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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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是民间最隆重的节日，又叫春节，自古至今，一年一度，周而复始。春节总是充满神圣和欢乐，牵绊着中华儿女的期盼与眷恋，最突出的体现是民间年歌童谣屡屡翻唱，世代相传。每到腊月将近，清脆而亲切的年谣此起彼伏，响遍巷陌原野，渲染出一派温馨喧腾的年味。
民谣是民间的心声，是现实写照。我们如今所听的春节童谣，满含喜庆祥和，人们对过年憧憬与喜悦跃然而现：“新年到，齐欢笑；女要花，儿要炮，老婆子要吃新年糕，老头子要戴新呢帽”。那些反映年俗时序的童谣，成为春节主题曲：“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买年肉。二十七，洗疚疾。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做黄酒。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
可是，我小时候在鄂东大别山区的故乡里，听到的过年谣，却是另外一番感受：“二十二，炒泡儿。二十三，大碓栓。二十四，嗦鱼刺。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秤年肉。二十七，正着急。二十八，无了法。二十九，一定有。三十不见面。初一大摆手。”昔时故乡的人们，虽然表现出过年的期盼与热闹，但更多的反映出一种无奈与心酸。
庄户人家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干到腊月，该收的收了，该藏的藏了，此时天寒地冻，田畈里也没得多少农活可做了，正是送冬迎春、新陈相接的时间节点，应当盼望着有一个大年节来休息调整，欢喜庆贺一番，与家人们团圆畅饮，同亲友们晤面叙旧。所谓“过了腊八就是年”，一进入腊月男女老少们就急切地盼望过年。到了腊月下旬，过年的节奏便愈加紧密，一步步走向高潮。人们通过办年时序歌谣，品味出年俗的过程。
曾经，我对家乡的年谣感到疑惑。童谣说的是办年，但听着听着，好象有几句与过年并不相干，就象隐语行话，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究竟是说些什么意思呢？我去问大人们，也去问学校的老师，各人的解释各有不同，我综合了一下，大意如是：
二十二，炒泡儿。过年是从吃开始的，果品小吃是过年的标配。过去偏远农家买不起许多果品，再说山乡里也没得丰富的小吃食品可卖，所以更多的是自已动手制作小吃点心。人们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积攒下来的果品零食拿出来，过年了，尽情地享受吧。米泡（也叫爆米花）便是为过年备下的第一道小食品。头茬稻米收获后，择出籽粒饱满的，蒸熟晒干，用坛子密封保存好，到腊月便倒出来，拌着沙子在热锅里反复翻炒，黄灿灿，脆蹦蹦，有的还掺些豆子一起炒，那就更香甜了。余钱稍充裕的人家，便去请炸米泡的师傅炸成爆米花。米泡可摆在果盘当点心，也可冲开水当米茶，是平常难得吃到的美味。小时候我们到亲戚家拜年，往往还能得到长辈亲戚打赏的米泡、苕果、花生、蚕豆之类的果品，用小布袋拎回来，留着吃到春二三月都还脆儿香。
二十三，大碓栓。石碓石碾是乡下粉碎谷物的土法器械，腊月间家家户户用石碓舂米粉，舂杂粮，备办年食，呯呯呯的舂碓声响到半夜，整个山村一派热闹的办年气氛，听着就叫人心往神弛。人们把珍藏的糯米、高粱（那时叫牛须）、荞麦、豆子等杂粮，从柜子坛子罐子里拿出来，淘洗干净，用水泡软，再端到石臼旁，用石碓舂成细粉，掺水或面糊调和，蒸烤后做耙做糕，或做成各种干果点心，颇具特色。小时候我们家做的牛须果（高粱果），用沙子炒热后，膨胀得老大，比现在市场卖的大京果好吃多了。
