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郭三省(柏夫)的头像

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7/19
分享

小乡

 

柏夫

 

 

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位伟人曾谆谆教导各级领导干部:要学会解剖麻雀。于是,县里就不断地选派一些机关干部下来解剖龙山乡这只麻雀。

二十六岁的于瑾,从团县委书记的岗位上被选派到龙山乡担任党委书记,这成了年初全县三干会上的一大新闻。就为这,新婚妻子白蕙还跟他哭了一通鼻子。于瑾呢,反倒显得兴冲冲的。

这其中有一个难以为外人道的原因,就是这次下来,不同于以往换届时的大拆大换。龙山乡的前任书记陶光当了分管农业的副县长,组织上在这个时候叫他接替陶光去担任龙山乡的党委书记,这种替补本身就含有某种暗示。

龙山乡是个不足万人的小乡,可龙山乡出干部。县上总是把一些有培养前途的机关干部派到这里来,其中的原因不言自明。龙山乡小,容易出政绩,就是偶尔出点乱子,也大不到哪里去。何况龙山乡离县城很近,又在国道沿线,条件比较好。市上县上多年搞的一些典型都在龙山乡,领导去得多,干部自然就成长快。

就于瑾本人来说,他从在团县委被当时的县长选为乘龙快婿后,在短短的两三年内就走完了从一般干部到正科级的历程,当上了团县委书记。许多人都公认他过硬的工作能力,同时也公认他那过硬的裙带关系。就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仕途上沾了老岳父的光。

有一次,他听到团委的两个干事私下议论这事,他当时气得摔了杯子。可实事求是地讲,这几年来,他始终没有走出老岳父为他设计的道路。于瑾很能理解老岳父是把他当儿子看待,来寄托膝下无子的落寞,但于瑾更想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只有这一回,他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走属于自己的路。

人就是这样,在仕途上没有人关照是一种无望的失意,可像于瑾这样被关照得太周到,则是一种更深刻的失意。

按照事先沟好通的,于瑾想把迎送会放到一起,个中的用意十分明确。他想在这种气氛中和陶光来一次交接,这对今后的工作一定是有益处的。他原想与乡上在县里开三干会的班子成员一起下去,可团委管理的“希望工程”救助款上有些手续未办完,便推拖了两天。

 

 

这天一大早,于瑾就骑了辆自行车去赴任。他觉得,骑自行车去上任本身就是一种形象,何况,从县城到龙山乡不到十里路程。天气冷是冷了点儿,可他觉得被白雪覆盖的田野别有一番动人的韵致。

他把自行车停稳,没有出现他设想的欢迎场面,乡政府静悄悄的。他等了好一会儿,才在院里碰到一个年轻人提着两瓶酒急急忙忙往里走,一问,原来是乡上的刘秘书。

他问,你们乡长呢?

年轻人看他冷得抖抖索索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你管得着吗?

于瑾在冷风里等了大半天,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就说,我就管得着,我是新来的党委书记于瑾,叫他快来见我!

秘书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忙说,于书记,你……

于瑾说,还不快去!小伙子哎了一声一溜烟跑了。

于瑾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来,他就转到后院去找。他想,也真窝囊!当初任命决定下来,他就听龙山乡的一些干部说,县上给龙山派了个娃娃书记。现在看来,龙山乡就根本没拿他当回事儿。他听到一个房里嚷嚷着,就前去敲门。

门开了,一个胖乎乎的人一手抓着门一手朝他挥两下,说,去去,看不见我们正忙着吗?

于瑾生气地一脚踢开门。房子里乌烟瘴气,地上横着几个酒瓶子。他正想发作,却在人群中看到那个半秃顶的吴忠玉吴乡长。

一边的副书记刘龙立即抢上一步说,于书记,快请坐!刚才接到县委组织部的电话通知,说是你今天到任,我们可没想到你会一大早就来!今天没啥事,大家聚在一起喝两杯暖暖身子,真是……

于瑾想,哼,没啥事,说得轻巧,一年之计在于春,全县“三干会”精神亟待传达,乡上的工作都等着安排呢,你们却在这里喝酒!

于瑾本来一肚子气,可一见到这个吴忠玉就有点底气不足。他这次到龙山乡,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处理与吴忠玉的关系。陶光升迁了,按理说,吴忠玉应该水到渠成地当书记,可却来了于瑾。这虽然不关于瑾自己的事,可他总觉得好像占了人家的位子似的。于瑾随同吴乡长来到了书记室,一开门,一股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看着在一旁忙着倒水的小伙子。于瑾问,这位是……看吴乡长不说话,副书记刘龙就说,江枫,去年才新录用的司法助理员。

于瑾多看了一眼。是的,如果不是刚录用的干部,一般人是不会一下子和新书记贴得这么近的。这时,于瑾才意识到从他和吴乡长见面,这吴乡长还没说一句话呢。

于瑾问迎送会的事。刘龙说,一切都安排好了,不过陶县长因为有事来不了。

屁!吴乡长这时才石破天惊地说了一个字。看着吴忠玉涨红的脸,于瑾觉得将来的事还难着呢!于瑾想,县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和组织部长没送他来上任,陶光自然是不会来的。

