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鹏的头像

刘鹏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08/01
分享

有风吹过

我有一个一面临水,三面环田的小院。院外有东西两径,虽窄而曲,但仍似缎带,飘逸而出。东路穿田越野,旖旎延至远方,西路穿河过坝,错落沟通乡邻。墟里人家素喜安静,一户一院,鸡不飞墙,狗不打架,胜过世外桃源。

早起的太阳,向上爬,由野外初露头脸时,红润淡去,化作橙色,等爬上树梢子,明黄色已格外耀眼了。乡居岁月,我常常坐在晨曦里,手捧一本书,或在等待,或在倾听,感受既隐秘而又能随风而至的欢喜。

远风拂来,九月的稻田沙沙作响。就在这响声里,黄猫钻出了脑袋。它的眸子遇着光,也是一片明黄。但它柔软的身子还淹没在稻丛,它见我坐在矮脚凳上,娇滴滴“喵”一声,算是问安。我伸手,招呼它,它便纵身一跃,尾巴连着身子一块儿飞出了稻田。

促狭的稻叶将猫周身淋湿。那是稻子们收集了一晚上的露水。猫很爱这些秋露,晶莹剔透,凉如琼浆,猫被它们灌倒,也是常有的事。然而我知道,我家这只中华田园猫晚出早归,并非赴一场露水的约会,而是寻觅它的夜宵。

 

猫的夜宵是田鼠。即将收获的田野里,处处弥漫着食物果浆的香味。这些香味,让田鼠们忘记了磨牙,忘记了跳梁,不管露水,不管危险,尽情吃喝,酒(露水)足饭饱后,再美美睡一觉,赛过活神仙。而那匀称的呼吸,是它们奏出的轻音乐。

猫原是关在屋里,但它日日跟着人生活,也仿佛成了精,会自己用前脚和头,乃至鼻子来开窗户。半夜里,我总迷迷糊糊听到窗户的颤动声。起初,还会发声禁止它;久而久之,倦怠了,随它去了。一只崇尚自由的猫,你是管得住它的身子,却囚不住它的心,它会用一整晚与你抗争不息。

猫是闻着田鼠的气息步步逼近它们的呢,还是听着田鼠的歌声悄悄走近它们的呢?我知道,我家的猫对田鼠并不痴迷,父亲善捕鱼,猫每晚都能吃上几条,即使饿了,也未必以田鼠为食,更愿意捕捉一些小虫当点心。

田鼠遇见猫,难免瑟瑟发抖,叽叽吱吱,猫顶多一番“虎啸”,吓唬吓唬它们。每次我见猫回来,抖去一身露水,它并不回味夜宵美味,而是长久地躺在阳光下,梳理自己的皮毛。

 

院子里是猫的天堂,门外的田野是田鼠的世界。也不全然,田鼠没那么嚣张,因为收割时,我们很少见到田鼠作案后留下的谷壳,即使有,也是很少。田野里整晚都不休眠的,其实是蟋蟀和田鸡。

汪曾祺说,蟋蟀是大人们的玩意。也不然。在我们古马干河流域,没有人有工夫去斗蟋蟀,也没人有闲情将蟋蟀养在麦秸编制的笼子里,更不愿一整晚都枕着蟋蟀的歌声而眠,否则像我这样夜间十分警醒的人,是万万睡不着的。况且,距离产生美,图画如此,声音也如此。当你把蟋蟀笼子挂在床头挂钩上时,啊——那是怎样地聒噪喧闹呀?唯有蟋蟀在田野上,在草丛里,一声一声,一阵一阵,那才是朦胧诗,写意画。

我对蟋蟀是友善的。不过,小时候也捉了几只黑头黑脑的蟋蟀玩。蟋蟀这小虫,好斗,但生命力很弱,你把它放在瓶瓶罐罐里,小心养它,它却从不过夜就死掉。死去之后,扔掉尸体,再去捉拿新的蟋蟀归案,再死再抓。狠抓了几只以后,总养不活,自己先泄了气,也就不再捕捉了。

也许常年居住乡村的缘故,我过早地知道了蟋蟀鸣秋。秋露来时,蟋蟀声声慢慢,把这新的季节抑扬顿挫地唱了千回万回。

我猜测我家的猫,半夜里去田间地头,竖起耳朵凝神谛听的,正是这些蟋蟀的吟唱。它大概从这起伏的声韵里,也悟出了季节更替的征候。比如:露重了,谷熟了,天凉了,空气清新了,水波明澈了……。秋霜未来,秋高气爽时,常见猫扑蟋蟀的场面。

蟋蟀从猫脚下挣脱,八成是挣不脱,只是猫好奇,要掀开小脚凑近了窥看,这一看,好了,跑了!蟋蟀一蹿一米两米,猫仿佛知道它将落在哪里,便向那地方纵跃。再次捉住,揭开脚掌,蟋蟀又逃脱,猫再捉,蟋蟀再逃……,如此反复,总有疲惫之时,蟋蟀躲在阴影里,隔了半晌,放松警惕,叫出声来,庆幸自得。谁料这一叫,猫又扑过去。吃了这一亏,蟋蟀矜持了,不叫也不跳。猫呢?就那么伏在阳光里,先是盯着,后来就犯了困,“呼噜”声响起。有时,猫也烦躁,“喵喵”叫不停,那大约是蟋蟀躲藏的地势极为有利,猫无处下手,焉能不急?

