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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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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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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抱玉

在我山东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老槐树上面长着一棵老榆树。每到阳春三四月份,榆钱儿花盛开,挂一树翡翠似的嫩绿,撸一把填进嘴里,甜嫩爽口。

据说有一年村里来个风水先生,看到这棵树,说这叫‘怀抱玉’,人财两旺之兆!于是,村里人都管这棵树叫“怀抱玉”。现在想来,风水先生取“槐抱榆”之谐音,也算是个有学问的人。

自我懂事起,就一直对这棵“怀抱玉”充满神秘。两棵不同的树怎么会长在了一起?长大以后我渐渐明白,柿子树、苹果树、桔子树必须经过嫁接才会结果;但我依然不明白的是,我们家的“怀抱玉”是谁嫁接的?

我是个野种

我至今无法对自己的身世做出诗意的描述。那是一道不可触摸的伤痛。这伤痛,也许会伴我一生。因为我是一个野种。

我是个野种。我为什么是个野种?我一直为我是个野种而倍感忧伤。为什么他们都骂我是个野种呢?我有爹,我有娘,他们骂我野种是什么意思?每当我调皮捣蛋时,母亲总是无奈而怜爱地骂我,你这个小野种啊。有一回,我把大爷家的一个花碗打碎了,大爷居然虎着一张脸也骂我说,你这个野种!我虽然有些害怕,但我还是很坚强的一个人。大爷骂我我没哭。但是我看见大娘哭了。大娘的泪水无声地往下划,整张脸全被泪水弄湿了。从此我就开始害怕大爷。我不明白,大爷每回看我,总是阴沉着脸,一双眼也是怪怪的,让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我没有得罪他啊?我就给他打过一个花碗,我娘已经还给他家了。我们家有两个花碗呢,还他家一个,我家还有一个。我去大爷家,可不是图稀他家有好吃的。我是去找炮。炮是大爷大娘的儿子,他的年龄比我小,但他长得比我高,走在大街上,村里人都说他是哥。我长得白净瘦弱,炮长得一身黑膘。但是小伙伴们从没骂过炮是野种。他们骂我是野种。就连炮也跟他们一起骂我是野种。你是个野种,你是个野种。有一回他们把我骂哭了。我哭着回家问我娘,他们为什么都骂我是野种?我为什么是个野种?我娘把我搂进怀里,两手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说,好孩子,你是娘的好孩子,娘生的,娘养的。我娘虽然这么说,但我仰脸看她时,发现她的脸上跟我大娘一样被眼泪弄湿了。我不明白,她们怎么听到野种这个词,就会掉泪呢?这么看来,难道我真是个野种?

我去问奶奶。奶奶活到七十多岁,自从爷爷去世后,她就喜欢坐在那棵“怀抱玉”树下怀念过去。她躺在树底下的一把竹椅上,眯着眼,遥想当年。如果你不走到她身边惊扰了她,她一天也不会开口说话。我问奶奶我从哪里来?这可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然而奶奶却随意讲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就把我打发了。奶奶说,有天清早,你爷爷撅上粪筐出门捡粪,走到村前的一块野地里,看见一个光腚子小孩躺在地里哭。你爷爷走过去,就用粪叉子把那个小孩铲进粪筐里背回了家。那个小孩就是你。奶奶对我讲这番话时神情平淡,就像在讲一个非常遥远的故事。这个故事让我很是伤感。我直想哭。我觉得我好可怜。是谁把我扔掉不要了?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扔掉呢?他们到底是谁?从此我经常独自一人去地里漫无目的地行走,我想找到回家的路。我想找到他们,问问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了?可每次我都失望了。我不知道我陷入了奶奶用毛边语言布置好的叙事迷宫里。许多年后,我想起爷爷也曾经这么对付过我。那天我跟着爷爷去地里栽地瓜。爷爷在前面插秧,我跟在他身后埋苗。爷爷弓着腰,一不小心放了个屁。我正低头埋苗,听见响声,抬头问爷爷什么声音。爷爷说蛤蟆。我说蛤蟆怎么这么臭。爷爷说死蛤蟆。我说死蛤蟆怎么会叫。爷爷说叫了一声就死了。我“噢”了一声,继续埋苗。你看看,大人们总是喜欢欺骗小孩子。他们轻而易举信口开河一点儿也不负责任就把小孩子蒙哄过去了。我一直成长在大人们的谎言里。爷爷不光欺骗我,还欺骗了我爹。

我是个野种。我为什么是个野种?

  爷爷、奶奶和刘嫂

农历一九四八年冬天,春节临近,爷爷背着要饭的麻袋,扶着大肚便便的奶奶,来到龙廷村。爷爷最先看到的是一棵大榆树,枝杈强壮,高出村屋,在空中舒展筋骨的样子,让他脚下顿生力气,朝着这棵大树奔去。爷爷扶着奶奶走进一家高挑门楼的大院。那家的院子也真大,光看天井吧,忙秋时能当场,牛拉辘辘转得开磨,扬场也甩得开架子。让爷爷惊异的是,他看到的那棵大榆树,竟然长在一棵家槐树上。那棵家槐树,树头像把大伞高过屋顶,罩着整个宅院。那时,爷爷仰脸好奇地打量着这棵树,竟一时忘了来此的目的。那时的奶奶早已精疲力竭,她一腚坐在槐树下,再也不想走了。后来她听到西厢房门吱嘎一声开了,接着她看见从屋里走出一个目清眉秀的少妇。少妇两眼通红,好像刚刚哭过。爷爷怯生生地打量着少妇,说,大嫂,行行好,舍口吃的吧。少妇没有回爷爷的话,她两眼直直地盯着坐在树下的奶奶,声音温和地问,你快生了吧?奶奶脸上涌起红晕,低声回答说,明年三月份。少妇说,你们从哪里来的?爷爷回答说,昌邑。少妇哟了一声,说五百多里路哩。爷爷点点头,说差不离儿。那你们住在哪?爷爷和奶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少妇好像什么都明了一样,说,你挺着这么大的身量,走到哪算一站呢,要不这样,你们要是不嫌弃,就住在俺家吧。爷爷和奶奶知道,他们遇上好人了。这个好人叫刘嫂。

刘嫂的男人是个痨病鬼,娶刘嫂那年,刚满十八岁。十八岁。十八岁的人老相的跟个六十岁的老头差不到哪去。不过他家里富(有几亩好地)。有五间房子(公婆分给的)。对这门亲事,刘嫂起初不同意。她对娘说,他是个痨病鬼。娘说,闺女啊,那是福里带,你去了,叫喜一冲,就好了。刘嫂说,我比他大三岁。娘说,女大三,过的黄金拄到天。她就嫁过去了。嫁过去不到一年,他就死了。撇下她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守着那五间空房子。她跑回娘家哭了一场。娘说,闺女啊,守着吧,守大孩子,挣个牌坊。她就回来了。一个人住在跟男人同住过的那三间房子里,一到晚上,心里就虚惊的要命。三间房子,那么空,那么空。她后来就搬进了西边那两间房里。

刘嫂的儿子一下生浑身全是鬼毛。皱纹也多,多得皱住一张小脸像个核桃。喘气也不匀和,活脱脱又是一个痨病鬼。公婆对她说,你要想走,我们也不留你。刘嫂满月后回到娘家住了一段日子。爹娘不让她走。他们说那么多地,那么大一个宅院,你为啥要走?你可以在那里找一个上门女婿。于是,刘嫂又回到了龙廷村。

刘嫂真是一个好人。她收留了爷爷奶奶。爷爷和奶奶住进了东边那三间房里。刘嫂对爷爷说,大兄弟,抽空你垒上一道墙吧,把那三间房垒过去,一家成两家,大门还是走一个大门。嗯,行啊。爷爷嘴上答应,就是不动手。过几天,刘嫂又说,大兄弟,垒吧!你不垒我可垒了,一家门户一家天,这像啥?爷爷就垒了。不过他垒得不高。也就半人高吧,鸡能飞过去。狗能跳过去。我能爬过去。爷爷看出了刘嫂的心思。她怕爷爷奶奶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垒上一道墙,是叫爷爷和奶奶在这里安心长住下去。刘嫂这么做,她的公婆竟然没有干涉。爷爷从心里感激刘嫂。他常对奶奶说,刘嫂真是个活菩萨。奶奶也说,咱几辈子都报答不了人家。

刘嫂经常和奶奶一个墙这边,一个墙那边,隔着墙说话。墙这边,刘嫂说,大妹子,你缺啥用啥,情管跟俺说,咱家有的,你来家里拿,咱家没有的,咱去人家借。墙那边,奶奶一脸的感激,说,刘嫂,俺往后少不了麻烦你。刘嫂说,大妹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咱姐俩有缘,啥叫麻烦?

