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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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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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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的村落地标

从来不曾忘记,正如从来不曾记起,关于这些……

——题记

一、“十字头”那里

曾经无数次,总是在母亲嘴里听到“十字头”这名目。

十字头是个什么地方?感觉无比遥远而充满某种神秘氛围!似乎十字头那里是一个比小村更高一级的理想社会,那里的人或物足以让小村羡慕仰望。那里人烟阜集,店铺林立,人流如织;那里的人举手投足深刻内涵,充满着阳春白雪的域外风情。那处毗邻村落的世外繁华,在村人心里,咫尺天涯!

一个白须白发柱杖老者踽踽走过来了,一辆装着不知什么东西的马车驶出来了,两个背着竹篓扎着围巾的女人在那里晃悠……之后又都消失了。

那倏忽冒出来的人和物,又令人满腹茫然凭空消失在那里,让十字头看起来就象一个上古结界,那个结界成为人们心中蛮荒的终点,是意念里时空距离的极限,所有的表达和想象都以十字头为界,戛然而止

——挑担苞谷到十字头去!易家拐磨坊今天开张了!

——十字头的陈老太今天过来了。过来做什么?什么也没做,就是转了下……从十字头那里过来,也不知哪阵风……

——你去十字头那边问问,世上哪有这道理!太不讲理了!

——这事是真的么?怎么不是真的?人家十字头哪里都知道了!哦,十字头的人都知道了!这传得可真远!

——你……哎,要脸不?名声都传到十字头去了!

……

十字头或者应该是一处街市!一处让村人仰慕的世外繁华地?

其实,十字头不过就是一个路口!

村路顺着河岸一直向南,在村边的山脚穿过一片水竹林,拐个弯看不见了。这个拐点就是十字头!

一蓬茂密水竹林,一条傍河的村路,两边是山,为何叫十字头?既没有十字路口,也没有三叉路口,确切说,这里只是一条路弯子,哪有十字呢?或者,不知起于何年何人无意识的脱口而出,此后口耳相传,因袭为常?

走过禾场下的田梗,转到村路上,远远的就可以望见那片水竹林。远近不过数里许,蛰居在村里的我,就象僻壤未经世面的乡下人,时常对十字头浮想联翩。几里路的脚程,却从未去过,甚至走近过十字头。

感觉许多神奇有趣的事物,就是从十字头那里拐出来的。

挑着尖头小划子的渔人,从十字头那里过来,头上还戴着大斗笠,满脸络腮胡子,气势凌人。小划子上还歇着一排肥大鱼鹰,滚圆的眼珠子,目光猛厉!

从十字头来的渔人,活象一阵打家劫舍的强盗,在村河里捕捞了几天几夜,满载鱼虾,穿过十字头去了。

身后,留下浑浊而凄清的村河!

挑着花花绿绿小商品的货郎担子也从十字头那里的竹林子里出来了,拙朴的汉子、花白胡子的老叟,走村串巷,大声吆喝,冰糖葫芦抛火索子陀螺别针小茴香宝塔糖了……

马车、平板车,或是一只独轮鸡公车,驮着小买部的酒坛子饼子汽水海带盐巴香烟布匹针头线脑,也从十字头的竹林子里钻出来,一路铃当声往村街那里去了……

敲着渔阳鼓的白胡子老头,胸前一个大竹筒子,竹筒子被花里胡哨的皮蒙着,很阴森!手敲上去,嗵嗵响,村里人认得那是巨蟒皮蒙的鼓筒子。背后一个竹篓子,背着单薄的被絮。一只手端着木瓢,从十字头竹林那边过来,挨家挨户,敲着,嘴里说着吉利喜庆的话。

每家每户,有没有,就给几个,半升玉米、几只红薯、或者一碗中午的玉米粥……

老头子千恩万谢走了。

易老太家的好吃猫,将悬在梁上预备待客的一小块鱼吃掉,又偷吃了两只小鸡雏。这种馋嘴猫再不能要了!乘走亲戚,蒙上猫眼,带着一直走,走过十字头,还在一直走,不知多远了,好吃猫被扔在野洼子地里。

终于扔了这个好吃鬼!

