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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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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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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子里的孤独客

远方

正午时分,邮电局休息室门外的小院里,白晃晃的阳光从两株大香樟树间投射下来。干巴巴的水泥地面上,几处破裂的地方,挨挨挤挤生着的小飞蓬和刺苋菜,现在都被阳光炙烤得耷拉着叶子。很久没人清扫过,地面随处是烟蒂、果皮和其他生活垃圾。灰尘夹杂干枯的落叶和纸屑,在院子里回旋飞舞不停。原来因为墙皮剥落而显得斑斑驳驳的围墙上,现在满是一片灰黑色的皱纹,那上面的苔藓都干枯了,在墙上一小块一小块卷了起来。热风一阵阵吹拂着高大的香樟树,枝叶摇摆不定,瑟瑟发抖。

小镇这时已经安静多了。吃过午饭的人们,这时候也应该多在家中休息,锯木厂单调刺耳的嘶嘶声停住了,树上的嘒嘒蝉鸣又响了起来。这反而加深了昏昏欲睡的气氛。街上好像只有几个放暑假后玩得像收缰不住的野马一样的小孩子,还在到处乱窜乱跑,不时打闹尖叫着,弄出些动静,间或听得到大人们粗鲁的斥责声。

每到这个时候,都是这样。那个胖子的两臂枕在脑后,仰躺在几张临时拼接起来的矮凳上。脸上一幅超然物外的神情,呼噜噜呼噜噜睡着了。他在这时节没有什么时候是精神的,总像睡眠严重不足的样子,何况这么炎热的中午呢?遇到有人找他,要推好几次他才会醒过来,即便醒来,也是好像还在梦里,眼角粘着似乎永远擦不掉的两粒眼屎,嘴角还流出叫人恶心的口水,好几次这情景都惹得她一阵哈哈大笑。她对他是又厌恶,又轻蔑,甚至会因此生出一丝优越感来——因为有了这样一种人的陪衬,才让她觉得她还有值得庆幸的地方——她终究还没有活成“那个样子”。但同时她也惘然若失,她竟然跟这些人生活在一起。总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复杂的落寞感觉。

自打她毕业后被分配到这偏僻的邮局里面来,她老是觉得对自己的生活原来抱有的期望一下子就破灭了。失望和厌倦就像是她的影子一样时时刻刻跟着她。她不明白从哪里来的一个念头,就是在她面前展开的未来生活,正像她眼前的那堵灰暗的墙壁。她不应该生活在这灰暗的墙壁所包围的世界里——生活在“这个背时的小镇”,她应该离开“这里”,远远的到更大的地方去----她需要一个“远方的更大的舞台”来展示一下自己。

但是她没法离开这里。她就像是一株被移植到这里的植物,好像是已经紧紧地和这里的生活融为一体。那个离开的念头,多年无望后,现在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向往了,就像是她思想里的一个遗迹,残存下来,也仅仅不过是见证了她往昔有过也一度追求过的梦想而已。

多年以来,她理智的学会了屈服于生活,放弃她那些少女时代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并且开始嘲笑自己原来的天真。但是在内心里,她还是没有完全否定原来的自己。那就是,她越来越觉得,她与这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她没法真正像周围的这些人那样子生活,并且安于这种生活。但她又很迷惑,她其实也跟他们一样的生活,她知道这是苟且,知道她并没有不同于他们的地方。她自己也奇怪自己:我要怎样的生活呢?我要的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她脑子里空空如也,并没有具体的计划,或者哪怕是一种模糊的但新奇的生活情景。她只是在一种麻木的状态里面挨过一天又一天而已,同时隐隐约约感到在等待着什么即将来到的人生转折——她就是在这种自我安慰里面混日子。她也很清楚这一点,但她对此一点也无能为力,虽然不时会感到一种不那么明显的焦虑。

这是大暑节后,热浪叫人不敢出门。她感到莫名其妙的烦躁和疲惫不堪,好像不知从哪里来的有种难言的压抑。她坐在休息室门边一张桌面破损满是划痕的废弃了的办公桌前,一手支起下颌,一手无聊的绕着卷曲的金色发梢。怔怔的望着窗外,头顶的风扇吱呀吱呀旋转不停。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目光重又投到那面前的墙壁上,怔怔的盯住两个熟悉的斑点,灰色的略近于椭圆的斑点,是渗的水纹呢,是霉斑呢----(好像一大一小两枚蛋呢,)还是个......长久想不出另一个比喻来,她的修得弯曲的细长的眉蹙起来了,什么也不像,像什么呢?没有瞳人的巨眼,睁得再大,却什么都看不见。地图?这个死胖子!

