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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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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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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泥泞

当禾场边的乌桕树叶又一次在喧嚣中妖娆起舞,这年的九月,终于来了。

不知何时,风带着愁人的味道,从门前老椿树凋零的枝柯,从爬满何首乌藤的矮墙,翻过那架腐朽的酸枣木扶梯,沿着橡子树和枫树枝柯交错的小路,仿佛那么随意的、漫不经心的,手插在粗布口袋里的某个人,吹着轻声的唿哨,彳亍着走过草垛,走过屋旁那面歪倒的篱笆,篱笆上垂挂着几根瘦弱的丝瓜,依旧翠绿带刺的黄瓜。

那个漫不经心的人,最后从窗前走过,四面张望着,悄悄的,悄悄的将那扇木格窗的落满尘埃的碎花布帘掀起一角,又在破烂的塑料薄膜上呵了一口气,在那呵出的湿痕上,用颤抖的手指,轻轻的划了一个短暂的模糊的记号,沿着檐下那块生满绿苔的青石,在低低的楮树枝下,打着旋,卷起几根金色的稻草,走过禾场,从远处的田梗越过对面溪岸,消失在村头的坡地里。

那悄悄呵气的湿痕,那颤抖的手指轻轻画出的模糊记号,在九月的那个下午,在浅秋的萧瑟声里,有谁看见过呢?匆匆,淹没在季节的风声里。

在檐角徘徊,或者轻轻的叹息。仰头看屋后山与天的那道分界线。邻居的老叟抽着水烟袋从大门外走过。一声犬吠,耳际里空旷的芜杂,那是风掠过远野的躁动……

如丝如缕,在不知何处飘来的炊烟里纠结缠绕。如秋水,从原野恣意漫过,从黎明的枕边,从枕边乌黑的发丝,从红润饱满的唇边,从梦中白晰的脖颈,从清晨打开的窗棂,从皴裂的夹着烟卷的指缝,漫过灰色屋脊,带着上一个季节留下的最后叹息。

屋角散乱堆放的红薯,破木桌下躺着的半边葫芦,一只逃进堂屋偷食的麻鸭,厨门暗角里那只大黄猫的眼睛闪烁幽光。檐下柴垛里掠走的狗,带着惶恐的孤独,惊散了卧在草丛浮土里的鸡群……

半边镜子里的人影,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眼眸惆怅,透过满是尘埃的窗口,如此空洞的目光,呆看远山。那只生着厚茧的手,笨拙的拾起窗台上的两粒核果。

窗帘角落卷起细细的风丝,何处飞来的草屑,垂落在对襟散开的胸口。

邻居的女孩带着幽香的紫色身影,从窗前的木栅栏飘过……

——走吗?村口核桃林。那么轻悄悄的声音。

——核桃林,嗯嗯。同样轻悄悄的声音。

两个手拉着手的身影,带着疾速的心跳,向着远处村边的核桃林奔去。

不知何时,天空开始下起小雨,树林深处,两个人影紧紧重叠,倾听着来自头顶秋雨的沙沙声。

山雨纤纤,秋风细细。耳际里竟无半点冗杂,那缥缈在空中的沙沙,仿佛柔润的玫瑰色的纤细指尖,从那跳动的胸腔轻触而过,带着苇荡边夜船的萧音,恍如隔世的天籁声,如此安详。

黄昏,雨已经歇下去了,褐色的天际,泛着几丝青色的薄霾,模糊的林棵子里,秋娘和蛐蛐的啁啾泛滥着,如潮水漫过足尖。远处的草丛,还会有几声蝈蝈的回响,穿透渐渐模糊的夜障,随风飘去看不见的角落。听得见远处的禾场里,是谁走过泥泞的声音?

——明天我就要走了。

——很早吗?我过来送你。

——很早,你不用过来了,好好睡觉吧。

女人难过的声音,要去很久吧?你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吗?男人想,也许……也许什么呢?

