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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三省(柏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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燎疳

燎疳

 

 柏夫

 

1

 

时序刚过惊蛰,天气已经暖和得不像样子。

采菊把窗帘拉开,阳光哗地一下泼了进来,淹得她心里一漾,不由得出了一口长气。采菊觉得浑身燥热,便把窗子开了一条缝。觉得脸上痒酥酥的,还以为爬了什么虫子,一摸,光光的——原来是窗缝里挤进来的春风抚摸着她的脸。采菊心里有点莫名的欣慰,都五十好几的人了,又整天在野地里风吹日晒的还能有这皮肤。儿媳妇艳艳,瓶瓶罐罐的整了一大堆,整天涂涂抹抹个不停,可如果不化妆,那脸上的皮肤死巴巴的,连门都不敢出。采菊看到窗台上的那盆绿萝,一个冬天都没有长多少,可春天的太阳刚一照,就蹿了老长一截儿,那嫩尖儿在阳光下绿得发亮,直朝人眨眼哩!

有几只蜜蜂,可能是弄错了节气,飞到窗玻璃上嗡嗡地乱碰,撞着撞着,就从窗缝里钻了进来。蜜蜂飞到绿萝上,用两条毛绒绒的前腿轻触着叶片,又像小孩子洗脸一样抹一下圆圆的眼睛,然后,有点儿迷惘地在屋子里飞来飞去。采菊被蜜蜂的嗡嗡声吵得有点烦了,赶出去吧,外面起风了;留下吧,嗡嗡地吵,一时有点后悔放蜜蜂进来。唉,都是这早来的春意闹的!

采菊姓陶,这名字还是教过私塾的爷爷起的。那是个秋日的午后,爷爷正在村东头的阳洼里晒着暖暖,摇头晃脑地吟着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家里传来话说,儿媳妇生了个女娃子,爷爷说,那就叫采菊吧!采菊长得俊秀,就连向来重男轻女的爷爷也很疼爱,念叨,一个女娃子长得这么好,投胎在这山沟里,只怕难免坎坷!采菊越长越出脱,当时远近村里的后生哪个不喜欢她呢?田大壮和他的堂哥田大牛都打过她的主意,尤其是前湾庄的那个英俊后生宋思来,他学习好,心眼也比其他人多,还在小学时就给她塞过纸条呢。

再到后来,宋思来家里托人来陶家提亲,陶采菊的父母都觉得,小伙子人很不错,就是嫌宋家当时成份太高,没有答应。宋思来的初恋,就这样夭折了,心里难受得像猫抓一样,那个憋屈啊!他狠透了这个不公正的世界,真想像那首歌里唱的,砸烂这个世界!可他哪有这本事?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失眠了几天后,狠狠心,抛下父母,去了口外,上了新疆。

本来,采菊心里对宋思来也是比较愿情的,可当时农村还比较封建,这种终身大事都是要大人做主的。何况,那个年代,就宋家那阶级成份还不把人给连累死?于是,采菊就由父母做主嫁给了田大壮。刚嫁到田家时,她还没二十岁,像乡里的媳妇一样,人都忘记了她的姓,就叫她采菊,再后来,生下了儿子小平,她便成了小平她娘。丈夫田大壮对她挺好的,可那死鬼二十多年前就避心闲了,抛下了她和还没有成年的一对儿女。一切都是命啊!谁知道田大壮那么结实的一条汉子,说殁就殁了。那天,村里人都聚在村口的牙叉骨台上谝闲传,看见田大壮脸红红的过来了,就开玩笑说,大壮是做了什么日八事吧!不然怎么脸红得一块红布一样?田大壮听了脸胀得愈加红了,傻傻地直朝大伙儿笑,那笑容还僵在脸上,突然,喊了声头疼就一堵墙般倒了下去。大伙儿都慌了神,老年人说这是叫黑砂打了。于是,手忙脚乱地往医院抬,还没抬到医院就咽了气,那个医生看了看,说是脑溢血。

料理完丧事,采菊也算是死过了一回,可有谁怜惜她?婆家都拿她当丧门星待呢。当时真是活不下去了,采菊几次把上吊的绳子搭到房梁上,一想起儿子田小平还小,自己寻了无常,儿子怎么办?便又解了下来。有几次夜里把农药瓶子打开,看着炕上熟睡的女儿田小凤,脸上还挂着甜甜的笑呢,便又把农药瓶盖上。寡妇人家的,免不了有些多事的光棍汉敲门打窗地骚扰。有一天晚上,一些个光棍汉又在外面抬门,她万般无奈,就寻了架梯子爬上墙头看清那人,叫响了名字哭着吼着骂了半夜。大家都是一个庄里人,辈份上也是大哥二爸三太爷的,谁能架得住采菊这一招?此后,谁也不敢再打门骚扰了,那些光棍汉都咽着口水,看着这个鲜嫩漂亮的小寡妇就这么白白地老去。唉,当初过的那叫什么日子啊?

采菊想着想着,自个儿也是忍不住嗤地一笑。好歹现在一双儿女都长大成人了,女儿田小凤嫁了人,婆家光景还挺不错的。儿子田小平在深圳打工,收入还行,媳妇是邻村李艳艳,人长得也顺眼,还挺勤快的。这不,孙女田春雨都快小学毕业了,孙子田春林也刚上了小学。

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忙自己的事儿了,采菊这会儿反倒是闲下了。可忙了一辈子,哪能闲得住呢?采菊收拾完家务,坐着坐着就想起,她昨天接孙子田春林时看到庄东头小学边的那块地还荒着呢。那是一亩多一点的一块山台地,后面是山神庙,早些年村里闹社火燎疳,总要在那里折腾,一个正月下来,那地就被踩得镜面一样。

燎疳,是陇东人的习俗。传说中的疳气子会吃掉人的鼻子嘴,掏空人的内脏,得了疳病的孩子都瘦得皮包骨头。采菊见过一个被疳吃过的孩子,鼻子没了,就两个黑窟窿,难看得没个人形,看上一眼晚上都做恶梦呢。那时山里医疗条件差,也弄不清究竟,因了这,村民们都很看重燎疳这事。每年正月二十三,各家各户都要在门前积些高粱玉米秸杆、柴草,有些年轻人还会在山上砍些荆棘蓬蒿背一大捆子回来,讲究的人家还会扎成一束束的事先在门前堆起来。陇东人年气重,从腊月二十三送了灶神就算是小年,到正月二十三就是年的最后一天,这一个月都算是过年呢。燎疳的那天,女人忙着擀长面,炝臊子,太阳没有落油泼辣子臊子长面便端上桌,大人小孩聚在一起吃完饭。家里大大小小的人一起动手,把各房门上的对联都揭下来,然后把房子清扫一遍,再把过年没有烧完的纸表、剩下的鞭炮全都拿出来,等到天色变黑,家人凑齐就开始在家门前点火。采菊家当然是爷爷来点火,火着起来后小孩子便朝火里扔鞭炮,还会拿出事先剪好“疳娃娃”,嘴里念叨着说词儿投进火中,伴随着炮声火光,人们就将晦气时疫送走。然后,一干年轻小伙子便从火堆上跳过,一些碎女子常常会伴着尖叫被小伙子推搡着跳过火堆,最后,一些年长的人就被人搀扶跨过烧为灰烬的火堆。

那时候,大多数人家里穷,柴草又要喂牲口又要烧饭,有些个富户也不敢太张扬,所以家家的柴堆都小,不一会儿就烧完了,之后,大家便扬起灰喊着“高粱花开了”“荞麦花开了”,空中便有带着火星的灰扬开,预示一年的收成。采菊很清楚地记得,最热闹的是在大集体时,前湾后湾两个生产队的人都聚在山神庙前的那块官地上。由于是大集体,柴草是大家的,积的柴堆就比较高,规模也就比较大,于是,这大规模的燎疳就很类似于两个生产队合办的一次联合春晚。许多小伙子事先收拾停当扎紧腰带,晚饭也吃得轻省些,等着在晚上表演跳火堆,有的年轻人通过助跑可以跨过七八米的火堆,有的也会把鞋都掉到火堆里,引得大家一阵哈哈大笑。还有更好玩的就是有的人鼓劲太大,挣断了裤带烧烂了裤裆,大家都会一边揶揄一边祝贺,认为烧掉了一年的秽气。

田大壮和他的堂哥田大牛在燎疳时都是很活跃的,他们身体都很壮实,拼命地表现给采菊看。可他们身体壮是壮,与起宋思来相比就是不够矫健灵活,如果是比赛下死力气干活儿还行,可表演起跨越火堆来,还是差了一大截儿。宋思来当时就是跳得最远的,大冬天的,别人穿着皮袄棉衣还冻得瑟瑟发抖,他却穿了单衣,脸膛给火光映得红红的,身上那一块块的肉疙瘩叫女孩子看了直心跳呢。那时,地上没有那么多的玻璃渣子,跳之前宋思来便脱了鞋光着脚,在火焰烧得最旺、火头最高时,紧紧腰带,一阵助跑便跳过熊熊燃烧的火堆,引得大家的掌声和叫好!采菊明白,表面上看起来,宋思来脱光鞋是为了轻便,其实是担心那样用大力会把鞋子给蹬坏了。等到火势低下来时,一些老年人、胆小的孩子和姑娘也会被年轻人连扶带推,拥到火堆跟前,来驱邪除秽。