自从在龙廷村安家落户,爷爷早出晚归,去河滩开荒准备来年种地。当然,刘嫂家有啥粗老笨重的活他也帮着拾掇了。

冬日漫长,爷爷和奶奶结束了四处漂泊的乞讨生活,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这个地方,好像早已等着他们的到来似的,让爷爷有一种找到了家的感觉。

爷爷经常坐在“怀抱玉”树下,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对我们这些晚辈们说,这人啊,就像榆钱儿一样,被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

奶奶蒸出了许多嫩绿的花团子

来年春天,“怀抱玉”树开花了。开的只是榆钱儿花,没有榆叶,开得异常稠密,一串串一簇簇挂满枝头。榆钱儿花淹没了槐树新发的绿叶,沉甸甸压弯了树枝。 

那个早晨,奶奶把镰头拴在竹竿上,挺着笨重的身子,站在树下,仰面朝天,钩榆钱儿。树枝颤动,那些碎榆钱儿和整枝的榆钱儿花纷纷扬扬往下落,就像下大雪,一会儿,地上就铺了厚厚一层。不过呢,雪花是白的,榆钱儿花却是嫩绿嫩绿的。阳光下,绿生生的一片,招惹的人心里疼燎燎的。碎花落在奶奶的头上,打在她的眼晴上、沾在她的鼻尖上,落进她朝天张着的嘴巴里。奶奶欣喜地嚅动着嘴巴,细细品尝着榆钱儿花的甜味儿和清爽,钩花的竿子变得愈发有力。于是,大团大团的榆钱儿连枝带花纷纷跌落。奶奶的两臂举得酸痛,肚子也挺得有些微微地疼胀。奶奶好像跟“怀抱玉”树有仇,恨不得把竿子举到天上去。那一树的花最后全让奶奶钩下来了,只剩下稀稀的粗枝丫朝天悲哀地挺着,几朵榆钱儿可怜地在上面垂着,槐树的嫩叶倒显出一派生机。奶奶看着这棵被她钩光了榆钱儿花的“怀抱玉”树,一下想起娘家那只老得褪光了毛的母鸡。那只叫“芦花”的母鸡是奶奶从小喂大的,一天一个鸡蛋,添欢人呢。想起“芦花”,看看愉钱儿花,奶奶无声地笑了。笑的很是满足。她走进刘嫂家的屋里,拿来两个干净的大箩筐。又走进自家屋里,抱出一个厚实的草墩。然后,她一腚坐在草墩上,身边守着两个大箩筐,整整一个上午没有挪窝。她把榆钱儿花仔仔细细地撸下来,放进一个干净的大箩筐里。然后又将顺带下来的槐树叶子一片一片摘下来,放进另一个箩筐里。做完这些活,奶奶觉得腰都快断了。疼得她不敢直腰。她弓着腰,又顾着肚子,将一筐榆钱儿花和半筐槐叶艰难地给刘嫂端进屋里。她把那些榆钱儿花和槐叶洗了又洗,等她认为干净了,才去和面。奶奶的面成份复杂。有半瓢白面,其它的是荞麦面、玉米面和地瓜面。她把那些洗过的槐叶和榆钱儿掺进了白面、荞麦面、玉米面和地瓜面里。做完这一切,奶奶就忙着生火。那风箱随着她的两手一抽一送,咕得咕哒叫得分外欢畅。

刘嫂从娘家回来,一进村,就看见了自家那棵“怀抱玉”树光秃秃的样子。她叹一口气,撩起衣襟,抹一把脸上的汗珠,背起脚下那袋谷米,直接去了村头那座大碾。这时,太阳已经往西山坠落。暮色开始降临。

那年春天,奶奶蒸出了许多槐叶和榆钱儿花团子。深绿的槐叶团子和嫩绿的榆钱儿花团子。看着这些香甜四溢的绿花团子,奶奶欣慰地笑了。接着,奶奶的肚子开始坠疼。她去了一趟茅坑。她发现下身流出了许多血,血水早已把她的裤子染红了。奶奶先是吃了一惊。她知道这叫破红。破了红,孩子就要下生。奶奶一下就慌了神。她想喊刘嫂,可是刘嫂还没有回来。奶奶支撑着身子走回屋,费劲地爬上土炕。她躺在炕上想:他怎么还不回来?她又想起刘嫂,刘嫂也怎么还不回来?奶奶那年还很年轻,只有十八岁。她又疼又怕,眼泪就无声地划下她的脸颊。下坠的疼痛愈来愈烈。奶奶知道这是快要生了。她咬着牙,费劲地褪下裤子。退去裤子,奶奶又发现下身流出了许多的水。怎么有那么多水?她又怕又痛。奶奶终于忍不住嘤嘤哭出了声。后来,奶奶的嘤嘤哭声就变成了痛苦而绝命的喊叫……

爷爷那时正空身走在回家的路上

爷爷那时正空身走在回家的路上。其实爷爷不是在走,而是一溜小跑。他的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脸上流着一道一道河流一样的汗珠子。他像耕地的老牛一样,大口喘着粗气,埋头只顾往前跑。跑。他的脑子里不时现出奶奶的身姿。爷爷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缠绕在心头。他恨不得一步就跨进自家的院门。他好像听到了奶奶痛苦的呻吟和绝命的喊叫。他心急如烧,一溜小跑。

那条破麻袋掖在爷爷的腰里,随风摆来摆去。显然,爷爷没能从丈人家借到谷米。而爷爷的老家也委实拿不出一点儿吃的东西填进他的麻袋里。我至今弄不明白,那时候他们怎么就那么穷。我是69年生人,对从前的许多事弄不明白。听爷爷对我讲,他们那时只要会要饭,就不会饿肚子,我出生前的那几年,连树皮都吃不上。爷爷那时家乡因为战乱闹了饥慌,爷爷的两个弟弟也外出要饭了,两个老人等在家里,饿得两眼发绿,皮包骨头,一眼看见爷爷,惊喜的差点儿掉下炕去。可是爷爷两手空空,只有一条破麻袋。爷爷掖着那条破麻袋,硬着头皮去了奶奶的娘家——邢二家(爷爷对我说,邢二是村里的富户,后来成了地主)。邢二翻瞪着白眼盯着爷爷,盯了半天,才恶狠狠地说,郑老大,你有本事把我闺女的肚子搞大,就应该有本事养活她。爷爷说,我再给你白干一年活行不行?再白干一年?邢二瞪大了眼晴,这事对我来说是个好事,可是你吃啥?我又不管饭。再说你家里的老小怎么办?爷爷不说话了。邢二好像叹了一口气,说老大,不是我不借给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小云毕竟是我的闺女,可她不认我这个爹,我怎么能认她这个闺女呢?再说我的粮食也不多,我还指望往外放粮吃饭哩,要不我也得拉上木棍去要饭。爷爷看了邢二一眼,调头往外走。邢二看着爷爷走到院门口时,开口喊住了他,老大,你慢走。爷爷停下脚步,回头诧异地看着邢二。邢二说,我不能叫你白来一趟,我挖给你一瓢谷米,不用还,就是要饭的来我还打发呢。还是那句话,小云毕竟是我的闺女,但她嫁进你们郑家,就是你们郑家的人了,是死是活,全是她的命。邢二说完这话,转身进屋,等他端着一瓢谷米出来时,爷爷已经走了。爷爷走在路上,就想起临来奶奶说的那些话:你跟家里人说一声就返回来,我觉得一瞬也离不开你,借米的事,别放在心上,我最了解俺爹了,他顶多挖给你一瓢谷米。爷爷一路走,一路抹泪。他觉得自己对不住奶奶。奶奶跟着他没享一天福。没吃一顿饱饭。想着走着,走着想着,爷爷恨不得即刻回到奶奶身边。那时,爷爷挂念着奶奶,匆匆返回家,对躺在炕上的两个老人说,爹,娘,我回去了。当娘的看见儿子腰里的空麻袋,抹把眼窝,说,瓮里还有半块煎饼哩,你三弟夜来家来过。

爷爷抹一把眼泪,说,我不饿,老二老三回来,就跟他俩说,要饭去俺那里,那里人富,心也善,要得出吃来……

陶神嬷嬷说奶奶怀的是哪吒胎

刘嫂压碾回来,还未走进自家院门,就听到了奶奶的哭叫。她忙扔下谷米,跑进奶奶屋里。她看见在坑上疼的哭叫的奶奶。

刘嫂一声惊叫,接着慌了手脚。她知道奶奶生产了,她从未给人接生过,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奶奶听见有人来了,挣起身子,对刘嫂叫了一声大姐。

刘嫂脸色煞白,说我……我……这时她忽然想起了陶神嬷嬷。陶神嬷嬷既会下神又会接生。刘嫂生孩子的时候找的就是她。她对奶奶说,你等着,我去叫陶神嬷嬷!

陶神嬷嬷来了。她从怀里掏出剪子,放在窗台上,吩咐刘嫂去烧上一大锅水,煮上一碗鸡蛋。刘嫂不敢怠慢,忙答应一声去烧水煮鸡蛋。

这时爷爷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奶奶一见他,死死攥住他的手,呜呜哭了。爷爷说你甭怕你,有我哩!

奶奶只是哭。她说不出一句话。后来她哎哟一声,把爷爷的手抓得更紧了。下坠的疼痛又开始了。

陶神嬷嬷拿起擀面杖,在奶奶的肚子上擀,一边擀,一边对奶奶说,使劲!你使劲!

奶奶咬着牙,浑身挺得僵直。她一使劲,血水就往外涌。陶神嬷嬷说使劲使劲!奶奶挺不住,她使劲叫了一声,陶神嬷嬷一声惊喜:露头了!

果然,奶奶的身下探出一个血淋淋肉乎乎的东西。陶神嬷嬷说使劲使劲,她一边喊,一边伸过手去捉住它慢慢往外引。她引出来的是一只小手。陶神嬷嬷颤声迭气地说,坏了坏了!

爷爷心里格登一下,忙问怎么了?陶神嬷嬷说哪吒胎!爷爷皱了皱眉毛,不明白,问啥是哪吒胎?陶神嬷嬷说哪吒不老实,先出手脚,横着身子!她说奶奶平时炒菜做饭时用手抓盐了。奶奶听后痛苦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陶神嬷嬷坚定地说女人用手抓盐过门槛,怀了孩子就是哪吒胎。

爷爷看着小叶,心里冷嗖嗖的,又热乎乎的,说有法救么?

陶神嬷嬷说有是有,就怕不中用哩!她一脸的忧虑。

爷爷急急地说,你试试,万一行呢?

陶神嬷嬷当时叹了口气,唉,试也白搭,我接生了不是一胎两胎了。她伸手摸了一下奶奶的头发,唉!多可怜呀!