两天后的傍黑,易老太一家正吃夜饭呢,那只好吃猫从房梁上跳下来,如神兵天降,吓了全家人大跳!猫竟然穿回十字头的竹林寻回来了!

十字头那边是什么?一直向前走又会到哪里?十字头成为象我一样许多村人现实认识的终点和无限遐想的起点。

一天从十字头竹林里冒出一个背着猎枪戴绒帽子的男人,枪挎在肩上,腰里扎着一根红布带子,别着一支牛角铅子包,一个火药袋,身上带着森冷的杀气,背后跟着两条细肚子猎狗,沿着村子山边四处转悠。我们紧张而小心的盯着男子的一举一动,万分警惕这个隐藏着腾腾杀气的陌生人。

男人对我们友好的笑,还掏出身上的冰糖。但我们谁也不肯要,感觉这个陌生男人,或许就是杀人越货的土匪,他是在伪装着友善,那是可怕的!

掮着猎枪的男人走了,身上背着血淋淋的麂子和野猪,两条细肚子猎狗凶汪汪的跟在后面,他们一起消失在十字头的竹林子里。

有一天,从十字头那里传来渺渺茫茫的铙钹锣鼓声,母亲纳着鞋底,站到村路旁向着十字头的竹林子眺远,嘴里自言自语,谁家姑娘出嫁吧!新娘子顶着大红盖头,穿着新衣裳……叹口气,眼睛还向着那片竹林,视线里空无一人,只有飘渺的锣鼓。

母亲是想起自己穿着嫁衣裳的过去了?很遥远啊!

冬天很厚的雪地里,村路走来一男一女,那是从十字头竹林里过来的。远远的村路上,男和女在雪地上争执推搡着。村里人疑心,那其实就是前不久才结婚的那一对新人。

那让人浮想的红绡帐里卧鸳鸯,走出十字头的竹林,走在小村现实的天底,一切就变了?

或许,十字头的竹林是小村通往异界的门,魑魅魍魉千奇百怪从那扇门里出入着。

半夜鸡叫过头遍了,四元起床看见堂屋的灯亮着,风吹着火苗,灯影飘摇。

姆妈!谁点的灯?

走进房间,姆妈不见了!

走进屋子每个角落,门里门外,姆妈还是没看见!

“大!大!”四元惊惶失措跌跌撞撞奔进他大姑的屋,“姆妈不见了!”

四元大姑匆忙着衣走出房间:骚货!跑了!肯定是和余窑匠跑了!平日里就眉来眼去偷偷摸摸……”

四元带大姑奔进厨房,灶台是热的,锅也是热的,灶洞子还有火星。揭开锅盖,锅里贴着玉米饼子,那是姆妈最后留给他的食物。

大姑面无表情,跑了!你去追!

四元茫然的看看门外的漆黑,又看看大姑。

大姑燃起一棒松子递给四元:“往十字头竹林子那里走,一直走……”

四元举着火把,嘴里唏唏的哭着,眼泪水滴在松子和乌黄的手背上,转身奔出门外,幽黄的火苗子在黑暗里划出一道痕。

天麻麻亮,穿着破袄子的四元蹲在门前禾场石磙子上,眼红肿,头发脏而乱。

他大姑端一碗冷玉米粥塞到手里:“吃吧!唉,可怜……以后一个人好好过,争点气!”

我们看着孤苦伶仃的四元,看看远处的十字头,四元娘就消失在那片竹林里。

竹林那边是一片怎样的世界呢?

转眼春节来了,十字头那边来了舞龙灯和踩龙船的,家家门前唱着跳着,汉子们扛着长龙呼啸绕过禾场,抹着厚厚脂粉的女人踩着龙船在禾场转圈子。

那个孤身一人的四元,手里吃着糖麻叶子,立在场子边哈哈傻笑!他早已忘了母亲私奔那回事了。

终于有天,我背着行囊去外地上学了。母亲送我上车,车很快掠过十字头。我看着车窗后的十字头,十字头的那片竹林,在视线里越来越小,最后成为一个黑点消失。

那个心里苦苦挣扎若干年的,神秘而遥远的十字头和竹林,原来那么渺小,那么一点点!若干年心里积淀的神秘就象一场经不起推敲的梦,瞬间坍塌化为齑粉!

十字头以及十字头的竹林不过就是一场虚幻!

