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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皓然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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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台》第十四章 水珍珠:重重虚幻

                                                              温皓然

这天一早,银珠把所有的人都替换出了病房,摧肝毁肺地向杜鹃说道:“妈,是我们对不起您。以前,您总跟我们说,我爸他很会伪装,一直都在大家的面前演戏,我们还都不相信呢。现在,我……总算亲眼看到了。妈,我们对不起您呀!现在我才知道,您这病,很可能就是给气出来的!一直以来,您都是有气不能出,有嘴难于说!妈,我们真是太糊涂了呀。”

杜鹃只觉得五内沸腾,蒸得满头上热气直冒

银珠抹着泪,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这般铺陈了一遍。最后又说:“我也是这次回去,给您收拾换洗的衣裳时,才发现了被您藏在大衣柜里的离婚证的。我才知道,原来,您在半年前,就已经和我爸协议离婚了……妈,您为了这个家,牺牲的真是太多了。如果不是再也忍受不了,以妈您的豁达宽忍,又怎么可能会走出这一步呢?可即便这样,您也并没有真的让他出去另过。可是我爸他,他简直就是鬼迷了心窍!真不知他在那么一个女人的身上,到底看出了什么!现在,他,居然已经在和那个扬桃丽,策划着怎么分割咱家里的财产了!那个无耻的丑女人,甚至还妄想趁机怂恿我爸再跟您复婚呢,说只有那样,我爸将来才有可能分走一半的财产……妈,您和他夫妻几十年,您是他的元配啊,他怎么能这样对您呢?这也不是我这个当晚辈的该说的话,这也真是太没有人性了!”

杜鹃直气得五内一阵翻绞膨胀,最后,嘴里竟喷出一股血来

银珠见了,急得呼天忏罪,披头散发地便冲出房门,叫医生去了

这边,东方樱西和南宫元宸好不容易总算哄着黛罗出去吃了一点东西回来,正好迎面碰上了南宫远和北溟月前来探病。那天,从王屋山回到东口之后,整整一夜,他都未曾合眼,反复向儿子求证着黛罗的身世。南宫元宸便咬着牙,目光坚定地再三否定着黛罗是自己的亲妹妹的事实。以致竟瞒过了南宫远,他竟没有看出,在儿子那坚定从容的表情下面,包裹着的是一颗怎样悲伤淌血的心。接着,南宫元宸转移了话题,说自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请父亲给他一个解释。南宫远被儿子问得耳热眼跳,满面羞惭。连忙支吾打岔,之乎也者了一顿,一路忍愧而去了。既然黛罗并不是自己的女儿,他虽然心里仍有无限疑惑,却也只得作罢了。因为他的儿子从来就不会说假话。后来他又想到,人们常说,“两个人常在一起,心里总是想着对方,相貌都能长到一块去了。”便又活动了心思,暗想着,很有可能是杜鹃与王端因那时感情太好,心里大概老想着她,所以,就连生出来的女儿竟也有几分像端因了——虽然,那个姑娘和端因简直也太像了!可也许,这正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呢——或许是自己上了年纪,又或许,是自己已经完全看破了名利场,所以,这几年,常常的就会想起端因来。因而,在一切可爱的面容里,都会很自然地联想到她的缘故罢?眼看着在这里耽搁的时间也不短了,他本想明天就起程回去的,却忽然听说杜鹃得了重症,心里着实不安,于是便买了重礼,喊着北溟月一起前来探视了。谁知,杜鹃一见了他,竟接连喷出几口血来,最后,瞪着眼,浑身痉挛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众人吓得半死,幸而这时银珠喊来了大夫,一阵急救之后,那大夫摇着头走出来说:“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大家都惶乱起来,哭的哭,叹的叹,劝的劝,忙的忙。挨到晚间,杜鹃终于无幸,一口气不来,呜呼哀哉,驾鹤西去了

