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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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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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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不过一棵树

 黎采

很多东西,躲不过。

怎么都躲不过。

一件事,一个人,一朵花,一株草,一阵风,一场雪,如果注定要遇见,就躲不过。属于一个人生命中的很多东西,都在时间的长河里或清晰或模糊地等着你,你走走停停也好,勇往直前也罢,它们都在某个角落,不声不响地等着你,等你经过,温情又无情地扑面而来,给你一个惊喜,或惊吓。

去年我就知道,我躲不过一棵树了。

我分明一次一次感受到一棵树对我的召唤。强烈的召唤。

我试图不去想它,不理会它,甚至忘了它。但是,没用,一点用都没有。试图的另一个名字叫徒劳。徒劳费神之后,只会感到更加不可抗拒的吸引。

树,就在那里,不远不近,在我心里,在我眼前。在一个宁静的小村里。

是一棵上了年纪的柏树。

有多大年纪?

900岁左右——据大舅说。

这棵柏树就长在大舅屋旁。

是我童年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树。是我认识的第一棵称得上“古树”的树。更是外婆家最美的风景。

记得那些年,一到逢年过节,外婆家总是会热闹非凡。外婆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八个小家相聚在外婆家,嗨,那个氛围,有种无法形容的温馨,也分外有趣。外婆拿出她平时舍不得吃的好肉好菜,让舅妈以及我母亲、姨妈一起做饭,饭菜香飘得满屋满院子都是。外公拿出他心爱的苞谷酒,跟他的儿子、女婿小酌或畅饮,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我们小孩子呢,一见面,自然是一起玩。常常就在大柏树下玩。

我们手拉手把柏树围起来,要五六个孩子才能将柏树围抱起来。我们笑着跳着,柏树在我们的怀抱里了——那些年,快乐就是这么简单。我们咯咯地笑着,好像抱住的是一个树神——我们抱一下,自己也变得神气十足。柏树一动不动,并不打算传我们什么神秘的力量或其他。这大柏树与生俱来的深沉到神秘的气质,对所有靠近它的人都不动声色地产生不可抗拒的巨大吸引。柏树皮的纹理比外公外婆的皱纹还要密集,也苍老得多,柏树又仿佛只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任我们在他身边撒娇、撒野。

我们在树下跳皮筋、跳房子、踢毽子、打纸板儿、抓石子儿、捉蜻蜓、追蝴蝶……

阳光洒下来了,从枝叶之间洒下来了,星星点点,瞬息万变,我们脸上、手上、衣服上缀满了阳光漏过柏树枝叶形成的各种形状的图案,心里若有若无的梦便飞扬起来……

风吹过来了,柏树的枝叶优雅地摇曳,姐妹们的长发柔柔地舞动,调皮的哥哥弟弟迎着风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歌儿。每一次呼吸里,都有植物与泥土的芬芳……

雨下起来了,柏树即是一把巨伞,没有威力的雨是无法穿透它的,我们自然也乐得有这么一块天然避雨地。足够美丽又分外独特的避雨地。悠闲地呆在树下,看着树外的地面慢慢被淋湿,而树下却依旧是干的,就会莫名感到一种确切的小幸福——是柏树,挡着雨,给人一种关于安全的幸福感。当然,只是在下着绵绵小雨的时候,我们才在树下流连。雷暴天,我们会被大人呵斥,乖乖回到屋里。

柏树下的世界,从来都很小很简单,也很大很丰盈。

听外公外婆说,这柏树是康家的先祖栽下的。外公外婆是听他们的长辈说的。而长辈又是听长辈的长辈说的。可惜无任何文字记载。从情感上讲,我倒是希望这柏树的确是康家的先祖栽下的——每次看这柏树的时候,我总是仿佛看见一个家族近千年的繁衍生息。在这个小地名为“康家包”的地方,某个康姓人栽下这棵柏树,它生长着,从柔弱小苗到茂盛大树。康姓人一茬一茬的出生,又一茬一茬的没了,又一茬一茬的出生……柏树看着,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它不能阻挡任何一个人消失于他们曾忙碌的田间地头,也不能跟任何一个新生的人打个招呼。它见惯了生离死别,它参透了生死疲劳,它就那么无惧无畏地活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活成一个智者的模样。

