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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柳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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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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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恩仇

 孙志明

             一

谭晓新在南水子村日子过的不是太好。四十来岁的人,有的是力气,却不爱出头,也不出门去打工,窝在家里。几亩水地,又在城郊,功夫全花在种菜上。

刚栽植好的菜苗,浇过头水,正要茁壮成长,却发现有些菜叶有点枯黄卷叶,蹲近仔细一瞧,竟是虫害。

第二天,黄叶越发多了。眼看绿生生的大片菜苗,将被害虫吃光噬尽,谭晓新心如火焚,赶紧到乡里农资门市部赊购农药。

正是夏天,天热少雨。

门市部的人说,你要的那种农药缺货,就是有货也不能赊给你。谭晓新顾不上跟那人计较,骑着摩托跑到城里,问了一大圈,也是无货。

在这种节骨眼上,种菜的不是他一家,天热虫多,农药奇缺,即使手握现金,也未必能买到,况他还想赊账,无异难上加难。

谭晓新灰头丧气从城里回来,没心情去菜地,倒头闷睡到天黑,别无他法。

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出门朝蒋二家走去。

蒋二正在院里椿树前乘凉,见谭晓新进来,起身拿过一个小板橙,让座,递烟,唤老婆起茶。

“吃过饭了没?”

“吃了。”

空气闷热,没有一丝风。天空繁星如河,村里寂静如常。

抽着蒋二的蓝兰州,喝着蒋二的老茯茶,东拉西扯一会,谭晓新让给蒋二一根自已的红兰州,鼓起勇气,扯到正题上。

“老弟,向你张个嘴……”

“啥事?说。”

“菜地有了虫,手头紧张,跟你借点钱,买些农药。”谭晓新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水。

     蒋二喝了一口茶,咀嚼着茶叶梗,边笑边说:“啊呀老哥,我也手头紧啊,你知道,我跟你一样,没出去打工,又供着两个城里上学的学生,娃们的生活费一月跟不上一月,那里来的闲钱啊!”

谭晓新正要抽出自已的第二根红兰州让给蒋二,又一想还是算了吧,把下面要说的话压回肚里,那些话出了口也是白说,起身告辞,出院门向张大嘴家走去。

蒋二关好院门,转过身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正在收拾茶杯茶壶的老婆说:“活该,我们也没钱,有钱也不给他借。平日里谁家有个难肠事,张嘴求他,啥时也是一毛不拔,从来没见过他帮别人,轮到自已有难事了,好意思腆着脸求人。”

老婆说:“看样子又去了张家,也许能借到。”

“那个货更不给他帮忙,就他那人缘,谁给他帮?”

“行了行了,进屋睡觉。”

谭晓新从张大嘴家出来,一盒红兰州已剩半盒,又去了几家,半毛钱也没借到,更无人答应他或买或赊弄到农药。

眼前漆黑,天空清澈,三星南移,空气凉爽。

谭晓新摸黑往家走,腿软脚沉。

儿子在灯下抱着手机玩游戏,谭晓新愣了片刻,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叹一口气,脱鞋上炕,倒在被子上,翻来覆去,左脸后牙槽轰轰急疼,头昏脑涨,翻身而起,喝斥儿子一声“把灯关了”,随着“啪哒”一声,屋内漆黑,片刻,星光让窗户有了些亮意。

乡间平房,座北朝南,冬暖夏凉,虽是盛夏,夜晚睡觉不盖被子还会着凉。谭晓新和衣而躺,浑身燥热,翻身而起,问儿子:“回来干啥?不好好干着。“工地停工了。”儿子头也没抬,手机屏映照的脸一会绿,一会红,一会乱七八糟的颜色。

“发工资没?”

“没”。

父子俩再无语。儿子游戏玩的没兴致了,临睡时老子问:“能不能跟工头预支些工资?地里的菜苗遭虫害了,没钱买农药。”

“指望不上,工程不完工,工头也没钱,再说这刚到月头。”儿子边脱衣边说。

“来时吃饭了没?伙房灶台上有煮熟的土豆。”

“吃了。”

夜已深。儿子翻个身,“你没去跟村里人借借?”