但在心里,许多时候我想起十字头,意念里仍带着未知的神秘感。仍刻意的想象着,十字头那边是怎样的情景?那片竹林可是一片上古结界?是不是很大很繁华的另一个世界?

我不许它就此在心中没落!

直到有天,我又一次从十字头路过,突然发现,十字头不在了,十字头的竹林不在了。

新铺的沥青路,空旷寂静。

从村头一眼望过去,路的那个拐点清晰呈现在视线里。

可是……那片竹林呢?十字头呢?

远处风声寥落。

 

二、村庄关隘

雄关险隘,拒之以锋芒,谋胜而屈人之兵!关头旌旗剑戟,关下烽烟滚滚,关隘似乎就是文韬武略引弓蹶张激烈较量的焦点。

一个村庄有关隘?

是的,你没听错,小村就有关隘!

扳着指头细数,大散关、轩辕关、虎牢关、玉门关、陈塘关……一座座雄关险隘,把守着去向四面八方的通途。这些关隘据险而守,上有剑戟森严,下有城濠壁垒,峥嵘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比起来,小村的关隘既无城墙壁垒,又没有城濠剑戟。很奇怪,却有关隘名称:武关、曾关!

你老去哪忙?

我去曾关薅草的!你呢?

我去武关泥水草,顺便把牛赶回来!

哈,我们同路!

……

两山夹一河,人家沿河而居。狭长的冲子,从村口一路向上,便有武关、曾关。

缘何称关?或者古时此山口确为关隘?制敌于山冲之外?确实,两山之间,若筑起守墙,以山为基,不止牢不可摧,且武器供给充裕,至于粮草,漫山遍野,哪里都可以寻到充饥之物,固守个一年半载,耗持下去,进攻之敌人困马乏,最终弃战。或者,这所谓关,不过就是村人对地势形象的称谓?

有或者无,至今无人考证,询之村里年长者,均摇头不知。

武关山口,村河在两山相接处聚成一潭,村人呼之霞子口。霞子口绿树浓荫,潭影幽幽,远处云天相接,看起来颇具气象。

每天出门看天,早霞或是晚霞,似乎都在同一个方向,早晨向着北天看早霞,晚上向着北天看晚霞。看霞的方向就是霞升起的地方,霞升起的地方就叫霞子口。称呼就是这般直接了当!

想来《山海经.大荒西经》里说的“大荒之中,有方山者,上有青树,名曰柜格之松,日月所出入也。”所以日月之所出入地是为“汤谷”,是为“禺谷”。

如此看来,霞子口当为云霞之所出入者,故谓之“霞子口”!有何不妥?

《山海经.大荒西经》又曰:……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

月光静静洒落山间那处幽幽溪河里,四无人声,风过树巅,月光下的河滉漾着,凝脂般细腻的浪纹涌向岸墙的罅隙,夜色里,水与岸交织出汩汩的流淌……,一抹窈窕圆润的背影,宛在水中央,仿佛勾勒在夜色中的素描,那轻柔举起的腕子,从河中挹取着水,水在月光下闪着暗蓝的星光,从那双纤细的指缝间滑落,沿着发丝,沿着弧线青葱的颈项,向下……

月亮的栖息之地令人如此遐想!

而霞子口,一定也有一个如霞般朦胧艳丽的女子吧!女子一身浅绿裙装,螓首蝤颈,眉如远山,羞晕朝霞,笑弯秋月,群峦为之失色。许多时候,这女子就在苍翠山林里,笼罩着玫瑰样鲜丽的霞色,在晨昏飘缈的雾和风里,或者,也会在某个月夜下霞子口的幽幽潭影里,静静沐浴,天边的云彩便是女人的轻衫,那云隙的霞色岂非就是女子唇间的胭指?