他才真切地感受到,离开老岳父的光环,他其实是一钱不值的。再就是,有一个当县长的老岳父和一个退休的老岳父从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不过,刚才吴忠玉的—个“屁”字使他明白了另一层原因,陶光不来,是怕吴忠玉借酒跟他过不去。因而,自己也就多了一层担心,吴忠玉会不会借酒使性跟他搞得不愉快。

出人意料的是,乡上的欢迎会开得很是热闹,因为刚过完年,还有年的气氛。乡上的干部,还有几个工程队的头儿都被请来了,一溜儿摆了五桌。平时不大说话的吴乡长一个劲地劝他喝,一边还打着响嗝给他介绍几个包工头。于瑾对吴忠玉请包工头的做法很反感,可初来乍到也不好驳他们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应付。

于瑾头一天就喝醉了,在喝酒上他根本不是吴忠玉的对手,这让他对自己很不满意。第二天,于瑾起得有点迟,他洗漱完毕,翻着报纸等吴忠玉来商量工作。可等了大半天不见他的人影,叫秘书小刘去找,也没有找见。

他碰到江枫,就把江枫叫进来问,吴乡长究竟干啥去了?江枫很有点为难地说,去杨庄了。

于瑾看到江枫复杂的表情,就追问,一大早的去杨庄干什么?江枫迟疑着不说。于瑾就更生疑,靠前一步,对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江枫说,别顾虑,直说吧!

江枫这才说,是去了寡妇杨兰家。听说是吴乡长的什么亲戚,这在乡上本来不是啥秘密,只是你刚来不知道。又停了一下说,于书记,没啥我就……

于瑾说,你去吧!

看着江枫出去的背影。于瑾想,汉语中的“耳目”这个词真是造得好极了。原来他很反感文艺作品中的这类人,可实际生活中他的确还得有这么一个人,否则自己就是孤家寡人,孤陋寡闻了。

于瑾正在发呆,突然电话铃响了,是陶光。于瑾心中有点不快,就说,陶县长这么忙还惦记着龙山的工作啊!

语气里明显带着对陶光没有参加迎送会的不快,可最近已经被人们奉承得趾高气扬的陶光却听不出这层含义。是啊,地位使人感觉迟钝。

陶光说,小于啊,龙山的工作就交给你了,龙山这几年发展比较快,在各方面都给县里争了光。老吴呢,情绪可能有点不顺,但这个同志的基本素质是好的,有什么困难你可以直接找我。

陶光可能是想,于瑾会在这里跟他说一通感谢话的,就停了一会儿。听到这边没动静,就接着说,原来我打算下来一趟,可年初启动工作,县里太忙,龙山乡的一切就都托付给你了。你年轻,有前途,凡事不能急躁,要以大局为重呢!

于瑾放下电话,骂了声狗官。心想,这家伙的一通思想政治工作,做得他想生气也生不起来。唉,人家都当了副县长了,这里的一切他都得硬撑着,不能捅破,不能出事,否则他于瑾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刚才陶光打的招呼,那潜台词就是叫于瑾悠着点儿,同时也正说明陶光在龙山乡确实有许多事需要于瑾替他收拾。再说,行政上有一条潜规则,就是后任不能翻前任的旧帐,无论有什么事也得掖着压着。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政治上不成熟。

刚开年,一切都摆在面前。

于瑾叫吴忠玉把去年底各项任务完成的基数拿来,对照分解县上下达的任务指标,筹备召开全乡“三级干部”会议。

吴忠玉立即叫秘书拿来了各种表册,秘书小刘显然还没有从他初次顶撞于瑾的阴影中走出来,在他面前老是缩手缩脚的。于瑾事后知道,这个小刘是刘龙的本家兄弟——这也是他能当秘书的原因。刘龙是在陶光手上提拔的,小刘也被放在秘书的重要岗位。看来,于瑾的一举一动自然是在陶光的视线之内了。

于瑾一看分解的指标,分摊到各村和具体人头上的指标都比往年高出了许多。本来不抽烟的他这时也点了一支烟,对吴忠玉说,老吴,这是咋搞的?上面今年减负喊得这么响,咱可不能出这个风头啊!

吴忠玉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才说,龙山乡的财政收入去年上了台阶,县财政又给咱加了码,不找老百姓还能找谁要?我是龙山本乡人,当然更不愿意人骂我的祖宗几代!

于瑾口里不说什么,心想,你要是怕人骂,还会一大早去找寡妇寻欢作乐吗?于瑾摇摇头想,眼下这老吴就差吃喝嫖赌全上了,可有什么办法呢?组织上配班子就像包办婚姻,盖头一揭,就这么个人,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总还要搭伴过日子么。

他心里太矛盾了,在团委清闲惯了的他,还真有点应付不了这同时出现的各种新情况,既有人上的又有事上的更要命的是钱上的事。今年,县上工作安排讲得很硬,一方面要增收,另一方面又要减负。岳父临行也反复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农民负担上出问题,这是政治!