只是,只是注定九月的这一个黄昏之后,这一刻匆匆之后,那轻悄悄的声音已经很远了,那紫色的一抹影子早已淡去痕迹。再回头已百年身。

谁还记得,从后厨门边走上那条小路,乌桕树下,那时风漫天,叶满地,那时紧扣在一起的两双手?

谁又记得,沿着乌桕树底,走过檐口下的台阶,走过那条枯萎的田梗,穿过河边的茅草地,坐在那架破败的水车上,任风冰凉灌进脖颈,穿透胸口,最后滑过脚下的溪子,在溪子破碎的水面,留下两个充满天真稚气的笑容……

也许,再也不会有谁想起。秋凉了,心凉了。

有一天,重又走过村东的木槿篱笆。

一只狗从远处的田梗掠过,那个从前的草垛下,几只鸡低头觅食,爬过拐角的土坡,橡子树和枫树枝柯交错的树底,多么寂寥?

那个散漫的走在村道上的影子,那个在无人处傻笑的面孔,悄悄从篱笆下扭下一颗带刺的小黄瓜,又若无其事的散漫的走过……

一滴冰冷沿着睫毛,滑落在脸颊,又一粒冰凉从后颈窝里淌落,三点、四点……,仰起头,漫天如织。

在寂寞村道上,在村道上寂寞的身影里,在匆乱的脚步里,在落叶杂沓的风声里,在那株还没有开败的酒曲花树下,在渐渐濡湿的田梗上……

还在那棵乌桕树下,落叶漫天,远处的核桃林,如此幽深。

那时,细雨正如丝飘来。

 

还是在那年的那个九月,还是在那扇窗口,还是在那个孤独的午后,还是同样寂寞站在窗前的那抹影子。

那时的风中,偶尔会有蝉声,犹且发着最后的嘶鸣,仿佛颓败的溃声,即将喑哑失音。

沿着老屋背后的窄檐走出厨门,后园的竹林在风声里起着嘈杂喧嚣。

两只高脚箢箕歪倒在大石板下,一口去年腌过雪里红的咸菜缸,横躺在灰堆里。几株从咸菜缸边斜长出的野苋菜,叶片枯黄斑驳,灰白的茎上裹着密生带刺的籽实。

一只肥大的黄蜂在风中趔趄着,笨拙的磕磕碰碰的在后檐乌黑檩条的那个小洞口,钻进去,最终又逃出来,扑愣着翅膀,带着呜咽匆忙掠过檐角。

风声涌动,栗树叶从屋脊上的树梢低垂的纷乱飘落,细听风中,某个方向或角落里偶尔传来“啪”的声响。

裂着指缝的圆口粗布鞋,鞋面糊着干硬的湿巴,爬上生满绿苔的墙梗,那双期待的眼睛沿着风的方向,在瓦砾堆里,浮土里,废弃猪槽的石窝子里,悄悄的,轻轻的捡拾起一颗老乌色的栗子。

干枯的唇咧出一丝笑,风从齿隙渗进胸腔,带着后园竹叶的青涩味道,混合着那处菜畦土坷垃子呛人的咸味。

轻轻咬开核果,歪着头看天,感受舌尖上的味道。

秋天的栗子,很甜。

走过坍塌的屋沟,习惯性的拔拉着从土坎上歪倒的榨树的欹枝,在那孔乌黑小窗的破布上敲出轻轻声响,没有任何含意的笑一笑。

手指拂过柴垛上蜷缩着身子的老猫的耳朵尖,老猫于是睁开眯缝的眼睛,慵懒的打量一下那年的那个关于秋天的下午时光,复又闭眼沉睡去。

关于老猫,那个曾经的生命,年复一年,在时光的记忆里颠簸流离……

在后厨门边那个破洞子里,在那只半边的陶瓷碗里,在堂屋角落的木凉椅上,暄软的身子蹭着裤腿,顽皮的跳上灶台,沿着门外的老椿树,禾场下的田梗,草垛下的那截枯木,后厨边的土坡地……去了哪里呢?