爷爷瞪起眼看着陶神嬷嬷,声音里带了哭腔,那就眼看着她这样?

陶神嬷嬷说,那倒不至于,烧红剪子,把小孩穿死,穿烂他,保住大人就行了。

爷爷把眼一瞪,说这哪成!

陶神嬷嬷说你想要孩子?二奎说我都要!奶奶也对爷爷说,你别管我,保住孩子。

陶神嬷嬷从头上摸下一根针,捏在手里。她捉住伸出奶奶体外的那只小手,在手心处狠狠扎了一针。爷爷和刘嫂看见那只小手分明抖了一下,爷爷和刘嫂的心也随着猛一抖,接着他俩又看见那只小手的手心里涌出一粒血豆。

陶神嬷嬷吩咐刘嫂去抓来一把盐。她捏了一撮芝麻大小的盐粒,小心地撒进涌出血豆的小手心里,说声等着吧,拍打拍打手,去椅子上坐下了。

爷爷站在床边,抱着奶奶,说,小云,你甭怕,有我哩。奶奶瞪着眼,硬硬地挺着身子。爷爷忽然看见那只小手正一点一点地往里抽,他惊讶地说,小手往回抽哩!

陶神嬷嬷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要他往回抽哩!她坐在椅子上,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刘嫂煮熟了鸡蛋,陶神嬷嬷站起身,让奶奶吃鸡蛋,她说奶奶吃饱了才有劲。那时奶奶只是摇头。

陶神嬷嬷吩咐爷爷和刘嫂分别摁住奶奶两条腿,然后她挽了挽衣袖,两手按在小叶肚子上,用力来回揉。

奶奶挣起身子,来回晃着头,大声惨叫着。她脸上挂满了汗水。她的头发全被汗水湿透了。她两手在床上胡乱抓挠着,她的身下汪满了血水。

陶神嬷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的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最后终才停了下来。她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对爷爷说,不行哩!

爷爷焦急地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他抬头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奶奶。奶奶的脸像窗户纸样,没有一丝血色。她昏过去了。爷爷抱住头,蹲下身哭了。

陶神嬷嬷又一次问爷爷,要儿子还是要大人。爷爷还是说我都要。奶奶那时却激灵一下挺起头来对爷爷说,咱要儿子!她一脸乞求地看着爷爷。

爷爷知道奶奶的心思,也知道她的脾气,就答应奶奶要儿子。他脸上挂满了眼泪。

于是陶神嬷嬷又支使刘嫂去牵头牛,牵头那种慢性子牛。刘嫂答应一声,风一样跑出去。不一会就牵来一头老黄牛。是一头老母牛。它温顺地站在“怀抱玉”树下,悠闲地摇着尾巴。它不时地甩起尾巴在身上抽打一下。它身上落着一群苍蝇。刚开春,哪来那多么苍蝇呢?

爷爷在陶神嬷嬷的指挥下把奶奶抱上牛背。爷爷一手牵着牛鼻绳,一手扶着爬在牛背上的奶奶,在院子里围着“怀抱玉”树转圈走。奶奶像一条破麻袋,横在牛背上,四肢下垂,有一声无一声地呻叫着。血水顺着大腿往外流,滴滴哒哒地洒了一地,鲜红的血水把“怀抱玉”树圈了起来。

陶神嬷嬷手里拿了一个簸箕跟在奶奶身后转圈。她对爷爷说,走快点!

爷爷一边流着泪,在牛腚上拍了一巴掌,老母牛立即加快了蹄脚。

奶奶在牛背上失去人腔地哭叫。陶神嬷嬷又让爷爷走快点。爷爷又抬手打了老母牛一巴掌。老母牛飞快地在院子颠跑起来。奶奶身下的血越流越快,越流越多,血水流向那棵“怀抱玉”,全部渗进树根处的泥土里。。。。。。

奶奶惨烈的哭叫声让人听得揪心,揪得爷爷和刘嫂心里一阵一阵发凉。

陶神嬷嬷忽然惊喜地说露头了露头了!她让刘嫂捉起奶奶的两腿,把手里的簸箕接在奶奶身下。

啊——奶奶发出了最后一声惨叫,咕地一声从她身下掉出一团血肉。

陶神嬷端着簸箕,兴奋地对爷爷炫耀说,出来了!出来了!

爷爷和刘嫂忙围住了陶神嬷嬷。那团血肉躺在她的簸箕里像只小猫一样蠕动。陶神嬷左手抓起他的两只小腿,就像提着一只小免子,右手在他的屁股上啪啪拍了两巴掌,哇儿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响彻了天空。。。。。。

这时的奶奶爬在牛背上,像块烂布,早已气若游丝。爷爷把她抱下来,揽进怀里,趴在她脸上轻轻地叫着,小云小云,咱有儿子了,咱有儿子了。但是奶奶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连哼一哼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最后留给爷爷的只是嘴角挂出的一丝微笑,那微笑,是那么幸福、那么甜蜜。

奶奶死了

农历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一日,以后每年的这一天,爷爷总要到奶奶的坟上去,一蹲就是大半天。刘嫂也去。她去给奶奶烧纸。

奶奶死了。刘嫂找出一条白布,让爷爷挂在“怀抱玉”树上。这条白布在树上挂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爷爷最先发现这条白布不见了。后来刘嫂在“怀抱玉”树下找到了它。不过它已变成红色的了。那是奶奶的血染红的!它被奶奶流到树下的生命之血染红了!

爷爷手捧红布,放声痛哭。

奶奶死了。爷爷把那条红布挂在了“怀抱玉”树上。

奶奶死了。奶奶死后的日子被两个婴孩长长的哭啼深深填起。这两个婴孩,一个是我大爷,另一个是我爹。他们现在已经六十开外,奔七十的人了。

爷爷的两个弟弟,在奶奶死后的第三天,来了。两人一路要饭,按照爷爷留下的地址,找到了新泰县龙廷村。也按照爷爷的说法,一进村看到一棵大榆树,他们奔着这棵树而来。他们还看见“怀抱玉”树上挂着一条鲜艳的红布。

爷爷的两个弟弟走进了爷爷的家。那时,爷爷正和刘嫂忙着喂孩子。那时没有奶瓶。刘嫂一人抱着两个孩子,爷爷手里端着一个汤碗,递到她嘴边。刘嫂喝口米汤,含在嘴里,嘴对嘴喂一口大爷,又嘴对嘴喂一口爹。刘嫂的奶水不够两个孩子吃。二爷爷和三爷爷站在院子里喊,屋里有人么?爷爷心头一震,忙放下汤碗。刘嫂说,八成是要饭的,打发两个花团子吧。爷爷说,我出去看看,我听着怪像俺兄弟的腔哩。爷爷出门一看,果真是他的两个兄弟。二爷爷和三爷爷站在那棵“怀抱玉”树下,一人背着一条破麻袋,一人拄着一根打狗棍。二爷爷和三爷爷看见他们的大哥,喊声大哥,嗓子就哑了。爷爷看见自己的两个兄弟,鼻子一酸,蹲在地上,哭了。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二爷爷和三爷爷蹲在爷爷身边,一边哭,一边劝爷爷别哭了。爷爷哭过一阵,站起身,说,老二、老三,咱进屋。二爷爷和三爷爷就跟着爷爷进了屋。进屋后看见正喂孩子的刘嫂,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嫂子,仔细一看不是,忙问爷爷,俺嫂子哩?刘嫂看着他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怎么回答好。爷爷红着眼圈说,死、死了,前天,生下孩子死了……二爷爷和三爷爷不相信,嘴里直念叨,死了?怎么就死了?说着,两人就放声痛哭。等两人哭过一阵,爷爷嘱咐他们说,这事不能对爹娘说,他们知道了受不了。二爷爷和三爷爷哽咽着点点头。爷爷给二爷爷和三爷爷每人倒上一碗水,说,饿了吧,先吃饭吧,箩筐里有花团子,都是你嫂子……爷爷难过的说不下去了。二爷爷和三爷爷抹把眼泪,说吃不下,咱爹咱娘还盼着俺俩早回去哩,俺俩这就走。二爷爷说完,提起破麻袋要走。爷爷见三爷爷的破麻袋是空的,就跟他要过去,走到箩筐前,往里拾花团子。二爷爷跑过去,说,哥,你就少拾几个吧,俺要了不少哩。爷爷一把推开他,说,你甭管。就把三爷爷的麻袋装满了。二爷爷提着麻袋,一边往外走,一边抹眼泪。三爷爷那年还小,才十四岁,跟在二爷爷身后,哗哗地淌眼泪,一步一回头看爷爷。爷爷送出他们村口,拍拍三爷爷的头说,走吧,甭叫咱娘挂心。三爷爷懂事地点点头,跟在二爷爷身后,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从爷爷的视线里模糊着走远了……

奶奶、大爷和我爹 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直活到80岁,去年才去世。当然,此奶奶非彼奶奶。此奶奶是刘嫂。我的大爷和我爹是刘嫂一手拉扯大的。这事早在我小的时候,奶奶就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你大爷和你爹是我一口米汤一口米汤喂活的!我问过我爹,我爹说是。我爹有些怕我奶奶。我爹有时跟我娘吵架,有一回把我娘气哭了,就跑到奶奶那里告状,奶奶把爹骂了一顿,骂的他一声不敢吭。我爹虽然管奶奶喊娘,但我后来得知,奶奶并不是我爹的亲娘。她是大爷的亲娘。那时我已经能够思考一些问题了。这么说来奶奶并不是我的亲奶奶。她是炮的亲奶奶。对此我百思不解,这里面倒底出了什么问题?问爷爷,爷爷说大人的事小孩知道了老的快。问爹,爹不说,还拿眼瞪我。问娘,娘摇头。问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也说不知道。我看的出来,他们是知道的,但他们不想告诉我。最后去问奶奶,奶奶说等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说完这话,就闭上眼不再说话了,怎么问也不开口,只是闭目养神。我知道她在想心事。我想她一定在想遥远的过去。以后我就再也不问这事了,爷爷和奶奶的关系,谁也说不清。这是一个谜。