她笑了。是的,记起来了,就是这个死胖子说的。仿佛有一道光掠过她幽暗的脑海,一下子照亮了那些渐渐沉没的琐碎往事。她不禁又想起小解来。小解是邮局旁边幼儿园的老师,这个女人真是漂亮,鹅蛋脸,长发,笑起来有两个迷人的酒涡。一个酒涡五百万,两个酒涡一千万,“千万富翁”就是她的绰号。她总爱笑。这绰号就是眼前这睡觉流口水的胖子起的。

胖子就是这样的人。在小解还没开始跟小章谈朋友的时候,就经常拿他们开涮,开些粗俗的玩笑。他几乎天天打趣小章:“眼镜,昨夜又梦到“千万富翁”了吧?一大早就洗短裤,百分之百是画地图了吧?”那时他跟小解才刚刚有点意思,打算开始谈朋友。小章人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国字脸,五官端正俊秀,是个温柔敦厚美男子,家庭背景也不错,老爸做过几任镇长。他可惜读书不行,靠拉关系,才勉强进了这家邮局。但他人还是很不错的,谦虚谨慎,说话从来都不大声。他跟小解也可以说是很般配的一对。然而胖子是不顾场合的人,当着什么人都问小章,包括她在场,胖子也毫无顾忌。在他看来,这并不关乎羞耻,只是滑稽,有趣。他喜欢叫人忽然就掉到那种类似羞辱的陷阱里,然后得意的捧腹哈哈大笑,并觉得这一切并没什么了不起。所以他也无数次被人捉弄,午休时忽然跌到地上,眼睛被人拿水笔画上眼镜,或嘴上画上胡子,等等,让他出丑。他的世界好像就没有沉重那一说。他也不放过任何人,她,小解,甚至于她后来的老公有时过来都会被他“拌拌小菜”,“调调口胃”。当然,他骚扰得最多的还是就在旁边经常会过来的的小解。

“千万富翁,今儿请你看电影,去不去啊?”胖子老是厚颜无耻的涎着脸问来找小章的小解。

“去你的,没你的事。你屋里的堂客在隔壁做头发,叫你小心点!人家早名花有主了,这辈子轮不上你献殷勤了。”

“嘿嘿,看你这个人咯!我邀她是我的事,莫不是没邀你你不舒服?”

她白了胖子一眼,一脸鄙夷:“不照下镜子!德性!稀罕你的!”

胖子和小解就都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呢,她虽然说不出的厌烦了这里的生活,但是她渐渐陷进了安心于熟悉的一切。这熟悉的一切使她好像心里有了某种依恋,她究竟依恋的是什么?她自己从来没有思考过。抱怨已经是口号似的牢骚。她向小解也多次说起过,她怎么就落在了要在这么个“背时的”小镇里过一辈子。她多想要出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外面的大世界,究竟有个怎样的大世界?

她打结婚以来,最远也就到过省会,离这“背时的”小镇,大概也就三百多公里。但那里的人过日子,似乎跟这里就有所不同,不同在哪里呢?她也说不太清。既然是“大世界”,那就得是楼多,人多,车多,街多,场面多,聚集在一起的这一切,共同造成了一种新的氛围,一种时时刻刻都可能出现新鲜事物的氛围。人在那里如此渺小,所面对的是如此多的新奇的东西,远远不是这偏僻闭塞的小地方所能比拟的。紧张而活泼的人群,五光十色的生活,无数的机遇和挑战,这绝不是这个偏僻的,“背时的”小镇所能拥有的,这里少掉的就是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欣向荣的气象吧。她甚至于无数次想像过,她置身在那样一个繁华的都市,穿梭于那些灯火通明的街道时的情景。那地方甚至不像是省会。应该比省会更要繁华一些,遥远一些。她无意间就想起了某个曾经迷恋过她的人。如果她当初是另一种选择,那么,她的生活又会是怎样子的呢?在那远方,就会有另一个她,会在过着另一种迥然不同的生活吗?

