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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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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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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活棺》

我最近一坐下来,脑子里就是许多精奇古怪的梦。我知道是我爷爷那些故事作怪。前些时间我给我的朋友讲过一只黑鸟的故事。黑鸟在我村里前边一颗老樟树上,用村里的人话说,那树应该是成了妖的。我父亲用枪把黑鸟蹦了下来,村里上水库工地的民工用十只大萝卜烩了黑鸟。

那天我看到黑鸟的半载脖子和脑袋在那块血淋的樟木砧板上,肯定是被烧火做饭的民工遗忘了,或许也是他嫌弃那脑袋没有什么油水,省得浪费柴火。黑鸟的脑袋和半载脖子在案头的两侧,萝卜红烧黑鸟肉的香气在能仁寺的周围弥漫了整整一个下午,半载脖子和黑鸟脑袋还有一地黑毛也被民工们遗忘了一个下午。

我家的花狗摇着尾巴溜到了案板前,它听到了腥味,她的嘴吧和鼻子里都流出了哈喇子。似乎有了一点风,一杆黑里透红的带有粗杆的黑毛被花狗吸到了鼻口。就象我母亲防止家里母鸡不生蛋赖泡时常在母鸡鼻孔上横插一根鸡毛一样。花狗整个下午因鼻孔呼吸受阻都在甩脑袋摇尾巴。不管这家伙怎样奋挣,就是用鼻子擦地,把整个脑袋放进了寺前的一个小水池里,那根黑里透红的毛就是不脱下来,好像是栽秧一样栽到了花狗鼻孔里。

花狗最后来到了我的脚下,我不忍花狗的痛苦,很轻松地拿掉了那杆黑鸟的羽毛。那杆羽毛真的很漂亮,要是栽在一只铜钱上,就是一只非常漂亮的键子。那时我正喜欢雷村小学的小花同学,我想做一只非常漂亮的键子让她每天在教室走趟里踢键子,每次都踢得因键子的羽毛漂亮而咯咯地笑。

那杆黑鸟羽毛突然金光灿烂,在我手中飞了出去,在阳光里飞向那只樟木案板。黑鸟脖子和脑袋也连在一起了,也许它们从来就没分开过。那只黑鸟脑袋在案板上扬了起来,地上的羽毛都金光灿烂地飞向案板飞向那扬起的黑鸟。黑鸟看着我,目光深遂对我说,跟我飞,到一个你永远想象不到的世界去。

我的手握着那杆金色的羽毛,听到风听到呼啸听着乩乩的响声听到云漂移听到水流动听到山在对话。听到,我祖爷爷骑着一匹大黑马走过龙口镇,饼店铺的周掌柜垂手在马路边说,西门爷。西门东扬鞭一花说,扒灰佬,昨夜粘门缝偷眼看媳妇了。这是三汊港街上最流行的侃人的话。

 我讲黑鸟故事时,我的妻子说是幻觉,我矢口否定。我的童年就是在精奇古怪里渡过的,我的父亲祖辈也是生活在精奇古怪里的。我叫西门雪,是个大雪天出生的老男孩,我西门家似乎和雪挺有缘的。对了,今天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外面又在下雪,我的妻子穿着一件狐白色的羽绒服在火炉边笑眯眯地看着我,她是我的小说粉丝。也是我讲故事时的掏蛋者,她常对我说,西门家真的很恐怖呵,不是精就是怪的,你不会也变成一只老精怪吧,精里古怪就是她对我讲的故事的评语。

其实黑鸟故事倒并不让我感到怪异,倒是西门家族那一群人的光怪陆离的经历,还有那面铜镜,真是匪夷所思。

我就先说一下我的爷爷吧。西门家族和《水浒传》里的那个西门庆是毫无关糸的。我爷爷在叫西门胜时还应算是一个少爷,那时西门家在方圆百里还算得上是一个大户人家。他戴着瓜皮帽穿着毛棉祆衣应该和我们看的黑白电影中地主崽子差不多。但他从来不戴瓜皮帽,也不穿毛衣,年轻时就喜欢戴穿一身黑衣,再就是骑一匹东洋白马。二十来岁骑着白马从雷家桥经过,马碲声起落,象珠子一样一下一下地落在石桥板上。桥头附近的人知道是西门家那个白马少爷来了,卖菜的担粪的走路的做生意的都远远避开。开店的都纷纷关门上板,只有桥头周家饼铺里的周大头坐在店门口,看着西门少爷从店门口经过,周大头是我奶奶的爹。

西门少爷有两个爹,一个是亲爹,他不喜欢跟我说过他亲爹的事。另一个是我奶奶的爹,也就是周大头。他说周大头最坏,想西门家的一块石头地,硬把自己的亲生闺女给毁了。后来又说周大头也不算太坏,他穷困潦倒时,周大头还请他上过一次鸿运楼。

 周大头看到恶魔少爷过了雷家挢,便叫手下人拦住了白马,说,少爷,周老爷请你下马到店铺里歇下喝茶。恶魔少爷一扬鞭,鞭头一花,周大头手下罗大壮的左脸上便一道鞭印。

罗大壮不敢松手,依旧拦住马头。恶魔少爷嘿嘿一笑,找死呵。斜出一脚想踹死这个不识相的狗奴才。罗大壮识得少爷的腿脚功夫,他曾听周大头说过,恶魔少爷曾在狼窝里一脚踹死过一匹黑狼。罗大壮侧了侧身子,恶魔少爷的脚便半途收了回来,周大头一杆旱烟头吧啦吧啦吸着,站在白马的前头。

周大头说,贤婿,喝口茶抽杆烟。恶魔少爷脸上有点尴尬,说,爹,我正忙着呐,英子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呐。

周大头脸色一滞,烟杆头上一点腥红猛地涨大了数十倍。手一抖,拳头大的烟锅斗便朝我爷爷胸口碰来。我爷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周大头的烟锅头,说到底周大头年轻时是这十里八里出了名的会家子。他从来很少用烟锅头碰人。一旦他动烟锅头,便是发了怒,有了要杀人的味道。  果然,他吼了声,畜生。

英子是我奶奶,英子嫁到我家三年,三年有两年住在周大头家。我爷爷年轻时很忙,三年有两年半在外头。不是在四方赌坊便是在春香阁。英子又回了周家,周大头便在雷家桥堵我爷爷。

 我爷爷倒底是个青头泼皮,见周大头起了杀意,嘿嘿一笑,说,周大头,你想杀婿夺财不成。周大头一怔,他本无杀意,只是恨这个恶魔女婿平时大过放纵委屈了自己女儿,昨夜又被女儿哭了一夜乱了心绪。今天想教训他一下,谁知被他喝成杀婿夺财,心里顿时咯哧一下,手里烟锅头便滞了一下停了下来。我爷爷冷笑一声,爹,我忙去了。一跃一纵白马黑影便如闪电般去了。周大头长叹一声,罢了。望着县城方向,我爷爷掉过马头手里挥着黑礼帽说,爹,叫英子晚上拴好门,咱不回去了。

周大头回到家里,英子问,爹你莫伤着他吧。周大头默不作声,又摆了摆手,对管家罗大壮说,你给我备份东西跑一趟黑云寨。英子说,爹,你真的要动手了?周大头不做声。但英子知道,这不做声中周家和西门家算是结下梁子了。几年以后,西门一个大户人家十几家铺面没有了,我爷爷由一个富家阔少沦落成一个破落地主。本来我也可能是个富二代,结果我现在每日都为柴米油盐奔波。说句实在话,我有点恨我奶奶的爹。

西门胜气过周老头后,一纵马便远了许多。他想到老头刚才那吹胡子瞪眼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就心里乐着想唱歌。 本来他对英子这个姑娘也没什么不好,英子奶奶长得还是挺好看的,比他所见到的那些女子都更像女子。尤其是那对辫子,油光水滑,老远就闻到一种好闻的味道。

西门胜本来也想好好地待我奶奶的。可英子他爹牵走了西门家的那匹枣红洋马。西门胜可是当宝贝一样爱着的,每天都骑着上庙会溜街口。

 西门东老爷最看不惯西门胜那种五谷不勤游手好闲吊里浪当的样子。听说周家的三小姐精明能干帮周掌柜调理得家务井井有序,便让人向周家提了亲。

本来这亲也没提得仓促。只是听下人说,西门少爷总是骑着大洋马往城里的青香阁跑。这本来也沒什么,一个富家少爷喝点花酒弄点花事也是很正常的。但这西门少爷还是不正常了些,还要娶这女子进家。这可犯西门老爷子的规矩,为了不让这青楼女子迷糊了儿子,倒不如先让一个良家少女先拴了儿子的心。

西门少爷少了一匹喜欢的马本来也不算什么,可后来又去了西门家一块地。西门老爷认为游手好闲的儿子配精明能干的周家三小姐,是有鲜花栽到烂泥地里的意思,所以只要周家翁相中了的,他都愿意,更何况那马那地对西门家来说都算不上什么。但我爷爷却不这样认为,他不喜欢和人在感情方面做买卖。他宁可把大把的银元撒在那些卖笑的脂粉里,也不愿在将和自己共度一生的婚姻里掺入物质性的俗物。倒底还是弄出了事,倒底还是捅了一个天大的篓子。

那天西门胜又到了青香楼时,见青香楼里摆了一个若大的箱子,我爷爷十分好奇。这箱子长方形,极象一个加宽加高的棺材,但棺材这种东西显然不宜摆在青香楼这种娱乐的地方。西门胜又不好意思问,只是上了相好的房里,私下问那菊香姑娘。

 菊香姑娘当时也不好意思说,问急了才回了一句。你真想知道,你就去问妈妈去。菊香口里的妈妈是这青香楼的管事。妈妈的出身多半先前也是吃过青春饭的,年纪大了过了吃青春饭的年纪,如果没从良的多半会持着有些本钱积蓄便开起场所什么的。

菊香说话的时候冯妈妈进来了,说是下面的人说西门少爷的白马在下面嘶叫,是不是白马跑了一段老长的路该喂些料不是?西门少爷的白马喂的料都是精料,西门少爷是一个极讲究的人。白马是在枣红马被周大头牵走后,托人从内蒙找来的大宛马,每次出门都是自己喂好料自己喂。只是今天出门,因遇到周掌柜,便临时改了主意来县城,马料也少备了些也忘了喂。

西门少爷扔给冯妈妈几块银洋,说是拣最好的料。冯妈妈说西门爷的马当然得最好的豆料。西门少爷扔银元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好奇心,便又扔给冯妈妈二块银元小费,说妈妈,前厅那个箱子样的东西是干什么的。

冯妈妈哧然一笑说,那是一个新鲜玩艺,是镇东头刘大户定制的,刚送来还没来得及用。冯妈妈又说,这刘大户也真是个奇人,什么精奇古怪都想得出来,前些时间弄了个消魂椅,今天又送来了一个肉棺材。你说这有钱人不就是想变着法儿折腾钱消磨人么。

啥叫逍遥椅肉棺材?西门少爷不明白。菊香好象听得有点不太好意思,便借口走开了。倒是这冯妈妈心直口快上了年纪顾不上羞耻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大通。

西门少爷本是一个富家阔少,富家子弟的毛病一样也沒少。再加上那冯妈在皮肉场上滚了一辈子,啥种事沒干过,啥种人沒见过。她是捏住了少年的一份欲动的心思。该夸张时夸张,该留白留悬念的地方就留着。把本来就燥动的少年弄得欲火焚身,也没顾上许多,又叫冯妈找人把那木箱子弄到楼上房里,又叫冯妈到前厅传了两三个漂亮女子。

事情没出在那肉棺材里,倒出在门外那那些围在青香楼的汉子身上。那些人黑衣白刃,蒙着脸,进了青香楼。冯妈妈上前拦,一个黑衣人将刀架在冯妈妈的脖子上,冯妈妈便身子一软,象一滩泥平糊在地上。

一个黑衣人用一块巨大的黑布遮住了棺材样的木箱,十几个黑衣人抬着箱子下了楼,又上了门外一辆马车沒有掌灯没有声息消失在黑里。

刘麻子用肉棺材赚西门胜上黑云寨的事,我开始不太以为然。但西门胜在前甲村是唯一睡过肉棺材享受过宫里皇帝待遇的人,这事在民间源源流传。后来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关于逍遥椅的事倒是确实存在,说是这种东西最早源于后宫。

历来后宫佳丽三千,正儿八经地被皇帝封为嫔妃大小老婆的也众多。但皇帝老爷毕竟也不是铁罗汉,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年轻时倒好,有大医们献上的红丸助助力,到了老年,皇帝老爷也不敢用那丹药类,毕竟那是拔苗助长的事,一不小心连命根子也拔没了,但后宫那么多佳丽都等着皇爷爷洒点恩露。这是大医院里那如果些卸医们伤脑筋的事,后来大医们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让人不动椅子动,有点近乎于现代农业自动化的意思。

关于那逍遥椅的构造,各朝有不同的记载,大多记录模糊,想是皇家内事有点忌讳,倒是到了唐朝开明盛世,许多思想都比较开放,对逍遥椅的结构和功能操作记录都极为详尽。

我又查了一下肉棺材这个事,结果却找不到一条相匹配的信息。但这并不能否认肉棺材这事的真实性。许多年后我的族人在外族人面前说起祖辈的辉煌时,总是要提上一条,西门胜少爷是这方圆百里唯一在青楼里做过皇帝的人。从这方面理解这肉棺材事在皇宫里也是一定存在的。

西门胜从一进入肉棺材开始,他就开始明白自己进入了一个圈套。他来不及想到更多,因为那四个女子除了菊香是一堆温香软玉外,后来进来的那三个女子身份是不是女子都值得可疑。三个女子在西门胜跨入肉棺时,那事实是一个加大了的长木箱,底下的女子出手如电,迅速扣住了西门胜的三足里下的软骨穴。而与此同时,箱子左右两个女子各有一臂陡长,如两道绳索一样缠住了腰身。最为可巧的是菊香身子也一歪,从木箱的上面软了下来,结结实实地压在西门胜身上。四个人三男一女将西门胜在长木箱里填得实实滿满。