武关霞子口的每一缕晨雾让人怀想,而武关霞子口的每一阵风都仿佛带着天地间神秘莫测的仙气。

突兀的河湾子曲曲折折,路淹没在林荫里,从远处山沟子过来的风在狭长的路口,激越贯流,奔突汹涌,带着睥睨的眼神,感觉它就是这片山林的主人,象一个莽撞的家伙,带着尖厉呼啸目空一切冲撞过去。

突然,有的时候,风幽幽的从两边山坡的林棵子里来了,象春水涨过春池,从耳根子、眼睫毛和颈项漫过,那是女子暄软的指尖摩挲着每一寸肌肤,鼻息里突然就有淡淡的粉香,仿佛看见那霞光灿烂的女人就在眼前。

武关因霞子口的存在而蒙上神秘面纱。

荷着锄走在路上,走过霞子口,嘴里打着唿哨,那个人影并不寂寞,就在身后或者山林里,一双眼在注视着他,心徜徉在看不见的霞光般眸子里!

那片苞谷地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从武关的霞子口沿着那条小路,穿过无数次走过的那道山林下裸露的巉岩,前面山间一片开阔地,溪河从正中流走,便是曾关了。

正午的阳光耀眼,扛着锄头的手心冒汗,头闷在草帽里湿透了,匆匆奔到河边那棵老银杏树下。

那时风从对过的山林掠过溪子,在巨大的树冠下舒卷着,倏忽而至的清凉,禁不住让身上起个冷颤,瞬间忘记了季节的存在。

这是可以偷得片刻闲的地方。扔下锄头,摘下草帽,敞开衫子,树下青石为枕,仰身躺在树底。

一阵接一阵的山风,杏叶向着树底纷坠。那个悠闲跷着腿,嘴角叼着狗尾巴草的人,微闭着眼,任叶片落在发梢上、衣袖上,甚至就任随滑进胸口!

树洞里几只硕大黑蚁,象一个无所事事的浪子,这里那里溜达着;一只蚂蚱从路坎子上飞上来,静静在一株秋姑娘上歇脚,似乎在享受着风的清凉;红蓼上的螳螂曲着前肢,偏着鼓突的脑袋,一动不动的发着呆……

锄过一片地,又来树下歇脚,风就吹干了汗水。躺在树下看虫、看草、看天上的云朵……

夕阳过河了,也不急,索性就歪躺在树下,草帽盖着眼打盹。

许多时候,那坐在树下的人半睡着,头顶噼啪摔下声响,这是成熟的银杏果在掉落。

地上挖个坑,随便就燃起一蓬火,银杏果扔进去,火堆里就噼啪炸响,银杏的香味在风中妖孽般悠游诱惑……

吃过烤银杏果,眼睛又开始四下搜寻着。

远处的苞谷地,风声里唰啦啦响,象京剧里的须生,长髯飘飘。

那就掰几个苞米棒子烤来吃吧!

银杏巨大的树冠下多么惬意啊!

可是……这树是哪年的呢?

哪年的?鬼晓得!左叟第多少次举着手里的放牛棍,指着树模棱两可的比划,我爷爷的爷爷说是唐朝时栽下的,我爷爷又说是明朝……鬼晓得呢!

不需要银杏生在唐时还是明时,只知道,一茬茬人走了,银杏还在!花开花谢,草荣草枯,银杏还在!春风秋雨,霜雪冰冻,银杏还在!对,就在那里!

银杏树是曾关存在的理由,如果没有这棵古银杏树,曾关还能叫曾关吗?银杏树是曾关的灵魂!

曾关有一天终于象失掉了灵魂!

那棵古树被偷银杏的人锯得枝残叶败!

我最后一次去看古杏的时候,那是一个冬天了。武关的霞子口一片凋零,而曾关早已失去本来面目,河边林地被推平垦荒,溪河被填平了半边。

而那棵古银杏,我终于从一片榛莽荒秽里辨认出它来,树冠光秃、枝干尽失,斧锯留下的累累疤痕象一只只早已流干泪水的空洞眼神,呆呆的矗立荒林,幸运的是它还活着!

不知道有一天,它会不会永远离开这座村庄,这个世界!

武关的霞子口干涸了,曾关的灵魂行将逝去……

村庄的关隘让我心中浮想了许多个年头,虽然再没有人记得这些过去名目,但在我心里,却是永恒的存在。无数次,我想象着风中那无边落木,恰如漫山森森剑戟在守护着这座古老的小村,而小村在群山苍翠的怀抱,被呵护着,很安静!

有一天,那个曾走出村庄关隘,远赴异乡的人重又在村庄关隘外徘徊,期待再走回去。他不知道,那一道道关隘,是否还会对他敞开城门?是否还会一如从前让落泊的心回归?