采菊清楚记得,那晚,宋思来有力的双手卡着她的腰轻轻一送,她吓得闭上了眼睛,接着,她就飞起来了,她当时穿一件小红袄,飞起来就像是一朵红云,在火光的烘托下真是轻灵好看!等站稳脚时已经过了火堆,发现自己紧紧靠在宋思来的臂腕,真是羞人答答的!采菊回来第一次失眠,半夜睡不着,一直回味着那种飞起来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唉,采菊想了一会儿,叹息了一声。这些年,村里年轻人少了,社火也耍不起来了,丁壮劳力长年外出打工,有的连过年都不回来。许多家庭都是“铁将军”把门,院子里蒿草一人深,野兔野鸡都都在里面抱窝了。有些打工的,挤车回来看看老人孩子,也只是过个年还没有过正月十五就又外出了,谁能等到正月二十三燎疳?因此,家家燎疳也只是应景性地把烂柴草、旧对联和破旧杂物堆到门口烧一下。至于山神庙前的燎疳,更是没有人承头去搞。倒是一些小孩子看着这里野草疯长,一到正月二十三,这干透的野草便被多事的小孩子们点着,烧得满地焦黑,看得人心里怪瘆得慌。

本来,春林完全可以跟着姐姐春雨一起下学回家的,可春林今年春上刚上的学前班,学前班不上自习的,比春雨小学班提前一个钟头放学。春林一直是奶奶采菊带的,太恋她,天天嚷着要奶奶接,接就接呗,闲着也是闲着,接一段时间就顺了,也省得她坐在家里闷得慌。每天等着接春林时,有点闲得无聊,采菊又是忙了大半辈子的人,哪里闲得住?于是便带了把铁锹,顺带儿把那块地整一下。到地边一看,哟,地上被烧得焦黑一片,可那烧过的灰下面,嫩绿的草芽硬是可着劲钻出地面,那嫩黄的芽尖给挤得弯弯曲曲,看得人心里真叫疼爱。采菊一边锸那块地一边等小林,听着校园里学生背唐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引得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哼起来,干起活来觉得很是带劲。

“哎哟,你的诗背得真好听!”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她抬头一看,先是一怔,接着便胀得满脸通红,站在眼前的就是那个多年未见的宋思来。原来听说,宋思来也回过几次老家,甚至在田大壮死后还跑来找过她。咳,那阵子,她都活得不人不鬼的,头里没个人,面光光怎么见人家呢?知道消息后,采菊便事先跑到娘家躲过去了。

唉,她都活到这个地步了,见了又能咋的?

最近,听说宋思来退休后又回到老庄上了,还盘下了学校旁边的门面开了个小超市,今天可巧给遇上了。

“是,是你?”采菊装做才知道的样子问。

“怎么?不认识了?”宋思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外地口音,很好听。再看他,虽说年近花甲,可由于在城市工作保养得好,看上去头不秃背不驼,也没有许多干部的腐败肚子,根本就不像快六十岁的人。在农村,五六十岁的男人都腰躬马爬胡子拉碴的,没眼儿看了。

采菊说:“我们农村人,那敢认你这大老板呢?”

“看你说得生分的!咱还是乡亲加老同学呢!”宋思来哈哈一笑,他的笑声是响亮而又带着磁性,撩得人心里一阵痒痒。

“你在外面挺好的,咋又跑到这山旮旯里了?”采菊一边锸着地一边问。

“你说呢?”见采菊不答言,便又叹息说:“唉,兔子沿山跑,到头归老窝。人老了就想家乡想家乡的人……再说,新疆那地方最近也不太安静呢!”

采菊掠了掠额前滑下来的头发,刚才的劳动使她容光焕发,被汗浸过的脸红扑扑的,显得比实际更年轻。宋思来看了看,体贴地说:“看你累得!”

“老了呗!不然,这点活儿能累着人?”采菊说这话时,明显地带了点娇气的样子,不由使宋思来想起她当年娇美的样子来。

“你还一点都不显老呢!头发还黑得像青缎子一样!”宋思来说着也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头发还是挺密的,虽有几缕花白,可这恰好证明不是假发也不是染的。

采菊明知道宋思来是开玩笑,可听了心里还是挺受用。本来,她的头发在老汉田大壮死去那年大把大把地掉得满地都是,一扫地就是一团子,头发脱到最后都露出红红的头皮了。这几年生活如意了,吃得好,睡得好,身体也好多了,头发竟然奇迹般长得又密又黑油光发亮,村里人都笑着说,小平他娘返青了。

宋思来看着被烧得焦黑野草,感叹道:“这是谁燎过疳的吧?你还记得当年燎疳的事吗?”采菊想起当年的事,脸一红说:“都陈年烂谷子了,还提那干啥?”

“可有些事,不是说想忘就能忘记的!”宋思来感慨地说,“说实话,那些年,我没下场跑到新疆胡混,可闲下来想得最多的还是你!”

听了宋思来的话,采菊心里有点慌乱,不知道怎么回答,恰好这时,课外活动的铃声响了,学前班的孩子该放学了。采菊搪塞说:“我要去接孙子了!”说完便急煎煎地走了。

嘿,日子过得真快啊!她已经是两个孙子的奶奶了,真是儿孙催人老啊!

 

2

 

北塌山本来是很峻挺的,是卧龙山脉的主峰,海原大地震那年整个山峰都塌了下来,没有了原来的峭拔,于是,人称之为北塌山。山的余脉像只胳膊肘儿,舒缓地环抱过来,村庄就像熟睡的婴儿,依偎在母亲的怀里,这就是后湾庄了。而北塌山前的湾滩地,平坦地朝前伸展开去,有一处比较开阔的所在,那就是前湾庄了。两庄之间是一道从远处绵延而来的山梁,游走到两个庄之间陡然煞住,形成一个鼻梁状的梁峁,活似一条传说中的龙头。风水先生说,这里得修个庙供供,不然,如果龙王吹胡子瞪眼起来,两个村庄都不会安生的。于是,两个村庄就集资在梁峁修起了一座小小的山神庙。庙的前面便是那块闲着的官地,隔着一条路就是由原来的私塾改办的小学,两个庄的孩子都在这儿上学。

自从采菊那天不经意间遇到了宋思来,她本来平静的心便产生了许多感慨:宋思来当初是多么攒劲的小伙子啊!可命运真是太无情了!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打拼,无亲无故的得受多少罪,他也真是太不容易了!再联想起当年的两个人之间的那点事来,采菊觉得,自己先是心许了宋思来,可后来又听了家里大人的话嫁了田大壮,着实觉得也有点对不起宋思来。可再想想,当年那种政治环境,谁又能顶得住呢?这又能怨谁呢?只能怪命吧!

采菊锸的那块地,当年种着一片红高梁。别的山台地都旱得厉害,高粱长得像秃子头上的毛,稀红不拉的。奇怪的是,这块地,虽然春上燎疳时常常被踩得像打麦场一样,可一经耕种,高粱便长得就像电影里见过的青纱帐,绿油油的煞是好看。到秋天远远望去,红彤彤的,像一片落在山边的晚霞。一放学,孩子们都钻到高粱地里捉迷藏,为这还挨了老师不少批评和家长的打骂,可孩子们一玩起来就什么都又忘了,打骂归打骂,批评归批评,玩起来还是照旧。

有一回,宋思来玩得尿涨了,便钻进高粱地,对着套种的黑豆蔓刷刷刷地撒起来,尿憋得久了,撒起来格外地畅快,他长嘘一口气,痛快地呻唤了一声,可他的声音马上被一声惊叫给打断了。一看,原来,那密密的黑豆蔓后面也蹲着一位女生呢——这就是那个第一次闯进到他青春梦境里的陶采菊。咳,坏了,自己居然朝着她撒尿,这一切还不看在她眼里了,臊死人了。他连忙收起宝贝就跑,可尿得正欢哪能一下子收得住,弄得裤裆前面湿了一大块,一出高粱地就被同学们看见了。接着,伙伴们又看见采菊也从后面哭着出来,就起哄:“陶采菊,宋思来,高粱地里搞恋爱。陶采菊,宋思来,高粱地里搞恋爱。”当天,他们俩都臊得没敢去学校。宋思来想,自己这宝贝,还没有那个姑娘家见过,既然给采菊看见了,那就非得娶她当媳妇不可。自从有了这心思,他见了采菊就心跳,不敢正眼看她了。采菊呢,哪里经过这事?想起来就羞得脸红,老远一看见宋思来也就躲开了,两人竟然生分起来。不承想,这宋思来也真是大胆,竟然给采菊写纸条,采菊当时也很害怕,想都没想就交给老师了。

说实话,采菊心里对宋思来还是挺满意的,常常也会想起他,只是觉得男女私下里那样不好。慢慢地,他们都长大了,采菊看到附近庄里还没有那个小伙子比得上宋思来,便对宋思来也很上心。有次放学,宋思来把采菊堵在半路上,红着脸问:“采菊,我喜欢你!你能给我当媳妇吗?”采菊脸一下子胀得通红,嘟着嘴别过身子没头没脑地丢了一句:“那你家里没有大人吗?”