奶奶夜里搂着大爷和我爹睡。睡前奶奶煮好一碗米汤放在炕灶旁。夜里大爷和我爹醒来找奶吃,奶奶的奶水不够,就尽着我爹一人吃,饿的大爷蹬着小腿嚎啕大哭。喂饱我爹,奶奶穿衣起床,往灶膛里添把木柴,等那碗米汤温热后,再喂大爷。这样一宿折腾三四回,天还不亮。去年春节回家,我听我娘对我爱人念叨过,我带孩子那年,就从没睡过囫囵觉。我想奶奶当年想必也这么对我娘念叨过。我小时候爱尿床,为此没少挨爹的揍。因为这事,奶奶没少教训我爹。她说我爹和我大爷小时候更爱尿床。虽然她备下几十块尿布,夜里仍不够用。没了尿布,就只能尿湿褥子。尿湿这头,奶奶就把他们挪到那头。有时两头都尿湿了,她就把他俩挪到没尿湿的地方,自己睡在湿处。奶奶用热身子把湿处祈干后,再把大爷和我爹挪回来。第二天,奶奶把铺盖抱出去,搭在矮墙上晒,晒干后抱回屋里,等晚上大爷和我爹又把它尿湿。

收成和解放

爷爷真是一个勤快的人。他一个人就把刘嫂家的地和自己开的荒地种了。他是个种地的好把式。用炮的奶奶的话说,他种地像大闺女绣花一样,地里有一棵小草,他也会伸手捏了去。其实,爷爷的这种劳作方式,是一种感恩的行为方式。刘嫂是他的恩人。对于刘嫂,他只有感激。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心里踏实,才觉得对的住良心。爷爷在地里干活,有时忙的顾不上回家吃饭。刘嫂在家照看两个孩子,也顾不上给爷爷送饭。刘嫂做好饭,盛在碗里,端到爷爷屋里,放在桌上,碗上面再扣上一个碗。爷爷饿得实在撑不住了,这才跑回家。刘嫂听到爷爷回来的声音,每回都要叮嘱一番,以后到吃饭时就回来,这么下去不饿坏了身子骨?爷爷嘴里嗯嗯两声,埋头狼吞虎咽,让刘嫂直叹气。

那一年,爷爷种的庄稼大获丰收。光谷米就打了两大瓮。

那一年,全国得到了解放。举国上下沉在一片喜悦之中。

刘嫂一手抱着大爷,一手抱着我爹,对爷爷说,以后就过上好日子了。爷爷脸上挂满了舒心的笑。刘嫂说,给孩子起个名吧。爷爷想了想,说,老大叫收成吧。老二呢?老二就叫解放。

  爷爷和刘嫂 

收成和解放长到十岁那年是五八年。爹跟我说过,那年大炼钢铁。山上的树都被人砍光了。家里的铁锅、铁盆,都被拿到大队的大院里炼钢,连门上的一个铁环都不放过。因为遍地红火,吓得蒋介石没敢反攻大陆。我人民解放军高射炮部队连续打下美国两架无人侦察机。后来还有什么吃大锅饭。农业大丰收,地瓜多的没人收,全都烂到了地里。再后来就是挨饿。我爷爷的爹娘就是在那年饿死的。解放前没饿死,解放后倒饿死了。

爷爷就是那年学会抽旱烟的。他专为自己种了一亩地黄烟。那些黄烟虽然长得枯瘦嬴弱,但爷爷还是精心营种,收割了两麻袋,够他抽个一年半载的。爷爷经常蹲在门前的台阶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烟。抽完一袋,又接上一袋。烟雾围绕着爷爷,在他头上久久不散。

爷爷夜里经常咳嗽。爷爷的咳嗽声震天动地,如同旱天里打雷。爷爷咳嗽的睡不着觉,就起来抽烟。他抽袋烟就不咳嗽了。

刘嫂半夜醒来,时常听到爷爷的咳嗽声。她穿衣起床,走出来,站在墙那边说,大兄弟,你又咳嗽了。爷爷说,没啥,刘嫂,你回屋睡吧,我抽袋烟就好了。刘嫂回到屋里,躺在炕上,听着爷爷的咳嗽声,不住地翻身,叹气。两个孩子已经跟她分床,饭量也一天比一天增大,囤里的粮食日见减少。爷爷刚过而立之年,已经显出老相,日月难熬啊。

爷爷和刘嫂相濡以沫,共同支撑艰难的岁月。按说爷爷和刘嫂,应该在奶奶去世那年走在一起才对,可是两人一直到老,各居其处。这几十年的岁月里一定埋有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

作为他们的不孝子孙,因为这个文本的需要,我极想了解爷爷和刘嫂为什么没有搬住在一起。据我爷爷说,他亲手垒起的那道矮墙,曾经拆过一回。在我的记忆里,我家跟大爷家一直隔着一道高墙。按照爷爷提供的珠丝马迹,我还原了以下两种场景——

十七年间的某一天

是个春天,槐树发芽榆钱儿花开的日子,刘嫂领着收成和解放,站在树下钩榆钱儿。刘嫂把镰头拴在竹竿上,站在树下,仰面朝天,树枝颤动,那些榆钱儿花纷纷扬扬往下跌落,就像下雪一样,一会儿,地上就白了。阳光下,白晃晃的一片,能看花人的眼。收成和解放走在上面,高兴的手舞足蹈。碎花落在刘嫂、收成和解放的头上,打在他们的眼晴上、鼻子上,落进他们朝天张着的嘴里。刘嫂欣喜地嚅动着嘴巴,细细品尝着榆钱儿的甜味儿,钩花的竿子变得愈发有力。于是,大团大团的榆钱儿连枝带花纷纷下落。收成虾腰从地上抓起一把碎花就往嘴里填。脏!刘嫂一声断喝喊住他,吃枝上那些。收成和解放就去抢拾成朵的榆钱儿花。

爷爷那天从地里收工回来,一进家门,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这情景似曾相识。是的,没错,当年奶奶就是这么钩槐叶和榆钱儿花的。那年春天,奶奶蒸出了许多花团子……

刘嫂听见收成和解放喊爹,扭头看见爷爷站在门口入定般犯怔,就对他说,孩子嚷着吃花。爷爷看着刘嫂,神情激动,对她说,刘嫂,这几年,多亏你了。刘嫂闻听爷爷这话,身子一震,颤声说,你……这是说的啥话?爷爷赶忙解释,刘嫂,我昏了,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刘嫂叹一口气,说,没啥,你……你就把那道墙拆了吧。刘嫂?爷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刘嫂说,拆了吧。爷爷说,不,刘嫂。爷爷说,咱这么过不是挺好?你……你嫌弃我?不,刘嫂,我要是那种人,天打五雷轰!那你……刘嫂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你是俺的恩人哩!俺一直拿你当菩萨。再说,俺心里还装着她,俺没法……刘嫂没等爷爷说下去,扔下手里的竹竿,双手蒙面,哭了。收成和解放,见娘哭了,他们也突然放声大哭。爷爷听着他们的哭声,想起奶奶,眼泪也顺腮流下来。他没法忘掉奶奶……

许多年后,刘嫂曾对我说起榆钱花的事。她说当年我奶奶钩下的榆钱儿花是翡翠绿,那个嫩啊!而她钩下的榆钱花儿是雪花似的白,也就晚那么一二天的事,榆钱儿就变白了,这是命啊这是!刘嫂这么感慨说。

十七年后的某一天

十七年后的一天,爷爷和刘嫂趁收成和解放下地的空,坐在屋里商量一件迫在眉睫的事。刘嫂说,解放的事不能再拖了,人家那边已经催过好几回了。爷爷埋头巴哒着嘴抽烟,嘴里咝咝啦啦往外冒着烟雾。刘嫂说,要是把那道墙拆掉的话,这天井也显得大了,盖两间东房两间西房也宽绰有余。爷爷磕磕烟袋锅,扬脸看着刘嫂,说,那……那就拆掉?其实刘嫂早就规划好了,她说,你就拆吧。爷爷听刘嫂这么一说,眉毛抖了一下,长叹一口气,刘嫂,我欠你的,怕是这一辈子也还不上了。刘嫂也叹口气说,嗨,说这些干啥,眨眼的工夫,咱们都老了。(是啊,眨眼的工夫,他们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人这一生,有多少个眨眼的工夫啊。)

我家院子中间的那道墙,曾经拆过。我爷爷这么说。这事我从没问过我爹。

解放走进了爷爷的阴谋

我大爷和我爹现在已经六十开外,奔七十的人了。我在这里直呼我大爷的小名收成,同样,也直呼我爹的小名解放。

三十多年前,收成和解放同时面临婚姻问题。解放长得细皮嫩肉,像个白面书生;收成却是一脸老相,上面还布满了麻坑。收成脸上的麻坑是他娘给他一手制造的。他下生来就浑身是毛,脸上、手上全是。奶奶嫌那些毛难看,就一根一根地给他往下拔。拔的他哇哇大哭也不手软。后来随着收成一天一天长大,他身上的毛竟日渐减少。脸上的毛连褪加拔倒是没了,却布满了芝麻坑。奶奶懊悔说,早知道自己会褪,小时就不给他拔了。爷爷安慰她说不碍事。