突然有天想起,那骑青牛的老子,他走的应该是哪条路?应该就是这条通向大山深处的村路!那传说中的函谷关,岂非就是小村的武关和曾关吗?

是的,那条青牛驮着那个须发斑白的老头,一直走,一直走过武关、曾关,一直到大山深处,一直……苍茫不知归途……

 

三、墩子河边

墩子河只是一条河,河中的墩子是连接两个村的便捷要道,两山夹一河,河在山脚畈子边宛转。

河边一棵巨大皂角树,很远处能看见树上的鹊巢,枯枝纵横的支楞着。

一棵树,高又高,两边挂着杀人刀,是什么?左叟露着没牙的嘴,端着水烟壶,狡黠的笑着,第一百次让孩子们猜同样的谜语。

皂角树!

一棵树,高又高,两边挂着杀人刀,是什么?

终于,孩子们厌烦了这毫无新意的骗术,没人再回答左叟的问题了。

那个老头子就端着水烟壶一直走,沿田梗走到墩子河边,立在皂角树下,看着幽幽河水,嘴里咕嘟咕嘟,乌黑的烟一蓬一蓬在树下升起来。

去马爷山从哪里走?

手指着那个方向:喏!过墩子河,笔直走!……墩子河在哪?……你看那边一棵大皂角树,树下走过去……

或者,两个挽着蓝子的妇人立在村路上——

你看到了么,谢家媳妇和婆婆吵了一架要回娘屋去!

?才看她在村小卖部那里么!

你去看……你看那边墩子河一个人影,手里还提着包袱哪!

手遮着额角上向着河那边细看。

……好象是……真回娘屋去呀!这谢家婆真是……媳妇不过给孩子带几件换洗衣服回娘家住几天,几件衣服……舍不得!啧啧,还是自家孙子呀!

说的人就不停摇头。

谢家婆还有谢家老头!一个比一个尖酸刻薄,真应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话!

墩子河水深河宽,只不知当初这些墩子是谁安放的,怎么就不选水浅河窄的地方呢?走在墩子上的人很小心的一步一步踏着墩子过。小孩子也一步一步跨着墩子,步幅太小,扑通就踩空掉在水里,惊叫起来。若逢夏季山洪暴涨,河水咆哮汹涌,走在墩子河上的大人,也免不了提心吊胆!

冬天来了,村河干枯,走过墩子河的人不再担心会站立不稳掉下去,甚至,可以小心翼翼踩着鹅卵石过河,脚下发出咔嚓咔嚓响。布巾缠头,背着一捆松针或是枯枝的女人,嘴角叉着烟卷哼哧哼哧挑着柴担子的男人,戴着狗钻洞帽子弯腰驮背手里还提着烘炉子的老人,洋洋得意吸着鼻涕偷偷跑来河面溜冰的孩子……七零八落从墩子河走过。

冷风吹皱着人们的鼻子眼睛嘴巴,刀子一样撕裂着紧缩的神经。

盛夏,墩子河两岸被妆红裹绿的灌丛缠绕,压得低坠在河面的葛花,粗大藤蔓缠绕若巨蛇,映照在绿幽幽的水影里,河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脊背发冷!

外村的媳妇嫁过来了,迎亲的队伍就走过墩子河边候着,送亲的队伍呢?也送到墩子河边住脚,那一众叔叔伯伯表兄表妹婶娘姨妈就要打转了。

前面村河曲水汤汤,身后岭上山风摇曳。那顶着盖头的新娘,看不见脚下的路,也看不见前方的路,耳边就有叔叔伯伯姨娘堂兄妹们在开始告别。

英子,就到这里了,你好好过河呀!

我们就回去了,以后好好跟男人过日子呀!

过几天回娘屋来看看,你爷老子想着你哪!

去吧去吧,小心着!……哎英子男匠!好生扶着!