宋思来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才明白了,他高兴得跳了一个蹦子,跑到家里偷偷给母亲说了,她母亲听了只是叹了口气,晚上给男人如此这般地学说了一遍。宋思来的父亲也一直为家庭成份发愁,有了一丁点儿希望,怎能放弃?立马专门央往媒人去提亲。结果,话传回来了,孩子没意见,但陶家的大人嫌宋家成份高,不同意!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说山神庙下的高粱地里有个狼在嚎呢,叮嘱孩子出门千万小心!只有采菊知道,那是宋思来半夜在那野地里放开嗓子哭呢!采菊的心都碎了,她替宋思来伤心,也为自己伤心。

采菊出嫁的那天,秋风吹得高粱叶子唰啦啦直响。宋思来藏在这块高粱地里眼睁睁地看着包着红方头巾穿着红花袄的采菊,骑在一头青叫驴背上出嫁了!路过这里时,包着红头巾的采菊还无意中转过头朝高粱地看了一眼,这里有他们两个许多故事呢。那青叫驴嘶叫一声,撒开蹄子得意洋洋地从地边的沙路上走了过去,那得得得的蹄声直踩得宋思来心上疼。宋思来双手抓着地上的土,双泪长流,他发誓自己要混出个人样来,让村里人看,让采菊后悔,让陶家人把肠子都悔青!宋思来瘦了,黑了,也辍学了。他给家里人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听人说是上新疆了——也就是走了口外,那是没下场的人走的路。后来,宋思来的父母都因为想念儿子得了病,先后去世了,宋思来都没有回来,庄里便有人骂,这混小子没人气,老宋家算是养了个白眼狼!

宋思来到了新疆油田上混得风生水起,他算是看清了这个社会的猫腻,如果没有靠山,就是累死累活不见得就能出人头地。于是,找靠山。他虽然没有什么高人指点,但乡下人说的好:溜人不舔肥沟子,枉到世上来球子。公司里谁的沟子最肥?当然是一把手,可那么大一把手他见都见不到。于是,他选了部门里的一把手王经理,勤奋工作加班加点,想尽办法给王经理留了个好印象。下一步,就明摆着要来真的。拿钱嘛,他一个小工人能有几块钱,于是他经常创造与王经理巧遇的机会,熟络些以后就找时间殷勤地往王经理家里跑,擦玻璃,扛煤气罐什么的,帮些小忙。王经理看小伙子实诚麻利,干完活有时也留下吃饭,常对人说,小宋不错!

没多久,宋思来就当了个小组长,管三四个人,可以给别人派活儿,自己拿个笔记本记记写写的。一天下来,手也不用洗,衬衣领子白白的,才知道这白领的好处。一个月下来,轻轻松松,挣的钱反而更多,这钱不等于白领了吗?宋思来尝到了好处,更加用心,看到王经理到门边,他便适时地掀门帘,到车边,便殷勤地开车门。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王经理在台上讲话时,咳了一口痰,不好意思往地毯上唾,可口袋里也没有带餐巾纸,坐在前排的宋思来一个箭步,及时地递上了餐巾纸,为王经理救了急。之后,几个熟人都嘲笑宋思来舔沟子不要眉眼,原以为宋思来会很尴尬的,宋思来却只是笑笑,心里想,如果我一开始能像你们一样事事随心,谁会那么下贱呢?我一个外来的人,一路咋走过来的你们能体味吗?

从那以后,王经理对宋思来更依重了,觉得小伙子有眼色,会来事。王经理的夫人姓白,是个医生,年龄明显比王经理小不少,人长得挺风骚的。头一次见面,宋思来尊敬地称呼她为姨,她装作生气地嘟起嘴说,我有那么老吗?宋思来一时很是难堪,还是王经理反应快,说,就叫白大夫吧!宋思来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反正单身汉闲着也是没事干,王经理家的力气活都被他承包了,有事没事就带着王经理的儿子踢球逛街到处玩。看到宋思来很会来事,白大夫也笑迷迷地当着王经理的面夸过他几次。

看得出来,在这个老夫少妻的家里,王经理有点气短,白大夫的话还是挺有份量的,宋思来便曲意地讨好这女人。怪也怪王经理应酬太多,会议太多,那次王经理去省里开会,单位分了东西,晚上宋思来便把单位分的东西给送来。白大夫一见面就朝宋思来抱怨说,老王整天不着家门,儿子又去外婆家了,真是太麻烦小宋了!她朝宋思来笑笑,两个酒窝一闪闪地,弄得宋思来心里有点醉意。白大夫叫他坐下喝口水再走,宋思来迟疑了一下便坐下喝水。

正纳闷怎么不见白大夫,不一会儿听到卫生间花洒的喷水声,敢情白大夫是在洗澡?是的,在洗澡!宋思来一下子全身血脉贲张,心房也哗哗地搧动起来,手心里满是汗。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马上走,耳朵里传来白大夫的声音,小宋,麻烦你把衣架子上的浴袍递一下!宋思来颤颤地说,白,白,白大夫,这,这,怎么行?你没有穿衣服,这怎么行!白大夫娇笑一声说,就是啊!我没有穿衣服,你不递浴袍我这么光身子,怎么出来呀?宋思来说,好,好,一看衣架上有件粉色的浴袍,刚拿到手里,一股成熟女性的气味便把他包围了。他作势问,就粉色的这件吗?白大夫说,嗯,嗯,快,快点!唉,真要命,这不是等于发出邀请了吗?难道还要等人家求你啊?宋思来刚到门边,浴室门开了,在充满香波味的汽雾中,是一具美妙绝伦的胴体,白花花的,直晃眼,他的大脑一下子空了……

在女医生特有的纤纤妙手精准导引和爱抚下,宋思来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颤栗和快乐。以前,宋思来也跟着工友在外面打过炮,感受过短暂的释放和快活,可每次过了都很后悔。有了这次后,他才知道,人们为什么把这事叫做爱?明白了这个“做”字细致入微的含义。而那种简单的发泻,为什么叫做打炮?嘿,其中的差别,真是判如云泥啊!之后,两人免不了见缝插针地共效鱼水之欢。宋思来感受到一边海水一边火焰的感觉,那是一种被撕为两半的痛楚,既留恋这种快乐,又打心底里害怕。这事如果被王经理发现,宋思来那可是死无葬身之地啊!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只能瞒得一人,瞒得一时。

说起来也蹊跷。不久,王经理被举报了,据说是实名举报,事情都很具体。在富得流油的石油行业上干那么多年,谁没有点积蓄?可这事,民不举,官不究。一旦追究起来,既要上缴非法所得不说,还得坐监狱,可能还会牵扯到高层。王经理啥事没有经过?依然我行我素,照常上班。这事有关方面尚未介入,还没有进入程序,王经理就在一次例行的工作检查中出了车祸。人死了,事也就了了,上面发话,单位便按照程序还报了因公殉职,白大夫也得了据说数额不小的赔偿。

再后来,宋思来与白大夫结了婚,虽然事情办得很低调,可人们还是议论纷纷。宋思来无意间成了这一事件最大的受益者,渐渐地,人们都疏远了他。当然,还有一些很难听的传言,甚至有人说是宋思来举报的,因为许多事他最知情。嘿,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由他们说去吧!

话虽这么说,宋思来却做不到超脱,他觉得自己处在一种很尴尬也很难受的境地,公司的人都有意地疏远着他,工作没有意思,他便失去了寄托。回到家里,王经理的那个日渐长大的儿子会冷不丁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看着他,弄得他若芒刺在背。更为要命的是,当他正与女人在床上缠绵时,常常也会感受到房子里到处是王经理阴阴的影子,无处不在的目光冷冷地盯着他,弄得他毛骨悚然。他长叹息一声,颓然疲软。

当时,公司许多熟人甚至毫不避讳地议论,说宋思来娶一个大好几岁的半老徐娘就是为了那份家产。平心而论,宋思来觉得自己是真爱这个女人,她的美丽肥白的胴体,她对家庭事务的精细安排,她生活上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都让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慰,感受了家的温馨。他想,像自己这么一个被生活多次抛弃过的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同时什么都得到。为了这一切,损失点名誉算什么?再说,有钱有什么不好?他盘算过,必须再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重新布置起来,要把以前生活的沉重阴影都抛九霄云外,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宋思来也老大不小的了,还争奔个啥?这白大夫人长得挺白净,对他也好,大几岁就大几岁吧,反正能这样生儿育女了此一生,也就行了!那承想,造化弄人,不知怎么搞的?那白大夫看起来水嫩得很,他们结婚后好多年却再也生不出孩子。宋思来怕本地医院熟人多,就领着她到处看医生,医生很确定地回答,没有任何问题。于是查他自己,医生朝白大夫看一眼,笑笑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身体还棒得像个小伙子呢!当然,求神拜佛的事也弄了不少,可白大夫的肚子还是平平的。宋思来苦恼了一段又想,或许这就是命吧!只能认命了。

直到有一天,宋思来很偶然地在女人的包里翻出了一瓶药片,一看说明就是女人常口服的维生素C,他问过女人,好端端地吃什么维生素呢?白大夫对他说,这是女人的秘密!有一回他逼得紧了,她才说,宋美龄皮肤保健的秘密就是口服VC。宋思来想都没想就信了,毕竟人家是大夫嘛!那天,他突然多了个心眼儿,拿了几片到药店一对,避孕药。他顿时明白了,这个心思极细的女人竟不声不响地给他玩了这么一出!宋思来气极而笑,笑完又哭,没想到自己真心相待、同床共枕的妻子竟然是使自己断子绝孙的冤家。

他绝望了,也崩溃了,两人闹起来。宋思来忿忿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白大夫也不相让,反唇相讥说,你问问你自己!他说,我问你呢,你是不是怕我有了孩子会占你的财产?是不是?女人不说话,再问,女人说,是又怎么样?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宋思来是这么想过,可让她说出来还是气得够呛,他一拳打过去,打破了妻子的鼻子,血糊得满脸都是,恰好给回来的儿子碰上。那个长得黑麻大汉的半大小子怒气冲冲,趁宋思来不备,一头撞倒了他,不问青红皂白给他一顿暴揍,最后还给他补上窝心一脚,他当时就吐了血,疼得昏迷过去了,住了半个月医院才勉强恢复。宋思来没有想到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心里揣着另一本账,会存心骗他,也没有想到他待如己出的儿子会打他!