爷爷说不碍事就不碍事么?爷爷错了。收成脸上的麻子一直防碍着他的婚姻大事。许多人家来相亲时,一见收成满脸麻子,这亲事立马就黄了。倒是解放讨人欢喜,招来了许多媒婆登门说亲。可是爷爷总推三推四,拒绝了所有媒婆们的好意。爷爷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连奶奶也琢磨不透。后来爷爷告诉奶奶,老大还没说上,先给老二说,这老大以后说不上了咋办?奶奶琢磨琢磨有道理。收成长得寒碜,是该先替他操心。但是收成的婚事一直不顺。没人愿意嫁给一个麻脸男人。而收成的心还挺高,俊的相不中他,丑的他还不要,这么下去,收成说不上媳妇不说,还连累解放说不上,这让爷爷奶奶大为苦恼。两人为了收成的婚事,已经得罪了许多媒人,如果再这么下去,可就把所有的媒人都得罪光了。爷爷处心积虑,彻夜难眠,后来终于想出一条绝顶妙计。

那年解放已满十八岁。十八岁的少年穿上一身新衣愈发英俊。连奶奶都忍不住啧啧称赞,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解放穿上新衣,相上一百个也没问题。解放脸上挂着少年羞涩的红晕,腼腆地低垂着头。奶奶用个大红包袱,包了两块绸缎布,一包红糖,让媒人抱着;外加二斤猪肉,盛在一个竹篮里,让解放挎着。爷爷嫌竹篮里的礼轻,就从墙上摘下一个破筐,筐里盛的是爷爷自种的旱烟,他从里面挑出两扎最好最大的烟叶,放进解放的竹篮里,说,让她爹尝尝咱家的旱烟有没有劲。就这样,解放被媒婆领着,到女方家里相亲去了。正如奶奶说的那样,解放相上一百个也没问题,何况只相一个?结果当然是皆大欢喜。接下来就是娶亲,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年秋天,爷爷借着东墙盖了两间房,说是给解放成亲用;借着西墙也盖了两间房,说是给收成将来成亲用,省得跟解放一样,现上轿了现扎耳朵眼,临拉屎了才挖茅坑。解放的喜事定在八月十五,月圆人也圆。后来爷爷不知听什么人说,八月里新人不能进东房,便把解放的新房改在了西边收成将来成亲用的那两间房里。这都是爷爷事先策划好了的,解放浑然不觉,一步一步地走进了他布置好的阴谋里。

解放成亲这天,村里去了许多赶喜的人。就连二爷爷和三爷爷,也从五百里外的昌邑赶着驴车来了。那天爷爷家里高朋满座,欢声笑语。

那天收成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只管烧水。他铁青着一张脸,把风箱拉得山响。那炉灶一溜排开三个灶口,每个灶口上面坐一把水壶。只须片刻工夫,三个水壶便先后烧开,滚滚的热水溢出来,淹得炉灶滋滋啦啦怪叫。那天,谁也没有注意收成与那热闹的场面是那么的格格不入。那时,谁也不知道爷爷和收成私下定下了一个阴谋。就连爷爷一向尊重的刘嫂都被蒙在了鼓里。

热闹的场面整整持续了一天。掌灯时分,亲戚们才相继离去。闹房的大半小子们一直折腾到子时,喝过喜酒,方才散尽。那时,爷爷打发刘嫂去西屋歇下,把解放叫到了自己屋里。收成一直在爷爷的屋里候着,等解放进了屋,他才起身走出去。出门时,收成回头看了解放一眼,那一眼让解放心头一疼,针扎一样,让他感觉将有什么事情发生。

爷爷等收成走出去,顺手关上门,插死,然后返身回来,阴着脸,压低嗓音对解放说,你是当小的,当小的先说上媳妇,那当大的怎么办?解放莫名其妙地望着爷爷。他不明白爷爷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爷爷后来叹一口气,说,这媳妇,你就让给收成吧!旱地一声惊雷,把解放震得目瞪口呆,直直定在那里。解放嘴唇嚅动着,半天才喊出声,我不——!爷爷一个巴掌掴过去,你敢!解放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那时,收成像个幽灵一样在西厢房门前绯徊。新娘穿着鲜艳的红袄坐在床上。火红的围巾系在头上。雪白的脸蛋泛着娇羞的红晕……收成心跳如鼓,脑门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终于等到了进屋的时机。那盏照亮洞房的红蜡烛倏地熄灭了。难道这就是天意?收成不再犹豫,一个箭步窜进屋里,直奔婚床……

解放在爷爷的屋里整整昏“睡”了一个晚上,直到天光放亮,喉咙里咯地一响,一口血痰吐到地上,他才哭出声来。他跌跌撞撞地扑下土炕,直奔门外。

解放在院子里放声号啕,哭声惊醒了奶奶,惊醒了西厢房里的收成和新娘。收成手忙脚乱地穿衣起床。新娘借着窗口透进的微光,看清了收成的模样。她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昏了过去。当她醒来时,解放和收成已在天井里扭作一团。

解放骑在收成身上,肉拳照准他的胖脸一阵猛捶,下面的收成闷声不响,忍受着解放的捶打。爷爷从屋里走出来,上前一脚,把解放踹出老远去。爷爷虾腰把收成从地上扶起来,收成满脸乌青,鼻孔出血,瞪着惊恐的两眼看着趴在地上的解放。解放从地上爬起来,抹一把眼泪,跌跌撞撞往外走。新娘从屋里哭号着追了出去。

奶奶从屋里出来,看见躺在爷爷怀里的收成,惊恐地扑过去,直问发生了啥事。爷爷搂着收成,老泪纵横。

解放和新娘失踪了三天

解放和新娘失踪了三天。三天后,两人回到家里。解放和新娘回家后,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各进家门,一切恢复正常。正常的让爷爷、奶奶、收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面对他们的百般追问,解放和新娘聋哑了一样,拒绝开口说话。这三天两人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作为他们的不孝之子,我不便多问。这在我的家史里,是极不光彩的一页。我这么说也许是一种罪过。或许,若干年后,当我的父亲母亲弥留之际,他们会把真相单独告知与我,所以我在这里只好忽略不写。

关于那道高墙

解放和新娘配合默契,与爷爷、奶奶、收成进行冷战。直到半年后,解放与本村的一个姑娘成亲。成亲后的解放,时常站在天井里,朝收成那两间西房痴痴张望。有时新娘从屋里出来,两人便站成两尊雕像,默然相望。新娘看着解放,哗哗流泪。爷爷发现这种情景后,从嘴里取下烟袋锅,在门框上“邦邦邦”狠劲磕敲几下,嘴里“吭吭”咳嗽几声,解放和新娘这才猛醒,各自低头回屋。新娘那时已有身孕,挺着大肚子,手扶门框,艰难地抬脚,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走回屋里去。

不久,爷爷开始着手垒墙。爷爷从天井当央,垒起了一座高墙,那棵“怀抱玉”树被垒进了墙体里。这座墙足有两人高,打我记事起就横在那里,生生把一个院子分成了两家。据爷爷说,他垒完那道墙,这棵树就一天一天地开始掉叶子,最后掉光了,只剩下光光秃秃的枝杈随风空摆划。

爷爷在自家的南墙东南角开了一个大门,又在刘嫂家的南墙西南角开了个大门。这样,爷爷家和刘嫂家彻底分成了真正的两户人家。大爷家走西南大门,我们家走东南大门。

小时候,我去给奶奶送饭送菜,或者去大爷家找炮玩,需要先出我家的东南大门,再往西走一段路,才能进大爷家的西南大门。我曾要求爷爷给我在那道墙中间挖个洞,爷爷让我去找爹,我爹瞪我一眼,压根不搭理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搭理我,现在我明白了。我同情我爹。等我长到我爹当年那个年龄时,我与炮重新演绎了一遍“解放和收成”的情感故事。但是,那座高墙现在已经荡然无存。那道墙是被我亲手推倒的。我爹和我大爷已经奔七十的人了,眨眼的工夫,他们都老了。人这一辈子,有几个眨眼的工夫啊。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国在1969年5月19日出生。是个男孩。他离开母亲的母体,降临世间,大哭不止,好像上辈子受了无尽的委屈。一到晚上,国便彻夜长哭。这孩子皮肤白皙,声音嘹亮,眉眼酷似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解放。这一点只有大娘心里明白。大娘生下国后,脸上有了笑意。但她面对国的彻夜号哭,举手无措。国离不开大娘的乳穗。国躺在大娘的怀里吃奶,吃饱后,喜欢含着乳穗睡去。大娘的乳穗只要抽出他的嘴,他就号啕不止。有几次,大娘试探着把乳穗轻轻往外抽,国好像通神,乳穗刚抽出嘴他就醒了,醒后便哭。大娘没法,只好把乳穗填进他嘴里,他的哭声便嘎然而止。大娘不能抱着国整夜不睡,坐月子的人,更需要休息。这事急坏了奶奶。

奶奶去找爷爷商量,爷爷说,陶神嬷嬷不是还活着,跟她讨个法去。奶奶就带上爷爷种的两扎旱烟叶,去村头找陶神嬷嬷。陶神嬷嬷已经老的走不动了。据说她那年已经九十九岁了。不过她耳不聋,眼不花。她躺在一张竹椅上,手拿一杆长烟袋,正咕嘟咕嘟地抽旱烟,看见奶奶,直起身打招呼说,刘顺家的,你来了?奶奶递上那两扎旱烟叶,说俺添了个孙子,夜里光哭,你给想个法子。陶神嬷嬷噢了一声,伸出枯干如柴的手,掐算了一会儿,然后挥了挥那杆长烟袋说,是个夜哭郎,你回去找识文断字的吴先生,用火纸写道神符,子时贴到十字路口,以后就好了。说完就闭上眼,继续抽烟。

