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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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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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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老墙

 

父亲,睡在麦田

父亲这一觉儿,一睡就是二十多年。直到现在,也没醒。而且,再也不会醒来。但父亲睡觉的这块麦田,却一直鲜活在我的心间。

每年秋天,稻谷有序撤离,麻雀在稻茬间紧张觅食。父亲总是早早起床,摸着黑,趿拉着破胶鞋,给我家的老黄牛拌好草料,再撒上一把黑豆,卷上一根又粗又硬的旱烟卷,一边吸着,一边瞅着老牛吧嗒吧嗒地吃个肚儿圆。母亲抱怨说,黑灯瞎火的,咋能看见耕?父亲是不作理会的,执意犁翻深深浅浅的稻茬,好像要让疲倦的稻田晒晒太阳。

稻田晒到了半干,父亲却没有摸黑儿套牛,而是等到天亮。我不只一次看到,父亲弓着身,一手扬着牛鞭,一手拽着缰绳,站在铁齿朝下的木耙上,驱赶那头老黄牛,将海浪般起伏的田垄耙碎。我发现,父亲甩起的鞭子,声音很响、很亮、也很脆,但响在田野、脆在半空,没有一次打在牛背上。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适宜。这句农谚,合辙押韵,像首诗,丰满而凝重,是父亲告诉我的。但我记到了现在,虽然我不种麦已有好多年,但父亲起埂、条垄、耧种的影子,有些像摄影家镜头里的《庄稼汉》。田埂笔直,麦垄方正。寒霜如期而至时,变成麦田的稻田,像绿透了的春天,幸福地平躺着,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麦苗用了一个冬天、一个春天、半年夏天来生长,父亲跟着麦苗的脚步,弓身除草,弓身施肥,弓身呵护每一棵麦苗的拔节打苞和抽穗。东南角的那棵柳树,粗大的树干,布满皱纹,像父亲的额头。

这棵柳树,是父亲种下的。没有柳树之前,麦田是盐碱地,是荒草滩,不长一棵麦。那年冬天的一个中午,母亲“忽悠”我:你是个小男子汉,愿不愿意帮大人做点事?我上了母亲的“当”。我挎着母亲递给我篮子,按母亲指给我方向给父亲送饭,却不知走了多远,才隐约望见,一头牛影儿,一个人形儿,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伸长了脖子,一个佝偻着身子,弓步推着铧犁,像朱仙镇的那组《耕牛图》木版画,许久才见他们动上一动,像睡着了一般。

午时的阳光,撩拨着沧桑的烟尘,漫漶苦涩的味道。太阳底下,父亲一边吃,一边用粗糙的跟老树皮没什么两样的手,擦一擦脸上的汗水。他的裤脚和胶鞋上沾满了黄土。牛的浑身,也是湿漉漉的,鼻孔和嘴巴,同父亲的一样,像是冒着烟。而柳条篮子里的瓦罐,装着母亲熬出的粥,早已温凉不沾,冒出的热气,不及父亲脸上的汗珠。而且,父亲的汗珠,不但有热度,更有力度,摔在地上,像他干涸的嘴唇,丝丝的声响,洇湿一片白花花的盐碱。那年,我不到八岁。

盐碱怕汗,父亲说的。他说汗流多了,盐碱自然就没了。这么多年,父亲的汗水像着了法力,淌到春天,麦苗绿的透明;淌到夏天,稻谷娉婷袅娜;而稻花弥散、稻香缭绕时,父亲的汗水淌进了麦田,压低了碱,洗去了盐,却没有削减父亲变了形的十指骨节的疼痛,洗白父亲黝黑的脸。

弯月不锈,锈了得是岁月。

麦子收获了一茬,父亲老去了一年。父亲老去了一年,麦子又收获了一茬。周而复始,父亲像麦子的时令,白露耕地,秋分播种,立冬要给麦子浇灌过冬水。过了年,一开春,父亲不是给麦子浇返青水,就是给麦子施拔节肥,总之,父亲忙不得闲,而他的腰,弯得更像一把弓。

又一年,布谷鸟拖着长长的颤音,俯视这片麦田,但“咕咕咕”地叫了半天,也没看到那把磨得如明月般的镰刀,更没看到“弓”一样的身影,只看到柳树的旁边,隆起了一堆孤寂的土包,慈眉善目的,似是向布谷鸟招手,又像为骄阳下炸响的麦粒送行。

这是一座坟茔,但不是我家的祖坟,却埋藏了父亲的憧憬。母亲说,这块麦子地,是你爹的生命,既然他累了,就让他在这歇歇吧。说这话时,蓄在母亲眼睛里的悲恸泪水,哀痛不堪地涌出,顺着她粗糙的脸颊,吧嗒吧嗒地掉到了麦田里,而麦穗黄澄澄、金灿灿的,压弯了麦秆,像父亲的腰。

那年的冬天,雪下得有点旺,合了父亲的心意。他常说,冬天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馍馍睡。就像他是雪中的一棵麦。但是,父亲不能再说话了。而且,永远也不会再说。然而,父亲给我描绘出一个美妙的世界,尽管那个美妙的世界里,都是些草芥的事物,却蕴藏着奇妙的生命密码,在我心中生长出了淳朴、善良和憨厚!