但她又害怕那种种不确定性,像面对无垠的大海,害怕淹死一样。这就是生活的矛盾,无聊而又真实,倦怠而又忧伤。

往常,她们都还没有结婚时,她老喜欢和小解呆在一起。她那时候又妒忌小解长得漂亮,又老愿意跟她形影不离——男人们总是有意无意来找小解,似乎总是看见她们两个在一起。她们好像有时还是很谈得来的。诸如,聊聊彼此的心里话,也像一帮家庭妇女一样拉拉家常,也评头论足新上身的衣裳,鞋子。假日里一起乘车到县城去逛街,顺带买点化妆品啊内衣啊一类的东西。她特别喜欢谈到周围那些年青男子,品评哪些人品格如何如何,哪些老成,那些轻浮,哪些小器,哪些慷慨。她还透露了她的秘密,一段没有结果的恋情。一个追求了她很久的同学,只是因为他长得一般,家境也不是太好,所以她一直就对他没有动过什么感情。她觉得她似乎不可能爱上他,她拒绝了他很多次,但他似乎毫不气馁。直到她结婚前,他还来找过她。他后来似乎在沿海一带打工,而他本来是有工作的。只是单位不行,他停薪留职出去了,想“闯一闯”。她没有告诉他她要结婚的事。只是不愿意伤他的心。他后来还给她从很远的地方寄来了一套夏天的衣服,里面有一件草绿色的连衣裙,很漂亮。她收到了,一直放在那里,只是偶尔拿出来比一比,但终于没有穿。很多年没有他的音信了,以前,通讯还不发达的时候,他写了多少信给她啊,她好像只是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回了他寥寥几封。他应该也成家了吧?也许,他还在努力拼搏,有朝一日,他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吗?啊,那将是怎样的情形呢?她摇摇头,表示不可理解。还有一些谈话,涉及有些镇上家庭的丑闻,各种的流言蜚语,等等,都是她喜欢的话题。她都奇怪她怎么老是对这些别人的隐私之类的很感兴趣。并总是喜欢跟人家刺探这些,讨论这些,乐此不疲。但很明显看得出来小解却不喜欢这些,她多半含笑应着,似听非听,不大答话。有时答非所问,有时又显得难为情——说实话,在不背后议论人是非这一点上面,她从心里真有点佩服小解——这并不关乎结婚没结婚——她一直就是做不到这一点。她有时甚至因为做不到自敛而会生出一种可笑的忌恨来——看来小解的涵养功夫真比她要好多了,一想到这点,她就很不能平静。她也偶尔自省,但这都无济于事,她感到的是一种失落加上强烈的妒忌之情——小解不仅人长得比她漂亮,而且性情也比她更温柔贤惠——多少年轻男子或明或暗的喜欢她啊!甚至是如今跟她结婚的老公,当时也在那追求小解的行列里面,这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就是这一点始终让她耿耿于怀。当小解偶尔问起她未来的老公的时候,她以为是她对他有了意思。她暗地里紧张,多次提起她打听来的他的私事,她夸大他的坏脾气,近乎轻浮的品性,甚至都可以说诽谤他的人格与生活作风,把他说成是一个花花公子,流氓无赖一般的脚色。但最后恰恰是她跟这样一个人结了婚。她努力的玩弄这些小心眼,自以为得计,让自己觉得自己并不比小解差到哪里去。这就是未婚前她和小解的友情后面的全部真实。

她只能认定,自己最终赢得了老公的心。也就是自己最终赢得了爱情。虽则现在这两个字,叫她觉得好笑,就像是欺骗小孩子许诺的谎言一般。她内心里清楚老公怎么想,他究竟会更喜欢谁呢?她会不知道?她想到这一点就有点莫名其妙的恼怒。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有一段时间里,这种恼怒发作往往让她情绪失控。她埋天怨地,数落老公,自怨自艾,恨自己落在这“背时”的小镇里,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她,懂得她,能够成为她的知己,更不要谈什么欣赏她,赞美她了。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哪里来的一股怒气,这是冲哪个来的呢?她仅仅是嫉妒发作吗?还是深深陷在了人生的挫败感里面而沮丧万分?她似乎不会承认而且朝那一方面想一想——她究竟只是一个平庸的女子,并不比别人出色一些。她只是一个庸俗的有点喜欢做白日梦并自命不凡的女子——她能甘心承认这一点?固然她是平庸的,但她也认为自己是高于周围的平庸之辈的——这不仅仅是她有着模模糊糊的人生渴望和向往,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起码要在某一方面凌驾他人之上的渴望与向往——这就是她根深蒂固的想法。她得有优越感,优越感才能让她生活得下去,超越这让她觉得憋屈的生活,这才是她的心理真实!她甚至于尖刻的拿孩子说事。“怎么样?娶了我你不后悔吧?给你生了个小子。你要是娶了某某人,看看他们家里人——到现在他们家里急成什么样子。上次我还碰见他们家里的婆婆到灵泉寺去进香呢!是拜送子观音去的吧?”

老公不以为然的白了她一眼,语气有点生硬地说:“你就不能蓄点口德?这是谁的问题还难说呢!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小解不行?”

“这是你说的喔,我可没提某某人的大名!”