第二天,村里每个十字路口最显眼的屋墙上,都贴着一张火纸。那张火纸四四方方,上面用墨工工整整写着——

天皇皇

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往的君子念三遍

保你全家得安康

字出自学堂的吴先生之手,村里人都认的。吴先生一手正楷端庄耐看;一手草书龙飞凤舞,方圆十里,无人能比。逢年过节,村里人都喜欢找吴先生写“福”字。

据我娘说,自从贴过那道神符后,国夜里不再哭闹了,世上还真有神呢。我不信。我娘说你不信拉倒,事情就是这样。我没法说服我娘。我娘说国不哭了就不哭了。半月后,国睁开眼,在大娘的怀里,迷迷朦朦看人。有一天,大爷忽生爱心,凑到大娘身边,盯着国的小脸端详了半天,后来脸色骤变,颤声问,他……他……他到底是谁的?大娘恨恨地瞪他一眼,把国紧紧搂在怀里,转身给他一个后背。不难想象,大爷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那一年,我娘一直没有怀孕的迹象。她跟我爹成亲已有半年多了,我爹不急,我爷爷倒先着急了。刘嫂已经抱上了孙子,他还没有。他怀疑问题出在我爹身上。于是,刘嫂时不时地跑到我们家里,跟我娘唠些家长里短的事。有一天,她突然问我娘,你们不那个啊?我娘不明白,哪个啊?刘嫂说,那个!我娘从刘嫂的神情中突然明白了“那个”是指什么,她脸上腾地一红,羞答答地说,他见夜都那个。见夜那个为啥还不那个?我娘低头不语了,刘嫂就不再问了。于此同时,爷爷也在自己屋里对我爹说,天下的女人,吹灭灯都一样。我爹的一句话,差点儿让爷爷手上的旱烟袋掉倒地上。我爹说,那你为啥不和收成他娘搬在一起?请注意,我爹没有称呼奶奶“俺娘”,也没有直呼奶奶“刘婶”,而是称呼她为“收成他娘”。爷爷浑身发颤,无言以对。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令人难堪的事。

家丑不可外扬

对于那件令人难堪的事,起初,大爷、奶奶和爷爷愁眉苦脸一筹莫展。他们不知道如何是好。家丑不可外扬,这是古训。爷爷奶奶绞尽脑汁,最后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妙计。

奶奶为遮人耳目,领着我娘又去了一趟陶神嬷嬷家。陶神嬷嬷还是老样子,听完奶奶的诉说,看一眼我娘扁平的肚子,挥舞着手里的长烟杆说,回去领养个小孩,引引就有了。

关于我爷爷和奶奶为我娘四处打听领养孩子的事,龙廷村的人们至今记忆犹新。他们都知道我娘跟我爹成亲后一直怀不上孩子。他们对陶神嬷嬷敬若神明,所以都热心帮着打听领养孩子的事。他们曾在穷山僻壤的山庄打听到几家,有的甚至抱着孩子找上门来,但是全被爷爷奶奶以八字不合命相不济等种种理由回绝了。回绝的结果是,奶奶最后提出把大娘的孩子国抱给我娘。我娘当然喜不自胜。我爹更是无话可说。事情的整个经过就是这样,他们经过精心策划,把事情做的合情合理,天衣无缝。但国却一直没有弟弟。也就是说,他没能帮娘引来一个小弟弟。我娘没有生养。虽然她后来吃了无数中药,却一直没有生育。而国本人则随着年龄的递增,长得越来越像解放小时候的模样。

写到这里,我想大家都已明白,国就是我,我就是国。

我的童年记忆

据娘说,我两岁那年,大娘又生下了炮。炮下生时像块黑炭,浑身是毛。奶奶看后,喜得合不拢嘴,说跟他爹小时候一个模样。炮才是大爷亲手播下的纯正品种。那年,村北的榆山脚下不断传来隆隆的炮声,那是一群解放军在搞军事演习。大爷看着黑黝黝胖墩墩的儿子,一高兴,脱口说,这家伙黑不溜球地真像个小炮弹哩!因为这句话,就索性给他起名叫炮。

炮后来长得真跟个炮弹差不多,身子胖,两腿短,走起路来两个后跟一抬一抬,身子往上一拱一拱,特别有劲。庄稼看着人家的好,孩子看着自家的好。炮长得丑俊暂且不说,大爷不嫌。奶奶更是喜欢。她说炮长得比他麻子脸爹俊巴多了。爷爷也替刘嫂高兴。她也有了孙子了。在我记忆里,大娘好像一直嫌炮的腿短,是个矬胚子。她也一直嫌炮这个名不好听。她说,炮弹能高到哪里去?为此,大娘曾点着大爷的浑名骂,刘麻子,就你能,炮要是长不高,省干你是!她认为,炮要是长不高,完全是大爷的责任。他让大爷起得这个名压住了。其实,炮是那种晚发身子的人。他后来长得又粗又壮,比我还高。在我的记忆里,大娘经常骂我大爷,大爷从不吭声,木着脸,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大爷是不应该抽烟的。他们家有痨病史。但他学会了抽烟。

我从小就害怕大爷。大爷整天木着一张丑陋的麻子脸,不爱说话,从一边死盯着我看。我害怕大爷。大爷身上有碜人毛,眼神也怪怪的,让我不敢亲近。我每回去大娘家找炮玩,总是扒着门缝看看大爷在不在家,在的话,我就不敢去。有一回,我在大娘家正跟炮玩的欢喜,听见大爷回来的咳嗽声,我就对大娘说,大娘,我走了。然后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回头时,我发现大娘眼里滚动着泪。炮那时正玩的高兴,见我走,急的他直哭,哥,你别走,你陪我玩。那情景,我一直记在心里,让我的童年充满了忧伤。若干年后,我回忆起我的童年,仿佛是个伤感的梦痕。我眼泪汪汪地回家,一进门,喊声娘,接着就哭了。娘吃惊地跑出去,拉起我的手问,国,谁欺负你了?我说,我怕大爷。娘听了,把我搂进怀里,用一双温暖的大手在我头上抚摸着,国,以后就不去大娘家玩了,在家自己玩,啊?我点着头,好像已经开始懂事了。我果真很久没有去大娘家。那段日子,不知为什么,我想念大娘,很想去找炮玩。

终于有一天,我决定再去大娘家。没等他去,炮自己跑来了。炮那年四岁,虎头虎脑,憨相喜人。炮来了,一进院门就哥哥地可着嗓门喊。我忙跑出去,把他领进屋。炮一进门就对我爹和我娘说,二叔,二娘子,俺娘想俺哥哩,俺爹不在家,俺娘让俺叫俺哥去哩。我爹和我娘听了,怔着脸,谁也没有说话。我娘从厨柜里拿出酥果给炮吃,炮接过去大口吃出香甜的样子,用馋人的口气对我说,哥,俺家也有酥果,还有油条,就等你去吃哩。我娘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我爹说,要不让他过去吧?我爹想了想,爽快地答应说,去吧。

我去了大娘家。大娘拿出油条让我俩吃,吃的时候,大娘对我俩说,我去掰玉米,回来煮玉米给你们吃。听说大娘去掰玉米,我和炮嚷着也要去。大娘唬起脸说,玉米地里有马虎,专吃小孩子!我和炮被大娘的话吓住了。炮拿眼看我,我不敢说话。大娘说,你俩在家等着,我去去就来。说完,大娘挎起篮子,走了。大娘一走,炮问我,哥,地里真有马虎?我说,有……有吧。那……那咱上山逮蚂蚱?我想了一阵,说行。然后,两人一手抓根油条,一路吃着,上山去了。

我和炮走到山脚下不走了。炮说,哥,我走不动了。我说,你不想要油蚂蚱了?炮说,山下也有油蚂蚱。炮这么说着,就用脚在草丛里乱踢,轰蚂蚱。我跟在炮身后,也用脚轰蚂蚱。

我轰起一只大油蚂蚱。那只油蚂蚱飞起时张开翠绿的翅膀,像飞机一样,飞出十几步远,落下了。我紧追过去,轻手轻脚地走到蚂蚱落下的地方,慢慢跪下,小心翼翼地扬起小手,照着蚂蚱拍下去。那是一只老油蚂蚱。它不等我的小手落地,两条长腿一蹬,张开绿翅又飞走了。我忙从地上爬起去追。那只蚂蚱已经仓了,不等我走到近前,它又振翅飞起。它起起落落,飞飞歇歇,引诱的我和炮紧追不舍,却最终没能逮住它。它振翅高飞,飞到极高的天空,再也看不见了。炮累得像狗一样张着嘴直喘粗气,从后面追上来,哥,蚂蚱呢?飞跑了。我朝山下的小路张望。我看见一个人沿着山下那条小路上来,拐进路旁的玉米地里,穿过那片玉米地后,钻进了远处那个被人遗弃已久的看山石屋。那个人是我爹。我看见我爹鬼鬼祟祟地钻进了那看山石屋。我爹去那个看山屋干啥呢?我那年六岁,正是对一切刨根问底充满好奇的时候。我对炮说,我看见我爹钻进那个看山屋里去了。炮说,咱也去吧。我说,走。我领着炮往那个看山屋子走去。

我老远就喊爹,炮也张嘴喊二叔。这么一喊,爹慌慌张张地从看山屋里跑了出来,一见我俩,大声吼道,你俩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炮说,我和俺哥来逮蚂蚱。我说,我老远就看见你了,你钻进这屋干啥?说着,我想跑进屋去看看里面什么样。爹一把拽住我,说,爹进去屙了泡屎,臭着呢,走,咱回家。说着,爹扛起炮,让他骑在脖子上,一手牵着我,回家了。