可像现在,前任的政绩搞上去了,已将一切都预支了几年,丢下这么一个烂摊子,叫他怎么收拾?这个老吴,又不急不忙,不冷不热的,叫人琢磨不透。而他呢,人生地不熟的,凡事还得靠吴乡长撑着。

于瑾一个人坐下来忍不住寻思:在团委一张报纸一杯茶,何等逍遥自在,突然发烧,当什么乡党委书记啊!

 

 

“三干会”准备得很充分。于瑾就指标、问题、措施一二三地讲了一通,他很看重这个。

现在,人们评价干部首先看的还是你会不会讲话,这讲话不光是体现你有口才,还看你有没有魄力。这魄力嘛,就很难说了,比如数字讲得实了也就小了,这数字一小,不敢翻一番两番什么的,你还能有什么魄力?

于瑾准备很充分,也讲得很有激情,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这是他到龙山乡的第一次会议,有个领导形象问题。轮到吴乡长讲抓落实时,他只说了一句,今天的会很重要,下去讨论,一定要落实,中午统一吃饭。散会!

本来打算开一早上的会,只开了一个多小时就散了。于瑾心里气得什么似的,可吴乡长好像什么也没意识到。于瑾想,一切都有个过程,也就这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没想到,会刚一结束,就有好几个村支部书记来辞职。他还连支部书记的名字都叫不上,只得递烟倒茶,先稳住阵脚。

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也不是我们跟于书记过不去,可这公事确实是没法干了。

原来,是陶光答应去年工作上台阶后给村干部的奖金无法兑现,现在陶光屁股一拍走了。几个村支书呢?第一次见新书记的面,就在他跟前嚷奖金也讲不通,何况大都是私下答应的,提不上台面。找吴乡长去要,这老吴没当上书记就够窝囊的了,还能在人家跟前张口吗?于是就撂挑子。

于瑾不知就里,就叫小刘去叫吴乡长,吴乡长却回家了。叫刘龙来,刘龙说,吴乡长老婆瘫痪,每隔一周雷打不动要回家一次。于瑾真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你一会儿去会婊子,一会儿看老婆,这公事到底还干不干?可这话只能是肚子说给肠子听。

于瑾没法,为了稳住支书的情绪,就叫来会计了解情况。会计说,是有这事,可账上没钱,何况吴乡长……于瑾气得胃里直痉挛,可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后于瑾就用责任心事业性糊弄,最后又上升到党性原则,可这帮支书都是老皮,什么阵势没见过?还是软硬不吃。

于瑾只好说,大家先回去考虑考虑,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但要以大局为重,不能意气用事。不然,真让大家把职辞了,传出去对谁都没有什么好处。说得几位村干部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第二天,于瑾把会计叫来,问账上是不是真的没有钱。于瑾知道,龙山乡各种收入任务都在全县的最前面,开全县“三干会”时,他就知道龙山乡的税收任务刚接上元月份就全面完成了。

会计吞吞吐吐了好半天,于瑾才听清,税收任务是清了,可钱早就花光了,还拖欠干部七个月的工资呢!了解到这个结果,于瑾倒吸了一口凉气。光从这一方面看,龙山乡已经不仅是寅吃卯粮,而且是寅吃辰粮了。这就意味着全乡仅此一项就有近两年的亏空,其他各方面的外欠还不包括在内。

更令他吃惊的是,龙山乡的账上有近十万元的经费用于拉水。他问会计,这是咋回事?会计嗫嚅半天不说话。

于瑾想,不能老让吴乡长这么耍滑头,他要很严肃地和吴忠玉摊牌。

这天一大早,吴忠玉就来到他的房子里,他们开始谈正事。于瑾想一开始就亮出自己的观点,比如说请包工头吃饭的事,以后就不能再出现,随便回家也要打个招呼,当然,到杨兰那里潇洒一回也要注意影响之类。

可他一看到吴忠玉满脸倦容,花白的头发,又想起刘龙说过他老婆瘫痪的事,话一出口就变成了问候,你家里还好吗?平时谁照顾?

吴乡长一听,长叹一声说,于书记,咱不提这事。

于瑾说村干部集体辞职,而且在我上任之初,你又恰巧不在,我想这件事传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我希望,你组织包片领导尽快做工作,消除不良影响。

于瑾原想,吴忠玉一定会讲许多难处甚至会闹一点情绪,他也好借此端正一下吴忠玉的态度。没想到吴忠玉说,我也是刚才听说村支书集体辞职的事,这事我有责任,我马上去解决。于瑾想了一晚上的方案就无从谈起,什么都没谈清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谈话。

果然不几天,事情办妥了。越是办得快,于瑾就越是觉得其中有问题。不过于瑾还是高度评价了吴乡长的工作,对大家也都作了表扬。于瑾对这件事很满意,既解决了问题,又没有任何不快,同时又使吴乡长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可忽视,可谓一石三鸟。

乡上的会计老是躲躲闪闪的,于瑾有好几次竟找不到他。这一天,他终于堵住了喝得半醉的会计老陈,他不想知道得太多,但他必须知道乡财政的具体情况。看了账,听了会计的解说,于瑾的心都凉了,就是他于瑾累死也别想着填上这个无底洞。

老会计借着酒性说,于书记,咱乡上的事坏就坏在陶书记手上,光他一年的私人消费和拜年的花费就够咱们乡上发一两个月的工资了。不是我老躲着你,我是见了你于书记没法说啊!