他出院了,看到周围人幸灾乐祸窃窃私语的样子,看看那个曾经很白嫩而今已经显得臃肿的女人,再瞅瞅那个胳膊上长满了黑毛壮实得像匹野马一样的半大小子。宋思来想,这个家是呆不下去了,这个地方也呆不下去了。

于是,他孑然一身跑回老家,开了个店铺讨生活。嘿嘿,年轻时,在这山村没有出路上了口外。到了口外,老了又没下场。回到山村,又一个人呆在野地里像个孤鬼。谁会给你公道呢?命运吗?命运日他妈就是个婊子,还不是谁有钱就往谁怀里钻!

店面不大,摆些日用小百货,没什么大赚头,全当是个营生。于是,他借着在石油上工作了大半辈子的面子,曲里拐弯儿托熟人办了张油品代销证,为乡里的三轮车,摩托车,农用车加点油。这些年农村各种车辆增加,各种燃油的用量也很大,到城镇去加油路太远,农户家里贮存又不安全。他的小超市远离村庄,反倒成了一个好的代销点。一开起来,大家都说方便多了,加油的人很多,利润还是很不错的。

 

3

 

采菊接回孙子春林,让春林自己在上房里玩,她准备做饭。突然听见春林哇地一声怪叫,她连忙跑到上房一看,春林的小手上扎着一根细箭,后面还带着一团白糊糊的东西。她忙问:“林林,究竟咋了?”春林一边哭着一边指着窗台,她一看,一只蜜蜂爬在那里,已经奄奄一息。原来是蜜蜂螫了春林,箭连同它的内脏也带出来了——都是自己一时心软惹的祸。采菊哄着春林,用扫帚把那只蜜蜂扫到地上,要踩死它报仇,春林哭着说:“奶奶,饶了它吧!是我看见小蜜蜂爬在窗玻璃上,自己捉来玩,被螫了一下!”采菊回头再看春林的手肿得又圆又红。这可叫她怎么向媳妇艳艳交代呢?一时怒气攻心,一脚把蜜蜂踩个稀烂。没想到,春林一看踩得稀烂的蜜蜂,连声哭喊道:“奶奶心毒!奶奶心毒!”听到春林的哭喊,采菊一时很是懊恼,啥时候自己也这么心毒起来了?以前,就是还愿献神杀个鸡都是请别人哩。她擦净了地上的那团污迹,可哄不下哭叫的孙子。擦干了春林的泪水,却捋不平自己绉成一团的心情。

 “春林春林,看妈妈给你带什么了?”春林一听妈妈叫,也忘记了疼痛,跑到了他妈妈跟前,采菊老远一看,是葡萄干,便猜个大概,想问:哪里来的葡萄干?但又想,人家不追究春林手肿了的事也就算了,别自讨没趣。春林吃着葡萄干说:“真甜!”艳艳一看春林的手肿了便问:“哎哟,你手怎么了?”小林说:“捉蜜蜂时螫的,奶奶给抹了蒜,已经不疼了!”艳艳看了婆婆一眼,强忍住不快,心想:一天啥事不干,就看个孩子还弄成这样?

地里闲了,儿媳妇艳艳也在家,采菊便去了趟女儿小凤家。她自己知道,这是躲宋思来去了,也想自己捋捋纷乱的心绪儿。过了几天,采菊回来了,去接春林时一看,地已经锸掉大半,便接着地畔锸起来。她活儿干得挺快,加上天暖,一会儿便浑身是汗。这时,眼前一黑,头一抬是宋思来,采菊便抱怨:“咋也没有声响?吓我一跳呢!”宋思来诡秘一笑说:“哼,你什么阵仗没有见过,我能吓着你?”

“都老了,还没有个正形!”采菊看宋思来一眼嗔怪道。宋思来也不答话,只是笑迷迷地看着采菊。

“这地都是你锸的吧?”

“知道还问?”

“我是看烧得黑麻乌糟的怪瘆人,等着接孙子也是闲着,就拾掇拾掇,谁让你胡搅和呢?”

“我也是闲得没有事,又看你一个人干得吃力,就上来锸了几锨,没有想到没干活的时间长了,不会干农活了!”宋思来说着递过一瓶康师傅绿茶来:“喝几口吧,看你汗淌得!” 采菊心里一热,多少年了,她流汗流血,受气受累,有谁问过一声?可她平白无故怎么好意思喝人家的绿茶呢?她摇摇头说:“我不喝茶!”

“这茶不苦,你尝一口!”宋思来笑着说。

“我真不喝茶,你去忙吧!”采菊说着又锸起地来,连铁锨把都能听懂采菊的意思——她不愿意搭理眼前的这个男人。宋思来啥话也没说,便没意耷思地走了。采菊继续锸着地,觉得自己有点绝情,毕竟人家是一番好意嘛!还别说,经宋思来这一提念,采菊还真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里都快冒烟了,再想想那种康师傅绿茶,是在茶里添了点蜂蜜,味道是清香里带着淡淡的甘甜,怪好喝的。

正想着,宋思来又来了,手里拿着两瓶“农夫山泉”,拧开一瓶递给她,然后自己又拧开一瓶汩汩地喝了起来。采菊看着宋思来扬着脖子,那块喉结上下地动着,再也忍不住口渴,也放下铁锨喝了起来。同是一样的水,装在这瓶子喝着还真好,后味甜丝丝的,真像广告里说的,农夫山泉,有点甜!

“整好地打算种什么呢?是不是种高粱?”宋思来没话找话地问道。

“种高粱?现在谁还种高粱,产量太低了!”采菊刚说完,就猛然明白宋思来的意思了,不由得想起曾经在高粱地里看到宋思来撒尿的事,也想起了当年在这里燎疳的事,脸上一烧,想必已经是红透了!

这些,宋思来自然是看在眼里,就搭讪道,“其实还是种点高粱好,现在玉米小麦的到处都有,种点高粱光卖种子就是一笔钱呢!”

听了宋思来的话,采菊心想,这人真精明,这两年换高粱种子的都是三斤小麦才换一斤高粱种子呢!也想着那就种点高粱呗,随口说:“说得轻巧,这都快到下种时节了,哪有高粱种子呢?”

“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县上种子公司有呢,我有熟人,一个电话就从班车上捎来了!”宋思来大包大揽地应承下来,采菊倒再不好说什么,要么就种点高粱吧!

 

4

 

高粱出苗很齐,由于覆了地膜,禾苗长得肥嘟嘟的,可招人喜欢呢!要放苗了——放苗就是弄开地膜把高粱苗放出来,太阳已经很毒,如不及时放苗,晒得发烫的地膜会把苗烫伤烫死。喏大的一块地,采菊一个人就有点忙不过来。采菊便同儿媳妇艳艳念叨集中两三天放苗,艳艳也很乐意。

可也怪了,这三天时间愣是不见宋思来到地里来。采菊想,还是在外面跑过的人心思细,或许是怕艳艳看出什么猫腻来吧!下午,天很热,放苗这活儿又是站不直蹲不下,又难受,又吃力,不一会儿婆媳两个都是汗流浃背。艳艳虽然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蹲不住,便跑到宋思来的小超市去了,一会儿,拿了一瓶绿茶一瓶农夫山泉过来,先给婆婆递过农夫山泉,自己打开那瓶绿茶喝了起来。

采菊说:“我不渴,花这钱做啥?”

“宋老板送的,人家不要钱,他说你喝矿泉水,我要了瓶绿茶,还比矿泉水贵两块钱呢,不喝白不喝!”艳艳没心没肺地说,其实,采菊是嫌绿茶太贵,谁不知道绿茶好喝呢?

后两天,采菊用水壶带了开水,可干一会儿活后,艳艳还是跑到小超市里拿一瓶绿茶一瓶农夫山泉,然后自个儿打开有滋有味地喝起来。采菊看了只是轻轻叹一口气。常言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咋能平白无故地占人家便宜呢?

高粱长势很好,采菊又在地里套种了白菜、黑豆、豆角和南瓜,那休耕多年的地力肥得很,豆角下来一咕嘟一咕嘟的,采菊一家吃不完,便寻思送些给宋思来。她是第一次到小超市,一看东西还挺全的,有学生用的笔和本子,还有小孩子喜欢的麻辣片、火腿肠、小玩具,还有女人用的发卡。货架后面是一张床,一边放着做饭用的煤气灶,一切收拾得很清爽。宋思来看采菊进来,很是高兴,连忙招呼她坐,然后砰地开了一罐杏仁露。采菊放下豆角说:“自己地里种的,还有其它菜,你啥时候想吃了自己去摘,新鲜!”