许多年后,我一直记得那个下午,我和炮去山上逮蚂蚱,看见爹钻进了那个看山石屋。

爹说他进去拉了一泡屎。我很想进去看看,但爹把我拽住了。我很想进去看看。我还从没进过那个看山石屋。走出老远,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看山石屋。爹训斥我说,回头看啥,好好走路。我就再也不敢回头了。我还记得,那个下午大娘煮熟玉米后,打发炮叫我过去,啃着玉米,大娘问我去哪了?我说领着炮上山逮蚂蚱了,后来看见爹去那个看山屋子里拉屎,我们就找了去,让爹领着回来了。大娘问我还看见谁了,我想了想,摇摇头说,就看见俺爹一个人。大娘好像长舒了一口气,又拿出许多好吃的给我们。那天下午,我和炮吃成了饿狼蜘蛛,肚子鼓得像气蛤蟆。

爷爷死了

爷爷死在院子里那棵“怀抱玉”树下。那天,爷爷吃完饭,蹲在墙根树下抽烟。那白白的烟雾飘过他的头顶,缠绕在“怀抱玉”树的枝叶间,久久不散。爷爷抬头发现,那团团的烟雾,缠绕着,流动着,一会儿变成翠绿鲜嫩的榆钱儿,一会儿变成雪白枯黄的榆钱儿……他揉一揉眼。他看见的还是一团一团的榆钱儿。榆钱儿被风干了,挂在树枝上,白的晃眼。这棵树死了十几年了,怎么会开花呢?爷爷忽地一下站起身,接着打个趔趄,咕嗵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我娘那天正站在院子里喂鸡。她听见身后咕嗵一声,回头一看,爷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惊恐地喊一声爹,朝爷爷跑去。那天,我爹下地去了,家里只有我和我娘。我听见娘的哭喊,连蹦带跳地蹿出去,帮我娘去扳爷爷的身子。爷爷面朝黄土,我和娘把他扳成仰面朝天。爷爷翻转身来时,好像还叹了一口气。他嘴里挂出一丝血迹。我哭着喊,爷爷,爷爷。爷爷不应。我娘就放声哭起来。哭声惊动了西院的奶奶、大爷和大娘,还有炮。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

长大了后的炮和我

爷爷死了,爷爷的死使我打消了回校复课的念头。家里真是太穷了,光操办爷爷的丧事就欠下了上千元的债务。尽管爹娘一再表示,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去复课,国执意不肯,只想在家挣钱。爹无奈地叹口气,说不复也罢,好歹你也是个有文化的人,爹可不愿意你下地砸坷垃,文化人做粗活儿,糟塌了那些文化,你去学门手艺吧。于是,爹就把我送到邻村去跟修称的坤叔学修称。爹说,天地良心一杆称,只有堂堂正正的人才能学会修称。爹的这番话一直记在我的心里,但我却没能给爹长脸。令爹引以为豪的儿子学会了修称,却没能学会堂堂正正做人。我一念之差,永留千古之恨,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这也是命中注定。从遗传学上分析,这就叫做遗传。我错就错在不该收炮为徒。

我从师一年,学成回家,挑摊单干。不久,炮找上门来,说想跟我学修称。我刚刚出师,不敢答应。后来炮去把爹叫来,爹说,炮想学,你就带上他吧,边干边学,艺不压身,学会了是一辈子的饭碗。我不是不想收炮为徒,主要是炮不是学手艺的料。但当爹的发话了,我只好应允。

其实,炮并非想学一门谋生的手艺。他图跟我整天呆在一起。这一点,我心如明镜。从小到大,我一直从心里疼爱着炮。炮是我的兄弟,血脉相连的兄弟。 炮和我从小到大朝夕相伴,无话不说,就连找什么样的媳妇也会征询我的意见。炮经常问我,哥,你想媳妇不?我笑而不答。我知道,炮跟我一样,也到了想媳妇的年龄了。一眨眼的工夫,两人长大了,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满是伤感的梦痕。要是我没记错的话,类似的句子在前面已经出现过一次了。

炮紧问不舍,哥,你想媳妇不?

我点点头,说,想。你呢?我这是明知故问。

炮开心地咧开嘴笑了,你想我也想。

我问,你想找个啥样的?

炮反问,你想找个啥样的?

我想找个会过日子的。

我也找个会过日子的。

那我帮你找一个?

行,你说她怎么个会过日子法?

我说,人家落在地里的地瓜、花生,她都能捡得到,就是带不回家,回到家里也是光知道睡觉。她能生养,一胎能生十个八个的。

炮虽未进过学堂,但也不是一窍不通的人,他眨巴眨巴眼,对我说,这个媳妇我不敢要,还是你要吧!

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炮也得意地笑着,说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我给炮说的这个媳妇是一头母猪。

类似的开心事在我们兄弟俩之间时常产生。

我爱上了绣花的小玉

炮常跟着我进城赶集卖称。有一天,我刚摆好摊位,就有一个姑娘走过来喊我哥。我愣愣地看着她,想来想去也没想起她是哪个村的。我并不认识她。

那姑娘穿着一件粉色长袖衬衫,扎一根长辫,两眼大大的,脸红得像苹果,说,哥,俺挨着你的摊位行么?

我这才发现,她胳膊上还挎着一个大红包袱。我问,你卖啥?姑娘说,针线活。我明白了。针线活买卖小,占个固定摊位还不够拿税的,挨别人的摊位就不用拿这税那税了。我看着那姑娘,心里正犯犹豫,炮从旁抢话说,你想挨摊是吧?那你算是找对人了,你哥可是个大好人,你就放心吧,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那就谢谢大哥了。姑娘顿时眉开眼笑,蹲下身,打开包袱,于是,就有许多成对的鸳鸯、蝴蝶、荷花、牡丹、兰草……活在地上。

我和炮看得两眼发直。我俩从未见过这些被人用针线绣在布上像真的一样活生生的东西。这都是你绣的?那姑娘笑了笑,嗯了一声,样子有些羞涩。我从心里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姑娘叫小玉。我听爷爷活着时说过,我那死去的奶奶叫小云。这个姑娘叫小玉。云和玉,都是洁白的。那一天,我的精神格外饱满,情绪高涨。我从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小玉。我感觉这一天真是很美好。小玉不光花鸟绣得好,人也长得漂亮,引来许多客户。她的客户全是些二十出头的姑娘,有被娘领着的,也有让嫂子领着的,不用问就能知道,凡买小玉的刺绣的姑娘,都是快要出嫁了。

我沾小玉的光,比平日多卖了十杆称,我甭提有多么高兴了。下午收摊,我对小玉说,往后你就常挨俺的摊位吧。

以后的日子,我变得愈加勤快。我每集必赶。当然,炮也每集都跟着。有时小玉有一集没去(这是很正常的事),我就跟丢了魄样,一整天无精打采,没有心思招徕生意。我知道自己爱上了小玉。我们挨摊一直挨到秋天。要不是秋天发生了那件事,也许我们还会挨下去,永远挨下去。秋天发生的事把我的许多美好的梦想打碎了,让我内心充满了悲哀和悔恨。那期间,我跟小玉说说笑笑,彼此已经有了那种意思。两人早已真心相爱,只是尚未吐真情。我和小玉的关系一直隔着那层窗户纸,谁都不先把它捅破。我私下里常发狠,下回见到小玉,一定主动跟她挑明。我一回回地心潮澎湃信心百倍,可是一见到小玉,我就如同见到猫的老鼠,胆子缩得像针尖一样小。每回与小玉分手,我总在心里责骂自己没有出息,不是男子汉。

我为了小玉,夜里翻来复去难以入睡。我合上眼,脑子里便涌出一朵一朵燃烧的红红的彩云。红红的彩云燃烧十分美丽万般迷人。美丽迷人的彩云走近我面前抛给我一个妩媚的嫣笑飘然远飞。我张开双臂拼命去追,眼看就要追上,彩云却化作一道清风瞬间散逝。我站在空旷无边的原野,四顾茫然。我睁眼躺在床上,怔怔地瞪着漆黑的屋顶,倾听着窗外秋虫的鸣叫声,回想着那个梦境,不知是吉是凶。云?玉?奶奶名叫小云,她叫小玉。那个小玉,那个磨人的小玉,给我带来痛苦和幸福的小玉,知不知道有一个少年,正为她彻夜失眠?