这几年,乡上提拔得最快的是秘书和会计,其中的原因非常清楚,而陶光自己升官不提拔秘书和会计,与其他人相比,自然是棋高一着。

他把这个球踢给了于瑾。可于瑾也不傻,他不能在啥事上都给人擦屁股,尤其是这干部上的事,有个用人导向问题,更容不得丝毫马虎。

在任何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于瑾换了会计,新会计是江枫。会前几分钟,于瑾跟吴乡长打招呼说,会计老陈前天找我谈过,再说他年纪也大了,就叫小江接任算了。

吴乡长事先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就跟于瑾懵懵懂懂地进了会议室。等会计老陈听到消息,反馈到县上,再等陶县长电话打到于瑾房里时,一切已经成了既定事实,陶光也不好再说什么。

秘书呢,就暂时没动,他不想把各方面搞得太紧张,他要通过小刘和刘龙这两个陶光的眼线,把自己工作和生活上的情况反馈给陶光。毕竟,陶光当了副县长,而全县的农村工作的综合考核排名,还不是分管县长的一句话。

 

 

江枫被提成了会计,便在晚上给于瑾拿来两条中华烟,搓着手说,感谢于书记的栽培。于瑾很严肃地让他把东西收起来,说:不要搞这些事,把工作干好就是了。江枫听得直点头。

于瑾公布了一条乡机关不准喝酒的纪律,本来就是针对乡领导的。从正面讲不要和包工头联系,或者从会计这个环节卡断吴乡长们的酒源,毕竟太难让人接受了。但乡机关不准喝酒从机关建设入手,则无可厚非,这是一条令吴乡长心里不满意但却肠子痒没法搔的办法。于瑾对自己的这一招很有点得意。而吴乡长呢?显然有点儿失了精神。

于瑾又对乡里工作做了进一步的具体安排:他要求包片领导和驻村干部迅速到位,半个月汇报一次进展。大家都表了态,按时兴的说法是立了“军令状”。

于瑾开始很是高兴了一阵,他想,书记毕竟是书记,只要安排好,就能把工作真正促起来。他甚至没有把他的得意掩饰一下,有一天,他问江枫,你看前一段的安排怎么样?

不料,江枫却说,不知于书记是要听假话还是听真话?于瑾不解地说,当然是听真话。江枫说,于书记最好自己下去跑几天,了解一下情况。本来我一个当会计的有当会计的本分,但于书记对我这么好,我只有说真话,下面根本没动。

于瑾很震惊,他根本不相信会那么严重,但还是下村社去跑。今天跑南部,明天跑北部,不动声色看了一遍。到村上一检查,许多工作都没有落实,这个结果很令他吃惊。一切太让他失望了,真想发一通火,不发他就会憋出病来。

他发了,是对着下乡路上那个空荡荡的河崖,他叫喊一句,河崖跟着叫喊一句,直到他嗓子嘶哑。他忍了,他面对的是一个群体。他必须想一个更好的办法。

龙山啊,我于瑾跑到这里不是为了跌跤的。

于瑾如期召开了汇报会,他要看看大家在汇报会上怎么说,看看大家能让他失望到什么地步。结果大家数字进展还有典型事例,说得实实在在头头是道,而且所有的包片领导也都是那么确定不移的口气,如果不是于瑾亲自看了一趟,他简直怀疑是自己弄错了。

他气得太厉害了,反倒平静下来。他笑了,笑了许久,笑得大家莫名其妙,笑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大家都紧张地看看于瑾,又看看吴乡长。

于瑾突然停下来,只说了两个字:散会!然后对刘龙安排,明天召开党委民主生活会,主题是明确党的宗旨究竟是什么?每个人都必须做好发言准备。

开会了,大家都很沉重的样子。于瑾很动感情地说,我是个机关干部,平时在单位务虚的事比较多。我之所以抛开家里,又受妻子抱怨地跑下来,究竟图个啥?我想干点实事,为龙山人民干点实事!我没想到咱们乡上也会这样……说实在的,我刚看到大家都没有到村上时,我只是很生气,而当我听了大家的汇报后我很悲哀,晚上我彻夜难眠。我想,可能原因在我,大家对我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坦率地谈出来。我们都是党员,为人民服务这个要求太高了,我也没做多少,但良心总得有吧!大家谈,什么时候问题解决了,什么时候再下村,否则,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会场上鸦雀无声。冷了半天场,于瑾点了吴乡长发言。

吴忠玉出人意料地站起来,石破天惊地说,我们都不是人!接着他嘶哑着声音说,我们还能做人吗?上面叫喊减负,老百姓拥护。可减负会后又要在增收会上表态增收。财政收入要上台阶,负担怎么往下减啊,会会都讲,什么都是一票否决,什么都是谁出了问题谁负责,叫我们基层干部怎么做人啊!于书记刚来乡上,乡上就出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我有责任。我们在座的除于书记外,大都是本乡人,我们谁愿意龙山乡老是这样?龙山是个小乡,可龙山出干部,这在全县都是众所周知的。一茬又一茬的干部都要政绩,来的一个比一个说得动听,可弄下的乱子一个比一个多。来的三两年一提拔拍屁股走人,可叫我们这些本乡本土的干部怎么做人啊?于书记说我们没有到位工作,这是事实。可我们失信于民,无颜面对村社干部和老百姓,我们去年对他们的承诺等于放了屁!