红盖头里突然扑簌簌落下一串泪!红衫子里的那双手伸出来,似乎想抓住叔叔伯伯表兄表妹婶娘姨妈的手挽留。

那盖头下的新娘,一面对未来的夫家充满着向往,心里洋溢着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幸福,一面就又为从此离别那个生养自己的老屋伤痛。

在臆想的幸福与伤痛之间,模模糊糊犹疑不决的最后选择了心中的幸福。

墩子河似乎就是一道生活的分界线。脚步在墩子上一步一步跨着,夫家越来越近,娘家越来越远。

送行的人群走在那边的山路上了,还有细细的声音在风里传来,终于就听不见了。新娘子就明白那些叔叔伯伯婶娘姨娘堂兄妹拐过那边的山坳子远去了。

从此不再属于娘家人,从此早出晚归侍奉公婆生儿育女,从此在这边的山里劳碌终老……

嫁过来的新娘过墩子河,拖儿带女的旧妇挽着一个蔑蓝子,也过墩子河。

蓝子里装着两筒饼子、两包蔗糖、两瓶村酒坊灌的苞谷酒、一丈红绸布、一丈青棉布,这是要回娘屋给那七十岁的老父亲过整生了!

那拖儿带女的妇人,全然没了刚嫁过来的风光与自信,身上的衫子洗得干干净净,摞着一个接一个补丁,脚上的鞋洗得帮子发白了,皮肤粗糙泛黄了,凌乱的头发挽成一个髻垂在脑后,脸上带着岁月的风尘和愁苦……

有天,湾子里的大人们着了忙旋风般向着墩子河那里奔去。

易家婆!您老快点快点……

易家婆拐着一双小脚,梗子上跑得气不接下气,你们等等……我!唉,天哪,怎么就戮了这么大拐哟!

一群人奔到墩子河边,大家神情焦急的围在树下,地上一块塑料布上躺着一个女人,浑身湿漉漉。

胡家的新妇和婆婆吵了一架后,来墩子河边寻了短见!

村医馆谢郎中正在给新妇做按压。

地上的女人面色纸白,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孩子们拼命要往里面挤,但是又害怕,就又挤出来。

许久,前面的人开始摇头叹息。

后面的人也开始摇头叹息。

人群突然让出一道缝,背着药箱的谢郎中面色沉重走出来,摇着头叹气!

所有人都明白,女人已经去了!

小孩子们还好奇的张望,大人们赶紧捂上孩子的眼睛。

新妇的男人光着脚,穿着一身补丁,坐在不远的田梗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没人看清他的表情。

而新妇的婆婆,那个小脚妇人,头发油腻纷乱,柱着竹杖在远处的村路边,看着,抹着眼泪……人们走过去,谁也不说话,老太婆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终于就有几个人上去劝。

走了很远,身后传来老太婆唱歌一样的哭声,很凄清!

那棵巨大皂角在河边的风里带着低低的呼啸。象极了一个对着远野和天空思索的人,侧着头,托着腮,皱着眉,紧闭双唇,呆呆的立在河边,见证着河岸边的喜怒哀乐,一天天变老!

一年一年,人们从那条墩子上走过去,一年一年,人们又从那条墩子上走过来,墩子河送走一茬茬过客,送走一个又一个春秋,仿佛时间和生命的摆渡人。

河边应该有一位谁也看不见的艄公,一弯谁也看不见的篷子船。

那位艄公谁也看不见,从前看不见,现在看不见,而且永远也不会看见!

因为多年后,人们伐倒皂角树,填埋河道,墩子河从此消失在老一辈人的记忆里了!

 

四、磨子岭

远处的田野里,苜蓿蒙着一层白霜,秋天割稻子后留下的禾茬,象一片被伐倒后的森林裸露的树桩,神色呆滞朝向天空。

阳光似柔弱的蟾蜕,在干冷的空气里的飘浮着,有气无力洒在四野,洒在墩子河、墩子河边的皂角树上,仰望皂角树的枝丫,毫无温度的阳光从树隙里逼视着眼睛,带着冰冷的颜色,很难受。

穿着粗布袄子,腰里紧束着麻绳的孩子们,手里拿着镰刀、斧子、锯子,大家彼此招呼着:“走去磨子岭砍柴火去!”

穿过田梗,越过墩子河,沿着一条羊肠小道爬上一道黄土岭子,穿过那一整片橡子树林,大口喘着粗气,眼冒金星,背心开始流汗,累得歪歪倒倒,终于就到磨子岭山顶了。

山顶一个小池塘,早已结冰,忽然就忘记疲惫,孩子们兴奋地冲进池塘的冰面上,就势溜着冰。

疯着闹着,吵着叫着,蹦着跳着!