每次瞧见猫扑捉蟋蟀,我的心都被一股力攒捏着,我害怕猫一时鲁莽,下手太重,因而总尾随其后,暗暗保护蟋蟀。

走出田野,走进院子的蟋蟀,大概是离家出走的浪子吧。也有跳进屋子的蟋蟀,我非但悲怜它,更敬畏它。《诗经》里说,“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大康,职思其外……”登堂入室的蟋蟀,非是迷路,而是以长者、智者的身份来启发我们,一年将尽,该总结与反省自己一年的所作所为所得了。我以为这时的蟋蟀通灵,是与人有恩的。

 

蟋蟀羽翅摩擦,声音清脆悦耳,田鸡腹部鼓胀,叫声雄浑粗犷。它和蟋蟀一样善跳,它们都是猫的玩偶。一场雨后,田鸡多起来,田里、路上、河边,真是无处不在。

田鸡又叫虎纹蛙,因其常年深居稻田,肉质鲜美,故被称为田鸡。田鸡背部多黄绿,间杂棕色,腹面发白,周身有不规则斑纹。据说,田鸡长得魁梧壮实,而我们乡间的却很小,仅有一元硬币那么大,也不知是不是田鸡的亚种。

田鸡皮肤比青蛙要粗糙,所以容易捕捉。秋收后,几个孩子首先围成弧,将田鸡往绝处驱赶,如愿后,变换阵型,形成包围圈,随时缩小,突然扑捉,十拿九稳。

田鸡小,肉嫩,烤着吃的滋味最棒。就地取材,捡树枝或稻草,聚在一起生火,用细树枝由田鸡嘴巴向臀部穿去,架在火上,一分钟就能烤熟。田鸡体内水分散尽,“哧哧”作响,一缕一缕灰烟飘散而去,孩子的口水滴在了火苗上。

田鸡肉好吃,但我却不敢多吃。姑姑说,田鸡肉里有细菌,能吃坏肚子。

真能吃坏肚子吗?不晓得,没见谁因吃田鸡而拉了肚子。大概是我那姑姑心善,舍不得田鸡沦为我们果腹的食物吧。事实也是,田鸡太小了,不经吃,而且还是益虫,我们那时候不懂事,但也知道害虫多了,稻谷就会遇到危险。如果我看到父母整日因交不上公粮而愁眉苦脸,那是要“同情相怜”的。

 

最激动的是捉田鸡时偶遇鸟蛋。蛋小,壳白,密缀斑点,如人脸上的老年斑。那是鹌鹑蛋。鹌鹑与麻雀倒有几分相像,但体型比麻雀大不少。我和父亲在农忙之余捕捉过鹌鹑,大的有一拃长,浑圆,看上去胖嘟嘟、毛绒绒,非常可爱。

鹌鹑的毛色褐中带黄,黄如干草,以矛状条纹向尾部披散,这样的保护色,可以使它们轻易躲过猎枪与弹弓。鹌鹑见得多了,渐渐知道它与麻雀是两种性情的鸟儿。麻雀喜群体活动,鹌鹑虽也有群居迹象,但耐得住寂寞,通常成对出没。鹌鹑也不爱喳喳叫,性善隐匿,好像隐居在田野里的梁鸿孟光。

每年的五月,只要天气晴好,我坐在院门口看书,习习微风总能将不远处的雄性鹌鹑求偶的叫声传过来,一阵,一阵,又一阵,那声音时而低沉,时而清脆,恋爱时的情绪,都蕴含在这些声调里了。求偶成功后,它们会择地交配、繁殖下一代。

我见过鹌鹑蛋有7只一窝的,也有12只一窝的。它们有些就藏在稻田里,有些则藏在草木葳蕤的小径上。如果带上猫,猫绝饶不了这些小蛋,会想方设法盘玩、吞食。不过,有时候,鸡提前歇伏,我们也会将鹌鹑蛋抱回家煮了吃。