会开到这份上,出乎于瑾的意料,但他被吴玉忠坦诚的发言打动了,他不得不承认吴忠玉讲的是真话,而且也讲出了自己的一些感受。

他动员大家像老吴一样放下包袱,讲出自己的心里话,然后商量对策。各位党委成员都谈得很诚恳,最后于瑾也动了感情,他说,大家今天谈得很坦诚,也教育了我。我给大家表个态,龙山乡我蹲定了,不干出个名堂我不挪窝。从明天起我和大家一样包村,过半个月再开汇报会,散会!

于书记驻了村,大家自然不敢马虎,工作格外尽心。吴乡长在农村工作上还是很有一套,加之各村干部的情绪也理顺了,春季的几项工作进展得比以往都好,县上也挺满意。

乡上工作告一段落,于瑾便私下放几天农忙假叫大家回家帮帮,他家在城里也没啥事,就留下来应付县上的检查,大家激动得差点喊他万岁。

 

 

放假后,吴乡长到于瑾房里说,于书记,我想了一下,你还是回去一趟吧,都快两个月没回家了。

于瑾坚持说,你回去吧,家里需要照顾。吴忠玉说,于书记可能前一段对我有点看法,我也感觉到了。于瑾不想在今天这个时间谈这事,就说,老吴,你还是回家吧!吴忠玉起身走了。

看着吴忠玉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去,于瑾心中竟有点难受。他想,老吴真是有许久没喝酒了,得找个机会看看他。

这天傍晚,于瑾便提了一瓶剑南春找到老吴家里去。老吴家就在邻村,二十来分钟的路程就到了。

他打听到吴乡长家里时,对这里是不是一个乡长的家产生了怀疑。大门十分破旧,门前是一个土坯垒的猪圈,一股臊臭味熏得他直憋气。

他看大门半开着,就侧身进了门,院里静悄悄的,只隐约听见屋里有人呻吟。

他喊了一声,老吴在家吗?吴忠玉从门里探出头来,一看是于瑾,连忙迎出来,表情局促地说,唉,于书记,你怎么就来了,看这……说着,把于瑾让进另一间屋里。

于瑾稍待一会儿说,怎么不见嫂子?

吴乡长说,老病号,在那屋里睡着呢!于瑾说,那我去看看吧。吴乡长拦着不让他去,这一拦,于瑾便觉得有问题,就非去不可。

于瑾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长年陈腐的气息,一只电灯泡,发出昏暗的光。灯光下,炕上有一团和被子混在一起的东西,如果不是动了一下,谁也不会认为那是一个人。

于瑾心里一酸,叫了声嫂子,说,我看你来了!那女人半翻起身说,屋里太脏,没法坐。

吴乡长说,这是咱乡上新来的于书记。女人便很感动,说,这几年,于书记还是第一个来咱家的书记呢!唉,于书记,是我害了老吴,可又死不了……老吴拦住话头说,咳,说这些干什么?

女人便说,于书记到上房里坐吧!于瑾看着炕前面是个斜坡,上面溜得光光的。老吴可能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解释说,老婆是修梯田时塌方压的,由于治得不及时,成了半身不遂,家里又常常没人,就弄了这么个斜坡,她自己可以爬上溜下的。

于瑾从来没有想到吴乡长的家事竟是如此的不堪,他好半天没有说话。吴乡长从一个小柜里拿出一个塑料桶,大概是十斤装吧,找了两个酒盅,说,于书记来也没啥好招待,这是咱县里出的酒,味儿虽不太地道,可却是真正的粮食酒。来,咱喝几杯!

于瑾虽然不太喝酒,但他还是举起杯子,他感觉到,他在这十几分钟对吴乡长的了解比一个多月还了解得多,他理解了吴乡长为什么喝酒的原因。在一次一次地举杯时,他觉得他们之间也在一层一层地加强沟通。吴乡长这个不太健谈的人也慢慢向他敞开了心扉。

吴忠玉半眯着眼问,于书记,你说我老吴究竟算什么人?

于瑾说,好人!

吴忠玉摇摇头说,不,你在骗我,你对我有看法。

于瑾说,以前是有,可现在没有了,我甚至……

吴忠玉打断他的话,说,你现在是可怜我,原谅我,而不是对我没看法。

于瑾很惊讶这么一个大老粗竟能一下子看到他的心里。就说,不瞒你说,我以前就是对你和包工头交往有点看法,不过这都是小事。

不,这是大事。吴忠玉有点激动地说,咱干事没能力,可人还是正南正北的。你是指我请包工头吃饭,是吗?