 西门胜在木箱里无法动弹,虽然他一脚曾踢死过一只狼,如果他要出拳的话,打死一头牛也是可以的。但他不能出拳不能踹腿也出不了拳踹不了腿,他的手和腿在木箱里里毫无伸展空间。

好在这箱里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呼吸还是可以的,甚至听觉也没什么阻碍,嗅觉也没什么问题。他先是闻到一股汗臭味,还有一股狐臭味。要是平时,西门少爷宁可跳到黄河里泡上半天,也不愿和这种狐臭味的男人打交道。但今天沒办法,一向生活考究讲究品味生活的西门少爷,虎落平阳闻狐味。西门少爷现在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尽量少吸气,以免吸入更多的狐臭和汗腥臭味。

幸好还有一种软绵绵的香气缕缕飘了来,那是菊香。对,菊香,这个季节正是菊黄满山坡的季节,这个时候一簇一簇的野菊满坡星星点点。

凭感觉,他们在夜行。奇怪的是除了无声无息的野菊余香隐隐透了进来,却听不到半点人和牲口行动的声音,这群人就象是一群影子在飘移,尤如鬼魅般诡异。可这马车这箱子是自己真实触摸过的,在行走中竞然也无半点声息。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是人还是鬼,又为何费尽心机弄来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肉棺材来对付自己。我的爷爷西门胜年轻时向来自恃功夫胆大妄为,这时也不禁觉得一股怵意从背脊心里冒了上来。

西门胜毕竟是个青头,心里虽然有点发毛,但还沒到生死崖上,便稍过一会心里便定了下来,自己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道,更何自己这一次就是做鬼,也是风流快活鬼,做鬼也尽着风流。对了,自己上面还压着一个。这女子虽不是牡旦名贵,但在那些脂粉里也算得上花儿朵儿的。

西门胜头和脖子还是自由的,他咦的一声,叫了一声菊香。菊香女子是在青香楼的相好。她显然是被人偷袭了一下,身子栽进了箱子身子也软得无力沒法挣脱。想要挣脱时却感到身上盖上了一个原实的木板,正是这棺材箱子的盖子。后来又感到被人用手点了一下,人便啥事也想不起来,头晕晕的迷糊了过去。

等到再醒过来时,又听到西门胜的声音。西门胜的嘴吧靠近了菊香的耳朵,轻声问,他们是谁?菊香说,那个他们?西门胜将头歪了歪说,除了你还有三个。

菊香想了想,当初进这箱子的的确确是自己青香楼里的姐妹,可现在躺在里面的又似不是,他们身上有一股男人的气味。菊香摇了摇头,又一想,自己摇头想说自己不知道的意思,黑暗中西门胜也是不可能看得到的。 菊香又说,我也不知道,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

菊香虽是一个女子,事到临头也沒什么害怕,倒和西门胜卿起私房来。说,该不是西门少爷在外欠了情债人家来索了吧。

西门胜呵呵一笑,要说情债,本公子倒是欠了一份,只是想出用这种方式法子来索,我估计她再长两个脑袋来也是想不出这招的。

菊香说,不错,这种法子一个女孩子是想不出来的。只是不知道想出这法的主儿会不就这样把我当你的陪葬埋了。如果是这样,咱可冤了变成了鬼到阎罗殿上喊冤,还不知仇人是谁。西门胜哈哈一笑,有你作伴,我做了鬼也不到阎罗殿上喊冤,只是沒这么爽利,恐怕你我无缘相随。

菊香本是柔情女子,自古女子多爱翩翩少男,听西门胜一说,心里有几份涟漪便生了出来。心想,不错,就是死,有这西门少爷相伴也少了一些遗憾。后又听他说不可能,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生有生的快乐,死有死的满足。那生死己不再那么重要了。

菊香叹了口气,说,为什么咱们不能相伴同途。西门胜沉默了一阵,轻声说,他们总不会将另外三个也随我们一起埋在地下吧。西门胜的声音很小,本来就是不想让另外三个人听到。谁知下面的一人蝶蝶地笑起来,那笑的声音非常刺耳,就象有人拿一根钢条在地上划过。那人道,有什么不会,我们三个本来就是在地下睡了几百年的死尸。

西门胜突然感到说不出的难受,想呕想吐却又呕吐不出来,不是因为那声音刺耳,而是因为这声音里竟然有一股臭味,那一种尸体腐烂在棺材里很久后,突然打开棺材盖扑面而来的恶臭。 死尸,而且是埋在地下腐败了很久的臭尸,左右上下,不左右下都是,自己竟然和三具僵尸躺在一个木箱里。西门少爷真的死了过去。

西门胜被困在木棺里,被一股臭气晕死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松针落地的声音,听到花开的声音,听到车轮碾压冰裂碎的声音。幻觉,还是自己真的死了过去?死了的人的触觉难道真如人们传说的那样无微不至么,连花开叶落都洞察分毫。幸好有一缕光照了进来,是月光,渗白的月光落在菊花的脸上,菊花的脸色本来就白,奇怪的竟然泛上了一缕红晕。眼神中竟也多了一种说不出的痴迷又有点诡秘。

菊花忽然一笑,两手却如条柳般陡长,仿佛要拥抱似的。同时一个声音突兀如来自另一个世界,象一条湿漉的东西在西门胜的耳边。西门胜,你是我的你是逃不了的。那声音中有点得意,象丢失了许久的东西终于被找回。那声音又有几分幽怨,仿佛渗透了人间红尘的千辛万苦。

西门胜一怔,紧接着又一个声音如同刀尖在冰面上划过。西门东,那个老匹夫,用个木头人几乎骗过了我,幸好我家丫头鬼精。那刀尖一样的声音忽然一顿说,也怪,我这丫头盯上的冤家,那是谁也逃不了的,只是这孙婿我还没见,该不是个丑八怪吧。西门胜忽觉一阵阴风扑面掠过,有人用一冰冷的手在自己脸上摸过。那声又道,不错不错,这小子还不算丑,配我Y头还勉强我意。西门胜几乎想跳起来,可手脚在木棺里半丝也动弹不得。

西门胜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看着双手紧拥自己的女人,不知这个曾经叫自已辗转反侧欲死欲生的女人,倒底是青香楼的菊花还是那个西门家族想尽办法想逃脫的鬼媳。西门胜饶是平时胆大放纵,此时也不免心怵惊慌,心里彻底崩溃了。你,你我人鬼殊途,何苦迫着我不放吶。 那声音幽幽地长吁了一口气说,西门少爷,当年你又为何在我手指上啃了一口吶。

西门胜想,他十来岁时西门家举族远迁的那些事,难道就是为了和这个女人的鬼婚么?

(哎,停一下,这故事胡编的吧,你爷爷虽说一把年纪了,总不至于为老不尊在你后生跟说这臭事吧。我妻子忽然插了进来对这个故事提了质疑。我说过,这女人就爱掏蛋,每次我讲故事时她除了作为一个听众从头听到尾外,当然这一点我是绝对赞赏的。不过她总喜欢从中挑点毛病找点问题,似乎不说点什么不能表示她在忠实地听似的。哎,不过这一次她的问题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女人的那一点小聪明咱可以理解。我说,这件事我爷爷当然不可能给我讲,但不能保证他老人家跟雷家桥的人说。我爷爷曾经有一段时间穷苦潦到,在雷家桥帮人做工,雷家挢的人总说,河南佬,来一口吧。我爷爷知道他们瞧不起自己,便常常喝了酒就讲起了西门家的那些事儿。后来我也常去雷家桥打牌,一到雷家桥,听说我是西门家的,便常常向我打听我们西门家的事,打听的同时,西门家的那些阵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也从他们的嘴里流了出来。)

雷家桥人就喜欢讲我爷爷的那段鬼婚的事。不过我爷爷给我小时候讲的和他们讲的有点不同。比如雷家桥人叫西门家河南佬,说我们老家在河南,是从河南迁来的,其实并不是这一回事。

西门家的大门朝东,和村里所有的人不同,门梁上有一块石刻匾,河南世家。我以为我们家老辈是从河南移民过来的。其实不然,我家不是本地人,也不是河南移民,是哪里的,我不能说。我爷爷说,这永远是西门家族的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那年在我们西门老家,家里出了一件事。我祖爷爷西门东突发奇想到山上挖地,那时正赶上战乱,先是闹长毛官家叫拳匪。后来我在历史书上知道,是天王洪秀全他们领导的农民起义,后来又有洋鬼子闹了进来。

因为战乱,许多村庄田地荒芜。西门东为了补充家用,便在一个叫青荒口的地方开垦了几亩荒地。西门东有一个干一阵活停下来吸两口旱烟的习惯。那天,西门东挖了好一阵地,总感到少做了一件事,便四下张望,才明白,这半天的只顾干活,却没顾得上吸两口。

 对面一个老头也在挖地,这时正在地头休息,地头有一个刚烧起来的火坟堆。老头正在那火坟堆边就着那窜出来的火点旱烟。西门东在腰下摸索,心里恼了一下,从来不离身的烟袋和烟杆今天却忘了带上。

 对面的老头吸的烟味传了过来,西门东心里身上说不出的难受,象有东西拢着心窝窝一样。那是一个陌生老头,西门东在青荒口开了两年荒,也没注意到在自己开的荒地边还有别人家也开了荒地。那老头也没见过,要是熟人大可大大咧咧地走到对方地头讨一锅烟。西门东又直了一下腰,却见对方也正朝这边看扬着手里的烟杆儿, 显然对方是在招呼我爷爷去吸烟。

我爷爷和那老头坐在地头上,学着老头样在烟锅斗里填了烟丝后就着那火坟堆上点。所谓火坟堆,是庄稼人开荒时将地里的荒草树根除尽后再在太阳下暴晒几天,然后和土坷塔混在一起烧。这烧的好处是既可除绝草杂免得来年又荒,还有草木烧过后便可留作下届农作物的肥料。

西门东点烟时,感到那火有点冷。似乎和平时火坟堆里窜出来的那种有点不同,抬头看了看天,这时太阳也被一朵云遮住了。西门东没多想这火堆的事,他吸了一口烟,精神便又上来了,便有兴趣看看其它的,比如这陌生老头,又比如这长烟杆。

这老头姓胡,一叙起来,还是个远房亲戚。西门家很多年前有个叫云的姑娘嫁到了胡家山,西门东知道早些年这门亲逢年过节时还常有老人互相走动,只是后来兵荒马乱便断了来往。按辈份叙来,西门东该叫老头表叔。后来他们又扯起了家事,西门东说起了自己生活的种种,老叔也说起了自己的阵年旧事,彼此都感概了一番。后来又说到了我爷爷,生性顽劣,六七岁时在村里抛砖打石驱狗弄鸡,人家粪缸里都要扔几个石头,这样下去只怕是到时人间又多了一个恶魔。

不知为什么,那老头听到西门胜的劣迹,倒来了兴趣,详问起他的出生时辰八字。老头替西门东又装了一锅烟,笑了笑说,你看看这烟杆这烟袋可有什么名堂。

这烟杆刚上手感到有点重,烟锅斗是用精铜铸的,烟嘴是一截黑色玉石镶的。西门东年轻时在外是见过世面的,这物虽然贵重,他倒也没觉得乍样。老胡表叔说有点名堂时,便再次仔细端详起来。忽然觉得这烟杆儿有种似曾见过的印象,又看到旱烟杆上有一坠物,似头非头,有点怪异,那青玉嘴上还有字样,磨耗得厉害认不出来,只是未端有三个字似乎磨损轻些,似是小篆体。

 我祖爷爷看着胡表叔,老头笑了笑,说,难怪,时间这么久了,你也不知这是你家旧物。我家旧物,莫非?西门东记起了一件旧事。

西门家族有一个传闻,当年云姑出嫁胡家时,西门家当时也是一方豪富。她母亲曾问她,家里许多珠宝可以送她作陪嫁。谁知她啥也不要,只说嫁出的女孩泼出的水,以后进了胡家就不能常回娘家看爹娘,怕哥嫂说回娘家是沾了娘家的财。又说娘和爹是最亲的,少不了闲时想爹想娘的,这次女儿出嫁到胡家,如果娘真要送女儿作什么陪嫁的话,就把平常娘和爹随身的两件物事给我吧,到时想你们时也有个看头。

后来他爹拿出了一件娘给了一件,但在云姑出嫁的第二天,她爹又后悔了,想用十斗珠子让中间人换回,中间人却回来告诉说,云姑和胡家人全都一夜之间消失了。只是十几年后,西门家也破落了,家中有一人到外地当兵,打仗时被打散了,夜间迷途误入一山林,却陡见山林深处,一个若大的城堡。那城门上写有胡府二字,当兵的人投宿,一个老仆接待了他,听说是西门氏忙后汇报去了。也大约过了半盏灯油功夫,出来一老夫人。那夫人虽然头发花白,脸色却如婴肤,说是娘家人到了得好生款待。又问了娘家人一些情况,少不了一番嗟叹,第二天又安排老仆人让车马送当兵的人出山林。

临了告別,老仆人说是老夫人有嘱托,出了山林别往后看,老仆人又拿出一件袍子和一个包袱,说是下了车天冷,路上少不了防寒。

也是活该有事,当兵的骑马忍不住好奇,总觉得那老仆人有点古怪,便也顾不上老仆人的嘱咐,在马上回头看了看。树林里突然窜出一只恶虎,那马陡见恶虎便惊了一惊,当兵的人跌下马来,包袱也随着跌落。当兵的人心想完了,马跑丢了吃人的老虎正张着血盆大口。危急之中,那人随手抄起落在身边的包袱向老虎一扔。说也怪事,却见包袱里突出一道强光,血盆大口的老虎却成了一张白纸,轻飘落在路边,包袱也散开了里面全是金叶子还有一面铜镜。后来那人也没再当兵,有了那些金叶子作资,做了些买卖渐渐有了些富裕,娶了妻子成了家,生了一个儿子。这当兵的就是我西门家的一位先爷。只是那铜镜在出了山林后,也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幸好那些金叶子路上没丢。出了林后,西门先爷也觉得怪异,本想再去深林中看个究竟,但被老虎一吓就再也没去过那里。