今年的清明节,我又来到这块麦田。麦苗依旧绿色,柳丝依旧金黄,依旧散发着泥土的芳香。父亲的墓碑前,一束牙白的菊花,安静地绽放着,映衬着墓碑黑色的光,显得菊花的瓣更加淡雅,鹅黄的花蕊更加精彩。微风拂过,花叶微微点头,仿佛,通了灵性。

母亲,窗下绣花

指节弯曲。就像从未伸直过似的,却依然能飞针走线。而且,线脚走过的地方,是一朵荷花,三朵祥云,是观音的庄重轮廓。

西斜的阳光,穿过木格窗棂射进来,照在母亲的身上。就见她戴着一副老花镜,抿着嘴,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绣花针,吃力地针绣着什么。她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擎着绣花撑子,指头肚上结了一层老茧,厚厚的,像村东头那条老官道,硬得好象大眼针都扎不进去。竹制的绣花撑子,薄而发韧,边弧磨得发亮,像一面镜子,映出的皱纹,比江南水乡的沟渠都丰富,布满母亲泥色的脸。

母亲手中的绣花针,轻盈而灵巧,像是会走路。它在母亲长满老茧的手指驱赶下,像油田用来采油的“磕头虫”。采油的磕头虫,站在原地叩头,而母亲手中的“磕头虫”,像西藏转山朝圣的朝拜者,亦走亦趋往前走。走一步,叩上一头,再走一步,再叩上一个头,叩过无数个等身长的头以后,才完成了一次长途旅行。站在旅途的终点,回过头来再看,它会发现,走过的地方,有朝日,有晚霞,有春花秋月,有夏雨冬雪,也有牡丹、玫瑰花和自由飞翔的鸟、无忧无虑的鱼……母亲手中的绣花针,不但一步一叩头,而且还像花果山上的孙悟空,时不时地翻上一个跟头,乖巧地变出九九八十一个针法。

突然,母亲的手哆嗦了一下,就听“当”的一声,绣花针掉到了地上。那声音是细微的,弱弱的,可有可无的,全凭自己的想象。而母亲是听到的,也看到的。她说,那根绣花针像个顽皮的孩子,脚一落地儿就又跳了起来,跳起来又落地儿,就这样一蹦三跳的,藏到了桌子腿的身后,一动不动,像是和俺捉迷藏。

母亲弯下腰,低下头,找到那根绣花针,一捏,没有捏住,再捏,没有捏起,就像绣花针耍了赖皮,死拖硬拽地就是不起来。她叹了口气,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连根针都拿不起来了。好不容易捏住了,母亲先是抬头,后是直腰,坐回到马扎上,将线头放到嘴边沾了沾唾液,又用长满老茧的手指捻一捻,闭起右眼,借窗棂透进来的光,将丝线穿过针鼻,拽上一拽,又拿起绣花撑子,虔诚地绣起了观音的披肩长衫。不一会儿,留下了一溜好看的针脚。

屋子里静悄悄的,石英钟的指针,嚓嚓地跳动着时光的节奏。那声音,缓慢而清脆,一点一点打开堂屋的光亮,就见东山墙的神龛里,先是出现了几朵白色的祥云,后是出现了一朵也是白色的盛开莲花,渐渐地,呈现出的画面,是施着莲花手印的观音。她腴润、端凝,半睁半闭着双眸,似是掩着无尽的言语。最为关键的,是观音的眼神里,融化着因善而慈、因慈而悲、因悲而慈的禅意。这是母亲用丝线亲手绣出的。

之前,母亲是不绣观音图的。这倒不是母亲不会绣观音,而是摆在她眼前的日子,像一道道坎,今天迈出了,就不会饿肚子,甚至,还能沾上点油腥。迈不过去,是一家人的恐惧。为了这,母亲手中的绣花针,无论白天还黑夜,几乎天天都要穿山越岭、跨江跃河,好像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日子的跋涉。

母亲说,幸亏了村前的那条老官道。她说,三合土拌进了糯米汁,一夯一砸,梆硬。要不然,碰上个上连阴天,咋把虎头鞋、凤尾帽啥的,拿到集市上换钱?