宋思来笑着说:“哪咋好意思?”

“这有啥?反正又吃不完,再说,锸地时你还干了不少活呢!”采菊看着打开的杏仁露说“你打开干啥?我不渴!”

“喝点,是杏仁露,都已经打开了!”宋思来递杏仁露时看着采菊的手,那是一双干过农活的手,可仍然很细腻,手背上还有几个小窝窝儿呢。两人的手在递送的过程中轻轻地推搡着,这种触感一瞬间令两人都觉得手上一麻,那罐杏仁露便掉在地上,采菊低头去拾时恰好宋思来也伸手去拣,不料两人的头又碰在了一起。宋思来便借势一把将采菊搂在怀里。采菊挣扎着推了一下,可他的力气那么大,自己又浑身发软,哪能推得开呢?

宋思来身上那种强烈的久违的男人气息,一下子包围了采菊,令采菊晕乎乎的。他果断地用温热的大嘴含住了采菊的嘴,用舌头撬开了她的牙齿。采菊压抑多年的心火,烘地一下燃烧起来了。宋思来的手在她身上不停地游走,口里喃喃地念叨着:“采菊,我的菊儿,想死我了!你,你身上真好!”说着,便将向下边伸去。采菊全身一挺,双手抓住宋思来的手,气咻咻地央求:“饶了我吧!老了,丢人死了!”宋思来还在相持中喘着气说:“都,都等你一辈子了,就可怜可怜我吧!”

采菊挣扎着硬挺一下,翻起身说:“不,都半老七十的了,叫我以后咋活人呢?”说着竟嘤嘤地哭了起来。见采菊哭了,宋思来也讪讪地收了手,没精打采地摸出烟抽了起来。采菊看着宋思来悻悻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忍,就没话找话地说:“你这儿还卖汽油呢,这么随便点火,小心失火!”

宋思来吐一口烟没心没肺地说:“反正就一个人,也没意耷思地,还不如一把火烧干净倒利索!”

采菊夺过烟掐灭,一把捂住宋思来的嘴抱怨道:“一个大男人家,有啥过不去的,能说这话?”宋思来捧住采菊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这次回来就是为找你的!”采菊一听心里一热,红着脸说:“可咱都老了,这样子还不成了老不正经?”

宋思来热切地说:“就是因为老了,才要珍惜剩下的时间啊!”说着又抱住采菊,采菊说:“别,这大白天的,人多眼杂,我回去了!”

回到家里,采菊心还怦怦直跳,想,这是咋了?难道我这老妖婆要成精了?她一时很后悔今天到小超市去,她自己心里清楚,去送豆角只是个由头,实际上是想借机看看宋思来一个人究竟在怎样过活?没想到这贼杀的却……直到吃晚饭时,她的脸还红红的,艳艳用异样的眼神看了几次,春林也傻傻地瞅着她说:“奶奶,今天你真好看!”

“快吃饭,吃完写作业,瞎说啥呢?”采菊一边催促,一边拾掇起碗筷来。

 

5

 

天气暖和了,宋思来不知从那弄来个音箱,在小超市前面的空地上安了盏一千瓦的灯泡,放开舞曲,一干女人娃娃一吃完晚饭便跑去跳舞。艳艳每天晚上一放下碗便甜甜地叫声妈,然后说:“你洗完锅就看娃写作业,我和英子几个耍一下去。”采菊应道:“早点回来!天太黑了,多小心!”

英子和艳艳玩得来,男人田小军也与田小平一起去深圳打工。采菊能理解这些女人,自己当初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晚上还忍不住要想男人呢,这些年青媳妇吃得好又整天穿得花里胡哨,闲了就是看电视,电视里面男女抱在一起又摸又啃没一样是教人学好的,自己一大把年纪了看着看着身上也会不自在起来,年轻人哪能扛得住?就去疯吧,疯一会儿乏了兴许还睡得住。

当初,儿子田小平本来也要带艳艳一起去打工的,现在许多年轻人都是一对一对地去。有些夫妻俩没有一起去的,时间长了熬不住,也会凑在一起过日子。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没有人管哪些是真夫妻哪些是临时搭伙的,只是互相满足生理需要,平时各挣各钱,年底各回各家。这样,对男人来说,毕竟比外面找小姐省钱也干净。女的呢,也可以把男的当作保护人,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还有个人照应。可也有例外,就是有些年轻人,一起处得时间长了,日久生情竟分不开了。

采菊也听从外面回来的人风言风语地传闻,田小军和田小平在深圳都找了女人在一起过呢,可这两人回来都信誓旦旦地互相证明从来没有那事。再就是,两人个挣来的钱确实比其他人多些,可见没有乱花钱。艳艳和英子见两人誓发得毒也就不再计较,可撂下的话也够恨的:“如果发现你们在外面养女人,我们也不走,干脆就在家里招一个过,你们就别指望再回家!”田小军和田小平这堂弟兄两个互相看一眼,急忙点头说:“那是那是!”

采菊知道,男人说话要算数,除非母猪能上树。自己的儿子还能不清楚,他爸田大壮虽然娶了自己,可还是不满足,后来还不是花花肠子,和村里的年轻媳妇眉来眼去的?对于艳艳她还是信得过的,再说,这村子里,精干些的男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留下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疯傻痴呆,艳艳哪能看得上?儿子田小平出去这几年,艳艳倒也安分,做婆婆的也省了不少心呢!

一会儿,嘣嚓嚓嘣嚓嚓的舞曲,随着阵阵的南风传到村子里。采菊猛然想,宋思来是不是也和她们一起跳舞了?又一想,人家一起跳舞与自个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日子过得真快,眼见得高粱已经快出穗了,地里的白菜豆角都长得很好,开始和高粱争肥力了。于是,采菊便每天早点去地里铲白菜,还能拿到农贸市场上买几块零花钱,买不完的就送给村里人。

这天午后,儿媳妇去苹果地里喷农药去了。采菊穿个半袖来到高粱地。这件半袖采菊很喜欢,红的,是儿子田小平从深圳给她买来的,当时她口头上说颜色太扎眼,可其实是舍不得穿,也怕别人说自己老骚情,就一直放着,今儿下午天气热就换上了。白菜长得又嫩又肥,她满心欢喜地在高粱地里铲着白菜。听得身后的高粱叶子刷啦啦响,刚一回头,就看见宋思来猫着腰过来了。二话不说,几脚就踩倒了十几棵高粱。这贼杀的老怂疯了吧,和庄稼有啥仇?接着又把衣服铺在踩倒的高粱秸上,这时,就是抽穗的高粱都明白是咋回事了,可采菊却依然怔怔地看着宋思来。采菊想叫他停下来别作践庄稼,却像睡梦里魇住了一般张不开口。想要站起身,却心跳气粗,腿软得站不起身。宋思来就像抱小孩子一样把蹲在地上的她抱起来,又轻轻地放到铺好的衣服上。采菊刚一张口,嘴已经被宋思来的嘴堵了起来,想要推开他,却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只听到宋思来喃喃地念叨:“我都等了四十年了,四十年了,四,十,年,了……”天空在晃动的高粱棵顶上被摇得七零八落,然后采菊就觉得自己化作一片白云飞了起来,融进了蓝蓝的天空……

 

6

 

采菊经历了平生没有过的体验,觉得又亢奋又羞耻,更让她惊奇的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身上来红了!自从田大壮死去不久,采菊就绝经了,去医院看,说是过度悲伤和劳累引起的。可现在都五十多岁了怎么还会有这种事呢?她不敢相信,担心是什么病,偷偷去了趟医院。那个年轻的妇科医生摇头说没有见过,不敢确定,去请教一位年老的妇科医生,那位头发已经花白的女医生问了她的年龄和生活经历,羡慕地说:“有这种可能,当初因为悲痛和生活压力,绝了经。现在生活好了,身体又完成了生理上的修复。何况,你气色很好,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

采菊的变化,连孙女春雨也看在眼里,她盯着采菊看了好一会儿说:“奶奶,你最近越年轻了,你看皮肤白的!”采菊说着说:“看我孙女多会说话!要是真的年轻了还不成老妖婆了?”可她觉得自己真的很精神,饭量也好了。这些,儿媳妇艳艳自然也看得清楚。

有时候,采菊独自想,一辈子都守下来了,如今老了咋又成个不要脸的女人了?发誓再不见宋思来了。可不见又非常想他,不只是心里想,而是身体也会产生那种令她觉得很羞耻的要求。唉,身体也是会记忆的,脑子会忘掉,可身体却把那种飞起来的感觉记得牢牢实实的。白天,她去很努力地干活,把那种需求压下去。夜深人静时,这种记忆会像春天里的虫子苏醒过来,从各处爬出来咬呀咬的,咬得浑身痒酥酥地,扰得她不能入睡。

采菊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想法,拧自己的大腿,甚至自个儿打耳光,不想这件事,也不去小超市。小超市靠近小学,人多眼杂,再就是这把年龄了还自己跑去干这种事,那与发情的母狗有啥区别呢?每天晚上呢,艳艳总要和小英去小超市前跳舞。她表面照看小雨和小林做作业,可心还是跟着嘣嚓嚓嘣嚓嚓的节奏跳呢。

这天,媳妇去地里干活了,孩子们上学了。采菊做完家务,坐下来就想起宋思来了:他身体真好!还强壮得像个年轻人呢!接着又在心里警告自己:千万再别犯浑!这人年轻时不错,可去新疆那么多年,究竟变成个啥人了,谁能说得清?不然,在外面过得好好的,咋又中途回来了呢?