于瑾说,没关系,以后注意点就是了,否则和这些人来往多了,群众影响不好。

吴忠玉一脸沉重地说,其实人家还懒得和咱来往呢,我是个粗人,就把话挑明吧,那天的那五桌饭就是包工头结的账,不然,我有病啊,请他们吃席!

他激动地站起来,说,我知道县里好些领导对我有看法,我没有文凭,可我人格总还是有的嘛!谁爱低声下气地请别人?咱是小乡,一年光接待就是一个大数字,县里各路神仙都得罪不起啊!我是当乡长的,得找个地方拨拉几个零花钱。我也有毛病,好喝几杯,可我喝的都是咱县里出的散酒“河阳大曲”,喝这酒的人大都是自己掏钱,人家都开玩笑说是“窝囊大曲”。我一个当乡长的,少说一年手里也批出去百八十万,哪里差这几个酒钱,可我不那样做。你可以查账嘛!说着他呼呼直喘粗气。

于瑾有点难为情,可他想,既然已经谈到这里就索性谈透。他说,你别生气,我一直想问一下,账上用十万元拉水究竟是咋回事?

一提起这件事,吴忠玉气得一下子站起来在地上直打转,他说,这就是陶光的政绩,打了1000眼集雨水窖,成了全县的典型,天天都有外地的来参观,可天公不作美,不下雨,窖里没有水。领导要看,没水怎么行?于是就从机井里抽水,然后雇车拉水往窖里倒,等领导来参观时再用抽水机抽上来灌地。

于瑾说,就是拉水也用不了那么多钱啊!

吴忠玉摇摇头说,看来乡镇的工作你确实还不明白。来了那么多人,既要吃饭又要送东西,尤其是省、市来的都要送高档纪念品,花的钱不在拉水上做账怎么报销?龙山是个小乡,可再也经不起大折腾了啊,于书记!

于瑾这才如梦初醒,原来在全县和省、市宣传得风风火火的雨水集流工程,在龙山乡竟是这样劳民伤财的勾当!

吴忠玉说得口干了,伤心地摇摇头说,你还不知道,搞水窖的钱其实是挪用省上流域治理项目的专项资金,龙山乡杨庄一带原来常常出现山体滑坡,咱们好不容易才争了个项目。这几年连年干旱,就再没有人提流域治理的事。可我觉得,总有一天要出事的,一旦有事情,就是把你我枪毙十回都顶不了这个罪啊!

吴乡长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

于瑾看看天色已晚,就站起身说,不了,我还是回去,乡上也没人。吴乡长礼节性地挽留了一下,说,我这里也没法留你住,趁天没黑你去乡上住吧!说着,在院里找了一把铁锹让他带上。

于瑾纳闷地问,带铁锹干吗?

吴忠玉说,咳,现在情况复杂,干咱这事的说不定什么地方就得罪了人,还是小心一下为好。于瑾接了铁锹,门外已是黑黑的夜色。走在通往乡上的大路上,于瑾思绪纷纷,看来,他原来对吴忠玉真有点误会。咳,现在的误会也真不少,干群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的紧张。

 

 

乡政府空空落落的。

酒醉七分,他早早地就上床了。解衣服时,发现自己身上有汗,是走夜路走得快还是真有点怕他也说不清。于是洗一把脸很疲倦地躺倒。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迷迷糊糊就听到房门响,开门一看是妻子白蕙。他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妻子满脸泪光,委屈得什么似的,一头扑在他怀里就撒娇哭诉,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家?一边哭一边用一双小手在他身上游走,他便有点心旌摇荡,把持不定,便紧紧地搂住了娇小的白蕙,放肆地叫了一声,自己把自己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他不禁揪心地想起了白蕙,才相隔十多里路自己竟然没去看她。

他正沉浸在绮思丽想中,门外面响起渐渐清晰起来的脚步声,他立即从刚才的梦境里清醒过来,这脚步声是这样熟悉,他侧起身子细听,脚步声止于门口,他大声喝问:谁?一个声音传进来:小偷!

白蕙!是白蕙!我的梦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吗?于瑾一蹦子跳下床,光着脚跳到门旁,一把拉开了门,一句话不说就把白蕙揽进怀里,箍得她哎哟哎哟轻声叫了起来。俗话说,久别胜新婚。白蕙对于瑾又疼又爱又恨,乡政府空荡荡的,白蕙摸着丈夫又黑又瘦的脸,喃喃地说,怎么成这样子了?怎么成这样子了?