她当然清楚她心里的那种忌恨。

她是什么时候不再跟小解那么亲密的交往的呢?婚后?不,是结婚前。是她跟她老公粘在了一起后,就不再跟小解来往了。

她想像自己是一只靠着光源结网的蜘蛛,捕获了猎物后就带上猎物直奔黑暗的网角去了。那时候老公被套住了,真的,紧紧的被套住了。她自己倒是洋洋得意的,她知道,很多事情的发展和结果,往往取决于一种看似是偶然的事件。他们不得不奉子成婚。因为这一点,他们一直被死胖子讥笑了好几年。

在那几年里,她真的有一种幻觉:幸福离她是多么近啊——如果她有过幸福的感觉的话,她那时候应该就最接近它了。是的,最接近。她安安稳稳的睡在老公的臂弯里,身体也有点发福了。脸大了起来,红润如苹果,胸脯也格外丰满。她感到舒适,偶尔小感冒一下,吞着老公给冲的糖水下药丸,都觉得无限甜蜜。她甚至喜欢在家里没事时读上几页《读者》,《知音》。为那些甜甜蜜蜜的温馨小故事会心一笑,为一些华丽空洞的小伤感而轻轻叹息。她欣赏那些波希米亚风的情调,花里胡哨的文字啦,无病呻吟的歌曲啦,以为那就是才情,艺术。她其实迷恋那种做作的风格,想象那种氛围,轻飘飘的,慵懒的,无所作为的。她都觉得有点满意这种生活了。但直到有一天她心理的这种类似虚幻的感觉又开始崩溃。

那是她婚后第六年吧,有一回小解到邮电局来找小章,她坐在工作台边,隔着玻璃一眼就看到了小解手腕上的一块表。她不由得心里一沉。说不清是一种什么预感,她的目光一直没有从那手表上挪开——那是一块跟她老公出远差后从外地带回来送给她的时尚手表一模一样的手表!她笑吟吟的惊讶的“哟”了一声,假装亲热的问道:“小解,手表哪里买的啊?真好看!”

小解呢,抬抬手腕,目光瞟了一眼那块手表,轻描淡写的说:“朋友送的。”

“小章买的?”

“不是。”

“喔,还有这么好的朋友啊!谁啊?”

“你不认得。”

“真的很好看,是在哪里买的?”

“没有问他,不知道。”

她得意洋洋地举起手臂,那块手表像一面旗帜一样亮了出来,她哈哈笑着问:“是不是跟我的一模一样?”

小解也吃了一惊,她睁大眼睛望着她,一脸疑惑的表情。“你在哪里买的?真是一模一样啊!”

“我老公送我的!”她甚至都有点炫耀的口吻了。“他出远差带回来给我的,你那块也应该不是这附近买的吧?”

小解正要开口说什么,就在这时她未婚夫小章出来把她接了进去。她终究没有得出什么结果,心里有点不大高兴。以为小解是故意不告诉她是谁买给她的,但同时又疑心自己猜疑得是否有点过头了。小解这人,可不是个好炫耀和喜欢出风头的人,她一贯知道如此。但她似乎有意无意间总是对她有点成见似的,这她自己很清楚,也很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成见。女人嘛,一旦有了心结,就是永远不会解开的。可是,这块手表,这块朋友送的手表,这个朋友,她不认识的朋友,叫她放心不下。像是忽然从心灵的深水里面冒出来的一片阴影,你被吓了一跳,然后你就会千方百计总希望弄清楚那是一个潜伏着的什么样的怪物。

她挖空心思追问老公一共买了几块手表,是在哪里买的,有没有托人家随便买来糊弄她,等等,等等。老公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不讨好的冤屈和不耐烦。她心里揣度他是否演戏给她看,借以掩盖一些事实,同时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可能真是疑心生暗鬼,想得太多了。但从此她开始像一个侦探一样,关心起老公的行踪,她对于老公的任何不正常的蛛丝马迹都反反复复仔细推敲,希求弄清其中的真情。她以为时时刻刻被她老公所蒙蔽,她要自求真相。她自己嘲笑自己神经兮兮,捕风捉影,但是内心里却不住的警醒自己:她一定有什么事情是被蒙蔽了,这在任何一家里,任何一对夫妻之间都有可能相互欺骗。这不是什么秘密。在她周围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所以也使她心绪开始灰暗。她甚至固执地以为手表一事意味深长,绝不是那么简单的偶然。她对小解的憎恨渐渐形诸言语。当然这是在她和老公的谈话里凡是提及小解的时候,甚至连小章也被骂为“一个窝囊废。”她开始强烈反对老公到小解家去打麻将,但后来她偶然发现在别人家凑一桌麻将的人里竟然就有老公和小解时,她的猜疑就毫不犹豫的朝向那使她绝望的方向坐实。她相信她的猜测,她开始频频跟着老公出门,她尽管不喜欢打麻将,但也一定要看着这个不能再使她相信的男人。她要让他规规矩矩。但是她上班时,她再也管不了那么多,鞭长莫及,谁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变得焦虑和狂躁,如同更年期的女人。一点小事不如意,就会来气。

她病倒过一次。差不多就是当她听说小解怀了孕那个时候不久以后。当她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惊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来,她跟别人一样觉得这事情意味深长。不是据说县城里的医生诊断后背地里流传说他们夫妇因为男方的问题没法生育的吗?这下可好,竟然能生了。但事实就是这样子吗?她像是崩溃了,但是没有人知道她那冰凉的内心里是如何想的。

