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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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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官轶事


 

 

陈有仓从乡上回来,刚一进门,妻子荞叶看都没看他一眼。荞叶边给猪和食边抱怨,整天不管家里的事,别人的麦子都摞好了,就咱家的还撂在地里。

陈有仓心里有气,心想,你连猪都关照得那么周到,咋就不知道老子一整天没有吃饭?老子在家里难道就连猪的地位都不如了吗?这话还没说出来,乡上的司法助理员小孙就来了,他摩托车没停稳就叫喊道,陈支书,快走!乡上马书记有急事叫你。说完,在摩托车上也不下来,就单腿撑在那里等他去。

他朝荞叶看了一眼,荞叶一边招呼小孙,一边对他说,看人家小孙大老远的,还不招呼到家里喝口水!

陈有仓很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忙出门拉住小孙的手说,孙助理还是喝口水再走吧!小孙说,不敢耽搁,人命关天的大事!荞叶一听就朝他说,那还不快去!陈有仓就连忙往外走,心里对荞叶自是十分称道。

荞叶就是这样,不管夫妻之间有多大的事,但大面子上还是很维护他的。

小孙在山道上骑得飞快,陈有仓也不好多问什么,听小孙断断续续地说,是他们崖湾村的两家人因为猪的事在集市上闹得不可开交,亲房们各助一家,眼看就要出大事了,有人反映到乡政府,马书记说,快叫陈支书。

 

 

集市上人挤得满满的,在平静中生活得厌倦的人都希望这世界上发生点什么,许多人围在猪市那里看热闹,他们都对今天的事津津乐道着。集市上的人一见陈有仓,都给他让开了一条通道——这里的人都等着他的出现,都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天都有奇迹发生。

走到跟前,有两女一男围着一头大猪,其他人都围着这三个人。陈有仓认出其中的一个女人是他们村的寡妇菊兰,另两人则是本村的一对夫妇,是铁头和他的老婆。听他们说,是铁头夫妇来卖猪,恰巧被菊兰碰上了,认出是自家前几天丢了的猪,于是两下里就嚷起来了。这一嚷不要紧,两家来赶集的亲房也都各帮一家,于是闹了起来。最后又告到乡政府,分管政法的副书记问了半天也没弄出个眉眼,反而越搅和越糊涂。推到司法上要依法处理。可这猪又不会说话,而且两个女人都喂了好长时间,基本的特征也都能说得上,司法上用来办案的一套办法在这里全失灵了。

事情弄到马书记那里,马书记也没多说话,就叫司法助理员小孙骑摩托车到崖湾村叫陈支书。因为村里的事就像家里的事,多清的官也断不明白。

陈有仓对这类事,小到婆媳吵嘴,大到人命关天,不知遇过多少回,可还都没有今天的事情这么难缠。

陈有仓一到,集市上的人大都认识,于是都安静下来。陈支书也不多说,他一路上就琢磨这事,其实,一看阵势就知道是咋回事,可这事也难弄。

谁都可以看出是铁头夫妇偷了菊兰的猪,你想菊兰一个寡妇人家,那有能耐去冒认别人家的猪,可这么清楚的事为啥非大老远地请他呢?就是因为这铁头也是个人物,他去年才从号子里出来,方圆几十里谁也得罪不起。他的妻兄弟又在县里当交警队长,乡上的干部平时总多少有点事还得求人家。于是,乡上就把这事推给他——一个村支书嘛。

可陈有仓也不傻,铁头不是好惹的。事情弄到这,已不是猪的问题了。铁头虽说进过号子,可面子还是要的,弄不好以后还会和他过不去的。既然乡上领导都怕得罪他,他一个村支书就当然有理由不得罪他。可马书记大老远的叫他,这一街道的人眼睁睁地等着看他怎么处理这事,他也不能太窝囊。

再说,这菊兰是他原来的相好,按现在的说法还算是初恋情人呢,不光是要保护她,还要向她证明自己的能耐呢!