白蕙一直住到乡上收假。应该说她是个好妻子,她细心地为班子成员每人准备了一份得体的礼品,还给秘书和妇联主任准备了东西。于瑾很佩服白蕙竟这么能沉得住气,愣是对他保密了好几天。

夏收大忙季节过后,县上照例召开了半年经济工作会议。会上,对于龙山乡的工作予以充分肯定,参加会的四名班子成员都很振奋。于瑾在家里准备了酒菜招待了各位。白蕙招呼得很周到,于瑾自是感激不尽,不过这也是采用夫妻间特有的方式。会上安排的工作都挺紧,因此大家耽搁了一天便都到乡上开会传达。

会上,于瑾讲到了大旱之后必有大涝,会场里竟笑了,咳,咱这里就怕老天爷不下雨,还怕下多了不成。于瑾也随和地对大家笑笑,说,县上领导讲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请大家按照安排做好准备。

散会后,乡上按县上的口径,也成立了一个防汛工作领导小组,由吴乡长任总指挥。于瑾和吴忠玉一道看了看以前容易出现滑坡的几段山体,做了番布置。完毕后,就着力抓中心工作。

天火烧火燎的,热辣辣地旱了一个秋伏。

气候说变也快。几天大南风就下起了雨,大家便借此机会休整,除了打扑克就是下棋。由于是休假,喝酒的禁令也解除了,乡上也是一派生动活泼的局面。

江枫对于瑾谈起吴乡长的儿子今年从部队转业的事,现在蹲在家里等分配,可于瑾也知道现在的分配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找吴忠玉谈了一回,问他有什么门路。吴忠玉也是摇摇头直叹气,于瑾看到吴乡长为难,就主动说,吴乡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利用这几天工夫进城给看一下,兴许可以分配到财政供给的单位。吴乡长感激得什么似的,紧紧握住于瑾的手,好半天没有放开。

于瑾冒雨赶到城里,凭着以前的熟人死缠硬磨,再借着白蕙父亲的老关系,才算是在公安局找了个门路。

他想在晚上打电话告诉吴乡长,白蕙吊在他脖子上撒娇说,你就这么沉不住气,为什么不等你到乡上后当面和他说呢?

他想,妻子讲得也有道理,于是作罢。在沙沙的雨声中,和妻子亲热地说着话,他觉得在雨声中听妻子絮絮叨叨别有一番情趣。

 

 

半夜时分,床头的电话响了。于瑾迷迷糊糊拿起电话,一听便呼地从床上跳下来,一边说着我马上来,一边很快地穿上裤子。

白蕙惊慌地坐起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深更半夜地去干啥?

于瑾说,龙山乡杨庄村出现山体滑坡,要马上去处理险情。白蕙翻起身,一把抱住于瑾哭道,不,这大半夜的我不让你去!

于瑾解释了好一会儿,白蕙执意不肯,说就是不当这个破书记也不让于瑾在雨夜出门,天大的事也要等到天明。

于瑾说,现在是人命关天,不是当不当书记的事。说完狠狠心,一把摔脱白蕙,便推上自行车打着手电,冲破密密的雨雾,直奔龙山乡而去。

他赶到乡上时,乡上只有刘龙和秘书小刘在办公室值班。一问吴乡长,刘龙说早已带领全乡干部到杨庄出事现场了。

于瑾心里对这叔侄两个有点不满,也顾不及说什么,就拿起那把铁锹直奔杨庄。刘龙追出来拿着雨衣说,于书记,雨衣!他头也没回地走了。因为地理不熟,于瑾一路摔了好几跤,全身满是泥水,衣服和胳膊都被划破了好几处。

杨庄方向被厚重的雨幕遮挡着,一片漆黑,于瑾心中出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凉风挟裹着冷雨浇得他浑身打颤。他狠着劲往前赶,终于,听见人声了,随着一股股的风雨声,传来哭声。风声雨声哭声搅和在一起,格外地令人毛骨悚然。他加快了步伐,隐隐约约看到手电筒的光亮划过夜空。于瑾心里念叨着,完了完了!

他看到村里的高地上聚集着黑压压的一片,人的哭声和动物的叫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于瑾感到双腿发软,真有点无力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村民和乡上的干部一看到于瑾来了,都叫了一声于书记,便哭成一片。

于瑾忙问,吴乡长呢?大家的哭声更响了,有一个老汉朝身后指了指,那里就是原来的村庄,现在已是一片泥石。老人沉痛地说,吴乡长是为了救一位走不动的老大娘,才落到后面……于瑾顿时感到内脏被掏空似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快要倒下了。江枫扶了他一下说,于书记,雨还在下,这里并不安全。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不能也没有资格现在晕倒,必须尽快指挥群众撤离危险地带,以防止出现新的滑坡。

就在这时,一位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口里哭喊着:“吴乡长!好人啦!”挣开人们的拉扯向已经消失的村庄扑去。

于瑾大喊一声:那是谁?拦住她!江枫压低声音:杨兰!寡妇杨兰。那老人长叹一声:杨兰这女人苦啊!她的丈夫是为救吴乡长的妻子被塌方压死的,吴乡长每隔一些日子要去送点钱,看望一下杨兰的八十岁的婆婆。吴乡长那点工资既要给老婆治病又要供杨兰的孩子上学,吴乡长也是个苦命人啊!

于瑾心头一阵抽动。

于瑾朝那原来的村庄深鞠一躬,然后大喊一声,乡干部照顾好乡亲们,向东面的乡政府方向转移,越快越好!