她不知道怎么就得了急病,住进了医院。老公没日没夜地照顾她,面容憔悴。一下子就从她心里涌起了自责和愧疚。她对这个男人又要刮目相看了。他是爱她的,当然,其实是他不得不爱她——生活就是如此。她如此真实地感觉到了他是真心依赖她的,他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蛛丝马迹。她显然是在徒然地自己折磨自己。

但一旦她出院在家休养,她又差不多陷进了往昔的泥潭。她的猜疑的病态心理又发作了。但怨妇的情绪因一遍遍不时发作而渐渐倦怠了,麻木了,平息了。就像是不断被绷紧的橡皮筋,渐渐的因疲劳而变得松弛了。她好像从琐碎庸俗的生活里超脱了出来,她觉得她比以前更懂得了什么叫做真实的生活。流水汇入深潭,波浪消失,暗流只在深水里激荡,而水面反而是看起来平静多了。

几年下来,她原先绷紧的情绪之弦松弛了,思想也开始变得更加迟钝。生活如此平淡,一切都按部就班,鱼不动,水不跳,心也就渐渐如同止水,难得再泛起波澜。甚至于夫妻生活,都渐渐变得乏味。老公宁肯大半夜泡在牌桌上,也不愿意跟她待在一起。他们太熟悉彼此了。她不再找他吵吵闹闹,他对她也像是爱理不理。后来她放任他自由自在了。管他在哪里呢,由他去吧。她一个人看着电视,有时竟不知道是在上演什么样的故事,那个女人为什么哭得这样凄切?面对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们是什么关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对着长达几十分钟的喧嚣不停震得人发懵的电视广告,她竟不知那主持人在叨叨着推销什么。她常回不过神来。但时不时,屈辱感一阵阵涌上心头。他们的孩子已经十多岁了,多半时候跟中学里教书的爷爷奶奶在一起,这更加让她难以排解莫名其妙的孤寂。

院子里忽然灰尘和枯叶飞扬起来,小飞蓬与刺苋菜摇摆不定。香樟树簌簌的抖动着枝叶。从窗口吹进来一股股热风。胖子止住了打呼噜,胸膛鼓了起来,又缓缓的收缩回去。他把手臂从头下抽出来,交叉着搁在鼓鼓的肚皮上。一只青蝇飞过去,栖在他鼻毛浓密的鼻孔边舔舐着,他竟能忍耐得住,没有醒来。

就在上回,胖子曾打趣她跟她老公。当时她老公来有什么事交代她,他要出门几天,他尽量轻描淡写的,但显然是装出关心的样子问道:“那里的丝绸不错,跟你带套丝绸的内衣回来?”

“是找借口会情人去的吧?你是心虚了表示一下假好心吧?”她翻着白眼,鼻子里发出嗤嗤声。

“你这种人啊,真他妈不可理喻!什么时候才能不胡搅蛮缠,蛮不讲理?我看我还真要听你的指示,找个情人不回来了!”老公笑眯眯望着她。难得他也好心情。

“一辈子不要回来都行。有你没你不都是一个样?”她嗔怪老公时,不料被走过来的胖子看到了。

胖子一本正经的说:“你呀,没听说过吧?哥哥最怕往屋里走,万不得已握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哥哥最喜欢往外走,深情握着那个小情人的手,一会儿就像蜜糖糊住了口。你说哥哥是喜欢往屋里走呢,还是往外边走?”

老公只是默默的笑,递根烟给胖子,拿打火机打了火给他点着。问:“嫂子是蛮会逗你开心啊,三五日做一个头发,换个发型,天天都有新感受吧?”

胖子被老公打趣,咧了个嘴傻冒般呵呵的乐,冲着她说:“哪里有找借口会情人去开心,是不是啊?”

她白了他一眼,一脸鄙夷的笑,不做声。

她那天下班后,难得的走进邮电局旁边的美发厅里。当然,胖子的老婆热情的当了她的美容参谋。这就是金色卷发的由来。她也很满意。免不了第二天又被胖子调笑一番,她询问小章,小解最近在干吗,怎么老不见人?答说生病请假在家。她假装关心地问什么病,小章说只是小感冒,咳嗽,流鼻涕而已,最近不是很多人得流感么。她踏实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老喜欢自找不快活。但是这就是性情,有什么办法呢?

她忽然听到办事前厅里有叫唤她的声音,这才醒悟了过来,是上班的时候了。平时邮局里虽然冷冷清清,但是总得有个人值班才行啊。万一有人要办事呢?肯定是来人了,见没有人值守,说不定正在那里发脾气呢。但这不是小章在叫她吗?究竟是什么事情?她故意不搭理。

“胖子!胖子!跟头猪一样!到点了,前台好多人等得冒火呢!一个办事的也没有在!”