 

 

陈有仓走近架子车,猪在架子车上睡得很是安详,好象周围的事压根就和它没有关系。陈有仓心里暗暗对猪说,今天的事就全托你了。

菊兰一看到陈有仓,就扑通一下跪了下去,这一跪就跪得他心里生痛。菊兰的丈夫是那年修水库放炮排哑时炸死的,菊兰一个女人家,今天能扯下胆子跟铁头打麻烦也的确是迫不得已。再说,年轻时在专业队上时,他和菊兰相好的那一段,这事大家也都还记得的。

陈有仓也不去管跪在脚下的菊兰,虽然他心里已经把菊兰抱起了好几回了,可他现在不能。他很冷淡地说,乡上马书记看得起我陈有仓,叫我来处理这事。其实,这也是我村上的事,犯不上惊动乡上。说到这儿时,他看到马书记笑了,陈有仓想,不管咋样都不能伤了马书记的面子。

他先问铁头,你家的猪经常从家里出来吗?铁头说,不出来!陈有仓说,不出来怎么能弄丢?铁头红了脸。

陈有仓笑笑说,男人家根本不管这事,一边去。话虽不客气,可毕竟给了铁头一个台阶,铁头憨憨地一笑,很听话地往后退了一下。陈有仓问铁头媳妇,你家的猪出来常在啥地方转悠?铁头媳妇说,是在崖湾边上。陈有仓这时才转身问菊兰,你家的猪呢?菊兰带着哭腔说,也是在崖湾边上,可这猪是我家的啊。

陈有仓这时提高嗓门对周围的人说,大家知道,猪记路是很强的。现在咱们把猪拉到崖湾下,由猪走,猪走到谁家就是谁家的猪。大家说行不?周围的人都赞成地笑了,都说这办法妙。

陈有仓又对铁头和菊兰说,这么办行不?两人都说行。铁头家两口子想,猪在咱家吃的精食,常言说,吃惯的口拿惯的手,这猪一定会朝自家走。就答应了。菊兰虽然吃不准,但陈有仓已经说了,心想陈有仓怎么都不会亏她的,便也点点头。

陈有仓便对大家说,好,两家都同意,就这么办。这里把话说清楚,如果说亏了谁,那也是猪亏了你,与老陈没关系。马书记拍了陈有仓一巴掌笑着说,真是个鬼灵精!

前面,铁头用架子车拉着猪,两个女人在后面用劲帮着推,许多赶集的人都纷纷跟在后面看热闹。到了崖湾,放下猪,猪被摇得懵了,在原地用嘴嗅了好一会儿,就开始往前走。

人们都跟在后面,猪开始边嗅边走,开始还有点慢,快到铁头家时,就走得有点快。有些知情人就悄悄说,连畜牲都向着强人哩!

陈有仓听到这话耳朵一烧,也装做没听见。这时铁头两口子便有了笑容,陈有仓心里有点吃不准,莫非这畜牲真的吃习惯了铁头家的好食,今天要去铁头家不成。转眼到了铁头家的巷口,铁头媳妇便用双手去拦,谁知那猪吱地尖叫一声,从铁头媳妇的两腿间窜了过去,直朝菊兰家里跑去。铁头媳妇被猪撞得睡在地上直嚎叫,跟来的人都开心地笑着。铁头气得什么似的,朝睡在地上的女人踢了一脚,喊道,还不快滚回去,在这里丢什么人?

陈有仓对铁头说,兄弟,别生气,你看这事弄的……铁头悻悻地说,陈支书,这事不怪你,该我折财。

人们一看再没有什么好戏了,于是纷纷散去。

 

 

晚上,菊兰来了,拿着一斤茶叶,二斤白糖,感谢陈有仓。荞叶看菊兰来了便招呼她坐下,然后就出去了。荞叶这一出去,陈有仓心里便犯了毛,以前他和菊兰那点事,荞叶是知道的。

陈有仓说,菊兰,你家里孩子上大学,也正花钱紧,还花这钱做什么,乡里乡亲的,快收拾起来!

菊兰说,我头里没有人,可我还是个人啊!咋能不记一点情,一头猪要卖上千元呢,要不是你……说着朝陈有仓怯怯地看了一眼,这一看陈有仓就心软了,唉,这女人的眼神就是让他受不了。

两人推来让去了半天,荞叶进来时两人正在推让,两人的姿势嘛——就不大好看。陈有仓就留下了那一斤茶叶。

菊兰说,这二斤糖是特意给嫂子的。说着硬塞给了荞叶,荞叶说,我又没帮啥事,咋好意思?菊兰脸红红地说,看嫂子说的。陈支书在外面忙,一切都靠了你。

荞叶说,别人家男人整天忙乎自己的日子,摊上这么个人也就和没男人一样。刚说完就觉得说漏了嘴,这不是挖苦菊兰没男人么?就揽住菊兰的肩膀说,妹子,看我嘴疯的,你别往心里去。菊兰苦笑一下说,哪能呢,人活到我这份上,该受的多了,还能那么娇气?两个女人说着就亲热了许多。