哦,我知道,没有再醒过来的老猫,只属于那个秋天下午的记忆了。

从禾场穿过,散乱的松叶和腐烂的稻草发出“滋拉”的响声,扁担勾上的水桶在那裹着满是破洞的衣服的肩上晃荡,走过墙口的斜坡,茭白林边的河岸,溪子在风中漾着浅色的彀纹。

对岸木槿树的小径里,踩出细碎的足音,仿佛,仿佛正飘落的棠棣花。

荷绿衫子的女人,扎着两丫乌黑的短辫,银镯在月白滑腻的腕子翻转,脖子下那处皎白,风中幽香隐约弥散。浅蓝碎花圆口布鞋踏上青石板,轻蹲下去,秋风掠过浑圆的背影……

河埠头的捣衣声,一声,一声,悠远……

没有阳光的天空,带着灰白色,如午后蓬乱着头发睡眼朦胧而慵倦的女人。几只蜻蜓随风浮沉翻飞。

风中,谁家的炊烟,带着柴禾青湿的味道,夹杂着麦秸的焦燎,淡淡的,寂寞的,在秋天的空中失魂落魄的缭绕,又随风消弥。

鼻息里,呛人的带着孤独伤愁的味道渐渐洇淡。

走过村口的苇荡,苇丛如静静伫立的戟阵,无声肃穆。秋寥在水边低垂着红紫的骨朵,水雾在苇林中缭绕飘浮,偶尔风来,栖息的鸟雀嘈杂声里,浮起的苇絮,在风中轻舞漫卷,仿佛昨夜支离破碎的梦影。

浅灰的天空,一只山雀或是一只大麻鳽从头顶飞过。苦瓜鸟还在秋天颓败的禾梗上声嘶力竭的悲鸣。二只小雀在青藤上打盹,一头跛足狗无声穿过草丛……

在秋天收割的禾田里,在坡地的苎麻高低不平的茬子里,剩下寂寞的空旷。

远处的村路上,匆忙的人影四散着,向着不同的方向,沿着每一个炊烟飘来的屋檐加快脚步。

风还是那么轻拂着,雨象村妇嘴里咬断的棉线,纷乱的交织着从半空中飘落。

村路边两棵巨大的棠棣树将荷塘遮蔽着,雨水穿透枝隙,雨滴于是开始沉重的落在池塘,干枯的荷叶支楞着枯瘦的叶茎,已了无生气。

女人匆乱的脚步吗?一个女人赤着脚,疯子般披散着头发,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已经被雨水湿透。冷风撩起女人的发丝,雨水顺着女人的面颊淌下,红肿的眼睑下,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女人的脸色在秋凉的雨水和风里变得乌青,目光呆滞向着远方,赤足在荷塘边的烂泥里踏过,沿着枯草的石墙,从棠棣树下匆匆走过。

——凭什么欺负我家?我要去村里讨个说法……凭什么?……

——姐子姐子,你这是去哪里……这么大的雨……

雨中的女人,凄惶的抬头,村长牵走了牛,……还动手打人,我要找他们讨个公道!

——这么大的雨,穿件蓑衣……

女人坚定的背过身,单薄枯瘦的背影消失在村湾的拐角。

关于那年九月,关于九月的秋雨,河岸边浣衣的女子,一只闭眼睡觉的老猫,那个被秋雨湿透的女人枯瘦的背影……

那年的秋雨,很淡,很冷了。

 

炊烟,又是炊烟。

炊烟从屋顶尖角的瓦楞子里,象春天初生的藤蔓,带着渴望的触须,向着天空伸展,被风揉碎,风过,又拧成一股,在秋天的雨里,不屈不挠的顽强的向着远处的空中延伸。

雨还在下。雨中的村路上,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影子。

女人红绸对襟短衫,还穿着黑色篷篷裙。男人很潦倒凄惶的样子,掉了两颗扣子的半旧上衣,两只手彷徨无依的捉着衣襟的下摆,膝盖上摞着厚厚的补丁,脚踩在村巷的烂泥里,大拇指从胶鞋前面的破洞里伸出来。