突然,门响了,宋思来穿着白汗衫白裤子白凉鞋,一眼望去就是四十岁上下的样子。天神,他也太胆大了!村子里虽说没有多少人,可这大白天的,要是给人知道了可咋办呢?宋思来却很随便,像来到了自己家里,很从容地关了大门,走到房屋里,放下手里提着的东西说:“朋友从新疆捎来的葡萄干,清热解毒呢!”

“你咋就来了?”采菊心怦怦地跳着惴惴地问。

“我咋就不能来?不欢迎我吗?”宋思来笑着说。

“不,再不敢了!这么干不光是人知道了戳脊梁骨,还会遭报应的!”采菊声音怯怯地说。

宋思来大大咧咧一笑说:“我等你一辈子了,咱都这样了还怕什么报应?我可是认真的,我要和你结婚!”

采菊一听,顿时心跳耳热,可嘴里却说:“那能呢,都老成这样了!”

“你还一点都不老,还水嫩得很哩!”说着便动起手来,采菊知道,这种事就像毒瘾一样,一开头,就煞不住了,便拉上了窗帘。宋思来已经抱住她,采菊有气无力地说:“这,这,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一,次,次……”采菊觉得,一条蛇蛄蠕地一下钻进了她的身体,一下子就把她咬死了……

采菊认出这葡萄干,和上次艳艳拿来的是一个东西,春雨和春林都喜欢吃,拿出来吧,觉得对艳艳解释不清。于是索性藏了起来,等那天找个由头再拿出来。哪想到被馋嘴的春林给翻出来了,艳艳问儿子春林:“你从哪里找到的?”拿过几颗尝了尝,意味深长地朝婆婆看了一眼说:“和我拿来的一个味儿!”采菊觉得自己的头霍地大了一圈儿。

 

7

 

吃午饭时,采菊发现艳艳的脖子上有一道血印子,就问:“艳艳,你脖子怎么了?”艳艳撇撇嘴,狠狠地说:“被婊子抓的。”采菊看了眼孩子,便不再问。饭后,两人在一起,采菊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艳艳,艳艳毫不隐晦地说:“是昨晚跳舞时叫英子那婊子抓的。不过,她也没有占上便宜,我还抓破了她的脸呢!”

“你们两个不是挺好的吗?”采菊疑惑地问。

“好个屁,明明我和宋老板跳得好好的,那个骚狐狸却来闹,哼!还好朋友呢!”艳艳一说起来还气得赤眉白脸的。

“不就跳个舞嘛,犯得上吗?”采菊安慰说。

“哼,你那里知道?她每天跳舞后和我一起回来,然后又一个人偷偷跑去和宋老板睡觉呢!她家里又没有人管,庄里谁不知道呢?”艳艳恨恨地说。

采菊头脑中突然一片空白,觉得一阵晕眩。她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两个好朋友是为宋思来争风吃醋呢,真是作孽啊!其实,她早就该明白的,连老驴都爱吃个嫩草,何况见多识广的宋思来还是个跑过四处的老干部呢!他能满足于和自己那点事吗?她想了,宋思来之所以找自己,就是因为当年占有她的心思没有满足,现在占有了,心愿了了,也就寡淡无味了!

采菊有点明白这一段时间宋思来为什么没有来骚扰她了,她心里有点庆幸,也有点悲凉。看来,艳艳也早就搅和到这事里面了。她一时又愧又悔,儿子小平外出打工千叮咛万嘱咐地,叫她少干活,把家里照看好!那话明明白白就是告诉她,要盯着艳艳,看好艳艳!现在,她不只是没有照看好他媳妇,咳,连他妈自己都搭到里面了。一寻思,都臊死人了!

艳艳喝了一气水,气嘟嘟地说:“难怪城里人都骂老干部呢,可见老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采菊问:“你说话口上没遮拦,骂人家老干部干啥?小心遭天谴!”

艳艳看她一眼,说:“这你都不知道?在老宋那儿跳广场舞都是跟城里学的,城里一帮退休的老干部闲得没有事,退休工资又高,白天晚上地约了一些在城里陪读的小媳妇跳舞,有些老干部为争舞伴都打起来了。”

采菊说:“嘿,怎么会这样?这世道坏了!”

艳艳有些得能地说:“这还是小的,有些老干部和小媳妇跳完舞,为了骗小媳妇陪着耍,还以买菜的名义给点钱。这一来,小媳妇又跳又耍又挣钱,上了瘾。前一晌,一个女人跳得连饭都顾不上给孩子做,孩子自己用电炉煮饭,都给电死了呢!”采菊连声说,“作孽作孽!真是作孽!怎么会这样呢?”

艳艳说得顺嘴,又说:“最近,城里还有一段顺口溜呢!”采菊问:“又是啥说子?”艳艳说:“城里人还总结了四大公害:空中雾,地上路,自来水加老干部。说的就是这,城里雾霾严重,道路不好,自来水里有活蛆,再就是那些领着高退休费的老干部,闲得无事便祸害媳妇糟践姑娘。前几天,一个老干部欺骗一个女大学生说能帮忙找工作,结果把人家姑娘给糟蹋了,那姑娘羞得没法活,跳了楼呢!”

采菊听得心惊肉跳,说:“那可是天打雷劈的罪过啊!”

艳艳狠狠地说:“要是真有报应,这些为老不尊的老东西才应该遭天谴呢!”采菊不由得脸上一红。

采菊晚上静下来左思右想,折腾了半夜,做了个重大决定。第二天她背着艳艳,给儿子田小平打了电话,说两个孩子都大了,也很懂事,再说孩子将来上大学花钱多。如果有活儿,最好把艳艳也带出去,趁着年轻多挣点钱,将来孩子上大学要花大钱的。话说得绕来绕去说了一大车毂轮,话锋里敲打儿子一个意思——把媳妇带出去!

过了几天,艳艳开始拾掇东西,然后,给采菊甩下长长一个脸子,便乘火车去了深圳,采菊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8

 

艳艳走后不久,英子也被田小军一个电话给招去了。宋思来小超市前面的广场舞也歇场了,村子里一下子冷清不少。采菊每天更加勤快地打理着庄稼,照看孙女春雨和孙子春林,日子过得倒也挺充实的。

中秋节的那天晚上,儿子田小平和媳妇艳艳打来电话,她便把电话压在免提键让两个孩子说话,春林喊了声妈,艳艳就哭起来了,说想孩子!采菊安慰说:“两个孩子都很听话,你就都放心好了!”艳艳哭着说:“妈,我平时的不好你就多担待,千万照顾好孩子,晚上别教春雨和春林出去,庄里也乱哩!”

“看你说的,春雨和春林是我亲孙子,我还比你疼呢!”采菊说着,也掉了眼泪。

艳艳说:“妈,我还给你买了件呢子大衣,样子挺好看,过年回来带给你!”

“外面挣钱不容易,我衣服多着呢,花那钱干啥呢?”采菊口里这么说着,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艳艳一出去,就显得比小平懂事些。

第二天下午,采菊来接春林,又到了高粱地,那高粱地远看已经是一片火红,能收割了呢。采菊一看,高粱穗都又大又饱满,看来有个好收成,打个一千来斤不成问题,心里涌出一种丰收的喜悦。

这时,随着高粱叶刷啦啦的声音,宋思来钻了进来。采菊理也不理,宋思来臊眉耷眼地说:“菊儿,你好着吗?咋不答理我呢?”采菊冷冷地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以后再少缠我!”

“哎哟,火气还挺大的,还是我给你消消火吧!”宋思来说着就往过来扑。采菊下意识地一甩手,就给了宋思来一个耳光,宋思来捂住脸,说:“你打我?常言说,打人不打脸!”采菊也不示弱:“可你做的是人事吗?”宋思来说:“你还真吃醋了!这说明你爱我啊!”

采菊指着宋思来说:“哼,从今以后,咱各走各路,你少缠我,我也算认得你了!”

“你真这么绝情?”宋思来狠狠地说。

“我肠子都悔烂了,咱不是一路人,再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

“我就一个人,有个啥怕的?晚上你来吧!不然我就会来找你的,还是你那大上房炕上过瘾啊!”宋思来说完,流里流气地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走了。

宋思来走了,采菊捂着脸号啕大哭起来,她真没有想到自己一辈子守到老竟然惹上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老癞皮。

晚饭后,采菊思前想后,自己惹的祸就得自己去了结。她安顿好春雨和春林,一个人摸黑来到了小超市。她知道,像宋思来这样的人耍起二来是不顾后果的,她惹不起!如果他真来到家里,春雨也是十二三岁的姑娘了,啥事不明白呢?这是她惹的事,她不想连累孩子,她得自己有个了断。

小超市窗子上了护板,铁皮包的那种,还特别地用钢筋焊了防盗栏,细看有灯光从窗缝里透出来。门是铁制的防盗门,半开着,灯光斜泼在门前的空地上,有小飞蛾和虫子在灯光里翻飞。采菊刚走到跟前,门就哗地打开了,采菊一惊看到宋思来背着灯光站在那里,样子活像个魔鬼,脸上是淫邪的笑,他招呼道:“进来吧,我知道你会来的,只要和我睡过一觉,你就忘不了我!”

