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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京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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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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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母在上

一个很平常的夏末夜晚,晚点名刚结束,临时连队俱乐部里的白炽灯透过玻璃把院子映照出一片支离的昏黄,另一侧战士宿舍里笑闹声也逐渐多了起来。黑魆魆的天,灯光,人声,让人的感觉不免有些迷离。我和来连队巡查的教导员聊了一会儿连队的事,目送他的背影在夜幕中走远,转身朝连部的方向走。这时,手机响了,沉思中的我被吓了一跳,是山东老家妻子打来的。还没等我应声,妻子压抑不住的哭声传来了不详的信号:“……你快回来吧,今天下午,娘,娘走了……”我的岳母,死了!这之前,只知道老人身体一直不是太强,但从未把她已经常态化的哮喘病和死亡联系在一起。这就是常说的世事无常吗?这个消息实在是太突然!我攥着电话,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嘴里只是下意识地反复念叨“别哭、别哭”“行、行”,直到妻子在呜咽中挂断了电话。

我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脑子混沌如一团浆糊,有人去俱乐部关灯,随着“咔”的一声脆响,把我的心也拉入了灭寂般的黑暗。猛然想起请假回家的事,急匆匆地和连长说了声,又跑去找教导员请假……

踏出营院的一刻,我却没有以往休假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真实的夜与不真实的事交织在一起。心乱如麻。这个季节的火车票不是很紧张,好歹还能买上一张站票。虽然是后半夜的车,但我已经很满足。这一路要整整18个小时,买不上今夜的票,以老家葬礼风俗,我就无法送岳母最后一程了。偌大的候车室里,我和我的简易行李躲在一个角落里,我尽力想使自己摆脱周围的人和事,推开心底的湿重。等车的三、四个小时里,岳母的音容如顶棚上的灯光,高远,飘忽,散漫,很难连成一个清晰的影像。耳畔满是空气的嗡嗡声,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空气也是有声音的。

这是12年前的事情,也就是说岳母离开我已经整整12年了。但是,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仍让我锥心刻骨。

印象里,岳母个子不高,面庞清瘦,虽然有些白发但并不十分显眼,走路说话都很轻柔,如果不是哮喘让她时常捂着胸口大口呼吸,从外表上看,这是一个温和、慈爱、不显年纪的老人。她衣着朴素,我进入这个家庭时,他们进城还没有多长时间。岳母还保持着农村的一些生活习惯,衣着永远是一袭素色,平时很少下楼,倒是经常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家里人劝她下楼转转,她总是淡淡地回绝:大致意思是自己衣着“土气”,加上经常忍不住的咳嗽,怕别人笑话,惹人家讨厌。只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看见几个老太太围坐着,她正笑吟吟地看着聊天的大家。看的出来,这时的她非常开心。想起这些,我的心就隐隐作痛。平日里,我们只是沉浸在年轻人的世界,对老人的关注太少,甚至很少在意她的情绪。

我拖着行李走下火车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夜里11点多了。老家所在的县级市不比大城市,这个时候,连火车站这样喧嚣的地方也少有来往车辆行人,站前宽敞大道格外地空旷、寂寥,小城已经进入了睡梦。还有注定一夜无眠的人家。拐进小区的一瞬间,我习惯性地抬眼看,几十米开外的岳母家灯正亮着,在周围一片黑暗里灯塔式地指引和等待着我。

是岳父给开的门,见我回来,他“回来了”的问话明显有些沙哑。祭奠的香火味混和着纸灰焦糊味有些呛人,一张黑白遗照醒目地立在红木方桌子上,白惨惨的灯光,弥漫出一片说不出的阴郁。看到这副照片,我酝酿了很久的感情却忽然间没了寄托,因为那是岳母年轻时的照片。如果不作说明,我很难把照片上的这个年轻人与岳母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听妻子说,放岳母年轻时的照片,是岳父的主意,大家虽然都很反对,但说服不了老爷子,只能放了这张。我想,或许在岳父心里,岳母一直都是年轻时的模样吧。

同那个年代的许多人一样,岳母年轻时过的也非常艰难。家里头三个女孩子,岳父虽出身农家,但对农活几乎一窍不通,加上他在乡里有份需要天天上班的工作,家里家外都得靠岳母一人打理。因为要求人帮着春种秋收,家里养的鸡下的蛋,总是攒到一定数量后在孩子们眼巴巴地注视下,分别送给帮过忙的亲戚邻居;岳父发了工资想改善一下生活,岳母也总是想着先去打点帮忙人的情份。宁可让自己和孩子苦点儿,也要有求有恩必报。岳母识字不多,她用自己的理念和方式来维护心中那份极为质朴的为人处世之道。

岳母作为家里的长女,她在艰难地维持着家庭的同时,又操持着弟弟妹妹们相继成家,个中辛苦,非文字能状万一,但她隐忍着,很少抱怨也很少流露。跟着岳父进城安了家,闺女也先后出嫁,原本该是享福的日子,她的哮喘病却愈发厉害,特别是到了冬天,经常剧烈地持续咳,但只是实在无法忍受时才肯去医院。我在家休假,她不愿我担心,总是尽量地控制,但那种压抑不住的“嗯嗯”比大声咳嗽听来都让人揪心。我就赶紧跑过去,帮着捶捶背、倒杯水,她总是摆摆手,示意我没什么事。

一天上午,岳母又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咳嗽,正在屋里休息。我接了一个电话,是二弟自己骑摩托车出了点儿意外住了院,等我放下电话正要向医院赶时,岳母从屋里走了出来,边走边从兜里掏出一沓用手绢包着的钱,非要让我拿去用。显然,她听清楚了我的电话内容。在她自己正处在痛苦当中时,在她生活刚有转机时,她心里依然惦记着这个家庭每一个成员的苦与忧,并竭力提供一些可能的帮助。

我还能说什么呢!

处理完岳母的后事,妻子虽然没有从悲伤的情绪走出来,但已经能和我说一些事。她告诉我,岳母弥留之际还在数念着几个女婿的好,说她很知足,提到我这个小女婿时,特意说起我曾背着她下楼去医院。妻子有些疑惑地问我:“有这事儿吗?我怎么不知道。”我说,我也忘了,可能有吧。我不是搪塞,我是真的记不清了。想想也是,我在外省当兵,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五年的休假时间加起来,和岳母相处的日子也就三个来月光景,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做的份内的每一件事,岳母都会记忆深刻。

如今,我坐在电脑桌前,回想着岳母生前的点点滴滴,怀念、愧疚、遗憾,深深地包围了我。当年的一幕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晴好的午后,我在卧室里看书,客厅里,八九岁的小外甥偎依在岳母怀里看电视。祖孙俩一问一答:咱家谁最高?叔叔。咱家谁最俊?叔叔……小外甥嘴里的叔叔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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