但在那顶青布伞下,两人却紧紧的偎依着并肩走着。

寂静的村巷仿佛就是一个世界,男人和女人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主人。两双脚从村巷的青石板上走过,身后留下一路带着湿泥的轻响。

不要担心,我送你回去,你父亲不会再赶你走。这是女人的声音。

男人惆怅的看着漫天秋雨,心情无比落寞。他看着河沿那两棵大树,一棵梍角,还有一棵棠棣,树下是可以遮风挡雨的,应该可以在树下度过一晚。

男人鼻息里忽然有炊烟的味道,心情很缩瑟,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女人看着男人的眼睛,雨水顺着男人苍白憔悴的面颊流下,女人抬手轻轻抚去。又看看乌桕树边的屋檐,那里正飘散着晚来的炊烟,很呛人。

不远的屋檐下,一个很凶的男人满面铁青的立在青石阶沿。

女人皱皱眉头。将男人悄悄拉到村道边的一堵墙后,从衣襟里掏出一包云片糕。轻轻撕下一片,递到男人的嘴里,男人很尴尬的拒绝。女人很生气,男人于是张开嘴。

一片,二片……云片糕在男人的舌尖上渗透着香甜和温暖,男人更不会忘记女人手心和对襟的胸口从风中传递的那种让他无比沉醉的味道……

那个秋雨的黄昏,女人偎依着男人,从村巷被秋雨淋湿的地上走过。

只不过,很多年后,那个雨中偎依着的喂男人云片糕的女人,那个手心和对襟的胸口散发着迷人味道的女人又在哪里?

关于这些,早已消息杳然。而且,男人也已渐渐忘却。

是的,很多年后,男人坐在红木茶几边上的时候,对面的女人正在精心的为男人泡茶,女人红色的旗袍鲜艳夺目,弯腰的时候,一道很圆润的弧线。

水开了,女人取下壶和茶杯,温壶,倒茶叶,洗茶,温杯。女人做着一系列步骤,将头道茶平放在手心,轻轻递到男人面前。

那时,男人看着窗外,那些马路上匆匆而过的行人,车流,街道上穿梭的各类小贩……远处的山峦正泛着潮湿的白雾,很模糊。

女人看着男人的眼睛,我们是历经千年修来的吗?

男人看着女人的眼睛,不是千年,是万年修来的。

男人笑了,女人的眼睛潮湿了。

这其实只是一个短暂的梦,仿佛在一转念间,被一阵风吹散,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

有一天,男人从清晨的梦中醒来。

我们分开吧。

我永远恨你。

那个没有阳光的下午,男人和女人在那茶几前相对而坐,女人还穿着着那件红色鲜艳的旗袍,收拾着茶几上的茶具。

水开了,温壶,倒茶叶,洗茶,温杯……。女人重复着一系列步骤,将头道茶平放在手心,轻轻递到男人面前。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杯茶了。女人笑着说。

笑着,笑着,泪水从女人的眼角淌落。

男人默然接过女人手心的那杯茶,心里很难过,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远。

女人说,你的咽炎又犯了,你不要再喝凉的东西了。

女人说,晚上也要盖好被子,一直到肩,要不,肩周炎就又犯了。

女人说,你知道吗?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去一片花圃留影,后来才知道,那些是彼岸花呀……花叶两不见。

女人说,以后一个人了,一个人的时候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女人说……

男人转过身,忍了几忍,终于眼泪成串的沿着脸颊流淌到脖子里,冰冷。

那个秋天的下午,女人走了,那个秋天的下午,没有阳光,好象又要下雨了吧。

是的,下雨了。

男人坐在窗口,静听,静听风的声音,听雨落在窗外顶篷上的“叭哒”声,男人想象那种雨水濡湿后的泥泞地面,在风中弥散的湿泥味道,象昨夜忧伤的女子,头发凌乱的披散在胸口,碎花的短襦,带着季节淡淡的忧伤……

那年,九月,在那方小茶几上,在男人的面前,只有一杯茶,一杯没有颜色的茶,很冷,很苦涩。

秋雨,濡湿的地面,传来脚步匆匆走过泥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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