老子半会无声。索性起来,坐在炕头抽烟,忽明忽暗的烟头映着眉头紧锁,呲牙咧嘴,吸着凉气的脸,脸上的愁字每一笔都像是深刻上去的,用最好的熨斗也熨不平。“借了,没借上。”

儿子再不言语,心想还不是你平常不帮人,自已有难处才知道求人有多难。要是妈妈活着该多好。想起妈妈,谭维青心里一颤,妈妈活着时在村里人缘不错,肯热心帮人,谁家有事,就是不求也能帮就帮,唉!那可恶的病,早早夺走了妈妈的病。这个家自打没了妈,哪还像个家呀!

儿子想起了往后的日子,往后的日子好像能看透,又深的好似摸不着影子,令人恐惧,不敢多想。

妈妈死后,一年后妹妹出嫁,自那时起,这个家就越来越不像个家了,进出两个光棍,父子俩谁也死眉瞪眼,屋里屋外没了往日生活的气息。

大阳升起又落下,自已的出路在哪里?二十七的人了,媳妇在哪里?即使有姑娘跟自已,楼房和车在哪里?彩礼在哪里?若指望打工挣的那点钱,连自已都混不好,哪来的积蓄啊?爹种的那些菜,几乎就是押宝赌博似的,种对了,菜价高,扣除各种费用,还能落些钱,种错了,菜价低,甚至无人收,烂在地里,各种费用和老爹的功夫精力全白搭。这也是他跟大多数年青人不愿在地里下苦的原因。

菜苗虫害,无能无人缘的爹自已无钱,也借不到钱,只怕今年的收入又要落空,自已的媳妇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唉!他看了蜷缩在炕另一头的爹一眼,爹的身子蜷得就跟蛆一样,两手捂着脸,吸着凉气,似啍不哼,他知道爹着急上火,牙疼上火,但他看爹的眼神中并无多少疼惜,反倒是怨恨。

谭维青毕竟年轻,想了一会,沉睡过去。

谭晓新天快亮时才迷糊了一会。他心情复杂,头绪混乱,也想起了死去的老婆,那个跟他受了二十多年苦,给他生了一男一女,最后一两年被病痛折磨的脱了人形的女人,心中挛缩了一阵。想到儿子的婚事,又是一阵急火攻心,一阵难受,一阵慌张。对往后的日子,更不敢深想,自已拚死拚活的苦,手攥紧不敢乱花钱,更不敢再娶个老婆,都是为了儿子,给他娶个媳妇,生儿育女,往下延续谭家的根脉,可这个希望虽驻扎在心底,生根发芽,那芽尖随着儿子的年龄疯长,冲撞触碰得他的心胸时时灼痛,但离实现的距离却很遥远。他从老婆死后就常想,觉得自已无非就是山沟里或是碱地里的一株野草,随着太阳每天升起落下,悄悄地长,悄悄地死去。

天快亮时,他的浆糊一样的脑袋里又挤进了那些绿油油的菜苗,他为自已的无能心疼,为无法拿出一千来块买农药的钱流出了几滴浊泪。那几滴浊泪在他迷糊着时,凝结成了几粒眼屎,挂粘在他的眼角。

天空繁星渐隐,大地从沉寂中苏醒。

                      二

南水子村口有个不大的广场,铺着小青砖,固定着几件简单的健身器材,还搭建了个小型舞台,是联村联户单位出资修建的。广场的边上有几棵大柳树,阴凉蔽日,是留守村民们饭后纳凉谝闲传的地方,更是体现村里的话语圈子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集中体现乡村“人文环境”的一方天地。

在乡村,或早晨太阳刚露头,或傍晚夕阳下,有些朝南的墙湾,或几棵老树下,总有一些上了年纪的比较闲的人,偶尔也有些年轻人,冬天聚在墙根,夏天拢在树下,或靠墙散坐,或斜躺在树下,三五成群,懒懒散散,美美地舒展着筋骨,沐浴着阳光,或享受着阴凉。上年纪的村民满是皱纹,饱经沧桑,风雕霜刻的脸上,溢满安逸知足的笑意。当然,也有一脸苦相很少说话的。

总有首先提起话头的,然后大家东拉几句,西扯一段,话天话地起来。

首先,大家的话题从国际开始,美国的军舰开到哪了,日本最近在干什么,叙利亚的仗打得怎样了,欧亚,拉美,非洲,世界各地,神㑆一番,但能说出一些国家元首名字的却不多,特朗普、普京、安倍等几位倒能常被提起,这也说明了一个国家的影响力。这国水灾,那国干旱,还有那国内乱等等,具体伤亡人数、经济损失数额记不清楚,但可任意海吹,随心评议。