夕阳渐次没收了最后的一点余晖,天光开始暗淡。母亲放下手中的绣花撑子,打开电视机,七夕节的促销广告,一波接着一波,都是情呀爱的声嘶力竭。母亲蹙了蹙眉头,又拿起了她的绣花针,而外来的声音,似乎给了她某种震撼,让她的视线离开了绣花撑子,像个充满幻想的孩子似的,目光透过木格窗棂,指向空阔的天际,指向了一个神秘的星座……几只蜜蜂嗡嗡嘤嘤地扇动着翅膀,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也就三俩只,不知它们何时飞来,也不知它们要飞往何处。它们丝毫不惧满屋的绣品,依然按自己的轨迹飞行

这也许是观音的神启吧! 母亲这样想着,继续拨弄她的绣花针。

世上只有两种人类,其中一种是女人,但女人更多的是母亲。而母亲这个称谓,掩饰了许多事情。

老墙,不会遗失的记忆

老墙是我家北屋的后墙,只是北屋没了,留下了这一整堵的墙。老墙是土质的,时间久了,长出了几棵芨芨草,芨芨草趴在老墙上,算不上风景,但母亲说,不知从哪旋来一阵风,把这当成了西洋景儿,不少的年轻人,拍张婚纱照都拿这堵老墙作背影。这是不用想象的。反差越大,印象越深,反差越大,看点越萌,似乎现在已是一个常理。

村东头的王家祖奶奶,九十九岁的生日过了好几个,她的重孙子又在筹办她九十九岁生日。我去给王家送贺礼,祖奶奶的脸容是消瘦的,脸色是干巴巴的,像烤过火的馒头,看起来毫不起眼,也毫不显眼,有些像我家的那堵老墙,只是老墙没有皱纹。老墙的皱纹被风刮走了,留存下来的泥土也早已失去黏性,受上一点微弱的力,就像溃败的身体,扑簌簌掉下鳞片似的土屑,让人不敢触摸,更不敢碰撞,却依旧凸起于地面,长在泥土里,一幅自信的模样。

本来,老墙不是墙,是一处房子,一处用木头和泥巴做了屋顶的房子。村子修马路时,后院的邻居刚盖起五间砖瓦房,死活不肯让出半截前墙,让人想不到的是,一向认死理的父亲,连想也没想就让街道拐了个弯儿,从我家院子里穿过,留下了北屋的后墙。父亲说,房子变成了路,这没说的,但后墙不碍别人的事儿,还是俺家的。于是,就地取材,嵌砖,挂瓦,挑檐,抹泥,整出一个影壁墙。村里人揶揄父亲说,像北京故宫的九龙壁。但父亲不以为然,他说别看只是一堵墙,但也是老祖宗留下的,就是剩下了一分一厘,也不能在俺手里糟蹋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堵墙,前些年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墙头的云瓦、抱同瓦碎了一地,印着福禄字样的瓦当,一下子不知了去向。再后来,嵌在墙沿的青砖也不知了去向。据说,砖块很大,像临清官窑烧制的老砖。懂行人说,这砖是用糯米汁活的砖坯子,然后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烘烤、煅烧、“闷窑”才制成的。他说,用这样的老砖刻出的砚台,品质不亚于现在的肇庆端砚。

去年五月端午那天,我又回到了老家,忽然想起母亲说的西洋景,竟没有抵得住它的诱惑,莫名地走到它跟前,见一只小猫站在墙头上,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袅袅前行。它见到了我,停下了脚步,淡定地用“猫眼”俯瞰了我一眼,仿佛,它是莅临天下的君王。而侵入它领地的,不光是我,还有一只鸟儿。小猫对我无可奈何,却对鸟儿发起了“猫威”,只见它前爪伏地,后爪耸起,把腰缩成一张弓,喵喵地叫着,猛地冲向了小鸟儿,看样子像是要捉住这只鸟儿。小鸟儿也不示弱,翅膀一张,及时飞起,小猫扑了个空。而小鸟儿没有飞走,也没有飞高,就在小猫的头顶上盘旋,像是逗着小猫玩儿。小猫和鸟儿,创造出一道风景。

来了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吓走了小猫,吓飞了小鸟。她们跑到老墙跟前,就见闪光灯一闪一闪的,手机咔嚓咔嚓地乱响。女孩们轮番上阵,正面的,侧面的,故作深沉的,面带微笑的,摆出了各样的姿式,像是和某个大明星合影似的,老墙成了她们的背景。其中一个女孩,似是有备而来,褪下长裙,露出三点泳装,将鼓起来的、凸出来的和雪白的肌肤一起,融入老墙的苍老光影中,就像母亲说的那样,煞是好看。

老墙有多老,我不知道。三十年前,父亲去世时,墙的地基已埋在地下。前几天,村里最后的一座平房推倒了,连同这堵老墙。听母亲说,那此搞拆迁的,花钱雇来挖掘机,挖出的石头,都是精心打磨过的料石,足足装了一拖拉机。她说,要是早知道埋了这么多石头,说啥也要自己挖。这些石头重见了天日,虽算不上文物,却也值钱。

前几天,我去寻找老墙的痕迹,没看到一点印痕,倒是很现代的广场,因为没了老墙的阻挡,很舒畅地铺展开来,很美,很漂亮。碰到村南头的那位老光棍儿,正和去年找到的新媳妇一起玩着跷跷板,他说在楼上太憋屈的慌,不如下来活动活动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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