终于有一天,炮看破了我的心事。炮直冲冲地问我,哥,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小玉了?要命的是,我犯了一个终生难以悔改的错。我不敢在炮面前承认这个事实。我训斥炮说,你别瞎说,你才看上小玉了哩。炮神情古怪地冲我笑着,说你嘴上不说心里话。我脸上一红,扭转身去。我不想跟炮讨论此事。这是我个人的事。那一年,我第一次跟炮有了某种隔膜。

那年秋天

那年秋天,我永难忘记。那年秋天在我的记忆里充满了罪恶。那个秋天,我为一个叫小玉的姑娘失去了理智。我在炮的百般教唆下,决定用行动赢得姑娘的芳心。我一世聪明,一时糊涂,犯下了一个永难悔改的错误。我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一失足而留千古恨,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也是命中注定。我那时还不知道爷爷奶奶(刘嫂)的故事。我不知道我爹解放和大爷收成之间的恩怨。我更不知道大娘就是我的亲娘。我和炮其实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我浑然无觉,与炮重新演绎了一个“解放和收成”的情感故事。

故事发生在1991年秋天。那个秋天的早晨,我踏着露珠进城赶集。我来到集市,摆开摊位,等到日头冒红,还不见小玉的人影。日上三竿,那个小玉才在我的视线里出现。我老远就问,你怎么才来?不晚啊?小玉惊异地看着国,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我一下猛醒,发现是自己来早了。我神情游曳,不敢与小玉对视。我做贼心虚。小玉问:就你一人来的?你弟弟怎么没来?我含糊其词,说炮在家有事。

小玉把包袱铺开,让成双的蝴蝶、成对的鸳鸯飞出来。那天,我无心欣赏小玉的刺绣,更无心与她调笑。甚至无心招徕生意。我满怀心事。那一天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漫长。好不容易挨到夕阳下山,我又突然感到那天是那么短暂,短暂的让我心里发慌。我心不在焉地帮着小玉收拾摊位。

走吧,还愣着干啥?小玉催我。

我……我还去计量局,你……你先走吧。分明是在撒谎,我的脸涨得通红,不敢正眼看小玉。

小玉好像看出我有心事,但她又不便深问,说声那我先走了,推起自行车往市场外走,走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心惊肉跳,差点儿改变计划。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不会有事,炮只是吓唬吓唬她,不会吓坏她的。眼看着小玉走远,我忙起身推车随后追去。小玉骑车在前面走,我骑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我希望小云回头发现我,那样我就没有理由不跟小玉一块走,可是小玉一直没有回头,一直急急地骑车赶路,直到龙王河边的那片红红的密密的高粱地。

秋风吹过,红红密密的高粱地绿叶摩擦晃动唰唰作响。我远远看见小玉无所顾忌一下就冲进了高粱地。红红密密的高粱地立刻把小玉吞没了。那一刻我心里格噔一下,一种罪恶的感觉登时攫往了我。我脚下用力,一阵猛蹬,赶到了高粱地。按照计划,等候在里面的蒙面人猛然跳出,拦住小玉的去路,听到小玉发生一声惊恐的喊叫,我再骑车冲进高粱地,把蒙面歹徒吓跑。没错,这是电视武打片里经常出现的镜头。我和炮策划这件英雄救美的故事时两眼放光,神情激动,完全处于亢奋之中。我那天心跳如鼓,焦躁不安地等在高粱地外面,侧耳倾听着高粱地里的动静。我只闻里面风吹高粱唰唰响,不闻小玉喊叫声。看看时间,半个钟头已过,我按捺不住,蹬车冲了进去。我顺着高梁地里那条土路,一直骑出去,没有发现小玉的身影。难道炮没来?

我疑神疑鬼地回望那片红红密密的高粱地,残阳如血,暮色四合。

炮跛了一条腿

关于我和炮演绎的“解放和收成”的故事即将结束。但这个故事的结尾与我们的父辈不同。炮为此付出了极为残重的代价。他被我用十斤重的称砣砸断了一条腿。三个月后,炮扔下拐杖,拖着一条残腿下地走路,他像个鸭子一样,一歪一歪地走在大街上,身后跟着一群顽皮的孩子,拍着手喊,关找关,门找门,瘸巴单找鸭子群!炮站住,回头破口大骂,谁家的私孩子,回家喊你爹去!孩子们一哄而散。炮见到村里人从不说话。他低着头,从人们面前走过。他也知道害丑。村里人看着他走远了,全都发出一阵叹息。他们都知道炮的事。

小玉嫁给炮的那天村里人都没去看热闹。其实,炮成亲的事,大爷和大娘就没打谱给他操办。小玉是被娘家嫂子送来的。小玉的嫂子来到大爷的家,坐都没坐,阴沉着脸对大爷大娘说,便宜你们了!说完,回头跟小玉交待几句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闺女咋就这么傻,甘心嫁给一个瘸巴?村里人议论纷纷。

嗨,一个姑娘家,出了这种事,又有啥法?你没见她的身量,怕是有仨月了。 她家里人就不去上告?

听说她不让。她说她愿意嫁给炮。

她这是赌气!听说她跟国好着哩!

是么?真有这么回事?

他家里兴。一代一代往下传哩!

这话从何说起?

你不知道?你真不知道不是假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你说给我听听……

大娘那天一把鼻涕一把泪坐在院子里,嘴里一个劲唠叨,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

大爷蹲在屋门口抱着旱烟杆闷头抽烟。

大娘一看见炮,就一遍又一遍地冲他唠叨,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

你不想活就去上吊!有一天,炮终于忍耐不住,呲牙兽一样对大娘吼道。然后梗着脖子,腿一瘸一拐朝自家的院子走。他另批了宅基,盖了房子。

大爷那时正好抽完一袋旱烟。他抬头冲炮翻了翻眼皮,从嘴上取下烟杆,放在鞋帮上磕磕烟灰,又续上了一袋。

大娘还在唠叨,我不活了,我活够了。

大爷又抽完一袋烟。他把烟灰在鞋帮上磕了磕,起身提着烟袋走了。事后有人说,大爷那天去了烟地。大爷像我爹一样,也给自己种了一亩黄烟。他有痨病,他不该抽烟的。

大娘见炮和大爷都走了,就不再唠叨了。她站起身,回屋里去了。

那时,奶奶正躺在“怀抱玉”树下的竹椅里,合眯着两眼想着遥远的过去。 那天,我爹和我娘也不在家。他俩找我去了。三个月前,我就离家出走了。三个月过去了,还不见我回来,爹娘着急了,分头去我所有的同学家里找我去了。

我在淄博一家小煤井拉煤

我在淄博一家乡镇小煤井拉煤。淄博的乡镇小煤井煤层大都不高,用手量,两扎高;用皮尺量,不足五十厘米。这么矮的煤层,须用一米长、三十厘米宽、二十厘米高的铁筐往外拉才行。拉筐的人用一根皮带做成的襻套在脖子上和腚沟里,就像个长尾巴的老鼠,尾巴梢上有个铁勾,勾住空铁筐,然后两腿跪地,像狗一样慢慢蛇行,爬进煤窝里,把煤装满铁筐后拉出去,然后再拖着空铁筐爬进去。如此爬进爬出,一个班(八个小时)下来,我的两手疼得不敢拿东西,两个膝盖疼得不敢走路。

在井下,我不知道自己的两个膝盖流了多少血,后来,膝盖上慢慢长出一层老茧,任刀割不痛。

这是一个人的苦难!

在井上,我时常想起过去的往事。每当此时,我就会泪流满面。我对于过去的往事充满了悔恨。我在内心里一直不肯原谅自己。炮是我的弟弟。我是炮的哥哥。这个现实太残酷。我受不了这个残酷现实的打击。只有在井下像狗拉犁一样拉煤时,我才会暂时忘掉那些令我伤心的往事。

我在淄博一呆就是三年。直到有一天,我走出煤井宿舍沿着一条运煤进城的土路漫无目的地行走,最后与三个前来淄博打工的同村人迎面相遇。那三个同村人同时也认出了我。他们惊喜地喊叫着国!国!国!朝我扑来。他们是小全、铁柱、金宝。我看着他们,激动地半天说不出话,后来才想起问他们怎么来淄博了。

柱子说,咱新泰来淄博的人多了,听说这里好混,下煤井挣钱多,俺仨就商量着来了,可来了以后,找了好几家煤井都不要人,这不,想来这家煤井问问,没想到碰上你了。

家里好么?我颤着嗓音问。

柱子叹了口气,回头看看小全和金宝,不知道该不该对国说。小全和金宝两眼躲躲闪闪地看国,我心里一紧,急急地问,家里出了啥事?

柱子犹豫了一阵,才告诉我说,你大娘和炮死了。

我大娘是前年上吊死的。

对于大娘的死,柱子有些说不清楚。柱子听他娘说,大娘的死是命该如此。她上吊用的绳子是一根细麻绳,有人曾拿起那根细麻绳两手轻轻一顿就断了。可是那根细麻绳却把我大娘吊死了。还听人说,我大娘上吊那天,我的奶奶还躺在墙根那棵“怀抱玉”树下哩,她竟然没睁眼看见大娘上吊。这不能不说她是命该如此。

炮是今年春上被火烧死的。炮因为腿脚不便,村委照顾他,安排他到小学校守夜。有一天夜里,上夜学的学生趁老师不在,把废纸聚在一起点火取暖,结果把课桌上的煤油灯引着了,每张课桌上都有两瓶学生自带的煤油灯,惊慌之下,桌上的煤油灯被打翻在地,大火很快就吞没了整个教室。等老师和炮发现火情后,忙冲进教室救人。还好,所有的学生都被救了出去,不过当时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人,炮一次次地住火堆里钻,他的腿脚又不方便,后来没能跑出来。

听完大娘和炮的死讯,我心里一阵揪痛。是那种挖心的痛。痛得我站立不稳,只觉得天眩地转。小全他们把我送回煤井宿舍,待我情绪稳定后,帮他们在这家煤井找下工作,我决定动身回家。

轰然倒塌的墙

我在前面好像已经提起过这道墙。关于这道墙的倒塌,有必要在这里再交待上几句。我推倒那道横在我们家院中央的高墙时,身上所产生的力量仿佛来自地心。轰隆一声响,那道墙平平实实地躺下了,从此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推那道墙的时候,我奶奶、我大爷、我爹、我娘,还有小玉抱着女儿甜甜,都站在我的身后。那道墙轰然倒塌后,我好像听到身后有人长长舒上一口气,我顿时感到浑身上下一阵轻松。

写在后面

写在后面,告诉大家,那道横在我们家院中央的高墙被我推倒后不久,那棵“怀抱玉”树便萌生出了嫩芽。“怀抱玉”树居然复活了!这真是一件奇异的事。村里人都说,这棵树真灵啊!县上有个喜欢下乡采风的作家,闻听此事赶来,写了一篇“当代‘灵槐复荣’”的稿子刊登在了农村大众报上。关于“灵槐复荣”的事在我的家乡确实存在。假如你对此满怀兴趣的话,你不妨到我的家乡去采风,我保证让你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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