胖子抬起头,睁开眼睛瞧瞧她,用手挠挠头皮,头皮屑纷纷直落。他好半天才撑起身坐在凳上,还在发闷:“怪不得你家里边的老公受不了你,你在这干吗?你先去嘛!小章呢?他不在吗?”他咳嗽了一声,清清喉咙,从上衣口袋拿出包烟,慢腾腾抽了一支,叼在厚厚的嘴唇间,嚓的一声打燃打火机,点上了。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撮起嘴喷出一股青烟,直送到她的面前。她厌恶的挥动着手拨开那袅袅烟雾,狠狠白了胖子一眼。

“简直就是个猪头形的烟囱!几百年没嗽口吧?口臭熏得死人!”她假装冷着脸向那笑嘻嘻的胖子骂道,站起身来就朝办公室走去。但是她刚出门迎面就看见小章正朝她走来,他一见她就连忙向她招手,只见他笑呵呵的说:“你的一个同学要找你!”

她满心疑惑,问道:“同学?哪个同学?”

“不认得,以前没有看见过。”

她走进前厅,看见一个坐在长椅上的人时,不禁惊喜的叫出声来。

她已经有多少年没有看见过他了呢?她坐在他的旁边,看着车窗外面的高高的行道树迅速的往后面倒下去,倒下去。黄昏渐渐从天际拉上那沉重而灰暗的巨大帷幕。在这看起来好像是缓慢的但其实是迅速悄悄儿变黑的过程中,她的思绪也慢慢变得昏沉而模糊。眼前这个人的突然出现,让她体验到了一种久违的满足感。是什么呢?依然还有人那么在乎她,哪怕是隔着岁月的茫茫风尘,她都一直保存在他的印象里。那么,她一定是给他留下了极其美好的印象吧?她内心里甚至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但同时不免有点顾影自怜起来。他看起来是满经沧桑,青春将要消尽,那张脸庞,依然不怎么出色,但已经充满了让她觉得有点陌生的意味。这就是因隔绝而产生的疏远啊,她想。而她,也已经不再年青了,她知道得很清楚。他会怎么看她呢,谁知道?以前,她多少次的想象过,如果她是跟他在一起,那么这一生,将会不会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漂泊?她有一阵想象自己就一直坐在这个座位上,她一直就是陪在他的身旁。她从远方归来,她不在这里,她的命运是另一种模样。

她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怎么了?一见面就叹气?”他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的叹息。扭头看了她一眼,就又眼盯着前方渐渐昏暗的路,胸有成竹的握着手中的方向盘。

“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呢?”

“十八年。”

她惊讶的盯着他。她忽然格格格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再一次看了她一眼。

对面开过来的车灯光投到了他脸上,粗糙的毛孔历历在目。他短而粗的眉头下,一对眼睛依然炯炯放光,扁平的鼻子有点滑稽,宽宽的鼻翼不时翕动着。阔嘴总是松弛的咧开,一副好像要笑的样子。他脸上充满了一种对一切都不怎么在乎的神情。

“十八年,唉,老了。”她停住了笑,低下头有点窘迫的看着自己张开的手指,幽幽地说。

“你不会啊,你还是那么年轻啊!”他一直微微笑着,又像是认真的又像是调侃的口吻说:“我倒是老喽,成了小老头喽,哈哈!”

“没听说男人成熟一点不是更有魅力吗?如今小妹都喜欢成熟的男人,小年轻太嫩了。”

“重口味。”他咧开嘴露出有点发黄的牙齿,嘲谑的笑了起来。“你也重口味吗?”

她不回答他,只是脸上挂着那么一丝好像鄙夷的神情。

他们有一段时间保持着静默,似乎都在等待谁先开口,但是谁都没有开口说点什么。她的内心里忽然生起了一种波澜,她一时有点茫然无措,觉得自己有点精神恍惚。

“我们去哪里?”

“别急嘛!”

这是她第三次问他了。她在家里收拾打扮的时候,因为莫名其妙的紧张双手甚至都有点发抖了。他还爱着她吗?她首先冒出来这个问题。那么,这次他回家来找她,有什么目的呢?仅仅是会会昔日的恋人,谈谈往事?多少年来,他已经经历过了多少段感情?他还能葆有那份纯洁初心?他是不是甚至想重拾往昔?……

他们很快就到了县城。车拐过几条车水马龙的街道,开进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在一户人家的围墙下停了下来。他们一起下了车。天色已经昏暗了,闷热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柚子树的清香。他们从围墙正面的月洞走进天井。天井左右两边各栽有两株繁茂的柚子树,结实累累,压得很多枝条都低垂了下来。在树下摆放着桌椅,显然这里是一家环境清幽的私房菜馆。