陈有仓看两个女人说话,自己又不便老是瞅着,就披件衣服出了门。荞叶笑着朝菊兰说,看,他就这样子,屋里呆不住。

 

 

出来容易,再回去就有点麻烦。

荞叶什么都通情达理,可在女人方面,把陈有仓盯得贼紧贼紧。他知道今天晚上的关可不好过,他担心荞叶会借这事抖出这些年他和菊兰之间的事。

当初,陈有仓与菊兰相好,大家都是认可了的。陈有仓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菊兰里里外外拿得起,人又长得好看,无奈菊兰父亲嫌陈有仓家庭成份不好,好端端一桩婚事就这么毁了。

荞叶呢?是村支书的女儿,长得五大三粗的,人是丑了点儿,年龄也大了,偏偏就相中了陈有仓。好在当时村上一切事都是支书说了算,这个阶级关系的累赘也只有老支书能背得起,于是,荞叶就下嫁给陈有仓。这样,也就免去了陈有仓老父亲的许多批斗,荞叶对陈家的恩情可大着呢!

后来,改革开放了,陈有仓入了党接替老丈人当了支书,人前人后的受人抬举,扬眉吐气,倒是显得比原来年轻时更有精神。荞叶呢,一到四十多岁就老早显出老相,两人之间的差距一下子就显出来了。

陈有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次和菊兰旧情重续被人撞见,荞叶自然知道了,那次荞叶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闹翻了天。她没有骂菊兰狐狸精,也没有骂陈有仓没良心,性子上来硬是要和陈有仓离婚成全他。后来,还是老丈人出面对荞叶晓以大义,陈有仓负荆请罪事情才有了转机。荞叶虽犟,但一想都这样了,只怕离了婚最后没人要的是自己,也就借坡下驴。但这事情的根子是埋下了,夫妻之间,荞叶经常拿菊兰给陈有仓说事。

说内心话,陈有仓是放不下菊兰,这菊兰就是这种女人,人一看着就觉得需要去怜惜。不像荞叶,感觉到她就像个男人一样,什么事也担得起,也不会给男人撒娇,就知道向他要钱。他也没有细算过荞叶的帐,但他陈有仓也不是糊涂人,他知道荞叶是把一些钱给了娘家。这他心里情愿,没有老丈人哪有他的今天,现在他有钱,孝敬一下老人家也是应该的,就是荞叶不该瞒着自己。再说菊兰,原来大家都艰难还罢了,可现在,自己情况好了,菊兰的生计艰难就更让他揪心,但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不能去帮菊兰。何况,菊兰那上大学的大孩子长得像陈有仓,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孩子上大学花费很大,他也没给过钱,再说怎么去给?人家会要吗?

他可真有点两头不是人。这又能说给谁?又有谁能帮得了他这个忙呢?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背着手在山上转悠一会儿,淡淡的月光照着山下的村子,象个熟睡的孩子,一切都那么安静,但这安静的表面下又有多少是非烦恼?比如今天下午的事。

这个小村子里的事,他都心里一本帐,谁家门上几颗钉子,谁家的孩子哪天生日,多难的事,他一出面就都了了,可事情一到自己身上,就平添了许多麻烦。平时村子里谁家有了事,都是他出面帮忙处理,可一遇到他自己的事,他也没辙。