“呸,今天我是来和你说正经事的!”采菊走进门,看到超市里的货架空了不少。前一段,庄里人传言说宋思来用小超市里的货物讨好年轻媳妇和小孩子,趁机占人家便宜,看来这话不假,就故意问:“生意还好吗?”

“好个槌子!咱面情软,原本就不是个做生意的人。这不,都是庄里人,乡里乡亲的,媳妇孩子拿了东西赊账,我又没有催收,时间长了,你看,啥都没有了!”说着,便要对采菊动手,采菊一把打开他的手,说:“咱好好说话吧!人在做,天在看,你做的那些事庄里人都知道,我也不管!可我确实是老了,如果以前欠了你的情,也算是还了,咱们以后就不要来往了,落人闲话呢!”

“啥时候学得这么正经,这也不是你一个人说算就算了的事。我还要娶你呢,要在你家的大上房里光明正大地和你成亲呢!”宋思来涎着脸说:“人常说,年轻人初恋是干柴烈火,黄昏恋是老屋起火。采菊,说实在话,我现在不能没有你!”便又来抱采菊。

采菊知道,干柴烈火还可灭,老屋起火无法救。她最害怕的就是这,如果不及时控制住自己,这场迟到的黄昏恋非把他们俩烧成灰烬不可!

采菊双手一边使劲推拒一边哭着说:“别别,你要记当初的情分就可怜可怜我,饶了我吧!要是传到邻居亲门耳朵里,可叫我在儿孙面前怎么活人呢?”

“我当然记着咱俩当初的情,不然也不会这么大老远地跑来找你!”宋思来动情地说。

采菊说:“那求求你放过我吧!”

“可你知道,丢下我一个人孤鬼一样在这野地里凄惶吗?”宋思来指指货架,说:“你看看我这生意还能做几天?接下来我怎么过呢?”

采菊说:“那你还不是在卖汽油呢吗?”

“哼,提起这事我真是肺都气炸了!刚起步,汽油也是通过朋友赊来的,等出售后付款再进油,滚动发展。来加油的都是本村的亲戚邻里,加了油没有现钱就在本子上记着账。可你知道,我离开这里也几十年了,人都面生,原想着大家一个庄里的人都实诚,也没有在意!那知道来加油的人加完油签的是别人名字,甚至是瞎编的名字,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现在还剩下不到一桶油了,既不见人来加油,更不见人来还钱……我现在也是烂包了!”

宋思来说着,双手抱住头痛苦地叹惜:“原来想着外面的人心瞎,还是家乡的人厚道。回来一看,那知道,大家都变得比我还坏!既然要坏,那就大家都一古脑坏透顶,谁怕个谁呢?”说着,邪恶地笑了。

“真没想到会这样!可那也是你不小心,怎么能对生人赊账呢?”采菊听了心里也是一痛,想,现在的乡亲们早都不是原来那样朴实了。

“我现在真没办法了,你就收留了我吧!”宋思来恳切地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采菊一听,立刻清醒了,这是不可能的!关键时刻不能心软,她已经有教训了,这个男人的心思细着呢,他是真想赖在自己身上!那怎么可能呢?叫她怎么对儿孙交代呢?

“你是你,我是我,咱们两不相干!”采菊坚决地说。

“你真这么绝情?”宋思来恶狠狠地说。

“你用这些烂东西换着玩女人,现在落得这样,是自讨苦吃,也是活该!”采菊说着趁宋思来不注意跳出门,一口气朝家里跑去。

到家里,她看到春雨在看电视,春林却拿着麻辣薯片在吃,便问:“是哪来的?”春林看着姐姐春雨。采菊又大声追问:“到底哪里的?快说!”春林咧着嘴哭了说:“是姐姐给的,姐姐不让说!呜——”

采菊把目光投向春雨,问:“你从哪里来了?”

春雨说:“今天放学路过小超市,宋爷爷给的呢!”

“以后别再拿别人的东西,咱们穷要穷得有骨气!”采菊知道,这都是宋思来哄孩子的鬼把戏。

“那你和妈妈怎么拿人家的葡萄干了?”春雨一边看电视,一边满不在乎地说。

采菊肺都气炸了,口张了几张却说不出一句话——春雨确实说的是实情,把她的嘴给结结实实地堵住了。

采菊忍下气说:“以后想吃什么给奶奶说,奶奶给你们买,千万别拿别人的东西!”

春林高兴地笑了,巴结地对奶奶说:“奶奶真好,我还想吃火腿肠!我还要喝可乐!”

 

9

 

这以后几天,还真安生了下来。采菊想,看来宋思来是死心了。艳艳走后,自己的活儿明显多了,干累了,心里却出了一口长气。看来,还是老年人说得在理,饱暖生驴事!前一段不就是太闲了吗?这一晌,她忙完地里忙家里,一天脚不点地,连接春林都交给春雨了,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天气渐渐变冷了,孩子都换上了冬衣。采菊便把两个孩子秋天穿过的衣服掏摆出来,该洗的洗,该缝的缝,放到太阳底下晒晒然后叠放整齐,下年再穿呢。采菊的目光落在一件团在一起的裤子上,那是小雨的,浅淡的卡其色,裤缝上带有一条蓝色的裤绦,穿上显得腿挺直的,春雨很喜欢!前一晌找不见了,却被团得绉绉巴巴的窝在这里,这孩子真是太不知好歹了!

采菊把裤子抖开,一团黑褐色的污迹跳入她的眼帘,以她的眼光马上明白这是已经干结的血迹——该不会这孩子已经来红了?乡里说的来红就是书上说的月经或者例假,可她刚过十二岁啊!或许现在这孩子营养好,来得早也是可能的!可,怎么会染得这样呢?

晚上,安顿春林睡了,采菊便问春雨是不是来红了,春雨摇摇头连声说自己连什么是来红都不知道!

采菊问:“那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

春雨说:“奶奶,我很好的,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采菊拿出那裤子指着上面的血迹问:“那这是怎么回事?”春雨一看便哭了。

采菊不由得心里害怕起来,急着问:“雨雨,究竟怎么了?给奶奶说,别怕!”

 “奶奶,真的什么都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把腿弄破了出的血!”春雨坚决地摇摇头说。

“那,让我看看伤疤在哪儿,究竟是把哪儿弄破了?”
    春雨一下子扑到奶奶怀里号啕大哭,抽抽噎噎地说:“奶奶,不要看,也,再不要问,我不敢说!我真不敢说!”

采菊知道天大的事发生了,既然是天塌下来了,就得弄个明白,便搂住春雨哄她说:“别怕,雨雨,天大的事也有奶奶呢!给奶奶说,是谁?”春雨不再说话只是哭。采菊再问,春雨说:“我不说,你也知道的!”

“傻孩子,你不说,奶奶怎么会知道呢?”采菊嘴里说着,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安慰春雨:“别怕,别怕,有奶奶呢!”

春雨哭了一会儿平静下来了,慢慢地说:“他先是给我们果冻香肠,哄女孩子到小超市里玩,还给可乐喝,有一回喝完可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宗神啊!”采菊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心如刀割。

“还有春妮、小琴几个女孩子呢。他说,如果谁给家里大人说了,就一桶汽油烧了谁家的房子!”

“这个该死的畜生!”采菊欲哭无泪,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真是作孽啊!这叫她怎么对儿子媳妇交代呢?

难怪,前一晌庄里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原来是这畜牲做的孽,庄里人都把病看到她身上了!

第二天,邻居的阿伯子田大牛老远看见采菊过来,便用铁锨追打起墙角里抬着腿撒尿的狗来,边打边骂:“看你个骚母狗还勾引野狗来害人,打你个骚母狗!打你个骚母狗!”

那只狗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莫名其妙,尿也没有撒完便落荒而逃。采菊又气又愧,忙低着头往过走,没想到兜头一盆脏水浇过来,她抬头一看,是堂弟妹,堂弟妹看她一身的脏水便惊得一叫说:“哟,我咋没有看见嫂子过来呢!”采菊也不答言,便匆匆回了家,连衣服也不换就把脸捂在被子上大哭起来!

 

10

 

采菊几次找村支书,村支书田祥子喝得醉醺醺的,不听她说话,便嚷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也别给我说!说也是白说!”采菊哭着说:“可,你是村干部,总得听我反映问题吗?这村里的事总得有个人管嘛!”

田祥子喷着酒气说:“我知道你想说啥,你别说,说了也没用!村干部顶个槌子!”

采菊说:“你也是生儿育女的人,总得有点良心吧?”

没想到田祥子也哭了,抽抽咽咽地说:“可,这事咋整?我也恨得牙痒痒的。可我没有办法,只能告到法院去。可弄到法院,传出去咱村上的名誉且不说,叫那些娃娃以后咋活人呢?”

这也是采菊的顾虑。她擦干了眼泪,叹息一声说:“祥子,可你要给我们做主,至少总得想个办法把那个畜生赶走啊!谁知还会祸害多少人呢?”