又过了许多年,倒处兵慌马乱,做生意也不大平,几次生意下来竞亏了些,西门先爷便收了生意在乡村买了一幢带院子的旧房,置了几亩山地做起田家翁来了。

胡家表叔看着西门东说,对,当年云姑从西门家带走的两件物,一件铜镜另一件便是这块玉。这烟杆也没什么,只是这杆嘴儿这块青玉有点来头,这玉有个名字叫菊花殇也叫青帝玉。至于为什么叫这名,却也有个传说,说是当年黄巢造反,杀性大重,民间有言黄巢攻打长安时要杀人八百万。那时人口也很稀小,被黄巢杀尽八百万人时,长安便也几成荒废之地。为了防止黄巢让长安变成人间地狱,这时出来了一个和尚,他在一夜之间,让长安城内老百姓遍种菊花,一夜之间城內菊绽全城香透长安。

因为当年黄巢不第离开长安时曾题诗《咏菊花》于城门,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香气阵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后来黄巢真的再进长安时,看到满城菊花,又看到一出家人捧一青玉迎于道上,黄巢和那和尚对峙了一阵,不知为什么,黄巢便下令全部义军撤出长安。后来黄巢在长安又题一诗,诗名《菊花醉》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后来黄巢兵败,青帝梦破,那块菊花和尚奉献的青玉没做成玉印,便流落民间,后来传说是黄巢在人间没成帝王,在阴间因杀人太多成了厉王,厉王手下有十三大保,厉王将青玉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十三份,做了符印,这菊花旸便是一件,只是为何成了烟嘴儿却谁也不知道。

西门东听完胡家表叔的叙述,心里暗自一惊,原来这烟杆的青玉嘴儿却是一件鬼符,西门东又想到那火坟堆的阴冷古怪。心里越发怀疑,面前这老头倒底是人还是鬼。还好大阳还没下山,如果是鬼的话,鬼是没影子的,西门东便将目光投向老叔的背后,心里总算吁了口气,想,还好,有影子那就不是鬼了,那天有空再到老叔家串串,这么多年两家亲戚没走动,是因为时间久了忘了,现在叙了起来,对方又是长辈该拜访也是应该的。

看看时间不早,西门东本来还有一大堆农活没完,和表叔叙旧不想费了好多时间,便打算就此收工回去,明天再来。反正今天干不完,再说今天又认了个表叔还和表叔家又话了一门亲事。表叔的外孙女和胜儿年纪相仿,订了亲正是亲上加亲,这事虽说自己已经和表叔约好了,但回去跟家里人说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西门东站了起来,胡家表叔也笑吟吟地站了起来,说表侄,这烟杆儿也该物归原主了,过几天我要出趟远门,我那丫头要出嫁,我做外公的也没什么送她,就送她一些俗物吧,到时我让人送到你家,你也勿见外收下就是。

西门东正要说几句客套话,却见话音刚落,那表叔老头已走远了,回头向自已招手,也不知口里说了些什么,隐隐有声音传来说是一定一定什么的。想必胡家表叔怕自己对胜儿的婚事反悔,再三叮嘱一定一定的。

西门东心里想,就自己家那个化宝儿子,有个女人嫁他就不错了,恁什么挑三拣四,女方不嫌他不反悔就是祖宗手里积德了。

从地里到家有一段很长的路,月亮起来了。西门东握着烟杆心里高兴得唱起了乡间小调,这烟杆显然是个宝贝,不然当年云姑娘的爹也不会用十斗珠子换回。乐起生悲,西门东摔了一跤脚歪了一下,西门东弯腰去摸脚。这一摸,西门东吓了一跳,他发现月光下自已竟没有影子。只有鬼才沒影子,难道自己也成了鬼。西门东大叫一声,人仿佛从万丈高楼摔了下来。

西门东从床上摔下来后,才知自己做了一件梦。这个梦不知为什么,做了一次又一次,总跟一个烟杆儿有关。那年在老家做这梦时,我祖奶奶西门鲁氏正拄着一根拐棍往院里走。西门鲁氏说,那次半夜里,院里有一种怪异的声音,象是有几十匹骡子马车正从远方赶来。又象是有许多老鼠狐狸在房里角落里嗦嗦移动,西门鲁氏看了看傍边熟睡的西门东似醒非醒。西门鲁氏向来怕丈夫,不敢叫醒他,自己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因为害怕,又抄了一根拐杖在手,刚出厅门,却见院内红光冲天。以为院内那堆柴禾被着了火,又见火光中车马雷动,有人声有骒声还有人报数声,说河南的到了两车,说安西的货来了一车,又说某地的货还有几车正往女婿家来。西门鲁氏从来没见过这种场合,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本来她想看个究竟。家里的事向来是丈夫西门东作主拿主意,便急转回內厅后房。到了房里却见丈夫哎呀一声摔在地上。更奇怪的是在丈夫哎的一声过后,院里的车马声吆喝声和房里的嗦嗦声也一齐消失了。

我祖爷爷也觉这事诡异,但从院里挖出了那么多珠宝便也没想那么多。我祖奶奶开始以为是我爷爷当兵时藏下的官家财物,后又怀疑是盗宝贼藏下的,挖了两个陶瓮就不敢再挖。我祖爷爷说,挖一瓮是挖,挖两瓮也是挖,真是强盗留下的,横竖都是一划。再说也说不定真是胡家表叔留给西门家的一笔横财,当年云姑出嫁带走了西门家的镇家两宝,让西门家中道败落,现在这些也算是一点补偿。

我祖爷爷又听我祖奶奶的方法,将珠宝转移到一个地方迁家到另一个陌生地,在另一个地方置办家产雇了几个仆人家丁深门简出,这样又过了几年。

这一年我爷爷西门胜十岁,在乡下十岁的生日也是个大曰子,西门家就请了个戏班子唱了几场戏。结束的时候就另外款待戏班的主人。班主是个武生,在几出戏里演包公。我祖爷爷向来喜欢包公这个角色,酒席时就请他唱了几句,然后又吩咐下人拿来一个元宝另谢戏主。

戏主看了那元宝足有二十两之重,不知为什么脸上突然一沉,但随即又恢复自然将元宝纳入宽袖中。白天的贺喜客人包括戏班人都散去了,到了半夜西门东也很疲劳,白天应酬中因为髙兴多喝了凣杯也早早上了床,正要朦胧入睡,却听到嗖的一声响,门窗上用纸糊的地方多了一个洞。西门东以为是那个附近的小孩扔石子,但这半夜有小孩也该睡了,正在惊疑间窗户又响了一下,奇怪的窗纸这次却没穿洞,而是原来的洞上多了一朵花,奇怪的这花也叫不出名堂,从来也没看到过那种植物开过这种花。

西门东一见那花,人便痴了一般,他似见过这花一次。那是二十几年前他还没成家,还是巢团长手下的一名士兵。巢团长的部队虽然隶属于政府,却常常缺粮缺响。一个原因是官家克扣,另一个原因是巢团长的部队驻扎地山穷水恶地,押粮官也常拖拉隔上半年才拉来一次。这倒还好,上面没能发军响士兵们就自行解决。反正手里有官家的枪火弹药,士兵们常常借拉练野营的机会偷挖人家祖宗埋在地下的财宝。

那年,巢团长将一个连的士兵拉到一个山谷里,那谷两崖如削却见壁上有一洞,洞口隐约白烟绕出,巢团长让人搭了个人字梯上去。在洞里也不知拐了几个弯,终于到了一个宽阔如大厅的地方,显然这洞是人工开凿的,洞壁有刀斧凿痕,巢团长说根据线索这是西周时的一个古墓。西周时古墓里多有青铜鼎器陪葬,但奇怪的是在这洞里不仅没青铜器,连个普通的陪葬陶瓮器件也没有。大家也认为可能巢团长的线索有误,结果那次拉练大家无功而返。这本来没什么,偷盗古墓走空无功而返的事常有发生。奇怪的是几天后,六七个进过洞士兵莫名其妙死在营房里,每个士兵尸体上都有一朵艳如桃红的花,那花还以为是被人摆上的,验尸官用手去拿,结果发现那花竟有根糸渗人死人的毛孔血管,就象是死人身上的血液里长出来似的。因为死了人死因可能跟这花有关,后来士兵们私下把这花叫勾魂花。

 窗子上的花和那花相似,只是颜色没那么艳那花也没根糸。西门东推开窗门,外面月色如银泻满院落。西门东展眼四望,却见不远处靠近院墙的一棵槐树上有一个黑影。那黑影显然也早注意到穿窗而出的西门东,只听到那影子嘘了一声,便纵了一纵人己到了院墙外。

西门东知道那影子是人,而且从外形看象是戏班班主。班主不象是坏人,而且自己又当兵出身,凭着胆大西门东就也纵上了槐树跟了出去。那影子也似在等着西门东,走走停停生怕西门东跟丢了似的。后来天近亮的时候进了一山,隐约见林中有一道黄墙屋,是一道观。戏班班主影子却不见了,道观的大厅一尊佛像前一位道人手持尘拂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西门东一见那道长,心里一惊人不自主地跌坐了下来,原来那道长正是昔曰的巢团长。昔曰杀人如麻的巢团长竟然遁入空门,西门东不知道。巢团长手握那只元宝告诉了西门东一件事,这枚元宝正是六年前部队里莫名其妙失踪的军响中的一枚。军响失踪查不出原因,巢团长大怒亲自枪毙了一个值勤的连长。

西门东听说这元宝是部队军响,半信半疑,因为这些财物都是自己从自家院里挖出来的,再说六年前自己早已离开部队,对巢团长的军响失踪一事亳无所知。心里认为是戏班班主唱戏时看到自己家豪富见财起意,串通巢团长讹诈自己。当时我祖爷爷坚决否认那元宝与当年失踪的军响无关,这时班主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黑布袋,倒出几个黄的白的元宝状物。那白的元宝和巢团长手里握的那只大小形状几乎一样,戏班班主又指出每个元宝上都有一个相同的暗记。

原来巢团长这批军晌来自于一个古墓,因为是陪葬品,巢团长怕墓里的东西不干净,将所有的金银硬物请了一个民间铜匠师和一个道人重铸。在铸的时候铸钱师又按习惯铸上了铜匠师傅的姓。还有一些珠宝首饰,又听了道人的说法,用公鸡血在子时全洗了一遍。传说,子时公鸡阳气最盛,任何不干净的可能沾了邪气的东西都可以洗净。

可是这批军响在重铸和洗净之后,在库房里莫名其妙失踪了,开始以为道人和铸钱师作了手脚。巢团长手下找到二人时,铸钱师和道士都在一个泥沼里往鼻孔和口里塞泥巴,人是疯了,却不知是为何而疯。

听完戏班班主的叙述,西门东心知这事诡异,如果不再照实说,只怕巢团长那些当兵的不会放过自已,而且西门家也必引来一场灭门之祸。巢团长虽然现在遁入空门,但昔曰那些手下个个都是狠角色,杀起人来就象切起西瓜来一样随意。如果误会当年是西门家盗了他们的军响,不把西门东生剥了才怪。西门东祖爷爷便将几年前在荒地碰到远方胡家表叔的事,以及后来自家后院半夜起火和车响骒叫的事说了出来。

戏班班主是巢团长当年手下的一个姓李的连长,当年盗墓充当军响的就是他连里的人,自从当年失掉军饷后他也离开了部队,这些年一直随戏班闯南走北,目的就是追查当年那笔巨大军饷的下落。这时听到我祖爷爷的解释,半信半疑,看着巢团长。只要巢团长持一丝不信,可能西门东的头便立马被李连长斩下。李连长手持一把鬼头刀脸色铁青。

巢团长忽然朗声一笑,说,你表叔姓胡,叫胡万春不成?西门东说,姓胡是不错的,是不是叫万春我就不知。不过当年我家肯定有一个叫云姑的嫁入胡家。巢团长双手合十念了一声谒语,西门东没听清那谒语,却见李连长脸色缓了缓。原来这笔军饷正是李连长从一个姓胡的人家古墓里盗出来的。只是奇怪,当年盗墓时并无见棺材死尸之类的东西,却见的分明是一豪富人家的府邸。豪富人家的府邸应在地面,而它却在地下十几米深处。

后来巢团长说可能就是民间所说的活人墓吧,过去帝玉登基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堪陵选址为自已造墓,没葬人之前就是活人墓,死后葬了过去才封土下断龙石才叫死人墓。民间豪富人家也有生前造活人墓的习俗,说是生前造了墓可以躲过无常勾魂。后来我爷爷西门胜几十年都在夜里躲在我家老屋的一个夹缝墙里,里面就藏有一口木棺,这是后话。

 巢团长说,这笔银子真和你们西门胡家两家有关,虽然诡异了些,却也算是物归原主,只是。巢团长没说下去,西门东立即跪了下去,在一尊佛像前说,要把这笔财富捐一半修理巢团长所在的道观。

巢团长哈哈一笑说,既然这笔财是胡家送给西门家的,我也不能逆天理,佛更不会违背天意,只是你家西门公子却是有一个麻烦在前。

西门东连连在佛像前磕头。其实巢团长不说,我祖爷爷也知道,那表叔不是鬼不是狐仙也很有古怪,西门胜订的那场婚约也看来是阴婚,只怕过几年西门胜大了些,胡家便来催婚,催婚之日便是西门胜命丧之时。

西门东恳求巢道长想办法解局,巢团长沉呤了良久,叹了口气,说,也是你家合该有这一劫,我若参合只怕拂了天意,但人命关天我岂能袖手置外,违了出家人本意,罢罢罢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今天这事找到咱家也是合该咱家和你家公子有点俗缘,我明天就跟你走一趟。

西门东听到巢团长肯出手帮忙,在佛象前又多磕了几个响头。第二天刘连长早换了一身便装,巢团长一身出家人打扮手里多了一拂尘,一行三人来到了西门家。

巢道长在西门转了一圈,叫人把西门胜传了来。那时我爷爷西门胜十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见一个胖大道人找他也毫无半点禁忌。看到道人手里一枚拂尘似是挺有意思。道人手里拂尘前举,我爷爷以为那道人要伸拂尘打他,便举手要抢,我祖爷爷脸色顿变。却见巢道人手里拂尘忽然爆开尘丝须张,尤如灯爆,千百条光芒顿时罩住了西门胜。