可最后一想,荞叶平时也不爱打扮,就爱攒钱。最近他又做了一笔生意赚了点,给她几百块钱哄弄哄弄或许也就过去了。跟女人嘛,较什么真!这么一想,就轻松地回了家。

门还开着,他回身插上大门,轻轻地进了房,房里静悄悄的。看来荞叶累了一天是瞌睡了,他轻轻地脱了衣服。

回来了?荞叶发话了。

他应了一声——原来荞叶醒着等他。

陈有仓睡倒不一会儿就拉起了均匀的鼾声。

荞叶却睡不着,想来陈有仓也有一阵子没动过她了,她虽然没黑没明地忙,可她也是女人哩。陈有仓一天在外忙村里的事,忙大伙的事,她没啥说的。

原来父亲当支书的那个忙,她都看在眼里,何况陈有仓有本事,乡亲们都佩服,虽然不做家务事,可每年总能捣腾几笔生意,日子过得还是挺滋润的。

可男人有本事就心花。今天连马书记处理不下去的事,他都能处理好。如果是别人的事,她可能也没有什么想法。可他这是菊兰的事,看他在菊兰跟前那个得意劲儿。

都二十几年过去了,他仍然和菊兰不清不白的,她心里确实不好受。瞧他看菊兰时的那眼神儿——咳,她为他生儿育女大半辈子,把他像爷一样服侍,可他就从来没这么看过她一回呢,你说怨不怨。他能了,富了,她老了,没用了。可他咋能一看到菊兰,就忘了他荞叶对陈家二十几年的情份呢?想他陈有仓原来可是连媳妇都讨不来的人啊!

荞叶这么想着想着,就觉得有一肚子的委屈,她一天累到黑,陈有仓回来也不问问。菊兰的事呢,他就那么热心,一听就跑得屁颠屁颠的,这么一想,荞叶的眼泪就出来了,眼泪流着流着就哭出了声。

 

 

陈有仓起了床,也不见荞叶给他做吃的,他还有熬罐罐茶的习惯,多少年来都是荞叶给他生好火,烙好馍——那种特别可口的锅盔,即使在生活最困难的年月里,都没有间断过。有时,在地里干活时,他多打几个呵欠,荞叶也会说,你犯茶瘾就回去吧,反正活也不多,我一会就回来。

那时,他和菊兰男人都在水库上放炮,排哑炮,那活计又苦又危险。寒冬腊月,冰冻雪滑,一天累到黑,一回家进门,满屋子里暖烘烘的,荞叶早就把火生好等他呢,一看他回来,总是长出一口气——今天总算回来了!那时他想,如果换了菊兰或许还没有这么周到哩!

可今天好半天不见动静,他只得自己收拾洗了把脸。以前,连洗脸水都是荞叶准备的,今天这是咋了?正想着,荞叶进来了,她一反常态地板着脸,收拾穿着得也很清爽,一副要出外的样子。陈有仓问,这一大早的去干啥?快拿点锅盔,我还没有喝茶呢!

荞叶说,我要到儿子哪里去,要吃要喝你自己收拾吧!

唉,这是咋啦?一大早的发什么神经?快收拾!陈有仓有点不解地说。

陈有仓!荞叶这是多年来头一回叫他的名字。

荞叶提高声音说,我侍候你二十几年,为你生儿育女,里里外外,像爷一样供着你,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过一分钱的人看。当初儿子叫我去带孙子,我撇不下你一个人,就没去。说着就哭起来,顿一下又说,我今天可想清楚了,现在你是能人,讨小老婆、雇保姆都有钱,我,我就去靠儿子,带孙子,省得到头没处靠!

陈有仓这才想起昨天的事,又想起荞叶嘤嘤地哭了大半夜。原来每到这时,他拍拍哄哄,再说说话,把赚来的钱如数一交,也就过了。女人嘛,也不知从哪里听的,说是男人有钱就变坏,所以荞叶把他的钱卡得贼紧。可是他昨天跑了一天太疲乏,没有给她说生意上赚钱的事,想着第二天早上再说,也没有理睬荞叶,这不,荞叶这多年还第一回跟他翻脸呢?

其实就菊兰的事,荞叶心中一直梗着一块病,昨天晚上他和菊兰推让拉扯在一起时,荞叶看在眼里,能没想法吗?更何况,菊兰那上大学的大儿子像他老陈,难道能瞒得过荞叶吗?他想,这事迟早也是要挑明的事。

凡事得从大处着想,不能和女人一般见识。

于是他就陪了笑脸,说,老两口子了,啥事都好商量,怎么一大早就给我上这硬茬呢,快去取馍生火喝茶,一会儿还有事呢!

荞叶淡淡一笑说,你也是明白人,我不能一辈子当傻子叫人哄。现在,想侍候你陈支书的人多着呢,今儿个又不是当初成份不好没人来。说着甩掉陈有仓搭到她肩上的手说,你光想着你一大早没馍吃没茶喝,你知道一辈子被人哄,一整夜淌眼泪没人管是啥滋味吗?