他拿着手电在最后督促,又是一阵哭叫声,他叫喊道,不要哭,东西尽量少带,快点走!大家急忙往东跑,江枫也跟着于瑾留在最后。于瑾说,小江你快走吧!江枫还是执意留在后面。

突然,于瑾脚下一滑,从一个斜坡上掉了下去,江枫喊了声于书记,便摸过来,紧紧拉住于瑾的手。雨裹着风在肆虐,他们已经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了——他们和大伙失散了。

天上地下混沌一片。

于瑾说,咱们快追上去,要不,乡上的干部又会到处去找我们,这个时候我们不能离开群众!江枫说,于书记,你跟在我后面拉住我的手,这里的地形我比较熟。

终于,他们在下面的一条路上马与村民会合了。大家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听到后面一声巨响,山体又一次滑落了,一股带着泥腥的气浪扑过来,大家都感到真是太幸运了。

 

 

天亮了。

他们晚上停留过的地方和杨庄村一样,都成了一片山体滑落的废墟,仿佛那里压根就没有住过人一样,山体中的红土被雨水冲得到处流淌,好像是殷红的鲜血。人们都被大自然的残酷无情震慑住了,这时反倒没有哭声,没有悲叹。

太阳升起的时候,县上的慰问团来了,县委王书记也来了,他握了一下于瑾的手,脸色凝重地问,乡亲们都出来了吗?于瑾摇摇头。

陶光也把手伸出来,于瑾没有理,陶光便装做捋头发的样子把手收了回去。王书记听了于瑾的汇报后,说,吴忠玉是个好同志!说完带领县委的几位常委和大家朝杨庄村方向默哀,并在现场做出决定,向吴忠玉同志学习,全力抗灾,重建家园。

县委迅速组建了吴忠玉先进事迹宣讲团,先县内,后全市,宣传吴忠玉同志的先进事迹。于瑾成了首席宣讲员,他把对吴忠玉的追怀和情感都融入了宣讲词,打动了许多人。

县委的这次宣讲活动,把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对先进人物的学习上,在全市引起了强烈轰动。人们也很快淡忘了灾害造成的巨大损失,于瑾也因此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新闻人物,以他成功的演讲给市县领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于瑾沉默了,但他却更成熟了,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不分白天黑夜,带领群众恢复生产,重建家园。

一天,于瑾正在杨庄村新搭起的简易棚舍里和群众一起规划新农村,乡上的秘书小刘急急忙忙地骑车跑来,说是县委王书记陪同市委组织部的领导来了。

于瑾问,在什么地方?小刘说,已经快到村里了,本来我叫他们在乡上等着,可一听说你在杨庄,就硬要来看看。于瑾连忙走出棚舍,两位领导已到跟前。他一看自己浑身还是泥巴,急忙用手搓了两下,市委领导握着于瑾的手,很动情地说,小于啊,你辛苦了!于瑾嘿嘿一笑说,我辛苦啥?你们都亲自到抗灾一线,这对我们是很大的鼓舞!

市委组织部长回头对县委王书记说,我看就没有必要搞那些测评之类的程序了。说完又谈了几句,便饭也没吃就走了。

于瑾呢,就一头扎在村上苦干。过了两天,县委王书记又来找于瑾谈话,谈话的内容是组织上对于瑾另有重用,要他到团市委当副书记并主持工作,因为团市委书记正在中央党校学习。

于瑾诚恳地说,我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龙山!

王书记拍拍他的肩膀,笑嗬嗬地说,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小于,你年轻,前程无量啊!我们共产党人,要听从组织安排,决不能意气用事。龙山的工作县委自有考虑,你准备一下,尽快到任,我们县能出你这样的好干部也是我们的骄傲……

于瑾刚要开口就被王书记挥挥手制止了。

于瑾离开了龙山乡,他含泪告别了这片埋葬着吴忠玉的热土,告别了龙山乡的父老乡亲。于瑾满心难受,他觉得自己的确对不起吴乡长,也对不起龙山的老百姓。我来龙山乡,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临上任的前一天晚上,白蕙悄悄地伏在他胸前,眼睛亮晶晶地说,没想到你还给我留了一手。他一愣说,留,留什么?白蕙撒娇说,我都知道了,你这个曲线也转得够大够苦的。其实,只要爸爸给市委组织部长打个招呼也就行了,犯得着吃那么大的苦吗?

于瑾懵了,他翻起身,睁大眼睛问,什么意思?白蕙也被弄呆了,她搞不清于瑾这是咋了。就说,市委组织部长是爸爸原来的下级,你下到龙山是早就安排好的,说是现在新提拔的干部最好要有基层工作经验。你们却一直瞒到今天才让我知道,你真坏!

于瑾像被抽了骨髓一般瘫在床上,他有一种被强奸的感觉。唉,他走了那么远,可还是没有走出岳父为他设定的线路。

他想说龙山经不起折腾啊!可他说出口的却是,龙山是个小乡啊!

白蕙瞅着他说,你有病啊,谁不知道龙山是个小乡啊!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