鹌鹑蛋最适合做羹汤与杂烩。我母亲的厨艺了得,她会将鹌鹑蛋煮熟,去壳,与肉皮、青菜、干丝一起烹饪,味道鲜香诱人。有段时间,家中长有葡萄,母亲将鹌鹑蛋与葡萄一起炖制,撒入葱姜蒜,绿玉葡萄与白瓷一般的鹑蛋悬浮锅中,饶有情趣。用汤勺盛舀起来,透过氤氲香气,啜饮一口汤,吮吸葡萄,咀嚼鹑蛋,刹那间,唇齿、肠胃悉数被熨帖伏服。

也见过刚破壳的小鹌鹑,犹如小鸡,嘴角嫩红,略微带些黑斑,性格活泼,整日里叽叽喳喳。如果一窝鹌鹑全都破壳而出,比雀群还吵闹。

鹌鹑是候鸟,但我们古马干河流域的鹌鹑似乎都习惯于就地定居。到了本该迁徙的时节,它们会择相对温暖和安全的地方过冬,比如院外草垛、河边草地。我们家乡的河岸丛生茭白、芦苇、菖蒲、狗尾巴草,这些滨水植物干枯后,恰是鹌鹑理想的过冬之所。冬日雪霁,阳光破云而出,几只鹌鹑就在雪地里散步,远远望去,像绣在了丝绸上。当然,如果有调皮的孩子放一场野火,那么鹌鹑极有可能被烧死。我见过一窝被烧死的鹌鹑,焦糊一片,十分痛心。

鹌鹑繁殖能力强,且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崔禹锡的《食经》、寇宗奭的《本草衍义》都极言鹌鹑的药用价值,甚至夸它“可与人参媲美”,所以很多地方的人不仅喜吃鹌鹑蛋,更爱吃鹌鹑肉。在我走过的地方,绍兴安昌人的饮食文化里,大概是无鹌鹑而不欢的。安昌老街的沿河挂满了腌制风干的鹌鹑,加之当地“仁昌记”酱油色香醇厚,鹌鹑肉也就黑乎乎的,遥遥望去,犹如蝙蝠倒挂在竹竿、绳索上。

我从那儿走过,想起了家乡田野里躲躲藏藏的鹌鹑,想起了鹌鹑的叫声。

 

在古马干河流域的自然界中,蛇居于食物链顶端。我们那儿的蛇主要有菜花蛇、乌梢蛇、水蛇、赤练蛇,竹叶青蛇是罕见的,它们都爱吃鹌鹑和鹌鹑蛋。乡间的捕蛇者,正是利用活鹌鹑做诱饵。

捕蛇时,将一只鹌鹑放进一个特制小笼,再将小笼子放进捕蛇器机关里,把捕蛇器“撒”到河沿或草丛里,人只需在远处静守,不一会儿,就会有蛇游过来,一旦钻进去,就出不来了。

圈在笼里的鹌鹑感知到危险逼近,不安地鸣叫,声音凄厉、急促,拍翅挣扎,笼子哐哐响。蛇,就在这紧张与不安的声响里嗅到了美味,吐出信子,“嘶嘶——嘶嘶”。

我小时候最怕蛇,不敢在夏秋季走夜路,一旦听到嘶嘶声,那准是蛇出没了。而大多数孩子,他们非但不怕蛇,还敢于捉蛇取胆,生吞下去。乡间传闻吃了蛇胆,人就不易近视。真是这样,遍观同龄人,唯我一人近视,因为我没吃过蛇胆。

村里有个诨名“蛇见愁”的捕蛇者,夜间去捕蛇,偶遇一条浑身泛绿的竹叶青蛇慢慢游向鹌鹑笼子,但这条竹叶青蛇似乎非常警惕,并未进入机关,而是徘徊犹疑,欲离开。竹叶青蛇市场价高,“蛇见愁”按耐不住性子,用蛇皮袋扑罩过去,不慎被咬。幸亏救治及时,才转危为安。前年端午,我们在一起打牌,电视里恰好播放《新白娘子传奇》,牌桌上就很自然地提到“蛇”这一话题,我瞥眼看见他的手微微抽动了一下,那只手臂上残留的一两公分长的伤口反倒愈发醒目了,那便是医生用消毒手术刀做“十”字扩张切口,使淋巴液外流促进毒液排除时留下的伤痕,也是他被毒蛇咬过的证据。

栽在自己拿手的绝活上,注定要被人说一世。乡里人从此不再敬他“蛇见愁”,反戏谑他是“怕见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怕蛇不假,但对邻居的笑话却并不计较,反而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正因为那次意外,让他看到了自己的贪婪——“蛇心不足难吞象,人心不足终害己”。他再也没有捕蛇,再也没有被蛇咬。这些年来,乡村里似乎再也没有哪个人敢生吃蛇胆了。

 

田野是敏感的,自由的风又了,然而风和田野都不是主角,真正的主角藏在某个角落里发出了不同的声响,这是它们生存与交流的语言,也是给我们设下的一个谜,或者馈赠的一首诗,朦胧的、田园的、生活的、又远又近的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