唉,娃他妈,都老夫老妻二十几年了,你这是咋了?陈有仓口里劝着,心里想着自己确实对荞叶有点昧良心。

荞叶说,现在大家伙都向着你陈支书,啥事都只瞒我一个人。可你也清楚,当时我荞叶也不是懦弱人,为跟你当初我都敢死给老爹看。跟了你,我不后悔,后悔也没处说,我一直想,啥都是我自找的,也想硬着心肠活个人,省得教人说送上门的没好货。现在我想清楚了,我爹当时是对的,二十几年了,我硬是没等住你把心转过来。说着就一连声地哭起来。

陈有仓这才急了,他知道荞叶的脾气,一认定的事可是九牛拉不回的,于是急忙赌咒发誓,又去拉荞叶的手。

荞叶一把打开他的手,说,唉,再别做这些了,昨晚我一见你看菊兰的眼神,我就知道你一直念着的是她。这事你骗谁也骗不过哪个女人的目光,你眼巴巴看着她时,我正眼巴巴看着你呢。我长得是丑,心眼是粗,可我也知道人是咋爱人的。

陈有仓这下子傻了眼,结婚这么多年,荞叶从来没有一次对他说过这么多话。如果荞叶在家里和他闹起来,那他还有什么面子。人家可是在他最被人看不起的时候跟了他的,一不图他钱,二不图他家,就是看他这个人。这些年,他接替老岳父当了支书,人前能说起话,不也就是他凡事讲个理,处事通个情,自家的事处得平吗。如果现在荞叶跟他闹起来,那他以后还有啥脸面替别人家处理家庭纠纷呢。这时,他才感觉到荞叶多少年来给他撑持着一大块呢!

他说,娃他妈,我错了。可我哪里哄过你呢?走的事,今天就别说了,真要去带孙子,我过几天有空专门送你去。行不?

荞叶苦笑一下说,哄,现在你是连哄我也不哄了。我知道你的面子丢不起。我呢,再混帐也知道不能破你的面子丢我的人。说不定儿媳妇那里不好过隔一晌我还得回来呢,唉,想不到我累死累活到今天竟没个去处——说着就伤心地哭泣起来。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陈支书在家吗?

陈有仓正想应声,一看荞叶一脸泪。正在迟疑,那人已经急煎煎地进来了——原来是上庄里的李老汉。说是因为老婆和儿媳妇昨晚闹了半夜,现在两下里仍然争持着。他偏向了老婆,媳妇就说一家子合伙欺负她。他劝几句老婆,老婆就说他讨好媳妇是老扒灰。这一下,媳妇一听更是不依不饶,一定要回娘家。

陈有仓心里正烦,哪有心思管这事。就说,我管不了,你别烦我!没想到李老汉一听陈支书不管,就带着哭声说,陈支书你行行好,我儿子外出打工去了,现在闹起来,媳妇要走。要是媳妇真走了,我对儿子怎么交待啊?说着就顺着陈有仓的腿跪下了。

这时,荞叶已经收拾好火炉,端来了馍,准备好了喝茶的家什。对陈有仓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就一个村支书,还让老人家跪下求你。

说着就扶起李老汉,安慰道,快起来,他才多大能经住你这一跪,娃他爸一早还没喝茶,吃喝了就去。李老汉自是千恩万谢的。陈有仓感激地看了一眼荞叶,心想,看来荞叶真开通,或许这事算是过去了。于是开始一边与李老汉喝茶吃馍,一边问事情的经过。

吃喝完了,就随李老汉出去。他看到荞叶已经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心里自是十分满意。

 

 

事情处理得非常顺利,媳妇向婆婆赔了不是,婆婆也说自己嘴碎。两下里一下就和解了。要是往常,他总是要答应这家里的请求,坐下来吃顿饭,聊聊天。可今天他觉得应该回家,和荞叶一起吃顿午饭,说说话儿,也赔个不是。

一到家,门是锁着的。咳,这荞叶真是太亏自己了,今天还上什么地?他知道荞叶上地干活,他又不习惯带钥匙,所以钥匙一般放在大门柱上。他取下钥匙开门进去,早上磨了一上午嘴皮,人也有点困了就躺下休息。

他朝炕上一躺,发现枕头边放着一堆东西——是他平时洗换的内衣,内衣下面是一个布包,里面是一些零钱。再起身一看,家里一切都收拾得妥妥贴贴,一切都是出远门的样子。莫非,这下荞叶是真走了。

他立即起身去老丈人家,看荞叶是不是在他娘家。

他急匆匆赶到丈人家中,家里静悄悄的,他咳嗽一声算是打招呼。然后大步走进上房。老丈人盘腿坐在炕上默默地吸着烟锅,看他进来,也没出声。陈有仓坐着,有点如坐针毡的感觉。老人家就是有这种功夫和定力,他一直有点怕,就是不知道怕什么。老人家周围似乎有个气场,对人有一种威慑。过了好一会儿,老人家看他难受的样子,才开口说:去了就让她去吧!

