个事件像一场黑色的巨大的阴暗的噩梦。

四年以来,种种迹象表明a得了一种罕见的病症,他的肉体逐渐衰弱,他的精神变得萎顿,更加怪异的是,他的柔软的身体像蚌和贝类一样滋长出珍珠来。

那些异物扎根在他的体内,扎根在任何能想见的地方,像是野草一样放荡地生长,挤压着他那些皮肉、骨头和穿孔的内脏,使得他痛苦不堪。

这一天,他从迷蒙的梦境中醒来,感到一阵来自身体内部的剧烈的抽痛,仿佛要把他像洋葱一样层层剥开似的。

他别扭地从床上抬起头,那双呆滞的鱼般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仿佛猛兽一般火烈的阳光。

他感到一阵急促的眩晕,在强烈的刺激下恢复了清醒。

他发觉自己正躺在医院里。

夏日里的午后,空气潮湿闷热。

病房里空荡荡的。门的侧面是个带盥洗台的卫生间,几张榆木椅子堆放在靠近窗户的一面,机械钟表挂在墙面上。

悬挂式风扇的扇翼不和谐地旋转着,让人感到摇摇欲坠的恐慌。他独自躺在墙角白漆色的支架床上,像一条僵硬的蛇。

“老天爷,我为什么要受这些罪呢……”他默默地想。

他记起昨天刚进行了一场手术。医生从他的身体里取出了六颗大小不一的珍珠。

这六颗珍珠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困扰。其中有两颗恰好就长在他的腋窝里,硌着他两边的关节,这使他不管干什么绝对都不舒服。

至于其他的,一颗像鸡眼一样长在他的脚心,让人家都以为他是个跛子。

一颗像是海滩上的礁石,杵在他的直肠里,碍着他的排泄。

一颗像是抛向海洋的大锚,牢牢地钉在他的肺里,搞得他气喘吁吁。

而最后一颗,那颗珍珠就赖在他的鼻腔里,他吸气的时候,便深切感受到那颗异物钻进自己的头脑。

手术从早晨一直持续到傍晚,他们不得不割开他的身体,把那些珍珠一个个扣出来,到后来,不光是医生觉得累的厉害,就连他自己感觉也累的厉害。

“老天爷,我为什么要受这些别扭,遭这些罪呢?生活中没有一件如意的事情。”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反复地发问。

他瘪鼓着眼打量着自己的身体。那些白色被褥之下,他的身体像只蛰伏小兽微微喘息着,那些肢体不安分地拧动,或许是麻药的力量未完全消散,肢体尚且麻木——麻醉物从静脉注射入他的身体,随着供血进入脑物质中——他感到像喝了劣酒一般,眼前的图影伴随着阵阵晕眩变得不真切,那些皮肉包裹下的骨骼像是曝干的中空的竹子,而关节中充满了粗糙的沙粒,使他的活动变成空前艰难的运动。

“我在干什么,我要打起精神来才行,马上三点钟我的经纪人就要来了,他会负责把从我身体里取出的珍珠估价,再卖到适合它们的地方去。”他想着。

“我必须把那些珍珠变卖出去,还有一大家子等着养活呢。”他毫无办法地想,“我的父母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我总不成指望他们去挣钱。让还在上学的小孩去挣钱更加不可取。”

于是他抬起头,盯着墙上的表盘。挂钟发出机械的,刻板的响声,有条不紊地行进着。

“我不得不把那些珍珠卖出去,这些珠子成色出众,很可能会卖个好价钱,况且我的经纪人是个效率很高的人,事情只要经他的手,便稳重妥贴。”他进一步想,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真是一场繁重的劳役。我无时无刻不在遭受折磨,我越来越劳累,那些珠子却越长越多,这快把我搞疯了。”他又这样想,“比起我本人,那些珠子倒是越卖越好……但是就像你看到的,对我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是徒劳无益,那些从我身体里弄出来的珠子被做成精美的首饰,穿戴在别人的脖子上,手腕上,倒真是件漂亮讨喜的小玩意,但他们根本无法理会,我本人却还躺在医院里受罪哩。”

“这搞得就像只有那些珠子是有价值的东西,而我本人却可有可无,只好像是破烂一样被丢在一旁。”他感到惶惑而又无力。

“总之,别再埋怨啦,这样可不好,一个成年人就应该尽到他所有的责任才行。”他无奈地想。

“现在已经三点一刻了,我的经纪人怎么还没来,他不是一个迟到的人,或许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他再次确认表上的时间,感到些许的不安。

“要是人家说我是个好吃懒做的埋怨鬼,我可坚决不会同意。这种话根本是毫无根据的的诬蔑,难道我不是无时无刻都在工作吗?”他感到无比的悲哀。

“难道我不是无时无刻不在工作吗……我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进行下去,毕竟我只要把这件事情办好,人家就没必要说我的闲话啦。”他想着。

“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全都是为了家庭。或许今天会有人来看我,我的妹妹,或者是我的妻子,可能他们两个都会来也说不准,好让他们告诉我家庭的境况,唉,我对这个家是越来越不了解了……”他又考虑着。