        㑆完国际,又论国内,先从中央开始,然后到省上,再到市上,县上和乡上更是重点,最后自然还得聊到本村,牵扯的一些话题已是闲话中的闲话。

那省那部门又揪出了个大贪官,家里藏钱的地方多隐蔽,方法多巧妙,七嘴八舌,嚷嚷一通;国家又出了什么对老百姓尤其是农民的好政策;房价、物价、看病、上学、医保、养老再议 论一阵,憧憬一阵,梦想一阵。

        这边还在争吵省上的事,那边的话题早已跑市上了,市是自家的家乡,夸的当然此骂的多,市委书记那天到那个乡那个村视察联村联户;市长到那个区那个镇搞调查研究;天刮风、下雪、下雨;气侯、庄稼,种什么能卖好价钱;今年那里的农民种的啥最多;市上给县上下拨了什么款;夏天热急了市里的人有空就往乡镇跑,避署休闲还给小老百姓带来收入……议论到热火朝天,顺便就把县镇乡里的话题跟市上的话题揉到一块,唾沫乱飞,瞪鼻瞪眼,躺卧的坐起,坐着的站起,谁也认为谁说的正确,谁也认为谁知道的最多,当然更有人会以消息来自某些内部所传而权威一下,自得一下。

闲言乱弹到这会儿,正好村口路上走过本村的某一位,打过招呼,待走的稍远,话题马上急转直下,由议论刚才某人的家事上,集中到本村里,谁家的老人刚去世,发丧的场面多红火,谁家的儿子不争气,赌掉了家业,谁家的媳妇跟人跑了,谁家的孙子考上了好学校……张家长,李家短。说到村长、书记,声音变得很小,一会交头接耳,一会放声大笑,但语气之间少了前面的激昂,多了一声声叹息。

论天论地,论到自家,大家却只在心里自个儿默论,家丑不可外扬,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在这议论岂不是自揭伤疤,自讨没趣。

        谈天说地一上午,或是一傍晚,实在无话可说,也恰到吃饭或是睡觉时间,大家拍掉身上的尘土,各自回家。

天下,地上,国际,国内,外地,家乡,这些淳朴的乡民清楚他们谈论的大都离他们太远,与他们无关,但谁能说他们的胸中没有天下大事,谁能说他们不爱国家,不爱家乡,也不能说他们不关心国家的政策,社会的前景,更不能说他们自知命苦,黙黙无闻。

他们一辈子很苦,但会苦中作乐,苦是他们的本份,乐是他们的希望。在电视、通讯非常发达的今天,他们获知的信息非常丰富。南墙湾、老树下是他们交流、喧泻、发表他们认为是高论的舞台,他们别无他处倾诉,但他们有倾诉的欲望和权力,尽管他们已经被忽视。但这种神侃胡聊的乡村闲话中,往往会导致一些村邻之间的矛盾纠纷,甚至悲剧。

南水子村的话语圈里,能出苦力的,大多出外打工,耿布智、张大嘴、蒋二等为数不多的几人就成了主要发言人。谭晓新平时也掺合上嚷嚷几句,但近日他菜地有虫,火烧眉毛,哪顾上来老柳树下瞎谝传。天边的火烧云已褪尽,他还坐在菜地边发呆呢。

天已黑透,大柳树下的人大多已三三两两散去,张大嘴张着大嘴,顺便就说起了谭家的菜地,蒋二说昨夜里谭晓新那个缩脖头问他借钱的事,张大嘴说也跟我借了,耿布智问你们给借了没有?蒋张二人摇头,齐说没钱。耿布智又问谭家菜地有十亩吧?张大嘴说可能十亩左右吧。

“哦,那也不少呢。”耿布智若有所思地说。

“老耿,谭晓新的为人你又不是不清楚,昨夜里加今天,不知求爷爷告奶奶求了多少人家,估计一分钱也没借到。”

