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驴之年

2015年秋天那阵，刘兰花非闹着要跟老祖分家单过。马行远也是叫闹得够够够够的了，也不表态支持也不表态反对。马行远他大大（父亲）就提溜着长烟袋，跟他对着头喷云吐雾：“行远啊，赶上了政策咱得执行啊！”

马行远闷着头不软不硬地回道：“这不是把俺当成了个配种的牲事了吗？这日子正过得好好的，再说您孙女子眼看大学就要毕业了，不叫人笑话俺吗？”

“笑话啥？咱这是执行国家政策！谁敢笑话？”

刘兰花搭腔了：“大大，眼瞅着俺也快退休了。再说闺女就不是传后人了？”

老头子咳嗽两声，说：“恁（你）看看恁娘那个样吧，她强了一辈子，可打孙女红梅一出生，就再没在人场上出头露面回。”

“这话说的，俺生个闺女就见不得人了？！”

“也不是那意思，俺们也不是老封建，这不是政策放开了么！俺们是替恁着想，不也没多说啥么！”

“言语的还少？照俺娘原来那个叨叨法，俺得和行远辞去公职，两手空空跑海南岛躲避着生二胎去。俺又不是个生孩子的机器！早知道也搬城里去，这待农村生活还真没法治了！”

闹归闹，搁不住老人成天家地叨叨，最后马行远和老婆只好无奈地横下心来备孕二宝。从此夫妻俩就踏上了寻找老中医、老神仙的漫漫长路。等到取经归来，把犄角旮旯里淘来的民间秘方、灵丹妙药吃了可可不下两年，刘兰花补得那是浑身通红，印堂发亮，可还是没个动静。婆婆成天家盯着儿媳子的肚子，眼珠子急得直往外冒血丝子，一天八百遍就跟念经似的咕囔“就算下个蛋也好呀也好呀好呀……”。两位老祖虔诚地跑遍了本县所有的寺庙神社，见庙烧香、见神磕头——最后也不知道是哪位神明显了灵，2017年春上有天，刘兰花拿着个纸条一声尖叫，吓得马行远差点把魂都丢了。

“给你点颜色瞅瞅！”

马行远看罢，突然觉得心里边暖烘烘的，直接要淌眼泪。寻思啊：“这活到了四十五，人生可又要重来一遍了！”

刘兰花说：“别高兴得太早，红梅知道了，还不知道什么态度来。”

马行远就给红梅打电话了：“红梅啊，跟你说个事，你得有思想准备。”

红梅说：“你别和我绕圈子了，是不是哪吒来了？”

“哪吒？”

“啊，以为我不知道。俺妈要不是怀了个哪吒，怎么能这么晚才见动静？哼！”

“那你什么意见？”

“俺没意见，恁老两口子也没什么巨额财产，俺也用不着和弟弟（妹妹）商量在恁临终时拔不拔针管，反正毕业后我再也不回老家的。”

刘兰花接过电话教训说：“你这死孩子没大没小的！俺可等着你养老来！恁爹可等着女婿送酒来！”

“娘来，你就是我人生的反面教材。俺可不想当一辈子家庭妇女，就知道生孩子做饭。再说了，你们把我供应着上了这么些年学，就为了给俺大大混酒喝？”

刘兰花对马行远说：“养孩子懂知识有什么好啊？这可不是养了个反贼！”

婆婆的眼探照灯一样的炯炯有神，紧盯着刘兰花的肚子一天天滚圆起来，于是四处淘换飞鸡（散养鸡）和笨蛋（笨鸡蛋），连煮带炖搞得厨房里上下左右都油腻不堪。她公公呢？下了一辈子庄户地，这一年是一点农药化肥都不使了，光捣鼓绿色有机无公害了，甚至地里有个卡啦（土疙瘩）也全靠手捏。结果等到刘兰花临产那阵，老两口子都累倒了，一个高血压并发心脏病，一个在地里摔伤了。四口人在市医院进行了大会师，马行远一刻不闲马不停蹄三个病房轮流跑，折腾得是马瘦毛长、又馊又臭。巧不巧正赶上他们单位有暗访，因为他请假太多，又叫在系统内处分了个通报，年终奖和评职称算是指望不上了。

马行远强打着精神，迷迷瞪瞪签了几十张手术同意书。他坐在产房外的长椅上，目不转睛盯着窗外新建楼房广告走神：你未来的家，仅售18888元每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觉得自己就跟在梦里一样听到一声呼唤：

“刘兰花家属！生了！”

马行远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他本来准备应承几声，却听到自己从胸腔里发出一阵阵怪叫，就像驴子一样在歇斯底里地嚎着。

2019.0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