不知从哪天开始,柏树忘了老去。它已经够老了,它还是常常一副年轻的样子。每年春天,它简约又慎重地年轻起来。那满溢的新绿,是一袭极致华贵的时光之衣,是一缕无比质朴的生命光辉。大柏树,挺立在大地上,认真地绿了近千年,竟没有半点疲倦的样子。这样的绿,是有分量的。当我在树下仰望这遮天蔽日的绿时,心里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无边无际的宁静。丰富的宁静。跳动的宁静。珍贵的宁静。

在这样的宁静里,语言是多余的。在无声里,方能看见来自时光深处的曼妙风景。同时看见最干净的自己。

从外婆家到我老家,三里远。站在老家旁边的山坡上,一眼便可望见外婆家,当然,其中最醒目的就是大柏树。它的高大,令周围的一切景物模糊不清。我喜欢一个人躲在那条山间小路上,静静地遥望外婆家——柏树的丰姿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在晚霞里别样妩媚,在细雨里沉默娇羞;而柏树掩映之中的几间小屋,则显得陌生又熟悉,那里住着谁?住着我的亲人。又仿佛不是,只是住着一些离土地最近的农人,过着平凡的日子,苦与乐,飘散在冷风中,遗落在泥土里……但又是那样诗意,他们拥有寂寂青山、茫茫田野、潺潺清溪、幽幽花香、啾啾鸟语,还有大柏树,这就够了。生命需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多了,是负累。

就在去年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我有很久没有走近大柏树了。这让我有点慌。这慌,令我皱眉——我一天究竟在忙些什么?

我出走半生,到头来,也走不出自己。这算是好,还是不好?

今天,就在今天,我要去看大柏树。我不要再等待。

通往大柏树的路不再是当年的崎岖小路,而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崭新的水泥路。唯一不变是路边的庄稼和树林,依旧郁郁葱葱。我多想再回到小时候,跟随父亲母亲走在长满野花野草的乡间小路上。最美的是那段林间小路,一年四季,路上都落满了形态各异五彩缤纷的树叶,穿着母亲做的布鞋,每一步踩上去都软绵绵的。而今,双脚触碰到的,只有坚硬。小路消失了,消失在远去的时光里。小路没消失,它在我记忆深处,蜿蜒迷离,通往过去……

一路胡思乱想着,很快就走到大柏树附近了。我加快了脚步。至于我从前特别害怕的几户人家养的狗,此时好像也对我不能构成任何威胁或阻碍。我望着大柏树——嘿,我来了。我来了!

还真是幸运,无狗拦路,我孩子般欢欣的来到大柏树下。大柏树还是那么威风凛凛,不可冒犯。我就喜欢它这个范儿。

我看着大柏树。定定地看着。我是要看它长高长粗了多少吗?我不知道。我也看不出来它又长高长粗了多少,好像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我是要看它哪部分好呢?我不知道。哪部分都看不够。我站在哪里看好呢?我不知道。站在哪里好像有点恍惚。

我拿起手机,连连拍照。大柏树的大,手机屏幕差点“容不下”。不过,好在我的眼睛和心都装得下。

眼前的大柏树正在跟我记忆里的大柏树重合。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刻。大柏树终于如此真实如此完整如此亲切地在我眼前心底傲然挺立。这就是我期待已久的“看见”,令我虔诚而幸福的“看见”。

大柏树旁,大舅的小院宁静而安详,鲜花一朵朵、一丛丛、一簇簇,灿然绽放,花香四溢。这个小院啊,从来都是这么美。大柏树的伟岸,花朵的娇柔,农房的简朴,组成一幅绝佳的乡村风情画。

二舅的老家就在大舅家旁,二舅全家已搬离此地。一面满是裂纹的土墙上,爬满了野生苦瓜藤,美得天真无邪又冷艳苍凉,这是沧桑岁月在墙上的诗意书写……

幺舅的家挨着二舅的家,幺舅已将老房子拆掉,原地修建了一幢两层小楼。我在头脑中固执地搜索老房子的模样,我感到“失去”。失去的,不仅仅是老房子,更多的是关于老房子里的故事——外婆曾在老房子的屋檐下晒太阳;冬天,外公在火坑屋里烧一个大火,大家围坐在火坑边,看火上水壶里的水烧开后冒出丝丝白气……

我徘徊着,没有遇见一个亲人,或许他们正在田间忙碌,或许他们外出走人家去了……有些许惆怅在空气里蔓延……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眼看着乌云密布,就要下雨,我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回望,一再回望大柏树、以及大柏树周围的一切。

我笑了——我终于肯定——我躲不过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而是大柏树带给我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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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走半生,到头来,也走不出自已。一一点晴之笔

孙允一   2019-06-07 2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