“那瞎怂平时不懂为人,没人缘,到了紧要关头就没辙了。”蒋二接着说。

“话也不能这么说,谁没个难处,村里村亲的,谁也不容易。我听说最近农药奇缺,有钱也买不到。”耿布智说。

“合该那傢伙倒霉,借不到钱不说,即使借到也买不到,再拖几天,菜苗怕是会死光。”蒋二又说。

“老谭也难啊,两条光棍,家里没个女人,老婆死前治病花了不少钱,挖下了窟窿,所以才手头紧。一分钱难死个英雄汉,何况买那些农药得一千多。”耿布智说完,拿出手机,边打边向家里走去。

耿布智向来急人所急,乐于助人。儿子在城里做生意,四面八方的门路和关系很多,一家人生活上比谭晓新或者村里人富裕的多。

他对蒋二和张大嘴,还有村里的一些人,眼见得谭晓新家的菜地要绝收,不但不帮还幸灾乐祸很是反感。

第二天不到中午,他儿子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足够谭晓新用以灭虫的农药,他主动送上门去,并再三言称,老谭你不用付钱,这是我自愿帮助你的。

谭晓新自是感激不尽,说了许多千恩万谢的话。

地里的害虫灭绝,菜苗得救,很快恢复了生机。

谭晓新终于长松了一口气。

              三

谭晓新背着喷雾器,急急忙忙地,花了一个下午,晚霞满天时,已在菜苗地里打了一遍农药,一看农药还有剩的,第二天上午又打了一遍才打完。第一遍没打完是他多动了个心思,万一打的细了慢了,农药不够,剩多少地死多少苗。虽说农药不是自已花钱买的,但他很珍惜,每一滴也不能浪费,他觉得唯有把那些农药精心地喷洒在每一株菜苗上,才能对得起耿布智雪中送炭的厚恩。

过了几天,谭晓新东拼西凑了点钱,买了两条蓝兰州,打了五斤青稞散酒,让儿子送上耿布智家,表示一下谢意。

耿布智刚从大柳树下谝完闲传回到家,谭维青进了门。小伙子倒也懂得礼数,说“耿伯伯好,我们家菜苗全凭你救活,我爹让我来谢谢你。”

老耿扫了一眼小伙子放在茶几上的东西一眼,连说“哎!这是干啥?这怎么行?区区小事,你爹见外了。”小伙子说“耿伯伯你不要推辞,我爹说这些日子实在缺钱,等秋天菜卖了,一定再来谢你。”老耿忙说“千万不要,都是一个村里的隔房邻居,谁家没个难处,况且就那么点农药,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啊!”小伙子又说“伯伯你的大恩大德我们可记着哩,那些农药可帮了我爹的大忙。要不是你,我爹的菜苗恐早死光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老耿心里甜丝丝的舒服,丢给小伙子一根烟,说:“谁都有着急上火的时候啊!这么件小事,不用记在心上。”

小伙子深吸了一口烟,刚端起耿婶起好的茶杯,耿布智接着说:“东西你走时拿走,你耿叔我说啥也不收。你爹也不容易,屋里屋外,就他一人。噢,对了,你不是在外面打工么,怎么回来了?”

“工地停工了,伯伯。”

“在外面挂下个女娃儿没?”

“没呢。”小伙子低下了头。

“耿叔你忙,我回去了。”小伙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别急别急,跟你叔多喧喧。”老耿在炕上又扔给小伙子一根烟,小伙子又坐下。

“我是一番好心,不图你们的回报,也不图你们来谢我,要是图回报谢我,我也不会帮你们的忙,即使帮了,我也不会不收钱的。我的为人,你爹他知道,我帮过的人不少,就连外村的,遇到难事求上门来,我也会帮。你爹这次并没找我,可我还是帮了。我是想通过这件事,让你爹心里记住,今后别人遇到难肠事,需要帮助时,也以同样的真心对待别人,就跟你妈活着时那样就对了。”

耿布智说这番话时,是真心实意的,就跟他不收那两条烟和那桶酒一样,绝非故作姿态,虽然话中不无几分教诲谭晓新今后如何做人的意思,但纯属好意。

谭维青一边点头一边擦汗,点头是他赞同耿布智的话,他从村里人们的口中确实听到过对老爹的议论和讥讽,从不帮人,人缘极差,这点他不怀疑,这次火烧眉毛借不到钱就是明证。擦汗是心里为老爹羞愧。他虽年轻,但他清楚在乡村生活失去威信,少了人缘,遇到着急上火时是多么孤立无援。