二十四，嗦鱼刺。这句有两种解释：一是指这一天要干塘捞“年鱼”。过去山村是穷山恶水一分田，养鱼很不容易，春天里人们在仅有的一两口池塘里放些鲢子、鲤口、鳊鱼等易活的鱼苗，平时不是有红白喜事是不能捞鱼的，到了腊月就要“干塘”，也就是把塘水放干，捞鱼分给各家过年。当然，腊月干塘还有个目的，就是挖塘泥，既备了土肥又净了池塘，来年好再蓄水养鱼。我们南方习俗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小年要接祖人回来过年。晚上，家家户户备办丰盛酒菜，摆上桌后首先贡祖人，燃香烛，烧纸钱，放爆竹，全家人面桌跪拜。这一套程序完毕，才能一家人上桌享用。这桌饭是不能少了鱼的，要摆全鱼、捶鱼（鱼面）、鱼丸、鱼糕、剁鱼刺等鱼制食品，寓意年年有余。所以叫嗦鱼刺。
还有一种解释是忧虑焦急。故乡土话把焦虑比喻“嗦鱼刺”，因为着急的人嘴里会不断发出“啧啧”地声响。乡亲们急些什么呢？平常请了篾匠、木工（人们称“搏师”）、裁缝、剃头佬等手艺人来家做活，春荒时借了别人的高利贷，现已到年关，逼债来了，而自家备办年货又处处要用钱，本不宽裕的家庭，怎么不着急呢？穷人家着急无钱还债，手艺人家着急工钱收不回来，所以一个个都在嘴里“啧啧”地“嗦鱼刺”啊。
二十五，打豆腐。豆腐也是平常难见的菜肴，年货是要有豆腐的，豆腐谐音兜福，口彩也好，所以成了大年的主菜之一。插稻秧时节，生产队社员们在田埂上点一排小坑凼，放进几颗黄豆种子，稻子成熟时，黄豆藤上也缀满豆夹，聪明的乡亲们充分发挥土地利用率。黄豆干炒是好零食，据说家乡走出的林彪元帅就爱吃炒黄豆，所以会打仗。黄豆水煮是好菜肴，香软下饭。但是乡亲们平时舍不得吃，要留到腊月里打豆腐过年。腊月中旬，人们把储藏的黄豆拿出来，泡胀，送到磨坊磨成豆浆，再把豆浆兑一点水，舀进纱布架子里滤去豆渣。大人们手把滤纱架上下摇晃的动作，被小伢子崇拜成一种游戏，我们小时候表达喜庆时，便两两相对，双手握拳上下晃动，叫作“打豆腐”。从纱架下滤出的纯豆汁，倒进大铁锅煮开，再用油脚子和石膏水点浆（打卤），待热豆汁凝结成豆腐脑，便趁热舀进滤纱匣子，用重压挤出水份，豆腐就算做成了。打豆腐虽然复杂耗时，但可以产生许多附加食品，豆腐佬拌沙糖是最鲜甜的小吃，鲜豆腐可做成囟干子、炸干子，豆腐发酵可做成又香又臭的腐乳，豆渣发酵可做成特殊风味的豆渣粑，就连煮生豆汁时锅里的“懒锅胚子”（锅粑），加盐烧炒，也是美味的宴饭菜。有的人家还把压豆腐挤出的浆水担回去，洗衣涮被，既去污又松软，用它来浸泡干菜腊肉，更添风味。可以说，打豆腐是一丁点也没有浪费的材料。
二十六，称年肉。肉食是年饭的主菜，人们要用肉来祭祀祖先和办年饭。有年肉寓意过肥年，年年肥。再怎么穷的人家，也要有年肉的。乡下人家从春上开始“看年猪”（饲养牲猪）。从镇子上买回小猪仔，平时用洗碗涮锅的潲水拌草糠喂养，养到腊月猪肥了，就送到公社食品站屠宰，领回一些猪“下水”（内脏杂碎），趁鲜煮食，再买些上好的猪肉，割成一条一条，腌渍后拿出来凉晒，腊月间，农家屋檐下挂的一串串腊肉是一道独特风景。那些年猪没养肥的人家，就在腊月二十六左右到到铺子里去买肉，或者赊些肉回来，叫老板用秤称好，记上斤两，以便来年偿还。
二十七，正着急。离春节越来越近，债主也越来越催逼得紧，穷人家该有多着急呀！过大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还有好多年货未办齐，正着急呢。
二十八，无了法。这是承上句“正着急”而言，是穷人家面对过年的无奈心境。腊月二十八又叫“还福”，一大早就要摆出丰盛年饭，以感恩上苍和祖先给家里赐福。这顿饭也叫发财饭，千万不能“便薄”，要有鱼有肉有丸子有糍粑。酒菜摆好后，先贡菩萨，再贡祖人，然后全家人团圆畅饮。年饭要慢慢地吃，满斟浅饮，尽情享受。记得那时候，老祖母不停地说着喜庆的话，祝贺家里的收成，夸赞全家人的优点，听得大家心花怒放。然而对那些穷苦人家来说，能备上这顿年饭就已竭尽全力了，哪还有余钱偿还欠债啊，所以面对不断前来收帐的债主，只能连叫“无了法”。而在那些外出收帐的手艺人来说，今天再讨不回钱，自家的年也无法过了，所以也叫“无了法”。
当然，小时候也听到小孩子唱道：“二十八，揣糍粑”。揣糍粑是办年的重要项目，人们把保存的上好糯谷，轧成大米，筛去细碎，用水浸胀后，上甑蒸熟，再把熟糯米倒进碓臼里，请来塆里的强壮劳力，一人拿一根粗木棒，在石臼里使劲杵捣，待米粒全部糯软成砣后，再撬起来，放在小篾箩里，拍成圆圆的大饼，就是过年特有糍粑了。