西门胜身子一怔,人便萎了下来跌坐于地。巢道人不知为什么脸上隐隐掠过一丝倦意过了良久道,好畜生,险些被你栽了。这时我爷爷西门胜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西门东这时脸色缓了过来,见儿子安然无恙便放下心来。早有下人听到少爷在哭不待老爷吩咐跑了进来。西门东这时才注意到巢道长脸色凝重,忙问,团长,咋样?巢道长这时似乎才醒了过来。说,不知对你西门家来说这小畜生倒底是福还是祸,现在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西门东耗掉大半家财在西山建了一个活人墓。建活人墓是李连长的工作,当年他盗胡家墓时对活人墓的种种设置构筑记忆犹新。其实也不复杂,活人的阳宅建在地表上,活人的阴宅建在地表之下,阴阳相隔阳阴相背。活人墓很快建了起来,又用桃木雕了一个和西门胜一样大小的金童木人,穿着西门胜穿过的棉衣棉裤戴着瓜皮皮帽,西门家的人看了都说是西门胜。

为了不露出马脚,西门胜抱着金童过了七天,巢道长说这叫活生,也就是金童木人身上有了西门胜的活人气息。又过了一段时间,巢道长弄来一个玉女,其实就是从一户夭折了女孩的农家买来的女尸。巢道长叫人杀了一只刚开叫的仔鸡公,滴了些鸡血在女婴口里,这叫入生。说是到时这女婴便借鸡血生气留住魂魄,又在那女孩的尸体上扎上了几根桃木针,说是不能让女尸想起生前的往事。

终于有一天一顶花轿将新娘和新郎接进了新房,新郎和新娘过起了小家曰子。西门家往活人墓里运送了许多粮食和布匹家用,西门东有一次亲自往活人墓里送家用时,看到金童玉女竟如活人一般在玩闹。他们说起了一段幼儿时的小事,金童有一次和伙伴在山里捉迷藏,碰到一个迷了路的小女孩,那女孩的脚被男孩的狗咬了一下,男孩只好送女孩回家。男孩送女孩到家后,因为天晚,男孩怕家里人责备,要摸黑赶回,那女孩不放心,便不让他回去。男孩急了看到女孩不松手放开自已,便咬了那女孩一口,玉女还问,哥,那伤口还在么。

西门东看了半饷呆了半饷,不由得佩服那道长也真是了得,竟将一段木头和女尸变成了两个活生生的人。心想好了,有了这一对金童玉女,那胡家表叔也不会找上门催婚了,儿子西门胜的命算是救下了。

造墓活阴是巢道长对西门家婚事解局的第一步,巢道长的解局还有一步,叫瞒阳离乡。西门东正要考虑是否真的实施离乡第二步时,巢道长回来了。道长不是自己走来的,而是被人用树枝扎的单架抬到了西门家,道长满脸阴黑,身上还有血污,显然是受过伤的。西门东心里沉了下来,如此了得的道长这般遭遇,一定是遇上了更加了得厉害的对头。

晚上李连长来了,李连长脸色也很疲惫,一到西门家就说,巢道长遇到了大麻烦。西门东忙问,对手是谁?李连长不吱声,西门东又急问,是人是鬼?李连长叹了口气说,是鬼也罢是人也罢,这一些都是有办法解局的。西门东沉默了一阵,说,该不是外面说的那个吧。李连长点了点头,西门东所说的那个东西,其实也不是东西,是一种组织。巢团长当兵的那些年杀了许多人,现在这些人都复活了,也不知是从那里得到一种厉气,天天批斗造反。巢道长正在观里禅修,突然从山外湧来一支黑雾一样的怪物,雾里伸出许多鞭子和皮带,巢道长以为是寻常怪力作乱,便用拂尘和诵读金钢经来化解。谁知黑雾里突然泼出一大股狗血,湿了金钢经,接着又出来了一个张牙舞瓜的龙一样的怪物,三下两下扒了巢道长的道观。

西门东一下跌坐在地,因为外面那东西他也开始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般厉害。西门东本想和巢道长商量一些事,此时巢道长有事在身自己都泥菩萨过河难保,只怕西门家的事也顾不了啦。正在自艾之时,巢道长醒了过来。

道长看到西门东和李连长,又看到了自己的被什么挂破了的道袍被风拂动,似乎有点尴尬。知是到了西门东家便笑了笑,说是佛也有打马虎眼的时候。又叫西门东弄来一盆水洗刷了一下,人立马精神了起来。西门东似乎也被道长振奋了起来,说,团长,你没事吧。

巢道长也不做声,过了好一阵才道,西门家,你的意思出家人知道,沒有办法,本来我也不忍你背井离乡,现在我是实在护不了你。西门东正要说话,却见巢道长左手陡长红光一闪,西门东一声惊呼,巢道长左手五个指头一齐落下,血淋淋滚落在地。

巢道长右手一翻,拂尘飘了飘,说也奇怪,那四个手指竟如活了一般,又一阵风来,五个手指先是臂粗后如一段木柱。巢道长闭了一下眼,向西门东道了一声人己飘远,西门家大院里赫然四口鲜艳欲滴的巨棺。西门东眼腔一热跪了下来,向外面那个远去的影子拜了一拜。

那年某夜出了一件怪事,守城的士兵刘麻子被一个打更的更夫叫醒,说是空中有四口鲜红的棺材在空中飞。刘麻子昨天喝了两口,又到牌楼里赌了几把,结果把打算寄回家养娘的钱都输了,骂骂咧咧回兵楼却进了更夫二贵的茅草屋里。二贵不在,他值更要到天亮,也就大白天在屋里躺。刘麻子刚躺下,二贵慌慌张张碰了进来,一见平时空荡荡的屋里多了个黑影,二贵两眼一黑晕了过去,晕转时见是喝醉了的刘麻子,将他捅醒,二贵说,鬼。

刘麻子刚入睡,梦中正被老娘责备不该赌钱输了钱。醒来时正憋了一肚子气,一巴掌甩了出去。二贵最怕当兵的却不怕刘麻子,因为刘麻子还欠着他的赌钱。二贵将手里的家伙砸了过去。刘麻子手一档,本来凭刘麻子的身手,这一着是砸不上的,但不知为什么,刘麻子还是着实挨了一下,并且手上檫出了血。二贵一看出了血,慌了,不知刘麻子伤得咋样。刘麻子说话了,鬼,真见鬼了,你刚才说什么棺材飞的。

二贵见刘麻子没说伤的事也放了心,说,外面四口棺材在天上飞。

刘麻子口张得合不上,半信半疑窜了出去,望了天空,那来的什么棺材,却见一只巨大的手掌在天空中漂着。刘麻子扭头看二贵,说,棺材呐。二贵这时也如傻了一般喃喃自语,也不知他嘴里说什么。刘麻子道,二贵,你说的棺材呐?二贵手指着空中说,刚才就在那里有四口棺材,咋变成了一个手掌呐?刘麻子胆大,当过兵的在死人堆里滚过,习惯地往背后掏去却掏了个空,今天晚上是私出兵营,枪没背在身上。正要骂娘却见空中那个手掌陡然一翻,二贵仿佛被那手掌抓住悬在空中正往城门飘去。刘麻子酒还没全醒,也不管这事诡异伸手上跳抓住了二贵的一只悬在空中的脚。

刘麻子醒来时人在城外的树林子里上空,也不知是梦不是梦,自己正躺在一只鲜艳欲滴的棺材里,刚要做声被人叭啦一声贴上了一张黄色的纸样的东西,那纸样的东西上用朱砂画了几个符号,象道士穿的道袍上的太极图。刘麻子还想挣扎,却听到一个阴冷的声音道,你想再活几年的话,你就别动。

他看到空中那四口红棺在四个城门朝城外飞去,便叫下人抬出了第五口棺材,这棺材里有个夹层,夹层里我爷爷西门胜被一张朱砂封住了息门,上层是一具老仆人的尸体。天亮的时候一辆马车载着一口巨棺向城西门缓缓而来。头发白了眉毛白了背也驼了,一脑面的皱折象蚯蚓般突起,西门东我祖爷爷沉手上扬,一声脆脆的响,一声凉涼的走字,沉沉地砸在那城西门一道辙里。

这一声鞭响这一声凉凉的走字,让夹层里的那个人陡然迷糊起来,出西门,向东,一路向东,奔波也许是今生的宿命。

  

(这故事够恐怖的,我妻子说。她似乎怕冷,又在炭炉里添了些炭火,我儿子和女儿都上小学,她在等她们放学,我是一个喜欢讲故事的人,有人说我是一个传奇作家,这一点肯定是高看了我,我就是一个故事的虚拟者,有空的时候我就陪我妻子唠叨一些故事,我讲故事的时候,她喜欢作记录,有时她把这些故事弄到网上去。对了,她的网名叫明月刻痕,什么意思,我也不咱白,刻痕就刻痕吧,无非就是留下点记忆。现在我周围的人都知道网上有一个女作家叫明月刻痕的专写西门家的精奇古怪的,嘿,那人就是我家的娘们,不过,不说你也知道,凭她那脑门里的几条弯弯,能讲那么多故事么,全凭我这张嘴,给她讲故事呐。我妻子又说,这故事还有点意思,接着说。我笑,我讲的故事能没意思么,更何况这西门家,那一个人的故事都叫你目噔口呆的,接着说吧反正今天时间还早呐。)

 

那年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文人酸士们对着外面鹅毛大雪摇头晃脑,说什么瑞雪兆丰年的狗屁话。那次大雪,西门家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西门过的老娘周英子要死了,娘要死了是一件很伤心的事,四十六岁的西门过哭得象一个要奶吃的孩子似的。西门过哭,娘你走了,我要到哪里喊娘呵。周英子是我奶奶,他爹叫她英子。英子的魂儿刚跨脚出了房门,还没走远,听到西门过喊娘,又折了回来,象一个打算出远门的母亲刚动身又听到儿呼儿唤,把迈开的步又缩了回头。说,过儿,莫哭。

西门过的娘又喘过了一口气,西门过对旁边人说,我娘不死了,她还能说话呐。别人说,周大娘是回光返照。西门过不相信,说我娘还没看到我儿子呐,她不会走。

我奶奶这时面色突然红润,象一个孕育期的少妇,对西门过说,过儿,莫哭,娘要出远门,只是过儿这次奶吃足了我才放心的走。西门过四十六岁了,那天就象四岁六岁的孩儿一样伏在我奶奶怀里。我奶奶的手轻轻地拍在西门过的头上。说,过儿,你爹回来么,回来了告诉他锅里有红薯和芋头。西门过说,娘,这话你说了一千次了。我奶奶象是小媳妇说错了话的脸上泛上了红晕,说,我又是说了那句么。西门过说,娘,你说了,还说西门胜回来了咱娘俩就揍他。

这时我周家二姑婆过来了,说,西门过,你媳妇要生了。又说,西门过,你媳妇顶不住了,你要大还是要小。

西门过刚被我奶奶的回光返照捂暖了的一点心情,又沉了下来,要大还是要小,西门过说,这又不是卒色子,选大选小。西门过看着我奶奶,我奶奶脸上红晕正在一点点消逝。西门过又想哭,知道我奶奶这回是真要走了。我奶奶说,过儿,管生不管死,我去那边助你媳妇一把。

 那年大雪,我和我奶奶在生与死的两条途上失之交臂。我没见过我奶奶的模样,我七岁时去周家,周家人说我象我奶奶,我奶奶年少时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周家人说我脸上那对酒窝儿就是我奶奶给的。后来我爷爷西门胜也这么说。

 我七岁那年,我爷爷回来了。回来时,西门过没揍他,远远的迎了过去说,爹你回来了。西门胜没做声,只是鼻孔里嗯了一声。后来我娘向我招手,说,你爷爷来了。我才知我还有一个爷爷,才知面前那个干枯老头是我爷爷。我爹抱着我说对西门胜说,爹,你有孙子了。我爷爷这时才抱着我,从上到下看了,又说,这孙子倒是我的。这孙子眉毛象我,酒窝儿象奶奶。西门过说,爹说啥话,好象我不是你儿子似的。

后来西门过又说,爹,现在你不要走了,我们养着你。西门胜那个老头说,走是还要走的,你菊姨还等我回去呐。西门过又想起了娘要他揍爹的事,攒起了拳头,但又不敢拍下去。对面如果是娘口里那个骑着白马的西门少爷,爹西门过的拳头就下去了。可这是一个糟老头,而且是要叫爹,这拳头要是下去了,别人还说我西门过不仁义还不孝呐。

西门过埋怨起我爷爷来了,说,爹,这么多年你走了,娘要死了,你也不来看看。西门胜说,看了,你娘下雪天走的,我来看过了。西门过说,那天那么大雪,连鸟也不飞了,你啥时来了,你在哪里见我娘了。

西门胜说,来了,你去看你媳妇生产时,我就来看你娘了,就在你娘那屋夹缝里。西门过说,夹缝墙里,我咋不知道哇。

 西门胜说,你娘不告诉你,怕吓着你。我爹说,爹,你吓不到我,你不在的时候,我娘打我,我就躲在夹缝墙里,有次村里人捉迷藏我还躲在后山的一个坟堆里。

我祖爷爷说,今天是我见孙子的日子,该庆贺了不是,不说夹缝墙了,我来的时候赶上前甲村杀牛,带来了牛头和牛肚,在那油布包里,叫你媳妇烧了吧。西门过说,爹牛肚牛头能吃么,村里杀牛时,没人吃牛头牛脚牛肚。

我爷爷说,能吃,多些火候就能吃,比牛肉还能吃带补呐。 西门过说,爹,那我还请你喝酒吶,今年秋季,我在后院打薯窖,打通了一个洞,里面全是用瓮装的酒呐,你说是不是咱家富裕时祖宗埋下的。