他把她领到这幢三层小楼的树木丰茂的后院,这里临近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有台阶一级一级下到水边一个凉亭里。站在台阶顶上,可以看见凉亭里有一个男子从背后搂住一个女子,静静的靠在柱子上看着河面。后院的水泥地面青苔斑驳,两边摆满了花花草草。还有一个显然是后来增设的圆形花岗石罗马式喷泉。这里树间的彩灯已经打开了,闪闪烁烁,但是从河流上吹来微微凉风,空气就清爽多了。

他们选好靠近河边的一株八月桂下的双人座。他极力叫她自己点菜。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踌躇着不起身。这里面只有两三桌食客,男人们都穿着得体,干干净净,女人们也打扮得光鲜靓丽。看样子应该都是些粘粘腻腻的情侣。他走过来拉她,一定要她自己看看摆盘。他不知道她究竟喜欢吃些什么菜——他们是初相识的情侣吗?她的头脑里冒出了这样的问题。她不得已随便点了一尾清蒸翘嘴鲌鱼。

“其实这里最好的最有特色的硬菜你还不清楚!”他故作神秘的笑道,“你那道是水里游的,我这道是天上飞的,孤独客。”

“什么客?”

“孤——独——客。”他又咧嘴眉开眼笑了。她不明所以。她看见那对在凉亭里的情侣爬上了台阶,她瞥见了那女子猩红色的嘴唇和苍白的脸庞,似乎有着悒悒不乐的表情。

她坐回座位,服务员给他们端来茶水和蜜饯碟。他也在她对面坐下来。他一直笑吟吟的,好像是很随意的盯着她的脸看。

“老了吧?”

“嗯?”

“我已经很老了吧?”

“你还是老样子。岁月无痕,貌美如花。”他说完,两人都大声笑了起来。他们端起茶水碰了一下,就像是心照不宣一样,体会到了彼此之间的深意。

他们开始漫谈。从那些青涩的少年时光开始,那些往日的光阴,似乎是无忧无虑的光阴,他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些岁月,欢喜、忧伤、懵懂、纯洁。

他们一起品尝那鲜嫩的鲌鱼,小心的吐出细刺。一面不停的碰杯,泡沫丰富的扎啤散发出淡淡的麦香,金黄色的凉凉的酒体消烦止渴。她不由得饮下了一大杯。

“不行了,我脸红了吧?我不能再喝了!”他再要给她加满,她推辞起来。

他不听她的,依然给她斟满了。酒液升腾,顺着水晶玻璃杯口流淌出来,洁白的泡沫发出细碎的破灭的声音。

服务员端来一大砂锅什么禽类的肉,小心的摆在桌子中央。他喜笑颜开的冲她说:“看——这就是今晚的硬菜!”

“这是什么?”

一支长长的浅绿色的喙很扎眼的摆在砂锅里,他把那喙夹出来,放在桌上,神秘兮兮的说:“猜猜看?”

“鹭鸶?”

“差不多。”

“那是什么?”

“他们说是青桩。”

“青桩?”

“对啊。记得那句老话吗?‘日里青桩,夜里鬼王’?”他忽然意味深长的狡黠的递给她一个眼色。

她不禁白了他一眼,笑着问:“就是说某些人白天看起来好像是只好鸟,晚上就变成了鬼吧?”

“是啊是啊,鬼,鬼,是什么鬼?”

她笑着,不回答他。

圆形花岗石罗马式喷泉汩汩不息。树间的彩灯依然闪闪烁烁,从河流上吹来的凉风在枝叶间窸窣作响。空气里充满了袅袅的檀香的香馨。那一对凉亭里的恋人已经走了,又来了两桌客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嘻嘻哈哈的,很吵。他好几次心不在焉的朝那边望过去。她也扭头瞥了那女孩好几次。那个女孩穿着一件半透明的藕色吊带五短裙,几乎裸着双肩,洁白而纤细的双腿齐膝盖以下都露了出来。

她忽然有点怃然若失。

她和他慢慢下了台阶,走进凉亭。这里风有点大,眼前河流对岸的人家灯火,都倒映在水中,迷离变幻。她双手放在临水一侧的美人靠上,望着眼前的五光十色的水面,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站在她的身后,默不做声。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后,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忧伤之感。她多么希望,多么希望那两只手臂能够围拢在她的腰间……

只有风微微吹过,在树叶间窸窣做响。高谈阔论的食客们的声音,也已经好像很遥远,很遥远了。

“我去跟你开一个房间休息?”

“不用了吧,我还是回家去。”

“也随你。”他的脸在黑暗中,他忽然在美人靠边坐了下来,掏出烟来打着了火,吸上了。

“我要醒一醒酒,等一会儿再送你,没有问题吧?”