“咔嚓”,冰面上突然传来短促尖脆的声响。

冰塌了……塌了……

一阵孩子哄的逃上岸。冰面上裂纹象一条条锐利冰冷的枝蔓,向着四面炸开。

孩子们围着结冰的池塘激动地大喊大叫,声音从山顶橡树林子漾开,从一个山头传递到另一个山头,整个山坳子开始涌动着热闹。

冬日的磨子岭这一幕,象一个记忆中的逗点,只是一个片段,没有开头,亦无后续。

磨子岭是村南的山头,和墩子河一样,磨子岭也是两个村庄的分界线。

越过墩子河,顺那条两脚宽的羊肠小道走着,路坎下,矮树丛遮蔽着零星而瘦弱的几块水田,由高而低错落着。

铁线蕨、野芹菜、鸡公苋、药菖蒲沿沟壑密生着,遮没了整条山沟子,看不见水也看不见沟,但知道那就是沟,耳际里流水潺潺,走着听着,突然觉得,这其实就是那亸袖垂髫、风流秀曼女子指尖滴落的箜篌清音,铮铮淙淙!

磨子岭上那口水塘,本是山中低洼地,山洪汇集,自成一塘。天上雨水,地下泉水,滋养着这口池塘,承载着岭上那片水田浇灌的重任。如果没有塘,水田便不存在。在塘和水田的历史里,塘一定先于水田而存在。

偶尔会有一人一牛,在树棵子里犁田,走过墩子河翻上磨子岭的人便偶尔会听到几声孤独的铃子从树棵子深处渗出来。象山风吹落的几粒轻沙,突兀而寂寞!

磨子岭多橡子树,橡树林覆满整个山坡。夏季,走在绿荫铺地的橡子林里,耳际里漫天蝉嘶,那走着的人突然就慵懒了,随便倚着一棵橡子树坐下,眼睛呆呆的看山下那一块块禾子地,那些突然变得微缩了的土屋子,土屋子进进出出的几个小小的人儿,那小小的人儿比划着,似乎看得见嘴唇也在动着,但听不到声音,象极了村里戏台子上的皮影子戏。

那个,那个是润官吧?侧着那个小脑袋!那一个好象是望根,象一个会动的木偶在锯柴……而饼生佝偻着脊背,象一只屎壳郎……

磨子岭上,橡树下那个戴着草帽的人就纵声大笑。在这四无人声的山林里,笑声便只有自己能听到,风带着讶异的表情掠过,树林起了一阵骚动。

天上浮云苍狗,远处山色人家,树林里的人很惬意的样子。

岭下的稻子割了,坡地上的苞谷也掰了,秋日的山里,秋阳不燥,秋高气爽,磨子岭上那一片橡树林的橡子也老了。

无边风来,林啸淹没在万壑山风里。在风的纠结缠绕下,林地草棵子里,东一下西一下发出啪的响,橡子开始掉落了。

女人们背着竹篓子上岭子来,满林子窸窸窣窣寻找着橡子。橡子的顶壳叫橡碗子,碗子可以卖钱。橡子呢?就做一道美味的橡子粉,从春天的玉米糊吃过来,一路南瓜红薯,红薯南瓜……,如果有一盘橡子粉——磨子岭的橡子粉,那该是怎样的奢侈!

邻家易婆的餐桌上,褐色的橡子粉,拌上一把小葱,再滴上几滴香油,滑爽幼嫩,在筷尖上颤动弥散着诱人的香味……

谢老爹从不吃橡子粉。

为什么不去捡橡子?橡子粉多么好呀!

谢老爹敛了笑,很倔强的摇摇头,有什么好吃!

轻描淡写走开,走远了,突然恨恨的说,橡子粉,吃了会死人的!

许多时候,谢老爹会端着他的水烟壶,猴着腰在墩子河边的皂角树下呆呆的站立,眼睛看着磨子岭,似乎在听风,似乎在想什么事。

有天,谢老爹在左叟的桌上喝了两杯酒。

几分醉意的谢老爹开始讲故事。

你知道,磨子岭是匪爷王胡子的地盘,王胡子手里提着一把快慢机,腰上束着血红的绸子,插着一排飞刀,那是杀人刀!刀上还带着血腥味,令人作呕!天知道王胡子杀了多少人!