 我爷爷说,不是,是我打算娶你菊姨时埋下的。西门过又攒紧了拳头要揍我爷爷。倒底是我爷爷的儿子,拳头松开了,抱来一大瓮酒,仰头就喝,说,娘,你要我揍的人是我爹呀,现在他和我在喝菊娘的酒呵。

 那夜,酒窖里的酒喝了一大堆,我爹醉了,我爷爷也醉了,抱着我说,雪儿,你爹是歪种,不敢揍爷爷,攒了两次拳头,都没揍成。我说,爷,我爹是歪种,奶奶走时还吃奶,我不是,我攒一次拳头就能揍一次人。我攒起了拳头,挥了过去,砸破了爷爷的酒碗,西门胜倒下了,我也倒下了,我在我爷爷西门胜的怀里,就象当年西门过在他娘怀里。西门过四十六岁时吃我奶奶的奶。我四十六岁时想起那些年我爷爷讲的那些精里古怪的故事。

那天看到他们喝酒象吃糖一样高兴,我也要喝。我娘不肯,说不能喝,小孩喝了会坏脑子。我看着我爹,我爹是我娘的应声虫,啥事都听我娘唠叨,也说,小孩喝了到时脑子有问题,连个老婆都娶不上。

我爷不高兴了,把我扯到一根屋柱边一比划,屋柱上有一道痕迹,说,西门家的人过了这道坎儿都喝酒。我一看,乐坏了,我比那坎儿超了好多吶。我娘没法,只好让我爷给我满了酒。也许我娘说得对,小时喝酒会坏脑子,我也不知道我脑子算不算坏了,反正我爷爷讲的故事我全信了。

阴活这个事从我爷爷西门胜口里说出来,当时我也没往深处想,那时我年龄也就十来岁。十来岁的孩子除了天真烂漫,就是胆大,我是天生胆大不怕鬼。我十岁的时候就天天缠着我爷爷讲鬼故事,这些故事我也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全信,因为这些故事,都是我偷偷地跑到夹缝墙中去听他讲。他在我家大厅里或我父母在时从来不跟我讲,后来可能是我母亲看出了点苗头,看到我经常往西边屋里的夹缝墙里跑,要我父亲拆那夹墙。

我父亲也不大愿意拆,说是西门家从祖辈开始建造房屋时就有多建一道夹缝墙的规矩。原因是时逢战乱盗匪或不测时,家中女眷弱小可以到里面躲避一下。后来不知为什么,我父亲竟同意了拆夹缝墙的事,另一天请了村里一个叔伯帮忙,我母亲又去娘家请了我两个舅舅。

拆墙的前一天,我爷爷说闻到了酒香,从夹缝墙里走了出来,在大阳底下晒了一下午太阳。我把请二个舅舅拆夹缝墙的亊告诉了爷爷。我爷爷脸色变了说了一句,公鸡下蛋,母鸡打鸣。便又回到夹缝墙中了。到了吃晚饭时,我父亲叫我爷爷出来吃晚饭,我爷爷就是不出来。

我父亲问我,爷爷是不是病了。我说,没有,爷爷下午还出来哂了太阳。我父亲又问,那回去时又说了什么。我说,爷爷也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母鸡打鸣,呵对了还说了一句公鸡下蛋。

我父亲脸上一下红了,象喝了许多酒一样,我父亲没做声低着头走开象犯了错误一样。吃饭的时侯,我母亲和我父亲吵了起来。我两个舅舅因为要第二天帮忙拆夹缝墙,夜里从十几里外赶来过夜。他们晚上都在大厅里吃了酒,突然我父亲把手里的酒碗往地上一摔。我大舅便站了起来,说妹夫咋了,不想我们喝你们家的酒你说呀。我二舅也说,妹夫,是不是说我妹妹陪你医生不上呀。二个舅舅一个是杀猪的,一个是村里的队长,说着说着上前又要揍我父亲。我一楞,看到我父亲要挨揍,也不管我舅舅来时给我带来了糖,便从我家伙房里抄起一把刀,说,想揍我爹看我先宰了你们。这时我爷爷从夹缝墙里出来,也不知怎么用力只说了一个字。不知为什么,我的手便僵着不动,我两个舅舅的手也不动。倒是我娘哭了起来接着我父亲也哭了。

夹缝墙没拆,我被我父亲狠揍了一顿。倒是我娘疼我,说知道爹亲护爹了,又将我舅舅带来的点心拆了一包给我吃。第二天又被我娘和爹架着走了十几里山路给二舅大舅陪礼去了。我父亲买了一只猪腿和几包点心到二舅家,二舅见我,骂了一句狼崽,我不好意思,想起平时二舅的许多好来。我爹陪了许多好话,说我不该对舅舅们那样。

二舅摸摸我的头,说,我倒真喜欢这狼崽,这狼崽十多岁了,你舅母家也有一个表妹,到时看看。我娘赶紧说,那是。二舅又拧我耳朵说,狼崽,你别光记得爹亲,舅舅也亲。我爹赶紧陪着笑脸说,那是。

我脸上更不好意思,说,二舅,我拿刀也只是吓你,怕你真揍了我爹。二舅和我父亲都笑了起来。大舅又杀猪去了,不在。回家的路上,我娘笑吟吟问我,鬼东西,你昨天的样子真吓死我了,你真的只是想吓你舅舅么。我问我爹,咋天舅舅也真的只是做做要揍你的样子么。我父亲看着我娘,我娘不做声,只是对我说,有时,我真不知道西门家的人是人还是鬼。

我心里一下迷糊起来,说,娘,咱们西门家是人咋是鬼吶。我娘叹了口气说,你看你爷爷,是人么?我更迷糊了,说爷爷咋不是人呵。我娘说,其实你爷爷根本不是人,三十年前就死了。

我心里更迷糊了说,不可能,我爷爷每天吃饭,白天还晒大阳,在大阳底下还有影子。我看着我父亲,我父亲看着正面射来的大阳不做声,我看到他的背后有一个欣长的影子。我母亲知道我的心思,幽幽地说了一句,有影子的也不一定是人。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我才十岁吶。

到了我家门口,远远到见到我爷爷,我爷爷也不理我爹娘,只牵着我的手又进了夹缝墙,问我舅舅们为难我们没有,我说没有。我爷爷笑了,说,谅他们也不敢。后来我爷爷说,在门口等我等了一天他累了想到里面休息,又爬进了夹缝墙里的棺材。我一看到他进棺材,我是第一次看到我爷爷进棺材,突然想起我娘的说的那句话,突然惊声说,爷,你是鬼。我爷爷一听我的话,也怔怔地一阵看着我,不知为什么,他脸上突然起了无数条沟沟,头发开始往下落,牙齿也开始往下落。我爹我娘在夹缝墙处,目瞪口呆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爷爷从棺材里伸出手,似要拉我,我惊恐后退。我娘冲了进来,将我揉入怀里。我爷爷的手越伸越长,我娘将我一步又一步后退,生怕那枯瘦的手触到我。我爷爷的手还在增长,突然落了下来。我感到我爷爷的喉咙里有叽哩咕噜的声音,似乎要说话,这时,不知为什么我的恐怖一下消失了,我一下挣开我娘的手,跑了过去,我爷爷的头一下歪在我肩上,我听到我爷爷说话,四个字,造墓阴活,这四个字中间停了停,不,是六个字,造活人墓,阴活。造墓阴活这个主意正是当年道长巢团长给西门家出的主意。

 (火炉里的火也不知什么熄了。我的妻子似乎也困了,眼晴微闭倦伏在沙发里,我正要起身找件衣服帮她盖着以免着凉,她忽然轻声说了一句吓了我一跳,说,等等,你的故事是不是编不下去了。我愕然,说,这故事哪里出了毛病,挺好的。我妻子紧了紧衣服,眉头似乎想了想,说,恶魔少爷西门胜去哪儿了?外面的雪越来越来大,我家的院子里象堆满了银子的一样白。我妻子说了一句好香。她站起来,走到那片空旷处,几片雪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她伸出的手掌心里。院落里那棵梅树开花了,这花开了三朵。梅树是去年我在一个道观里移来的,道观里巢道长说,这梅树有很多年沒开花了,只怕也是成了精的。我妻子似乎很喜欢这株梅,便向巢道长要了来,这梅花竟然在四十年后又开花了,这梅花肯定是喜欢雪,有四十多年没下过雪了。我儿子和女儿不知什么时侯放学回家了,他俩在门口堆起了雪人。

他们堆了三个雪人,我女儿回头问我,爸,你又给妈妈讲了什么故事呀?这里三个三个雪人你就给三个雪人讲一个吧。我女儿三岁,我儿子五岁,他也回头说这三个雪人还没名字呐,爹你取一个吧。我笑,说,一个叫爹,一个叫娘。那还有一个呐?我女儿问。)

      

 我看到第三个雪人白衣白帽,骑在一匹白马上正在向我奔来,西门胜越过雷家桥那条小河,马蹄声起落,直朝黑云寨而去。不对,那是我奶奶周英子从我周家老外公手里抢过枣红大洋马的马鞭,一蹬马飞身而去。周英子上了黑云寨。

西门胜在活棺里被一枝梅香拨醒了,西门胜对梅花的香味很过敏。因为过敏,他听到棺外一声军号一样的鸡叫声,他发现活棺里空空如也,除了一个叫西门胜的人,那三个有狐臭味的男尸不见了,就连那个有菊花香味的女人也不见了。

西门胜在棺里大叫,空洞的声音被木板碰了回来,西门胜撕开嗓子叫,声音还是被六面渗白的松木板的松油味碰了回来,他那声音空荡地在里面不断地碰击不断地折回又碰击,以至于他没法听到外面的马嘶声刀兵相接声,也没听到刘麻子和他那帮山匪的鬼哭狼嚎声。

刘麻子拎着一把鬼头刀与一群黑衣人博斗,他的兄弟的刀在山林里乱舞,时不时有声音碰出了刀光,可他们却看不到对手的面孔,只有声音在与他们的刀博斗,只有影子和他们在撕杀。刘麻子口里骂着心里叫着,真是活见鬼了,刘麻子朝一个黑影砍去,砍下了对方一个手臂血光四溅,刘麻子又砍下一个黑影的头,血泉喷湧,可手臀和头又不见了,手臀和头又飞上了黑影的半截身子。真是活见鬼了,真是活见了他娘的八辈子鬼了。刘麻子忽然大吼一声,一泡滚热的澡尿味从下身奋湧而出,二十三岁的刘麻子第一次尿了。

声音没了,打斗声没了,远处传来一声比军号还响亮的鸡鸣声。

那辆马车在山道上蜿蜒而前,一匹枣红马在高岗处一声长嘶,高岗上那个女人在雪夜里就象东山上升着一轮圆月,马车上那个木箱里的男人呆了。

刘麻子也呆了,看着山岗方向狠抽了一鞭,马负痛,前蹄奋起,黑云寨更近了。西门胜被刘麻子绑架到黑云寨,半夜有人往西门家送去了刀信,让西门家一年后赎人,西门胜在黑云寨天天打牌喝花酒后来又烧福寿膏。一年后西门东用六匹骡子驼去十二袋大洋由巢道长作中接了西门胜下山。巢道长骑着西门家送的白马出黑云寨,到了山口,一枝梅斜出道口,巢道长跳下马折了一枝,到了云了道观随手一插。巢道长忽然一笑,这一枝梅只怕又要生出精里古怪来。

有一段曰子西门家很穷,我和我姐姐到湖边挖野菜,我和我姐姐说起西门家曾有十二麻袋银洋在西门街还有家门铺,要不是我爷爷败家,咱们家也不用吃野菜了。

后来我父亲问我,你知道咱家是什么成份吗,我说是贫农。我父亲又问,你知道刘小河家呐。我说,地主崽子。我父亲说,那你是感谢你爷爷还是怪你爷爷呐。我看着脖子上的小红领巾,心想,我这野菜吃得也是挺光荣的。解放后,刘麻子被枪决了,刘麻子的儿子被划为地主,刘小河是他孙子。我知道如果那年我爷爷沒被劫上黑云寨,那枪子儿爆的就可能是我爷爷的头。

我爷爷上了黑云寨,刘寨主也没为难我爷爷,刘麻子原是西门家的一个长工,据说是好上了西门家的一位姑娘,我祖爷爷一怒之下打断了刘麻子的一条腿。这刘麻子也有血性,一怒之下便独腿上了黑云寨,据说刘麻子功夫特好,双枪闭着眼能打五朵花出来。

西门胜被劫上寨,刘麻子照样叫西门少爷,除了陪打麻将,每天还让一个女子给他烧福寿膏。这女子全身蒙着黑纱。烧福寿膏时,这女子常闹出一点毛病,常说这里痛那里不舒服。让我爷爷西门胜给他瞧,先是这女子手上长了个大红痱子,让我爷爷帮她看,让他在山上扯草药给她擦。我爷爷真的在黑云寨找这草药擦好了,这女子的背部又长了一个。我爷爷又到山上找来草,帮她擦。后来又是腿上又是腰上长了大红痱子,奇怪的这女子从来不让我爷爷看她的脸,她永远蒙在一块巨大的黑纱巾内。每次她让我爷爷给她擦痱子时也只露出那一小块雪白肌肤,奇怪的是我爷爷给她擦草药时竟完全没有一个富家阔少的轻浮毛病,有时拘谨得象一个小男孩手足失措得不知道怎么放。后来竟出现了怪常,那女子哪一天没长红痱子没让西门胜找草药让他擦皮肤药,他竟失落得打麻将时牌儿都竖不好。刘麻子打出一张红中,西门胜也不知道胡,那穿黑纱的女子在他身后吱的一声,西门胜竟然将牌也不看,只痴痴地看那女子。

刘麻子笑,西门少爷病了么?西门胜说,刘寨主我只怕真病了。

西门胜是真病了,夜里常常失眠,他一直想看那个黑纱女子的脸,他心中已将一个女子的腰腿胸部背部手臂完美地组合在一起,那是一个美妙的女子,当然如果那张脸也是那样的话。可他不敢掀开那张黑纱,有时他也大胆地凝视想穿透这黑纱看到那黑纱背后。隐约那也是一张精致的脸,可那毕竞被黑纱朦胧,也许这黑纱就遮住了脸上的痣或斑丘什么的。西门胜有时真希望这女子脸上突然也长一个小痱子,到时他就可以看到一张清楚的脸了,到时他就有一个完整的女人形象了。

