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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军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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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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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黄之季

黄云渐收尽,旷望空郊平。

                    ——高启

一、芒种

过了晌午,太阳还是火辣辣地照着渭北平原,照着父亲黝黑的胳膊和母亲弯下去的腰。我和姐姐提着盛满浆水的大茶壶,踩得麦茬喳喳作响——那是祖母用打过紫花的野荠菜酿成的浆水,我们送去给割麦子的大人。

割麦子的过程就像是赶蚂蚱的过程,田间的麦子越割越少,到最后蚂蚱就被集中地赶到一处了。傍晚时分,父亲逮到了一只蚂蚱,将它麦粒一样肥硕的大腿插在麦秆里交给了我。回家将蚂蚱装在笼子里,喂一片黄瓜,听它吱吱地叫。

早上赤白的太阳早早升起照到炕上,我才揉着睡眼去打麦场找父母,父母竟在场上摊场。一大早的,场上已经热火朝天,男女老少齐上阵。我坐在架子车的辕上,不去帮忙提麦捆,只问母亲何时做饭。起早摊场,为的就是麦穗多照照太阳,晾晒干了好碾。摊完场,母亲才回家做饭,这个时候我肚子饿得像猫爪在抓。

我喜欢看碾场的景象,拖拉机头拉着一个大碌碡,一圈一圈地转,转晕了调个方向继续转,当然这样也便于倒茬碾。父亲在一旁拿着叉圆场,拖拉机在转大圈,碌碡在转小圈,就像地球的公转与自转。父亲说他们小时候是驴套着碌碡来回地碾,很慢很劳神。碾完场就该起场了,收堆麦粒麦皮就剩扬场了,扬出麦子晒干了夏收就结束了。

我总是忘不了那一个个黄昏时刻,我坐在粮食口袋上,看着又黑又瘦的父亲和满场的麦子发呆。我希望黑颗瘦颗多一些,父亲将它们都扬到下风头下,这样我们就能换来更多的西瓜吃。那时候我想吃西瓜,可他最多给我两毛钱去买个豆沙冰棍。我看着西天快要落山的太阳,我就在想象地球底下另一边的人们在干些什么,他们会不会也下风头的麦子去换西瓜吃。

二、高考

后来高考提前到六月初,正是每年我们家乡麦子黄的时候。我去县城参加高考的时候,父亲给了六十六块钱,问我够不够,我说足够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六十六块,六六大顺。他不会再给我多说什么。我临走前闻到了香味,是烧的那种香——我母亲烧香了。我是一个人去县城考试的,父母在家收麦子。

从上小学二年级开始,我上学报名升学考试,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从来没让父母送过我。可就是从上了大学那一年开始,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我们家乡收割麦子的场景。很快,我就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我让父亲少种点麦子,他却说现在都用收割机了,轻松多了,还是种上不费啥事。

直到我工作之后,父母还一边做着生意一边坚持种地,不歇息。他们说我买房子结婚花钱的事儿还多着。到头来,只是觉得我欠他们的太多太多。除了做个有用的人、做个争气的人,我不敢再多想什么。像士兵许三多说的一样,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

六月了,天热了,有些孩子又要高考了,有些农民又要忙碌了。麦子黄了,我想回家到地头看看那深埋的界石,看看那收割机的颜色和型号,再给收割机司机师傅发根烟抽。

三、村庄

妻子分娩前,父母转让了经营多年的小店来到我们身边。母亲专职带孙女,父亲在附近一家工厂找了个看大门的临时工作,闲暇给母亲帮帮忙。

前年的麦黄之季,恰好赶碰上农历的端午。我和母亲带着一岁多的女儿一起回家收麦。老家还有九十多岁的老祖母和三叔一起生活,所以,回家既是收麦也是探亲。

回家问候了老祖母,我就抱着女儿随母亲来到地头。红色的收割机在黄色的麦田里像一面旗帜一样醒目。这种东西,小时候最初只有在“新闻联播”里才能见到,现在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普及了。孩子们也不再放什么“忙假”,不用再拾麦穗、提麦捆、掀车子、拉晒耙、撑口袋了。割捆、摊场、碾场、翻场、起场、扬场的所有环节,被联合收割机取代了。

小时候常常在“新闻联播”里看到联合收割机,感觉那就像是一个传说。当收割机开始在镇上探头探脑地转悠时,我们依然觉那是个华而不实的庞然大物:麦草、麦壳子留在地里,我们做饭、烧炕用什么?麦行里套种的辣椒被收割机的车轮碾压了怎么办?这两个问题足以让我们将这个东西拒之以村庄之外。即使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另外,一家如果有十亩地,很可能就有十多个小片片,一亩地的宽度还没有收割机的宽度宽,收割机压根开不进地里,那更是望洋兴叹。

按照我们的乡俗,每年割碾完麦子,我们都要做一顿可口的臊子面,称其为“挂镰面”,以庆祝丰收。当联合收割机开进田间地头、我们不再使用镰刀的时候,才算吃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挂镰面”。

收完麦子,我来到岐山县城看望姐姐。返城前,我在县城买了两桶醋、几份擀面皮和几个油酥锅盔,提在手中感觉沉甸甸的,像是带走了整个村庄。

四、面粉

每次看到熟透小麦,我仿佛嗅到了油酥锅盔的香味。我们的祖先祖祖辈辈都在种植小麦,这样的农业生产结构决定了西府的臊子面、擀面皮、油酥锅盔成了乡民的最爱,造就了凤翔的西凤、岐山的陈醋,这些小麦的精华所在。

无论你认为是人类驯化了小麦还是小麦驯化了人类,无论你认为我们的祖先一辈又一辈从早到晚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照顾小麦值当不值当,我都深深地爱着小麦、爱着面粉、爱着我黄土地上的父亲母亲。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瓜得瓜种麦磨面,那是一种诗意的栖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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