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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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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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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事

 

母亲在电话里说,家里的洋芋要挖了、苞谷要掰了,想我回家帮忙。我嘴上应着,心里泛起一阵酸涩,我知道,母亲所谓的帮忙,只是思儿归乡的一种借口罢了。

乡村,已在我忙碌的人生里成为记忆,早无暇顾及。只是在季节更替之际,遥望故土,凭空想像:此时,家乡正在忙什么农活。偶尔回去,听母亲叨叨着,东家长西家短,三句话不离农事,母亲说,今年谁家的秧苗肥料施多了,瓢丢了。又是谁家的苞谷着风吹了,损失蛮大。又是那谁谁家的洋芋起了虫症,只怕是减产,末了,母亲重重地叹一声气“可惜哒。”我立在旁边,只胡乱点头,答不上话。

农事是村人们持之以恒的大事,所谓的民以食为天,那都是从庄稼地里一点一点刨出来的。

每个人的希望,都在那一亩三分地里,从土地里勤扒出来的,不仅是一家人的衣食,更是那漫长人生里,一种叫做理想的东西。

这种从地里耕出来的理想,村人会代代相传。只要是生在农村的孩子,从一落地就会被灌输“勤扒苦做”的理念,并且让人终生抹之不去。而在农村中长大的孩子,不管大小,都绕不开“劳动”这一词,小点的孩子可以放牛,扫地、刮洋芋,大孩子则要出坡割牛草,割猪草,挑水、做饭,往后的人生拼搏、安身立命,凭的全是此时的看家本领。

那个时候,大人们总是盼望我们学校能放假,我们读书时,学校还有一种叫做“农忙假”的假期,或许,也只是针对农村的学校吧,因为那些半师半农的老师们,也要回家抢农活。每年三四月份,芒种关里,民间有彦语叫“芒种打火夜插秧”,那是一年当中最忙的时节,苞谷苗的营养托要移栽,年前种下的洋芋,正破土拔节,要马上追肥;水田要在趁一场大雨来临,赶上水,为水稻一期插苗作好准备,忙得村人半夜才睡觉,天未亮就要爬起来,那段时间,整个村子一片忙碌,偶尔有一两家人为田为界为水发生纠纷,骂得喊天动地,三天三夜不重骂词,但也绝不动武,因为稍有耽搁,就要误一年阳春。但也有打架扯皮的,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行,这个就另当别论了。到了晚上,月光在村子绕成一笼轻纱,有那强心人家,还在田里忙活,打个火把,呼着自家孩子快点干活,挖锄磕在地里的碎石上,叮叮咚咚;挑粪桶的扁担被压得吱吱呀呀,连同庄稼地里一些拔节的种子声音,响得杂乱无章,各家各户的狗也吠起来,将月亮也绕得乱七八糟,整个村都是沸腾的。这种场景刻在我的心灵深处,每每忆及,有一种微微的疼。那是一种让人甜蜜的忧伤。

小时候,因家大口阔,我们也是父母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似乎永远有做不完的事,干不完的农活。天还未亮,贪睡的我们就在父母一声急一声的催促里起床,干着头天晚上大人们为我们各自安排的农活。我那个时候的农活就是放牛,睡眼惺忪的我,在前头拉着牛绳,被吃草的牛拽得一步一踉跄,心下只想快点找个宽敞的草地上,将牛绳一撒,自己找块石包打瞌睡去。可那牛根本不解我意,牛绳一松,它就撒腿狂跑,径直到庄稼地边,牛舌一卷,一大把嫩绿的苞谷苗就被它吞下了肚,把我吓得三魂出窍。如是自家的,就要挨大人的骂;如是别家的,要跟人家说尽好话,并且回家也还得挨大人的骂,心头那个恨,真想拿根针把那牛嘴给缝了。从此不敢再撒牛绳,我走一步,牛跟着挪一步,想打瞌睡没得门,那真是个伤心!多年后,想起当日情景,我依然憎恨放牛。

放牛其实是相对轻松,比起其它的事,根本不值一提。我因为是家中最小的,才能获此殊荣,姐姐们却是不同的,她们已是家里的硬劳力,割牛草、打猪草,挑水种田,那是常事,有时还要出门“转工”,所谓的转工,是村人互帮互助的一种形式,你帮我、我帮你,逢农忙时节,非得要“转工打伙”才忙得出来。这转工打伙,是关系很好的两家或几家人,齐心协力帮忙把几家的那一季的农活做完,省力又省时。而这转工,也是有讲究的,要根据不同农事出不同劳力,如果单是插秧,出工那就只要一般劳力,家庭妇女就行。如果是要犁田打耙,肩挑背驮,那就要派“硬”劳力,家中挑大梁的男人去转工。这种转工是有偿回报的,这次你家的农事别人家是来的硬劳力,下次,别人家的农事你家肯定也要去硬劳力。这是村人们多年的默契,无须签定书面合同来约束,爽快、麻利,如同地里的庄稼,到了发芽抽穗的时节,齐唰唰地长出来,没有半分委婉。而这转工打伙,也是村里信息流通、暧昧暗生之地,大家在一起干活,阳光照下来,在叶片上折成绿色,田地里一片忙碌,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地唠着,男人也在旁边,时常插一嘴。也不知谁说了什么,人们就哄笑起来,粗犷、爽朗,且意味深长。风悠悠地吹,摇乱一田绿色。被笑的男女,就红了脸。主人打着圆场:笑假不笑真,这是没有的事。大家也不追究,至于以后,也没人多问,这是乡间的隐秘,开放,也保守。多年后,想起“劳动”这个词,我就想起家乡,想起村上的太阳,明亮、坦荡,跳动着尘世的欢喜、愉悦。