二十九，一定有。一年的日子抵了“岸”（边），手艺人家该收回的帐，按说在这天一定有准收回。可是那些“无了法”的人家呢？想起来心酸哪。当然，这句还有一种解释是，到了这一天，该办的年货都办齐了，也就是“样样有”的意思。
三十不见面。三十是除夕，一年的最后一天，欠债的穷人家，再不还人家的钱说不过去，怎么办呢？家里主人便借故在外面收帐或筹钱，迟迟不露面，躲债的人无脸见人呐。
其实这种不见面，只是在白天，年三十的晚上是一定要回家的。热烈紧张的忙年之后，年三十是大年的高潮。“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天色将暗时分，家家户户贴春联，贴门神，打扫庭院，把院子里晒干的树蔸子、劈好的干柴搬进堂屋，砌好火膛，“三十的火，十五的灯”，预备晚上烤一通宵的火，以兆来年红红火火、兴旺发财。“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一年不赶，赶年三十晚。” 一家子的亲人们，有在外做生意的，求学的，出外办事的，这一天都赶来。过年过年，团团圆圆，过年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这一天的团聚。 年三十的年夜饭是家人最团圆最丰盛的聚餐，叫“团年”。大人们平时吃饭时总催小孩吃快点，可这一顿，大人们不断提醒道：团年饭要吃慢，越慢越好，吃到清早。吃了团年饭，长辈还要给小孩压岁钱，表达对子孙后代的关爱和希望。守岁，是大年夜的主要节目，是过大年的顶峰。人们围着熊熊燃烧的火膛，有说有笑，谈谈旧一年的酸甜过往，聊聊新一年打算希望。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这一夜没有人早早睡觉，大家坐到午夜子时，便开门燃放烟花爆竹。此时，屋内火焰熊熊，外面鞭炮轰鸣，到处一派热闹喜庆，人们的脸上无不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什么债务，什么烦难，都随着旧年丢到九宵云外，崭新的一年已经来临，光景肯定好起来！
初一大摆手。农乡风俗，大年头一天要讨吉兆，这一天不能讨债，不能说晦气话。所以不用担心有人上门收帐，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去走亲访友，串门拜年。精神抖擞地走进新一年。
童年的过年谣，记忆犹新，我深深体会到旧社会穷寒人家面对过年是何种心情。乡亲们为了让全家欢欢喜喜过好一年一度的传统大节，为了讨个来年的吉兆，他们是如何竭尽全力地办年。但同时，家里无货，手里无钱，还被人家逼债，是多么的无奈。这种心境，在我小时候听到的另一首年谣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年来了，是冤家；儿要帽，女要花；媳妇要勒儿（也叫抹额，旧时年轻媳妇头戴的花巾）回娘家；婆婆要糯米揣糍粑，爹爹要肉儿供菩萨！”是啊，一家子老少，哪个不想过个体面的新年？可要有物资基础啊。
故乡的童谣，不仅反映山村农庄真实的年俗，更体现先民们朴实的性格。听着这谣曲，虽有一些苦涩和忧伤，但更饱含山乡过年的喜庆和热闹。我们完全感受到乡民们的豪爽、乐观与坚强。我特别感激于那些坚忍不拔的先辈，他们失望却没有绝望，抱怨却不曾抱恨，无奈却不是无助，他们坚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年会比一年更好，他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和豪情。祖祖辈辈这种宝贵传统，感染着一代又一代子孙，使我们逐步走向幸福的今天，也将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
201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