谭维青回来把耿布智说的话给老爹学说了一遍,中间免不了夹杂一些自已的成见,那些话便多少走了样。

谭晓新听完心中大为惭愧,寻思耿布智肯定是嫌礼轻了,不但不收还顺便数落了我。又想,你老耿和我是同辈之人,就算你再认为有恩于我,就算我平素在做人方面确有欠妥之处,你也不该当着我儿子的面说那些教诲数落我的话。难道就凭几箱农药,你就有了资格当我的爹么?我爹还从来没在我儿子面前说过我的不是呢。谭晓新越想越羞惭,心里也越来越不快。

谭晓新盯了正在看电视的儿子一眼,下炕穿鞋,到院里长出一口气。天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飘着雨丝味。他想有必要到耿布智家论理解释一番,又一想算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用了人家那么多的农药,浑身都短。

夜深了,寒意袭来,谭晓新睡意全无,拿个小櫈,坐在屋檐下抽烟,心里还在翻江倒海。

他又一次反省自已,觉得平素里手小不敢花钱,是确实无钱可花,省也省不了几个,省来省去遇到急事还是手里没钱。自已无钱,拿什么帮人?在干活出力方面,村里很少有年轻人,几个常在村里的人,岁数都跟我差不多,谁也不轻松,谁都在忙着自已的事,谁帮过谁呀?自已自从老婆死后,姑娘出嫁,儿子的媳妇无着落。辛苦种菜,每年收入还了老婆看病时借下的债,自已手里所剩无几,倒是让那些菜贩子赚了好钱。生活太艰辛了,慢慢地对村里的一些人和事提不起兴趣来,到别人家走动的少了就成了不会做人?无人缘了?这能怪我吗?我家的事放到你们的身上试试,谁都还不是一样。

不过,对于有恩于自已的人,第一不该因几句话就耿耿于怀,就生气。第二应该大方一些,再备些贵重点儿的谢礼,亲自上门送给老耿才对。若不送,村里人知道了,尤其是张大嘴蒋二那几个,又要在背后戳自已的脊梁骨。送份厚点的礼,也好让村里人改变对自己的成见,让大家承认我其实也是个知情知义,知恩图报的人……

隔了几日,谭晓新到镇上熟悉的一家小门市赊了两条黑兰州,两瓶优质高梁酒,亲自送到耿布智家,当着老耿的面,郑重其事地再次说了好多感激不尽的话。

                       四

耿布智万没想到谭晓新会第二次又送谢礼来,且礼比上次厚重的多,这让他左右为难,不收吧,唯恐伤了老谭的自尊,人都是有面子的。收下吧,又觉得这次的谢礼委实太重了,显得自已贪财忘义。

赶紧又重复几遍上次对谭维青说过的“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怎能三番两次来谢”之类的话,推拒了几次,见谭晓新意思坚定,非要他收下,实在不得已,只好收下。

两个人胡谝乱侃了一阵,耿布智又说:“都在同村住着,老谭你何必呢?谁没有着急上火的时侯?只要你心里记住我对你的这一次帮助,今后别人需要帮助之时,也以同样真心对待别人就是了。”谭晓新频频点头,耿布智就把上次对谭维青说过的话再一次说了一遍。

谭晓新当时诺诺连声,心里早已甚不痛快,回到家里,心里对耿布智的感激之情几乎消失殆尽。什么助人为乐,急人所急,还不是贪图个好名声,贪图收受好谢礼么。你老耿若不是嫌我第一次的谢礼轻,看不上眼,为什么第二次礼重些就收下了呢?谭晓新更加相信了儿子那晚说的话,看来一点也没胡编,今天当着我的面,你老耿不也是这么说的么。

谭晓新原先在全村人中,唯一佩服和敬重的就是耿布智,经过这一件事,他仿佛将耿布智看透了,反而从此对耿布智不再怀有敬意。

耿布智送走谭晓新,回看那两条烟和两瓶酒,心里好生不安。自已的本意是真心帮一下老谭的,老谭确实生活的不易。收受这么重的谢礼不是他的本意,他后悔刚才为何不把谢礼坚决让老谭拿走呢?