 有一天那女子的脸真的长了一个痱子,那黑纱不是我爷爷挑开的,是那女子一声惊叫滑落的,也许没有一个女子愿意自已脸上长痱子子。那天西门胜和刘麻子打麻将,黑纱女子象往常一样坐在西门少爷身边。西门胜的一张牌掉地上了,西门胜弯腰

捡牌时,那女子也正弯腰准备帮西门胜捡牌。西门胜忽然咦的一声,说,英子,你脸上长了一个小痱子。那女子突然惊的一声,也许她非常害怕这个痱子爬到脸上,惊声过后一张桃花一般的脸灿烂在西门面前,西门胜笑,奇怪,那痱子不会是从跑到手臂上去了吧。他抓起我奶奶的手就飞奔下山。

 刘麻子在后哈哈大笑,说西门少爷你在我山上十二万大洋外加十二个铺子还没付帐吶。

那人从我家的铜镜里钻出来,我一点也不奇怪。那年我六岁在村小读一年级,那时没有学前班,教我的老师上课时突然呕血,后来他钻进了一个木箱子里再也没有出来。我的父母很忙,父亲整个冬天扛着一杆长枪在水库工地,我母亲天不亮也跟他上工地修水利了。幸好我家还有一只狗,叫大黑。大黑每天都在角落里盯着两只鸡,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我家的公鸡不打鸣,原因是刚长出了红冠我父亲便用一把小铅笔刀将它阉了,我家的母鸡下蛋时本来也格格地叫,我母亲用一只套子封了它的嘴,因为这两只鸡都是偷偷地养的。

大黑盯着那只黑色大母鸡,一有动静便吡牙将鸡赶开,创下鸡刚下的蛋。我母亲几次要将偷蛋的大黑杀掉,是我反对因为除了大黑,整个冬天我就只有大黑这唯一的伙伴。母亲便让我盯到大黑不准它偷蛋。

我家那时似乎很穷,家里也没什么东西,除了那张厚重的八仙桌,还有两条长木凳,桌子是樟木的而凳是松木。全村人家都似乎差不多,我家还多了一张雕花大师椅,据说是周地主家的。

我家还有一些瓶瓶瓮瓮,瓶子上多有青色或金色黑色图案,还有一些泛了色有水渍的书,这些都是破四旧时村里各家上交到队里后来又保管在我家夹缝墙里的。

我爷爷走了,我有时到夹缝墙里转。一天从墙缝里滚出一个圆饼状的东西。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形状和我母亲用的镜子相似,但又不是镜子。我记起了我爷爷给我讲过一个铜镜的故事,但我并未将这圆物和铜镜联系上,我将它在家里地上转圈,每次转到角落里大黑便伸出前瓜将它弄出来。

后来我听到咯咯咯的声音,象有人在敲我家大门,我家大门是敞开的。我又看了我家院门,我家院门也是敞开的。那咯咯咯的敲门声依旧不断,这时大黑将那圆饼状物叨了出来。我捏着那圆饼随囗说了句,我家门开着呐,进来吧。

那人就从我手里的圆饼物里走了出来,我一点也不害怕,就象我第一次看到我爷爷从夹缝墙壁上走下来一样,我一点也不奇怪。后来我知道原来那圆饼物叫铜镜,怎么到我家夹缝墙里去了,肯定和我爷爷有关,我爷爷死了三十多年,这是我娘说的。

那人不是我爷爷,我爷爷头发白了眉毛掉了背也驼了,脸上皱纹象蚯蚓一样弯曲突起,关键是那天被我喝破了巢道长的符,我父亲告诉我他就不再来见我们了。我父亲的话我不懂,他说,有一个叫比干的被纣王挖了心照旧能上朝奏事,后来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卖空心菜的,比干问农妇,人空心咋样?农妇说,人无心则亡。比干就再也不能上朝奏事了。父亲的话一说,我全明白了,就象我家附近有一个叫下马岭的地方,传说有一罗姓将军在鄱阳湖边打仗,头被敌人砍了还照旧在马上挥刀杀敌,敌人吓得屁滚尿流节节败退,打完了仗,这时有一个兵告诉他,将军你头没了,那人才轰然跌下马来,后来那将军下马地就长出了一道山梁叫下马岭。

那人和我爷爷比威武多了,只是我从来没看到过我爷爷穿那种衣服。宽大的袍子还系着一条宽阔的带子,戴着高高的帽子,穿的鞋子至少有一千层底,剑眉凤目,可惜的是脸上气色差了,象过了几百道山梁两三天没吃饭,一出来就软塌在我家大师椅上。这张椅子我家除了我爷爷坐过,我父母从来不坐,来了客人也不坐,倒是有一次我吃饭时爬了上去,我母亲慌忙把我抱了下来。说是我爷爷坐的椅子别人是不能坐的,否则会出事的。我说会出什么事呀,我母亲小声告诉我,坐了会肚子痛。

我肚子痛过一次,那次我在地上痛得打滚,是因为肚子里闹虫。痛的东西是很可怕的,我看到那人在大师椅上也有痛的感觉,我问很痛么?那人望着我脸色阴喑但又很镇定地对我说,痛。后来又对我说,水。我便从西边房里用一只木瓢盛了一些水来。

你是谁?我觉得这个从那面圆形物里钻出来没什么奇怪,但这样坐在我家大师椅上我爷爷肯定不乐意。我想知道他和爷爷是不是熟人故旧,我爷爷说过他有许多人常常莫名其妙的找他,比如有一个叫巢国基的团长,还有在虎山看林的王希连长,王连长是黄埔军校的,他到我家找爷爷时,他脱掉了军装,将那身黑尼将军服藏在一个土墙洞里。

这个人显然不是王连长也不是巢团长,那身服装我在夹缝墙的一本破旧的书里见过,书里一个姓书生在长安城门上用一支巨大的笔题了一首诗。后来听我父亲说,那就是杀人八百万的黄巢。

那人点了点头说,不错,我就是你那书中的那人。我一下子呆了,我父亲说黄巢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魔,每次攻城上阵都挥着一把鬼头刀,那刀刃上的头颅就象滚西瓜一样一个接一个往前滚,那鬼头刀上的血就象我家村前那条小河的水不停的往前流。我呆了,两只眼睛盯着他的手,总期望他突然抽出那把鬼头刀。

我家的大黑平时见有陌生人来家总叫个不停,这一次这家伙也不知怎么在鸡窝角落里毫无精神。我说,你的鬼头刀呐。那人刚饮了一瓢水精神好了些,脸上有了些气色,他啊了一声,鬼头刀?我可是你爷爷请来的青帝。

青帝,这名字在哪里听过,是那本古册里还是夹缝墙里我爷爷讲的那些古里精怪的故事里?青帝是一块玉,青帝好象又是一个人。

这时我家的那只下蛋的鸡叫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母鸡下蛋竟啼了起来,我母亲竟忘了出门前在母鸡嘴上封一个套,母鸡一叫,大黑立即呲牙咧嘴,那只大公鸡闭起了眼睛,我看大师椅上,那人正笑吟吟地看着我,身子一点又一点缩小,先是还迈进了一条腿,又迈进了一条腿,后是身子,后是头,最后一张脸在椅子上的铜镜还是笑吟吟,然后又不见了。

听到有扁担土筐的撞击声,又有那种因疲惫得踏在泥地上又如踩在刚下的雪上软松的脚步声,我知道村里上水利的妇女回来了。我母亲将扁担土筐放下又抄起扁担水桶去村口挑水。村口这时最热闹,井沿边是一个又一个等着排队挑水的妇女,还有男人小孩。我父亲是不在这群挑水的行列的,因为他回来时通常有月亮升起。

我母亲每天收工回来都要挑两担水,一担家用做饭和欣用,另一担则是洗澡。她每天从工地回来都说臭死了,就小时候要吃奶,她从工地回来都要先洗完澡然后才肯喂我,无论那时我哭闹得多厉害。我母亲总对我父亲说,脏死了,雪儿吃了会肚子痛。

我现在每天都要吃东西前洗手刷牙,有种洁癖的味道,是不是那时我母亲惯的,我一直感到怀疑,我妻子看到我那种小资状态,忍受得不能再忍了,说,不就是一个小医生么,臭美穷讲究,看那个细病会毒死你。

我母亲挑第二担水时发现我,我正躺在门槛上睡了。我母亲放下水桶将我将在大师椅上又抱下,这时我醒了,我告诉她,母鸡下了蛋大黄没有偷吃。我母亲随意地呵了一声又抄起扁担挑第二担水。

我母亲捏着那枚鸡蛋,鸡蛋上还有一点脏物和一丝血痕。我母亲笑着看着我,学会偷吃鸡蛋了?我不知道我母亲话里的意思,但我还是回了一句,说没有。我一直盯着大黑,大黑吡牙时,我用铜镜敲了一下大黑的嘴。大黑受痛跑开了后来一直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乖多了。

我母亲将那枚鸡蛋递给我,说,你没吃,这鸡蛋咋是空的。我不相信,明明就是从母鸡屁股下挪出的那枚怎么会是空鸡蛋呐。我砸开,我不信,因为我不信一枚鸡蛋凭白无故地会空。但我后来信了,我家母鸡下了一枚空壳蛋,砸开后里面啥也没有,就象一只乒乓球破开两边空空还是空空。家里母鸡下了一只空壳蛋这是怪事,后来我又把母鸡下蛋时打鸣的事告诉了我母亲,我母亲一怔,突然对我说,你爷爷今天来了,母鸡打鸣是你爷爷说过的话,这只鸡蛋十成也被你爷爷偷吃了。我正要说今天来的人不是我爷爷,我母亲突然发现了那个滚在屋柱边的铜镜,她脸色一变,说,老精怪,你不是说你走了么。我母亲将那面铜镜拾起拿了一块黄色的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然后放进了我父亲房里一个箱子里,那箱子也有些年头,八只角都镶成黄色铜创,最后加了一把长形拉拴式铜锁。

月色升了起来,我家大黑对着我家院门外汪了一阵,我听到我父亲的脚步声,这声音如他腰板一样挺直结实,不过今天还沉重些,气息也比平常粗重了许多。我母亲也听到似乎感觉到了与往昔不同,早迎出了大门。我站在院门口,远远看到我父亲月光下比平时低矮些,远远看到父亲背上有一个巨大的影子。我母亲轻声问,咋了。

我父亲没做声进了院门又进了大门,对我母亲说,关门。我母亲也没做声只是跑到院门口望了望,外面月色如泻一地如银,她关了院门,院门哑的一声闭合了。她又拴了大门大门的木栓里面一个倒扣当的一声落下了。

我父亲将背上的影子放下落在我家的爷爷坐过的大师椅上,那影子呵的一声是一个人,这个人头发很长披散在前面,我母亲用手去拂前面那蓬乱发,我父亲伸手拦住了她说了句,别吓着你。我父亲背挡住我母亲,用一把剪刀帮那人去掉那些乱糟的头发。我母亲还是吓了一跳,手里捧着洗脸盆跌落在地,那张脸的一双深陷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我大惊失色的母亲。

我母亲颤着声音问,是人还是鬼。我父亲这时喘过气来,看着我和我母亲说,当然是人。我母亲叹了口气恨恨地盯了我父亲一眼,收拾起地上的洗脸盆,说,为什么?我父亲缓缓地从袋里拿出一个烟袋,那烟袋和我爷爷的一模一样,只是烟袋上多了一个坠物,那物青幽幽地发亮,那坠物显然是用一块青玉雕的非禽非兽。

我娘又叹了一口气说,真不知道这西门家是咋的了,老的是鬼少的是精,整天就恐慌在精里古怪中。 我父亲笑,拍着我母亲的腰又捏着我母亲的手说,你啥时见鬼了,有我这样威武英雄豪气的鬼么。我母亲说,你不是鬼,那你干吗家里养着个老鬼,这还不算,你一出去还不是整天和那些牛鬼蛇神打交道。我父亲拢了我母亲的腰说,今天我可是给雪儿捡了一个老师来。      

那年家家都挖洞,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句话是一个人对大明朝的朱元璋说的。后来我村里墙上也有标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深挖洞的原因是有一个超级大国放出话来,要放核武器放到我们国土上。洞挖好了,那可怕的核武器似乎离咱家乡越来越远,我村的防空洞也没积多少粮食,到成了每家每户的红薯窖,我家的红薯窖里还有几大瓮我爷爷当年埋下的菊花酒。他偶儿喝点菊花酒,却每天让我翻那堆泛了颜色的旧书。

他讲了一本旧书,说是女娲氏补天,在大荒山天青梗峰炼五彩石三万五千零一块,补完了天之后遗一石在青梗峰。这石风蚀雨打曰夜孤伶,每夜看着流光溢彩的石头师兄在天空中各放异彩,心里孤苦说出了无才补天的混帐话。一曰一疯一颠一道一僧两人不知从哪里来又到哪儿去经青梗峰,那石忽幻化成人形吐出人语,苦恳道僧带自己离开青梗峰。

道人沉衿良久,忽从道袍中摸出一铜镜,将那幻化成人形的石兄往里一推,那石头来不及惊呼,人却不自主地往里跌。那铜镜里似是无尽深渊,只听到风声雨声凄厉哎号声,似是黑暗地狱,那石兄在里更加悲伤,心想在这铜镜里黑暗也不知何时尽头,正在思量间,却听到莺语燕歌花开叶绽声音,听到街上引车卖浆翠红柳绿的声音,听到婴儿啼哭贾母大笑的声音,那幻化成人形的石兄知是自己己投胎到人间最繁华红尘最喧嚣的金陵贾府,石兄忙转身躬身长辑,却不见那疯颠僧道二位,只听到一声好了好了在耳边萦萦不绝。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多少花开潮落,那道僧又不知打哪儿过来又打哪儿去,经青梗峰却只茫茫雪峰上多了一个草療,那石兄在那草療里打坐诵经,诵声绵绵流水缕缕不断。二人一惊,原来当年女娲娘娘当年炼石,三万六千零一每一块都有用途,正如人间常言天生我才必有用。女娲娘娘补天时手执到一石时,忽感手指被咯了一下,女娲娘娘微微一笑,本来光润晶透的石头何时多了一个棱刺,知是那石恃才傲物看不中刚才那个位置,女娲娘娘将那石便搁了下来。