“我有办法还用得上你说,这事学校的几个老师早就知道了,可也没有人敢反映,更担心上面追究起来丢了饭碗!我让校长收回那门面,结果,合同没有到期,反倒被臭骂一顿!”田祥子气愤地说。

采菊说:“那校长就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受害?我们也就这么算了不成?”

“唉,这事,大家都心里清楚,连家长都顾忌孩子的名誉不敢告状,还能指望校长给你出头?我虽然是个破支书,几次想给乡上反映,都忍住了!这个老畜生现在是个天不收地不管的东西,谁都拿他没有办法,还能指得上乡里那个娃娃书记给咱出头?他啥都往下捂,只等着提拔,那会管这事?”田祥子无可奈何地说。

采菊不再说话,起身梦游般往外走。田祥子这会儿酒也醒得差不多了,看着她的神色,小心地问:“婶子,你没事吧!人在做天在看,他迟早不得好报!”

“哼!”采菊气极了,苦笑一声说:“那,那你就等着天收他吧!”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

 

过完年快要开学了,采菊又来到宋思来的小超市。因为正是寒假时间,这里已经很少有人来了,空空的货架上落满了尘土,宋思来看到采菊,有点惊讶,可还是笑了:“年过得好啊!好久没有见过你了!你好吗?”

采菊原本想声讨几句,一看世界上还有这样没有廉耻的人,一时竟连气也生不起来了,笑笑说:“你也过年好啊!”

“快到正月二十三了,今年还燎疳不?”宋思来没话找话地搭讪。

“燎疳?”采菊心里一愣,想了想说:“你还记得这事,这些年青年人外出,都是在自己家门口燎一下,应个景。谁还有这个心思?”

“有啊!”宋思来提起燎干有点小小的兴奋:“隔这么多年,究竟应该咋燎疳都忘记了。”采菊接住话说:“这还不简单!就是事先找点干柴,讲究的还剪些小纸人在身上晃几下,去了人身上的疳气子,然后放在火上烧干净,噢,我还忘了——”说着,走到门边,说:“还要揭了旧春联呢!”采菊看着门上贴的春联,念叨:“你这门真结实!”宋思来也走过来说:“现在都是这种三保险门,防盗性能挺好的!”

采菊好奇地问:“还三保险呢,咋个保法?”

“就是有浅锁、深锁,里面反锁外面用钥匙也打不开,外面用钥匙锁了里面不用钥匙也打不开。”宋思来有点卖弄地说。

“胡说呢,我不信还能有这么神的防盗门!”采菊笑着摇摇头。

宋思来看采菊不相信的样子,便拿出钥匙表演了一番,采菊一看,果然如此。宋思来便又涎着脸来搂采菊,采菊压下满心的恶心让他摸着,心里真想一把将这个恶魔掐死,可一看他那粗壮胳膊,心里一阵悲哀。宋思来还想进一步动作,采菊坚决地压下手迟疑了一下,说:“大白天的,燎疳的晚上,趁人比较乱,我过来吧!”宋思来舔舔嘴唇,说:“你答应了?”采菊笑了笑。宋思来也放心了,最近,村里人都不来小超市了,他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事,村里人都知道了,今天看采菊的表情,她还是不知道的。村里人来得少,可能是货太少的原因吧!他这好久没有见着腪腥了,便一心等着采菊。

转眼间,到了正月二十三,采菊老早就把扎好小捆的高粱杆背回来些堆在门口,其他的人也都在准备着燎疳的柴草,可这几年大家都很少种高粱,堂弟妹便过来说:“哟,你家堆这么高,能不能把你家的高粱杆给我也弄点儿,燎一下疳,送送秽气?”采菊说:“地里闲放着,谁家用谁去拿,反正是官地里长的!”

有了这话,大家便到那山神庙前的官地里背高粱杆,一看这阵势,宋思来也去背了些放在自己的小超市前堆起来。到傍晚时分,家家门口便都堆起了不小的柴堆,这景象也有好几年没有了。今年,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准备燎疳,明面里没有人说透,可心里都想着,祛邪除秽,祈求天佑。

天刚黑尽,采菊便点起火来,她把事先剪好的纸人投到火里,嘴里念叨了一番。先让春雨在火堆上跳,然后又让春林在火堆上跳,最后自己又是用扫帚打又是用铁锨扬,毕了,安顿两个孩子睡了……

都快半夜时分了,小超市前却又一次点起火了。村里人都满心憎恶,可还是有几个人从家里出来看,火越烧越大,把村东头的半边天都映红了。哼,这个宋思来真混!连个燎疳都不懂,谁在半夜燎疳,又燎那么大火?谁能跳过去?接着,听到砰地一声响,这炮仗放得也太大了吧!真是有钱,可很快大家便明白了,这是汽油桶爆炸了。火光借着风势,席卷了整个小超市。

春雨和春林被爆炸声惊醒时,不见奶奶,他们跑到门口看热闹,采菊急失慌忙地跑过来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她紧紧地握着春雨的手,浑身颤抖着。邻居家的门口,也有人探头探脑地看着小超市那里的火势,足足烧了两个时辰,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去救火。

春林半梦半醒的,懵里懵懂地呓语:“这么大火,可把超市里的火腿肠都烧焦了!”

采菊冷冷地说:“快睡,这是燎疳送瘟神呢!”

 

第二天,采菊老早起来清扫门前燎疳的灰尘,恰好碰上阿伯子田大牛也在扫,见采菊出来,尴尬地一笑说了:“今儿天气真好!”采菊也应道:“就是,燎疳了嘛,除了秽气!”庄里的人都扫掉燎干的灰尘,倒在村外的垃圾堆里,庄里便显得十分清爽。

太阳暖洋洋地,大家见面只说天气好,没有人提念小超市那儿燎疳的事,可又实在想知道结果究竟怎样。太阳老高的了,村里来了一辆警车,警车上下来的是派出所刚来的刘所长和一个小警察。村支书田祥子忙迎上去,自我介绍说:“我是村上的支书田祥子,所长有什么事?”然后,笑迷迷的给刘所长和小警察敬烟,又殷勤地凑上前去点火。

刘所长点了烟,很是恼火地问:“田支书,你们都怎么回事?家家烧得烟熏火燎的,搞得人一个年也过不安生!”田祥子说:“这是当地的风俗,正月二十三燎疳呢!”

“这下燎出麻烦了吧!那个小超市都烧得一干二净,里面的人也烧焦了,也真是的!”刘所长恨恨地说。

田祥子陪笑说:“啊?是吗?晚上大家都看见小超市那儿起火了,想着那是老板自己也燎疳呢!可,可他也太不小心了,燎疳用得着点那么大火吗?”

刘所长一脸懊恼地朝支书田祥子说:“田支书,你装什么装?还不整几个人下去收拾收拾?”田祥子也朝村里的人喊一声:“快点,还不按刘所长说的办?”

几个老汉在田大牛的招呼下,带着铁锨镢头跟着刘所长和田祥子来到小超市。房子烧得一塌糊涂,半边墙被炸飞了。里面的东西全部化为灰烬,砖墙被烧得黑麻乌糟的,窗子上的防盗铁条也被烧得软塌塌地掉着,只有铁门还立在那里,门后粘着一个焦黑的身影。

刘所长皱着眉很专业地察看了一番,拍拍手说:“看起来,燎完疳他只是顾着睡觉了,没有做好灭火的善后工作,余火引燃了汽油,导致了这场悲剧!”田祥子谄笑着说:“刘所长分析得很有道理,真是神探啊!”

“神探个屁!我的片上发生这起案件,年终考核时一票否决,我们所里全年的奖金就泡汤了!我又是初来乍到,这可咋办呢?”刘所长扫了小警察一眼有点无奈地说。

田祥子挠挠头说:“刘所长,这人刚从外地来,又不是本地户口,对,对,应该算流动人口吧!不能算在你片上的,对吧!我们村上又没有上报火灾。”看到刘所长点头,又凑到刘所长耳朵边说:“刘所长,这人现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人管,干脆就地挖个坑埋球了算了!”刘所长一听,犹疑道:“这,这行吗?”田祥子一摆手说:“这显然是个意外火灾,有什么不行的?”刘所长拍了一下田祥子的肩膀说:“那也只能这样了,田支书,一切善后的事就全靠你了!”

田祥子说:“没麻达,你放心,刘所长!这是我们村里的事,与你不相干的。”然后朝田大壮几个挥手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挖坑埋了!”

几个老汉年龄虽大,可干活都还算快,听了这话,不一会儿就刨了个坑把那具焦黑的尸体给埋了。田祥子看到旁边的地上有一串金属的东西在闪光,一看是一串钥匙,便一脚踢到坑里,坑很快填起来了,连个土堆也没留下。

做完这些,刘所长严肃地说:“以后燎疳这类事情就别乱搞了,省得又出麻烦!”田祥子连忙点头说:“好的,刘所长,以后不准乱燎疳!”刘所长对旁边的小警察说了声:“唉,你记着回去把报火灾的电话记录撤了算了!”小警察立即点头称是。

刘所长谢绝了田祥子喝酒的邀请,上了警车砰地关上车门,警车便日地一声绝尘而去。田祥子望着远去的警车,转过头,看到山神庙上有一面红色的旗子,在初春的风中噼噼啪啪地飘动。哎,这是谁新插上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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