静下心来慢慢一想,老谭这人还是不错的,也很知情知义,知恩知报,并不像村里人传说的那样不可交往。耿布智觉得自已有义务在村里人中替老谭正名,扭转村里人一向对老谭的偏见。

于是,村口广场边的老柳树下,或是村里,耿布智逢人便说自已不过是替谭晓新垫付钱买了几箱农药,谭晓新三番两次给他送了一份厚礼,其实老谭是个好人知恩知报,知情知义,不像大家说的寡恩薄义之人……

没过几天,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可结果却起了反作用,大家普遍认为耿布智做好人办好事也做得太没边儿了,尤其是蒋二张大嘴等几人,说他做好人做得太没意思了,帮助人也不看看是谁,谭晓新那样的人也值得去帮助么?

这种结果,耿布智完全没有料到。

巴掌大的村庄,虽说留守的人不多,一些风言风语还是吹进了谭晓新的耳朵,连儿子谭维青也质问过他,说村里人对他议论纷纷,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晓新恼火极了,心想耿布智你也大过份了,太不是个东西了,我已给你送了厚礼,你也收受了,就算你有恩于我,我也报答你了,你怎么还要把这件事讲得满村皆知,败坏我的名声呢?早知你是这样的,我当初就不该接受你的帮助,就算一地菜苗都被虫吃个精光我也认了……

恼火归恼火,谭晓新坐不住了,他得维护自已的名声,我谭晓新并不是你们所说的那样人。

老柳树下,谭晓新来的勤了,话也多了,他大讲特讲耿布智其实是个多么假仁假义之人,他让儿子第一次送的礼如何被嫌轻,竟然不收,还给他父子俩上了一课做人的道理,第二次礼厚了才收了,又给他上了一课。乡里人说话,不会全是文明语言,很自然地顺带着也夹杂了些不咸不淡的粗糙言语。

夕阳被乌云染成暗色,老柳树下起风了,吹不散谝闲传的闲人。

村里人听了谭晓新的讲说,一部分人对耿布智的为人也怀疑起来。而另一部分人扼腕叹惜,包括蒋二张大嘴等人,他们嚷嚷说,看,得我们的话上来了吧,老耿他帮人帮错了吧?他这叫自作自受吧?

谭晓新的话和许多村里人的话,自然也灌进了耿布智的耳朵,他也生气了,心想,我帮你谭晓新于火烧屁股之时,又好心好意替你正名,在人前说你的好话,你竟然反倒恩将仇报,在村里人前说我假仁假义,贪图谢礼。不错,我是收了你的厚礼,那不是怕不收驳了你的面子么?

耿布智越想越气,提着谭晓新的厚礼,气昂昂来到谭家,见门开着,也不进屋,把谢礼往门口一放,一声没吭,回来了。

瞅个老柳树下人多的傍晚,耿布智向村里人发誓,此生永不再与谭晓新打交道来往。

谭晓新气得牙又疼起来,只恨手里无钱,好汉气短。忍到菜刚能上市,先割了些,到集市上卖了,凑够买农药的钱,还给了耿布智。

那一天,谭晓新和耿布智使劲吵了一架,各自骂了最狠毒的话,两家从此反目成仇。

村里的人们有了更加浓厚兴趣的谈资,他们的播言传语,添油加醋,倒来传去,火上浇油,更加深了两家的仇隙。

秋天,正是往蔬菜销售店拉运蔬菜的繁忙时节。那天,红日当头,白云飞渡,天高气爽。谭晓新和耿布智各开着拖拉机在村里的木桥上相遇,此时的两人已无恩无义,谁也不欠谁的。两人都瞪着眼,互不让路。先是你喝斥我,我指斥你,接着两人你辱我骂。再接着推推搡搡,扭缠在一起动起手来。

谭晓新机子里放着一把铁锨。他事后不论在看守所,还是法庭上,或是在狱中总是说,当时他昏了头,或是脑子短了弦,失去理智,抄起那把锨来,劈头向耿布智砍去,只想发泄一下心中的怒火,哪想到耿布智没躲闪,或是躲避不及,铁锨劈进头去,他摇晃了两下,跌倒在地上。

村民们围在桥上,血从桥上的缝隙里跌落到河里,河水并没染红,掉落下去的每一滴鲜血,被河水很快溶稀,随波流走,无痕无迹。太阳当头照着,谭晓新瘫坐在耿布智的尸体旁,嚎啕大哭。

2018.7.20.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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