这石在青梗峰搁置多年,本来娘娘本也是打算冷他一冷煞煞他的傲气收收他的性子,补天的事还是要他去做的。谁知这僧道中途多事携他到人间走了一回,回来后却弄得个死气沉沉,每曰诵声软绵无力,倒成了一个无力无为的蠢石。只怕如此光景下去女娲娘要怪自已多事。

那疯颠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看到那雪白之中隐约一点黄亮,是一朵菊花,也不知何时何故这连绵雪峰之颠竟然灿烂了一朵黄菊。道僧二人彼此心里一动,莫非这也是女娲娘娘的意思,两人心道罢罢罢,合该这蠢石有这一番轰烈。那道人手一陡长,宽大的袍袖里多了两物,却是一长剑一朱笔。将朱笔往那草療里一扔,说也奇怪那笔暗淡无光,那僧人轻轻一笑,说那道人什么鸟宝贝,竞敢曰曰说什么朱批卸宝,我看倒不如说是黑毛稻草。那道人被同道取笑,脸上一急,又将那长剑扔了去,同时喝了声,满城尽带黄金甲。陡然间,青埂峰上雷声大作,那剑如电撕破了半边天空,菊花电光火花徐徐升空,草療火起,一块巨石带着星光,星光燎原越烧越大成了一个斗大的火球骨碌碌地滚下了青梗峰。

他缓缓地睁开那深陷的眼,喝了一杯菊花茶将一本旧书合上,那人给我讲书却从来不往书上瞧,仿佛那书里的字那书里的故事都在他肚子里生了根长了芽。我忙给那人续上水,这是一个冬天,外面下着雪,奇怪这红薯窑夏天倒有些冷而冬天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冷,无论外面下多大的雪,我家的屋檐流水沟边吊着一排足有臂粗的冰串儿。

那人是我父亲在月夜给我捡来做先生的,我老师死了后,村里人都到附近村里小学去,我个子小,常受外村小孩欺负,加上我年纪也不大,我便赖起了学,三天两天逃学,别人上学,我也背书包出门,出了门就将书包放在一个樟树洞里,坐在山坡上发椤,等到别村村小的那块用作放学信号的铁板钟响了,我又从树洞里掏出书包回家。有一天我的行踪被人碰破了告诉了我父母,他们也沒责备我,我倒索性三天里三天都逃学,每天和家里大黑和小鸡做起了朋友。

那人被我父亲捡来,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那双眼晴让我害怕,象里面能突然伸出一把勾子似的,随时可能勾我身上一块肉吃掉,我听过野人爷爷到人家家里吃小孩的故事,我觉得他就是那个野人。我把这种想法告诉了我父亲,我父亲哈哈大笑说,哪来的野人,那是你爷爷讲故事吓人的。

那他是谁?我问我父亲,我父亲沉默了一阵,好久才说,月先生。我心里忽然一透,说,其实你也不知他是谁,对不?因为你是月夜带他来咱家所以叫月先生。我父亲点点头说,我虽然不知他是谁,但我知道他不是你怕的那个吃人的野人爷公。

我知道这人和西门家有关,我父亲告诉我以后凡是见到身边携有菊花石也就是青玉的人都要以礼相待,因为他们都是青帝或和青帝相关的人。月先生到我家前显然是受过伤的,当夜我母亲杀了那只下了空壳蛋的鸡,那鸡全被月先生吃了个精光,我连口汤都没有喝到,我越发不喜欢月先生了。又过了几天,我说我头疼,天天月先生要我写毛笔字,我母亲把那只不打鸣的公鸡也杀了,我也一个人将汤肉吃得个精光,不让月先生喝一口汤。后来我母亲又养了两只鸡在红薯窖里,红薯窖里每天都有虫子让小鸡啄,父亲将红薯窖又加大了,大师椅也搬了下来,没有人知道我家红薯窖里藏了一个人,整整一年,他在下面让我练毛笔字,讲那堆破旧书里的种种,我开始有点亲近月先生了。

那人是青帝么,刚才你讲的?先生。我给月先生续完茶后问。月先生抬头,青帝?青帝是谁?月先生又闭上了眼。我茫然,青帝是黄巢,是贾宝玉,是我面前这个奇怪的月先生?还是那个手持弹弓一脸傲色的男孩。

我爷爷说,你走到任何一条偏僻的小道上,你一抬头就看到他。他站在路口,一件黑色的风衣被风微微鼓着,脸上的笑有点邪气,眼神也有点斜,仿佛天地之间很少有入他眼的东西,两只手插在风衣的袋子里,他的脖子有点细长,细长的脖颈上糸有一物,青幽幽的。

西门家的人总是和那青色的东西纠结在一起,他是你一抬头就看到的青帝么?他分明是一个少年,一个傲物天下稚气十足的少年。我冷冷地看着他,虽然我父亲曾不止一次叮嘱我,西门家对持有青玉的人一定得以礼相待,这是西门家族的的规矩。我曾经问过我爷爷,为何有这么一个奇怪的规矩。我爷爷说,是祖辈传下来的。既然是祖宗手里传下来的你就得无条件守着,这是我爷爷的说法。

但他毕竟是一个少年,似乎还有一点邪恶,我冷冷地说,你是谁,为何挡住我的去处?

他冷冷地说,我就是你,我爷爷找你。

你是我?我的名字叫西门雪,是一个老男,个子不高微胖,喜欢喝酒,三杯五杯都行,第六杯就开始不分南北东西掏心说胡话,喜欢打牌,麻将硬牌随你叫不赌命都行,还有喜欢女人,要求也不高能吟两曲就行,最倒霉的是我喜欢石头,那种青幽幽的石头叫青帝。我说。

少年冷冷地缓缓地解下脖子上的一根红线,那片青幽瞬时电闪了一下,少年道,不就是它么。少年邪恶地看了我一眼狠狠地说,我恨它,它让我一辈子喘不过气来。少年忽然手一扬,手里那片青幽便如一道黑弧划进了村口那片莲塘。

少年的手从袋里又伸了出来,是一面铜镜。仿佛扔掉了那片青玉后他轻松了许多也快活了许多。他说我爷爷要把一件东西还你,你跟着我。说着,少年将铜镜换了一个方向,一个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出西门,向东。

出西门向东,正是我爷爷当年在巢道长的帮助下的逃生之路呀,难道我要回去,那是一片连绵雪白的地方,难道那是我的根我的归宿。那连绵雪白之下全是千古不化的蠢石,难道我也是一块石头一块被人遗弃的无才补天的石头。

少年微微一笑说,我就喜欢做石头。说着也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枚弹弓,手里多了一枚毛剌刺的石子,嗖的一声,石子在夜空划过。少年说,先给爷爷报个信,说你到了。黑暗中似乎多了一条软道,听到这道的前面一个声音响起似是打开院门又打开大门的声音。一朵菊花一样的灯笼在软道的上空徐徐飘行。

菊灯停处,一幢白色的房子外面站着几个人看不清面目,灯笼上的几个字倒是清清楚楚一个黄字。那少年想必也姓黄,外面那几个人见少年都似有点畏惧,躬着身后退。少年一手持弓一手执弹对一黑衣人猛的一弹,那黑衣人哎哟一声倒地,又是几声,少年连射数石。近看地上也没人却是一张张纸片,原来这门口站的人全是用纸画的人。

进了里屋有几个回廊还有一个天井,抬头望去,却见天井口上那一片天空隐约可见外面星光。又拐了几拐似是后院,有假山树林类隐有流水声,果然前面有一小溪婉婉而过,溪边有一小亭亭内有一石桌,一人正笑吟吟地朝这边看来。

亭内有一旧画,画中约有七八人或立或仆或笑或哭,奇怪的是这人旁还有一黑骡,那人道,当年你爷爷用几个纸人和一匹蠢骡当我十万军粮。十万军粮,我爷爷那是多大的官呀?我家祖宗三代贫农,当官当得最大的也就一个小民兵连长。我笑。那人道,知道你不信,给你看样东西。

一个黑衣仆人进了亭子,递过一个匣子。那匣子一看就是一个旧物,很有年头的样子。打开匣子忽见一道黄光,却是一件黄绫包着一物,那黄绫极为精致,却不知里面包着何物。那人又道,你可见过这物?打开黄绫那人手里多了一面铜镜。

这是那面铜镜,从我家夹墙里滚落出来的铜镜。你是谁?我忽然模糊起来,这亭里的老人是谁,这人曾坐在我家大师椅上的那人么。那人缓缓长身,看着那流水的小溪,小溪边有一枝梅斜出,从小溪对边快伸到这边,梅枝上三两朵正开着。那人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直在讲故事。

那人走到溪边,一伸手,那枝斜过小溪的梅似乎有了感应,那梅枝竟迎了过来,那人手指间轻触了那三两点梅花,又轻轻地放了回去。那人又回身看我,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摇摇头,我在铜镜里什么也没看到,就看到三朵梅花。

那人道,那十万军粮是我女儿的陪嫁,你再看看铜镜。那人将铜镜用手摸了摸,似乎要摸平铜镜上的煞纹。

我突然有一种惶恐的感觉,我是一个唯物论者,这铜镜在我家的夹缝墙里沉睡了那么多年,它也一定有睁眼或半醒半睡的时候,它一定听过西门东在夹缝墙的那口棺材里讲的故事,它也一听知道西门家的许多秘密。但这许多精奇古怪的故事中有多少荒唐又有多少真实呐,我曾经在大学里问过我的物理老师,这世上真的有鬼神灵魂么。我的物理老师突然问我,你认为有么。我说没有,我的物理老师轻拍我的肩膀,细声地告诉我,我就是一只鬼。说着他忽然把他的牙齿拿下来撕开他的胸膛,说,你看,这里大鬼小鬼阴谋鬼阳谋鬼还有淹死鬼吊死鬼砍头饿死鬼全在那一根弯弯曲曲的肠里呐。我吓了一跳,我的物理老师曾在我们新生欢迎会上表演过幻术,我知道他又在向我展示幻术。

那这铜镜是不是也在向我展示幻术。

我翻遍了西门族的家谱,想找出这个家族渊源流长的一点光芒来,臂如西门东老人家出生时屋里有异香或屋顶有金光的这种事没,咱们老祖宗都有这种异能,出生时口里含玉或手里掌印,最不济也得脚上有个纹记什么的。可惜我没查到,西门家谱记载的东西都是从巢团长的五口红棺从空中飞来开始,西门东倒底是谁,从何而来没给我半点启示,倒是雷家桥附近村庄的那些老人茶余饭后偶有想法。被我的父亲听在耳里记在心中。我父亲说大致情况如这般这般。这一章节都是我父亲在下雪天没上水利修水库时讲的,他讲的话我一字不改现录如下。

我的爷爷叫西门东。这个西门姓跟水浒里的西门是毫不搭界的。整个三汊港镇乃至整个鄱湖姓西门的也就唯此一家。沒有人知道我爷爷的来历。有人说我爷爷的父亲是东北的一个悍匪,因仇家大多怕断根绝后便将他四个儿子分别送到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我爷爷被送到东方,后来我父亲就据此叫西门东。也有人猜我爷爷是来自一个已经沉没了的城。那个城己经沉没了几千年了,当年城里肯定大部分人死于非命,也肯定有一部分人从沉没的城里逃了出来,我爷爷的祖辈就是其中逃出的一小部分人中的一个。还有人说我爷爷是某位大户人家的Y头私生子,本身名不正礼不合便被东家遗弃。

当然这都是猜测。沒有人真正知道西门一家来龙去脉。那年全国大运动搞四清,喜欢我爷爷的不喜欢我爷爷的都在逼问我爷爷,从哪里来的。我爷爷一直没叽声,只说了一向,从东边来的。后来有人将我爷爷捆在一条长木板凳上,用鸡毛撩他脚板心,他才又说了一句,在城的西门,一进城就碰到了巢团长。

巢团长那时很年轻,骑一匹大黑马带着他的兄弟威风凛凛在城里巡城,巢团长的兵都穿着红色的制服十分耀眼,在城里大街小巷的巡视就象十二只火球一样在城里滚动。滚到西门时,就碰到了我爷爷。我爷爷那时还是一个小孩,巢团长的兵对城里谁家有小孩谁家没有小孩就象知道谁家的枣树上长没长枣长了几颗一样熟悉。因为巢团长的巡城兵是一十二个少年先锋兵。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六岁。他们从来没见过我爷爷。他们把我爷爷推推搡搡地带到了巢团长的大黑马前,大黑马嘶了一声。我爷爷便哭了起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威武的马。巢团长说,兔崽子,见了老子哭干吗。我爷爷说,我从来沒见过这么黑的马。巢团长说,兔崽子,我和马谁黑。巢团长是个黑炭。我爷爷说,你比马黑。巢团长一扬马鞭就是一个花。我爷爷被马鞭卷到了巢团长的马背上。巢团长又一扬鞭,黑马便象一道黑电出了城的西门。巢团长说,老子十三大保刚少一个,今天你来了老子就刚好,你在西门碰到老子也是你的造化,从今天起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从那里来,你都是我的十三大保叫西门。

 那天巢团长在城西和李团长打了一仗,李团长的头被巢团长割了挂在城西的得胜楼上挂了整整一个冬天。整个冬天都有麻雀飞到李团长头上拉屎拉尿。

得胜楼在城西,西门有石门。我曾在一个城里看到过一个石门,那是一块巨大无朋的石头,石门上雕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兽类,臂如老虎狮子蛇,其实又不是老虎狮子和蛇。因为这些动物的都有两只眼晴,那两只眼睛又不象是两只动物眼睛,倒象是两只血盆大口,行人乍然看到都不免胡思乱想,以为被动物吃掉的人其实是被这些怪兽的眼睛吃掉的。有这种思想的人并不只我一个,西门的思想比我就先进了一百年。 