在农事中,犁田打耙是大事,肩挑背驮是大事,打谷磕斗也是大事。这些大事的主力几乎都是男人们完成。在我的记忆里,这些大事,能让村庄喧哗,热闹。它代表村庄的旺盛、繁华,还有,那些蓬勃的希望。这中间,最热闹的,莫过于打谷磕斗,农村俗称“打板斗”。“板斗”由上好的木材打制而成,上宽下窄、四角扳手,厚实、沉重,需由四五个精壮的劳力才能抬动。在农村,“板斗”是稀罕物,有时,好几个小村共一架“板斗”, 有“板斗”的人家,自是殷实的。到了八月,稻香谷黄时,整个村子,就会响起咚咚的打谷声,清脆、利落,带着丰收的狂欢,直叩黄天厚土。一季稻谷打下来,那“板斗”四壁被谷粒刷得亮沙沙的,有一种闪耀的气息。之字拐的水田里,一丘丘成熟的谷穗,勾着头,泥黄的身,羞答答地,垂眉顺眼,微风一荡,却是妖娆得很了。过不了多久,这些谷粒就会出现在各家的场坝里,被太阳晒成诱惑色,饱满、丰饶,这是一种成熟的颜色。一个收获季节的到来,也是一个村子希望的开始。大家会相互讨论着收成,讨论着日子,比划着、憧憬着。田野里,腾起一种莫名的兴奋。

春播过后,秋收是也是最忙碌的季节了。各种庄稼收进屋,该晒的晒、该归仓的归仓。这当儿,母亲已在翻种菜园,春季播下的黄瓜、番茄、辣椒还在趁着最后一季,努力疯长,而葱、蒜却要在秋季这时节下苗。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冒出细嫩的小脑袋,在煎、炸、煮、熬的每一道菜中,将日子爆成喷香。还有秋白菜,它们虽远不及春日的白菜那般肥硕,却用细小的芽身辅佐着岁月的味口。菜园是一个家庭的门户,在农事中占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它关系着一家老小的生计,更关系着一个家庭主妇打理内务的能力。菜园无菜,桌上无盘。这是要遭人讥笑的。毕竟,柴米油盐才是地老天荒的主题。

小时候,最怕母亲的那双手,不为其他原因,而是怕那双手为我挠痒,上得身来,如同针剌,哪怕是轻轻的抚摸,也是粗糙至极,瞬间能让我皮肉泛红。而父亲,会在一个雨天,坐在屋檐下,用一口大头针,挨个去挑手掌上的泡,挑得慢条斯理,却又咬牙切齿。尔后,这些破皮的泡会慢慢磨成茧,磨成任何剌头木屑都扎不进的一双粗砺之手。这种手的特点为:骨格奇大,手掌变形,筋脉凸张。而这种手,普遍存在于乡人中,在他们所有的农事中,这双粗砺之手所向披靡、风卷残云,将一切农活斩于掌心,根本不需手套。

这是我记忆里的乡村,如同村上那些老树,盘根错节、纠缠交织于我的脑海。对故土,我有一种从心底的依恋。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这种情愫让我常常漫步乡间小路,我希望逢着那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能逢着正在农田干活,或从农田归来的乡人,他们是隔壁的老周,邻里的老王,正汗流浃背,背着刚从地里挖回的洋芋,或正从苞谷杆上掰下的澄黄的苞谷坨,葡伏在蜿蜓的小路,吭哧吭哧,一步一步,丈量生活。背篓的吱呀声、打杵叩在泥地上沉重的粗喘声,汗味和庄稼的气味,混合成一种潮湿的味道,这是村庄特有的气息。我的血液里,也有这种气息,它们在我的身体里辗转、腾挪,流溢成经久不息的至真味道。

而今,走在荒草蓬蓬的小路上,这种场景早已无处可寻。日益凋零的村庄,往昔的热闹与繁华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那越来越多的坟墓,在无声地告知:待那些白发苍苍侍弄农田的那一辈人老去之后,便是整个村的没落之时。

这是真的。

生我养我的这个小村组,有一半的人家已是人去屋塌。逝去的,和着一抷黄土,永远沉睡在故土;活着的,离开故乡,融入城市。那里,才有他们终身拼搏的梦想。故园土地渐芜,长出荒草,成了鸟窝 、蛇窝、鼠窝之地。偶尔的零星庄稼,在四周的荒草包围中格外显目,也不知是在提醒着什么,还是在展示着什么。小路寂寂,清冷异常。

不知几时,在微信里看到有人发了一组图片“猜猜这是啥”,背架子、打杵、磨盘、板斗。有人在后面大呼小叫留言:不认识这些稀奇玩意,求指点。圈内一片沸腾,认全者寥寥无几。

我隔着手机屏,反复打量我白净的双手,细细的血管里,似有些什么东西,却又什么也摸不着。我不知道,我这双终年游走在城市的软绵之手,还能否拎得动家中那笨重的猪食桶,还能否扛得起泥巴糊糊的锄头。还有,我这双愈来愈近视的眼睛,还能否分清韭菜与麦子、节耳根与红根草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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