“我不常在家里……我所待的地方就是医院,搞不好,这已经变成我的工作岗位啦,我每天待在医院里,就像罐头工人每天待在罐头工厂里,推销员每天待在零售品商店里,圈养的猴子每天待在动物园的笼子里……这些倒是都是合情合理的工作……”

“我有点饿了,或许我的妹妹很快就会送鸡汤过来……要是在之前,她每天都会把那饱含温暖的肉汤盛到我面前,可是近一年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真想念那些漂浮着油花的盛满炖的透烂的鸡肉和炖的透面的栗子的鸡汤。只要用力地嘬了一口,滚烫的液体便会在的牙齿和舌蕾上化开……”

“不过我很快就能回去了。我听说家里换了一架崭新沙发。真是好极了,高级的皮料,顶尖的制作工艺,真是精美又舒适……只有上等人才配的上这样的沙发,而每当家庭聚会展开的时候——我虽然不在场,但却可以想见——所有人看到这样一张华丽的沙发,他们都惊呆了,于是那些太太们露出艳羡的目光,而那些先生们的言行举动都充满了尊敬。”他想着。

“而我的妹妹和我的女儿,他们可以去上更好的学校,这是应该的,实实在在地说,这可真是件好事——如此说来还要多亏了那些珠子——他们会从经济大学和政治大学毕业,成为体面的人,要是运气好的话,便可开一家养殖贝类的工厂,那些长着贝壳的可怜的小东西将取代我生产珍珠,这听起来对我是一件有益的事情,还蛮有奔头的。”他想着。

这时,a突然沉默了。

他怔怔地望着窗外太阳晒的红郁郁的槐树叶子,那些波浪状叶缘在烈日下炙烤下蜷曲着,散发出焦沉沉的气味。

一只蝉颤巍巍的从枝头跌下,他的视线也随之一同坠落到泥土里。那只蝉像一颗铁锅中翻炒的大黄豆,在泥土地里颠儿颠儿地滚出几圈,消失在树的背阴处。

“它大概是死了。”他想,“它一定是被太阳晒昏头了,掉下去,就死了。”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而激动,那只瘦长的脑袋像一只烧开的水壶,那皱巴巴的额头上沁出汗珠。

他赶忙把那些装满珍珠的小口袋拿出来抖弄着,那些明亮光滑的圆球一个个地滚到他的掌心里,像是阳光下晶莹剔透的冰块儿,散发着迷人的光色。

一,二,三,四,五,六,一个不少。

他的手紧紧攥着那些美丽的珠子,仿佛是把握着自己的命运一般谨慎而又庄重,他感受到皮肤上传达出的冰冷的温度,他的皮肤渗出汗水,浸润着那些珍珠的表面,将它们润色的油亮光滑。

他感到异样的心安。他的抱怨和控诉无比的乏力,一旦离了这些美丽的小珠子,可就够他受的啦,万万不能丢了!

他是无比被动却又无可奈何,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那恐怕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儿了,他只好继续循规蹈矩地,谨小慎微地,忍气吞声地,任由人家来规划他。

他继续等待下去。

但等到六点钟的时候,始终没有人来,不管是他的经纪人,又或是他的妹妹,妻子,或是任何人,他们似乎彻底把他给忘了。

他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起来。

天渐渐黑了。冰冷的病房像一个黑色的匣子,渐渐的,静悄悄的,沉入深寂的海。

他感到一阵奇异的骚动,手心发痒。

当他展开手心时,这个可怜的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那些珍珠像是黄豆,豌豆,蚕豆以及任何豆类植物一样,长出细长的尾巴来——它们耽搁了太久,已经发芽了。

“这可……这可……”他的嘴唇发紫,那双鱼一样的眼球像是坍塌一般凹陷下去。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空虚,像架巨大的抽气机一样,把他一下子抽干了。

直到八点钟的时候,医院的护士来了,她们带着冷峻而严酷的语调,向他宣布:“先生,恐怕有一件事情我们必须得向您说明……您的住院的费用还未上交,而这笔费恐怕已经迫在眉睫了……不然的话恐怕医院无法办理相继的手续,换句话说,恐怕您今晚就得离开这里。”

于是庄严的命令下达了,a只有服从。

a无可奈何地强支撑起身体——感到来自身体内部的令人窒息的疼痛——缓慢地从床上坐起,蹩蹴着腿,一步步地,拖沓着——在护士逼视的目光中——走到卫生间的洗手台边,他呆滞地望着面前的镜子,虚浮的灯光下,反映着他蜡黄的皮肤和孱弱的躯骸。

他深深地低下了头,把头伸进水池里——在她们惊讶的目光中,他的身体开始变形——他一头扎进下水管道,顺着那些漫长的金属管道,游进了一片浅洼的湿地,他扑在金色的水稻的浪潮中,那些浸透着稻田香气的泥水如同流动的酒浆,饱满的稻穗沉甸甸地弯进水里,他嘬食着香甜甜的稻米,扭动自己如同鲶鱼一般的身体,钻进黏糊糊,滑溜溜的饱含滋养的腐殖质的土壤里,包裹在那些松暖的泥土当中,他感到了空前的自由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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