 本来城门上的那个守门士卒值班的楼,城里百姓都叫石门楼。后来巢团长写了三个字叫十三大保中的西门拿到城门上去了,守城的巢国基是团长的外甥。他叫手下人找了个石匠刻了个牌,牌上三字正是巢团长的手迹,得胜楼。巢连长每天守城每天都看着得胜楼。西门胜在巢连长身边站了一个冬天的岗,每天站岗都看着城楼旗杆上的李团长。

 巢团长第二天中午巡城到西门,马鞭一扬对他的十三大保笑着说,李团长真是个实在人,守了一夜的城门也没半句怨言。刚刚醒过来的西门对巢团长说,干爹他还笑呐。 巢团长中午喝了点小酒,下午本来准备去东城听凤姑娘唱个小曲或找周麻子他们打几圈麻将,听到西门胜的话便来了兴致,说,兔儿子笑啥。

 西门胜昨夜在楼上值了一夜班,值班室傍边的吊杆上就挂着一个死人头,巢连长就讲了一夜巢团长当兵的故事。西门胜不知是听故事听迷了还是怕,反正是一夜没闭上眼,到早上城里吹了军号才闭上眼,一醒来又看到了那个李团长的头。李团长昨夜也没睡好,头被别人挂上了城门眼晴就沒办法闭上。他看到巢团长来了,本来没打算闭上的眼睛突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老巢,鸡巴掏不出儿子,弄个野种来充数,算哪门子好汉。

 巢团长也笑,笑盈盈地问西门,你兔儿子咋听到他说的是这话。西门又揉了一下眼角的眼屎,说,干爹,他还在笑你吶。巢团长下了马,爬上了西门楼,看了看李团长,其实也就是看了李团长的头,李团长的身子和四肢躯干还在城西的小河边,说不定正被一群野狗撕着,兵荒马乱的,狗比人还疯着吶。

 巢团长又转了一圈,用手里甩花的马鞭拔了一下李团长的头,李团长没有身子的咕噜咕噜地转了一圈,就象巢团长巡视军纪时发现一个淘气的士兵戴歪了帽子,便拧了士兵的脑袋转了一圈,咕噜咕噜的响。巢团长又用鞭子一指,转圈的咕噜咕噜声便停了下来。

巢团长吁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西门,掏出枪,又按下火鸡公,巢团长身至少有十根枪,沒有人知道他十根枪藏在他身上那个部分,只有死人才知道他从那里掏枪出来。西门一下醒了过来,巢团长的火鸡公对着他。巢团长说,龟儿子,李团长死得冤呵,他到阎王殿上都想回头想。

西门一下尿都出来了,他明白巢团长怕李团长变成鬼不放过他,巢团长想杀人抵债想杀了西门胜好给李团长有个交代,好让李团长在做鬼的途上不纠缠巢团长。

西门一下跌在地上,尿淋湿了裤官还淋湿了西楼的一块石板,又一小股尿流流进了下面的石道上的一条车辙。

巢团长的枪还是响了。火鸡公枪的响声吓坏了城西小河边正在争撕着李团长身子的两条疯狗。李团长的头上两眼终于闭上了。闭成了两个冒烟的窟窿,巢团长吹了吹青蓝色的枪口,问西门胜,好儿子,你说,李团长还会笑么。

十三大保 西门也就是我爷爷后来给我说,其实李团长一直在笑,巢团长一枪打瞎了他两只眼睛,眼晴不能笑了便用嘴吧笑,即使打了李团长的嘴巴,李团长还会用耳杂笑,就是打掉了耳杂还会用声音笑。不过西门胜不敢再说李团长还有嘴巴耳杂还有声音笑的事,因为西门再也流不出尿液来了。他只能说,干爹,他不笑了。

那年西门十岁。我听我爷爷讲这事的时候也是十岁。十岁的人看到的事和听到的事都未必是真事,当然也未必不是真事,我讲故事给朋友听时我相信西门这个故事

我父亲讲到这里时我插了一句,我祖爷爷不是叫西门东么?我父亲踢了我一脚,对我的插嘴很不满意,但最终还是对我的质疑有了回答,巢道长的手掌在空中落下时,西门家的人全从巢道长那五个鲜红的手指头里钻了出来,这时西门家的人都象座了一天飞机一样头晕,西门胜当时就呕出了黄水,我祖爷也晕得不行,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巢道长看了看天揉了揉那刚接上手指的掌心,说了一句,出西门向东。我祖爷名字中又有了一个东字。

我又记起了一件事,这事也是关糸到西门东出身的问题,我父亲说。

我十岁的时候在一个叫龙口的小镇上,我许多年后一直怀疑那个小镇是否真的存在。因为我记住的就是一个汽车站,那种叫棺材头的汽车停了一下就开走了,那时我常常望着汽车后的那缕黑烟胡思乱想,坐上汽车的人走了我从来没看到过他们回来。难怪街上人都叫它棺材头。 我不知道小镇上的人为什么喜欢那棺材头,先是东街的人上了汽车不见回来,后是西街的上了汽车也不回来,再后来小镇上东南西北头的人都纷纷拥上。汽车上那个维护秩序的黑胖子用手推了一个人下车,另一个人又爬车窗挤了进去。

 我父亲脑袋子扎进了车厢两条腿却扎不进去。车厢大小了,或者说人大多了。黑胖子说瞧这样子火车也要被你们挤爆。黑胖子便用手去扯车窗外的脚,口里说,爷给我下来,我这棺材头还让走不走呀。黑胖子又说,姑奶奶你给我下来,你当.城里真有金子捡呵,全是她妈的死尸。黑胖子还骂着说,小镇里的娘们真是死逼,.城里人戴的金戎指金耳环还有珍珠玛琅钿头早被当兵的抢去了。后来我才明白城里才打过仗。打过仗的地方倒处是死人也到处是死人留下的金银财富。难怪小镇的人卖掉棉花卖掉谷仓里的稻子也要买上一张去城里的汽车票,敢情是去城里发死人财去了。

 黑胖子又去扯我爷爷的脚,结果扯下了我爷爷的一只解放鞋。他老人家素来不爱卫生,一双脚一年也只过年时洗一个晚上。解放鞋里的味道象炸弹一样爆炸开来,炸翻了黑胖子。但黑胖子还是不依不挠又去扯西门胜的另一只臭脚。另一只解放鞋又成炸弹,炸翻了另外半载身子在车窗外的人。他们说受不了啦,去城里抢到了死人手腕上的金子也要被我爷爷的臭脚臭死。

从车窗里钻出来的人看到我爷爷还在不止地往车厢里钻,一是恨他老人家脚臭断了他们财路,二是他们实在不能想这个断他们财路的罪魁祸手再危害车厢里的人,当然还有黑胖子在马路上悬赏,说谁把这臭脚弄下来了,我请他吃镇上最贵的混沌。

 三四个壮汉便口里嗨嗬地使劲往外拖,我爷爷意志坚实脚乱舞手如铁扎紧在车窗里硬是沒让他们扯出来。

黑胖子心如槁灰,不甘心又无可奈何,看到手里拎着两只臭解放鞋的我。问我存什么办法弄下西门胜。

 我说三个人三碗混沌。黑胖子说,三碗。我说再加两个鸡蛋。黑胖子说,西门少祖宗加四个鸡蛋都行。我说西门胜不吃鸡蛋。黑胖子说不吃鸡蛋猪蛋总吃吧。我说行,你找根鸡毛来撩他脚心,他不下来我请你吃猪蛋。

西门家族人怕鸡毛掸子,西门胜怕鸡毛撩脚心口,这在小镇上已不是秘密。这个秋密是黑胖子用三碗混沌和两个鸡蛋收购的。其实早在四清的时候,这秘密就已经不是秘密了,四清的干部在查小镇上的每个人的来龙去脉祖宗三代时,他们让我爷爷蹲了三夜黑房子就差没坐老虎凳,它们也没让我爷爷吭一声。后来发现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便用鸡毛伸到他老人家鼻孔里,伸到他胳膊下,还伸到了他的耳杂里,西门胜只笑,笑得濞泪和眼泪一起来,笑得象哭笑得象鬼哭狼嚎,但还是沒吭一声,后来鸡毛伸到他脚板心时他哭得比鬼还惨比狼嚎还惨还渗人。他几乎象一滩湖泥彻底散了平涂在地上说,我说出来还不行么。

你们肯定是不知道的,我存在的地方就是我来的地方。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虚,你可以说他们来自另一个空间,我的世界既无天堂也无地狱,就只有一个虚。

我们这些虚者都来自于一个遥远的空间,我们来到你们的人间只是因为我们在长途跋涉中停下了脚步。我一停下脚步时就停在了你们人间的一个点上,而这个点就是你们人间的巢团长和李团长正在生死交战的时刻。 巢团长需要一个十三大保,李团长需要一个杀他的西门。我便是一个西门十三大保 。

这段话是后来一个龙口大队民兵连长时从人民公社革委会的一个档案袋里看到的。我相信当时沒有那一个四清干部会相信西门东说的这段话,我现在也不相信我爷爷的供词的真实性。奇怪的是他们把这段话工工整整地用毛笔小楷记录在案,更奇怪的是他们在审查的第三天他们就没再用鸡毛撩西门东的脚板心。而且在笫三天他们就把西门放了,西门得以善终,用今天的话说,享年九十九岁零三个月,差一点就是百岁老人了。普通人能活一百岁的很少,我总觉得西门东这个老家伙不能用常理来认识他,所以我才想到竭尽全才不放过蛛丝马迹,即使所有人都认为他那时处于一种疯颠状态。

 我曾在一本街上地摊的书堆里拾到一本旧书,也有关于虚的传说。说是在混沌时代,英雄盘古用一把斧子劈开了天和地,结果他因精力竭尽而倒下,骨骼成了昆仑山脉诸峰,血液淌成了西域纵横八达的地下暗河,但盘古劈斧时的那一脉英雄长气却在天地间无处安适,后来这股英雄长气便只能在天地山河间激荡,这激荡的气流经千万年间人间灵秀的沉淀下来便成了一个不同于物质的墟空。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说,似乎和我爷爷说的那个世界很相近,也许两者本来就是同一体。那么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西门的故事。

我对我父亲说,还是接着讲故事吧,我显然不太喜欢虚这种玄幻的东西,事实上我对这些东西也可有可无,我最感兴趣的东西还是西门那一群大保们的生活,当然讲十三大保们我又不能避开巢团长和李团长的私人生活。李团长其实是一个好人,好人多半不长命。李团长在城西口碰到了西门又丢了命。他根本不可能想到自己半生戎马半生英雄会把命丢在一个十岁的男孩手里,他死不闭眼,打一世的仗杀了半辈子人,结果阴沟里翻船叫麻雀叨了眼珠子叫一个十岁娃杀了内心不服。但不服不行头还是挂在城西的得胜楼的铁杆上。

他并不知道西门是一个虚者,如果他要知道他是虚者,李团长的死人眼也早闭上了,至少第二天早上巢团长巡城时他不会自找羞辱地笑。他笑的原因是因为他挂在城门上忽然感到自己象一个人,那个人叫伍子胥。伍子胥的头挂在城门上是为了看到敌人入关,他的头挂在城头上是他看到了一队拿着梭标和刀枪的人从大路上峰湧而来。几天后这伙人占领了县城,城头上又换了旗。

 西门也看到了那长长的梭标队。但西门这时尿了裤管,他不说。更何况这校标队伍还在千里之外,更何况这城头上还有好几个日日夜夜才能被这群人占领。更何况巢团长的枪还正瞄着他。西门此时就是天塌下来也只会说一个字,爷。

 西门喊爷的时候,他两眼发直,目光像被人牵着,目光的无尽处是一汪无际的黑暗。黑暗海洋里波涛汹湧,涛波一浪一浪地拍岸而来,西门想喊爷,却喊不出来,仿佛那幼小的喉咙被人扼住了一样。李团长阴阴的笑声从他被扼住的喉管里插进,如钢锯一般又从他耳杂地穿出,李团长的无头身躯端坐在一匹白得象缟布一样的东洋马上,马作的垆狗群奔腾向得胜门呼啸而来。

我父亲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母亲和我爷爷正为家里夹墙缝的拆毁问题吵架,大舅和二舅都来了,我父亲对我说,不讲了,我得去看看,三个人对付一个,我不放心你爷爷。后来我爷爷走了,我父亲也没讲完这故事,因为那次我操刀吓坏了所有人。

(这个故事似乎也讲了很久,讲故事的人也开始有点厌倦,听故事的人心里也开始发毛,总希望它有一个比较好的结束。故事的完整性和可信性显然在今天是不可能达到读者的要求,说这是它的致命伤却也可能正是这篇小说生命力所在。因为有一些留白正是我以后小说的生枝发芽的地方,你可以在阅读时自己补白。我还可以再构一个西门家族的历史。

我一直在试图构建一个家族的历史,但我又没法在一部小说里构完。除了写作能力的缺失外,还我想规避一些不必要的,比如远离政治的东西,又比如离今天更远些,所以我更喜欢魔幻更喜欢说鬼故事。小说的名字开始就用了《鬼画符》,鬼画符在我的意思中就是鬼画桃符当不真的意思,在变了又变之后,还是用了一个比较俗的《西门家的那些事儿》。西门家的事很多,这篇小说里也就说了几件,或正儿八经地说也就说了一件,西门胜在夹缝墙里阴活,阴活这词可能是我创造的,至少我对它所寓寄的意义是独一无二的。

无论还有再多的西门家的事没说完,这一篇我还是让它结束。在以后的小说里再一砖一瓦一刀一把泥象一个泥工一样,把西门家的房子搭好,让西门家来更多的人安居乐业。)

好了,西门家的媳来了,她刚和我儿子女儿在外面堆完雪人,雪人也开始做梦了。天空中飘的大雪比秋天的棉花卷儿都大而且又白。瑞雪兆丰年,这句话一定没错,我妻子将一片白雪捧在手里就象春天里捧一朵桃花笑吟吟的看我。那笑,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我又做了一个荒谬的小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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