陈有仓说,我不知道咋就弄成这样?让人笑话。

不知道?老人家虽然说得平静,但反问的话语里明显带着气。

陈有仓马上说,是我不好,我一直是太忙了,没有好好体贴她。

老人家也没多说话,拿来一个牛皮纸袋子,说,你去看吧,荞叶是长得不好看,脾气也大点,可她能对得起你。她对你的心,就在这袋子里面装着呢!

陈有仓不看则可,一看顿时脑子轰的一响,耳根火烧火燎地难受起来。

原来那里面装的是给菊兰上大学的那个孩子寄钱的凭单,每学期两次,从来没有间断过。另一沓纸是当年有人在公社书记跟前告陈有仓犯重婚罪的状子,说陈有仓和菊兰好,借着排哑炮设圈套炸死了菊兰的男人,还有个证据就是陈有仓和菊兰有个孩子,不知在哪里弄的,还附着陈有仓和菊兰家孩子的照片——那可真叫像啊!

陈有仓一下子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下有个缝钻进去,他还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

老人家说,本来荞叶给我叮嘱千万不能叫你看到这些东西,说男人总是要点面子的,男人伤了面子好比女人伤了心,再很难恢复的。可我想了,你两个都快奔五十的人了,总得明个心。

老人家说着咳嗽起来,显然是有点激动。接着又说,荞叶知道那个孩子的事,孩子上大学,菊兰供不起,荞叶自己又不能出面,就托我用我的名义给孩子寄钱,今年也就毕业了。至于状子的事,当时要选你当支书,有人告你,我跟公社书记熟,赖着这张老脸把状子给拿回来了。荞叶心里苦啊!是她自己当时铁了心硬嫁了你,心里有苦说不出。咳,咱们都是当男人的,谁都年轻过,哪能没个一差二错的,可心里不能犯糊涂啊!

陈有仓腿弯一软,就跪在了炕沿下面。

老人家说,起来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人一跪下去,就矮一大截子,咱村上这几千口子人,都还指望着你呢,该干啥还干啥去。

陈有仓泪流满面,他当初只说荞叶爱钱,老在他跟前要钱,现在才知道竟……

老人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也别想得太多。我估摸着你这几年事情干得顺,自家的日子过得挺滋润,也确实给乡亲们做了不少好事,大伙也抬举你。荞叶说话你听不进,我的话也不一定有用。今天叫你看看这些,是让你好好想想自己。我原来是在运动中当过干部的人,也确实是做过许多不该做的事,可我没有亏过心。这人做事做官做人,千万不能亏心啊!

陈有仓擦擦眼泪说,我对不起荞叶,我马上去叫她,我一定改一定好好待她!

老人家说,别去叫她。让她自个儿也好好想想,思想上转个弯子,这一阵子你也叫不来她,一来二去的,反倒闹得大家乱议论。家丑不可外扬啊!

陈有仓说,可这么远的路,她一个女人家——

我让小儿子送她去了,你就别再担心了!老人家缓缓说,目光也显得温和了许多。

从丈人家里出来,陈有仓象是大病了一场,有点虚脱的感觉。相处二十几年,生儿育女,里里外外,他一直觉着荞叶是个粗人,他也从来没有细心地体贴过她。近几年,日子好过了,他也能赚钱了,也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把钱都交给她管,别人都说荞叶跟了陈支书,还真是有福份。他心里也这么认为,但他从来没有像对待一个女人那样疼爱过她怜惜过她。他陈有仓处理过那么多家庭纠纷,总是入情入理的,人说他陈支书有个七窍玲珑心,可他怎么就忘了荞叶也是女人呢?

或许,人正是在顺利的时候,不经意间会丢失许多难以找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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