谢老爹握着酒杯的手开始颤抖。

那天下午,好象是晴天,有风还是没风?……他竟然让手下那个放风踩点子的马猴子邀我上磨子岭去说说话,一个土匪,王胡子,要我上山说说话……,土匪能安什么好心?我知道,去的人十有八九有去无回横尸墩子河里,那个下午,我在屋子里装作换衣服,心里开始做准备,看看等在门外的马猴子,心一横,横竖总不过一死,去!

去了!大厅里摆下一桌酒肉呀!我瞥一眼王胡子,这老土匪脸上笑着,这是断头宴吧!

我不管,埋下头吃肉喝酒!王胡子在那里劝着酒,喝!劝着大块肉,吃!想想,反正就要死,倒不如管他娘的呢?吃饱喝足!

太阳落山了,我坐在厅里那张雕花椅子上,等着王胡子拿起他的快慢机,没有拿!我就等他拔出腰里的飞刀,还是没有!王胡子跷着二郎腿,坐在他的太师椅里,在那里问着家里地里村子里一堆闲话,没事人一样。他越是不动手,我反倒心里就越慌乱了!

末了,他说走吧,我送你下山。我想王胡子终于要动手了。我暗暗看准身边不远处一块尖角石头,王胡子动手,我就抢起尖角石头砸死他,砸不死也砸他个半死,反正是个死!

下了磨子岭,到了墩子河边,王胡子说,我送你过河吧!不知道这个老土匪心里唱哪出戏!

墩子河有什么好送的?他为什么送?他就是想在背后打我黑枪!他让我头里走,我留个心眼,让他先在前面过,他坚持让我过,我硬着头皮过,头发胡子都竖起来了。听着他在后面踩墩子的声响,我感觉他正在把手伸向他腰间的快慢机,感觉……后来过河了,一点事没有!王胡子握着我的手说,以后有时间常上磨子岭坐坐,聊聊天!

转回身去了!土匪也寂寞呀!

谢老爹讲完故事,走下台阶,暮色里步履不稳的走了。

左叟望着谢老爹的背影叹口气。喃喃道,几十年了还放不下么?

放不下什么?我感觉好奇,谢老爹和王胡子是好朋友吧?

什么好朋友!左叟脸色冰冷,谢老爹当年未过门的女人上磨子岭去捡橡子,被王胡子抢去做了押寨夫人,王胡子对外说是抢亲,抢什么亲呢?就是霸占!谢老爹未过门的女人跳河自尽了!

我目瞪口呆!

原来谢老爹竟有这段伤心往事!难怪老头子决不肯吃橡子粉,对橡子恨之入骨!

我们没有打听那个土匪王胡子的结局,也没有问整个磨子岭土匪的结局,曾经的那个时代已一去不返,就象隔着时空的两个世界,彼此无法触摸也毫不相干!

有谁知道,就在磨子岭那里,有一个神色悲凄郁郁寡欢的女子?那曾经万壑山风里,可是那女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呼唤?甚至在某个夏天的夜晚,在大人们围坐在禾场里高谈阔论的时候,我一个人走下禾场,走到那条田梗上,对着夜色空蒙的磨子岭那边发呆,那里会有什么?一个如雾飘缈的女子,穿着淡绿轻纱,发丝在夜风里轻扬,守望着孤独的墩子河,呆呆看着夜色的远方,她是不是同样孤独?

有天,我走过墩子河,看到皂角树下一个佝偻的身影。谢老爹!

老头子向着河面,呆呆翘望磨子岭,一只手在树干上不停的剥蚀着树皮。手里的水烟壶在臂弯子里耷拉着!

看着老头的背影,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从此余生,愿老头子岁月无殇,生命安祥!

那时的风里,我突然感觉,谢老爹在老去,而墩子河边的磨子岭也在老去,有一天,他将消逝在这个世界,磨子岭或者也将消逝在这个世界。

在这消逝的尘埃里,有谁知道,埋藏了多少无声的伤痛与往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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