“安全第一。”

她跟他到了他住的酒店,他们坐在大堂一侧的茶吧里。这里光线昏暗,播放着一支听起来非常寂寞的蓝调歌曲。似乎有一搭没一搭的。她背对着大堂,跟他对坐着喝茶。沉默,倦怠,心事隐隐。这时刻已经有点奇怪,连那个瘦高个的服务生也感觉到了,他好像在猜度他眼前的这一对男女是什么关系。但是忽然间,她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声音。这声音那么熟悉,使她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是小解!

她微微扭头朝酒店前台瞄了一眼,不错,就是小解!

但是她的精神一下子就崩塌了。那旁边的一个男子的侧影,站在她旁边的一个男子的侧影!她感到一阵眩晕。

“你不舒服吗?”

她双手捂住脸,摇了摇头。她恨不得马上消失。她摇了摇头,不作声。她听见那两个人走出酒店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忽然坚决地站起身来,对他斩钉截铁的说:

“马上送我回去!”

她经受住了怎样的诱惑?她是清白无瑕的!她的道德完美无疵,她有理由鄙视这些垃圾!她怎么会堕进了这么一个泥坑?她狂怒的情绪使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有点难受。”

“喝多了?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要了。谢谢你。”

“你这是什么话?”

“是的,我要谢谢你!”

她要原谅谁?她不能。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孤独的高地上,浑身发冷。生活的庸俗丑陋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言语。但是最后她还是爆发了。

“你他妈的得给老子说清楚!你个负心的杂种!你是不想过了,是吧?早说!你个恶心的杂种!老子受够了你,离婚!”

老公在那默不做声,他好像泰然自若,没有感觉到她在咆哮如雷。这更刺激了她。这简直就是他妈的蔑视!她冲过去就要抓住老公的头发,要把他从沙发里揪出来扭打。这一下子真惹得他不安生了,他伸出左手挡住她袭击,身子向后仰着,结果手臂被她用尖利的指甲抓破了皮,血很快就渗了出来,因疼痛和她不住的发疯似的猛扑过来,这个男人也终于忍不住了。他厉声喝道:“你有完没完?!”右手就朝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你还敢打我!”接近崩溃的女人,简直像被火上浇了油,她近乎绝望的嚎叫着,发动了新一轮没头没脸的攻击。两个人很快扭在一起,先是茶杯从倒掉的桌上摔下来碎裂的声音,再是椅子腿断裂的声音......最后,一个人用力蹬着门,大嚷着“出来你个杂种!出来你个杂种!老子不跟你了断就不是人!呜呜,你等着!杂种!老子就要跟你了断!呜呜呜......”

在街上她遇到了胖子,骑着电瓶车驮着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婆,他们好像不知从哪里吃了喜酒回家的,兴高采烈的样子。

“这架势是要出远门啊?到哪里去啊?”胖子停了下来,她老婆走过来一眼就看中她身上的草绿连衣裙,惊呼说好看。

“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想回来这个背世的鬼地方了。”

“看你说的。又是些什么事闹别扭?——这裙子哪买的?”扭过头去又喊道:“死胖子,我也要买一条这一样的,听到没!——咦,你的胳膊怎么了,磕出一块青......”

她心里窝着火,又觉得冤屈,又觉得失落,不知道怎么就走到镇边的渡口。她上了船,摆渡的老人望着她,一面摇着橹,一面问:“姑娘,看样子你这是要出远门啦?”

“嗯。”她面无表情的应道,同时用手遮住臂上的那块青,扭过头去看那船划开的向身后流逝的缕缕水纹。

她过了河,拖着带拉杆和轮子的箱子,背着一个背包,朝那一条满是黑色虫屎的弯弯曲曲小路上走去。两边是高高的白杨树林,叶子都被虫子吃得光光的,只剩下些网络般的叶脉,还残存在密密匝匝的枝条上。阳光格外耀眼,一束束从枝条间隙射下来,有金银器的质感。路面上星星点点的跳跃的光斑,草虫柔和的鸣叫。一群灰喜鹊在头顶喳喳叫着扑楞楞飞过。她忽然就停住了,蹲在路边,茂密的牛膝,青葙,大青蒿,益母草遮挡住了她的身影。一只蚱蜢飞到她脚下,慢慢爬了几步,又振翅飞走了。只有几只小小的蚂蚁在她眼前忙忙碌碌的没头没脑的爬来爬去。她想像,她置身在一个繁华的都市,拖着箱子,背着一个背包穿梭于那些灯火通明的街道时孤零零的情景。一会儿,她眼前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远处公路上响起来来往往的车子的引擎声,喇叭声。是些什么样的人正往哪些遥远的地方去?她像等待谁来安慰,又像冲谁倾诉一般,泪水如打开闸门的洪水。很久很久,都止不住那呜咽和啜泣。阳光在她染得发黄的卷发上一直跳个不停。

2013-10-4草稿 2017/3/14改毕 2017/6/16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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