黛罗受不住悲痛刺激,当场便哭瘫在了地上

银珠更是哭得呼天抢地

南宫远惨白着一张脸,再三不安地向众人说个不清,最后被南宫元宸喝令北溟月将他拉走了。走出门去,终于还是不安,又命那北溟月折回去放下了一万块钱,才一路惴惴地去了

杜鹃的遗体被接回了东口,她家的院子里已经设好了灵堂

不知为何,银珠非坚持着要把杜鹃的遗像摆在客厅里。她要在家里另设一个小灵堂祭奠。秦守善见了,心头怒火高高窜起八千丈,责问她这是哪一家的规矩,哪有在家里设灵堂的道理?喝令她马上停止这种荒唐的主张。谁知银珠听了,竟一扫往日温柔的做派,说:“谁家的规矩,那也是人定出来的。再说了,我这可是遵从我妈临终前的意愿。爸您现在最好安静一些吧,如果您非要和我摆道理讲规矩的话,我是不怕的。我也不打算再瞒您了,我妈临走前,可是已经都告诉我了,说她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和您办了离婚手续。至于为什么要和您离婚,我妈说您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妈可是留下了话的,该给您的,早在她和您办离婚的时候,就已经都和您交割清楚了。我妈还说,如果她走后,爸您愿意留下来吃口清净饭,让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好歹关照一下。可是,如果爸您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她将一道犀利的目光直扫过去,简直就是烈焰灼灼了。接着,便又说,“其他的,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大家都留点体面,也好出去见人。如果爸您还要继续跟我摆规矩,讲那些大道理的话,那就是逼着我对全东口的父老乡亲们,把实话都说出来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可又能损失掉些什么呢?就算说到天上去,秦柘他也是这个家里的长子,该怎么做,怎么处理,他才是最有决定权的。您既然已经和我妈离了婚,从法律上说,就等于已经和这个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如果您不拿出长辈的身份来压我们,刁难我们,让我们顺顺当当把这场丧事办完,让我妈妈安安生生的走,那就一切都好商量。可是,如果您非要在我妈她尸骨未寒的时候,和我们闹一场的话,我也是不怕的!”

一席话说得秦守善冒出一身的冷汗来,他的脸瞬间便惨白了,像是忽然失去了脊梁一般。他震动已极,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就连两只脚,都早已是虚飘飘的了

从杜鹃被检查出病来,住院到死亡,前后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她的离去,震动了全东口的乡亲们。整个丧事期间,全村人倾村出动。声声哀乐中,人们议论纷纷,叹息纷纷。看破的,暗暗摇头叹息:一切生灭无常,转瞬即逝,如梦幻泡影一般无法掌握。痴迷的,依旧使心设计,运筹帷幄,外面一脸笑,内里一把刀

东方樱西和南宫元宸,为情为义,此时都穿上了全孝。面对着眼前的遗像,二人好不黯然神伤。睹物思人,一种物是人非的巨大悲哀,压得他们喘不上气来。南宫元宸的耳边,竟猛然间又响起了那句:“嘻嘻嘻,哈哈哈,哥哥不去妹妹家……”万没有想到,这句玩话,这时竟成了一句惨痛的谶语了

他在心中十分痛责自己,如果不是自己这个哥哥,突然闯到黛罗的家里来,也许,这个时候,杜鹃阿姨也不会因为黛罗的身世暴露,而惊恐沉重,导致病发的

中午时分,南宫远也踯躅蹀躞地带着北溟月前来吊唁了。黛罗此时见了他,嗓子里简直要喷出血来,扎挣着站起身来,就让人将他马上轰出去!不知是由于她的声音少有的尖厉,还是浑身所爆发出来的铮铮之力,总之,是让身边所有的人都陷在一片巨大的震惊里了

南宫元宸连忙赶上来,将他父亲一直架了出去。南宫远只得惨白着一张老脸,惶惶离去了

黛罗望着杜鹃的遗像肝肠寸断,便又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东方樱西看着她那副形销骨立的模样,眼泪便忍不住又涌了出来。他低头擦泪的时候,看见她那身孝服已经绽裂得不成样子了,尤其是那孝裤,有一边已经就只连着三两针的线了。他心中涌动着一种别样的痛楚和辛酸,默默地找来了针线,便悄悄央求着身旁的牛二嫂,请她帮忙把黛罗的孝裤重新给缝好。牛二嫂先是一怔,继而摆着手直说:“好后生,不用不用!丑孝丑孝嘛,这孝服是越丑越好的。也难怪,你们大城市里的人不懂得这个。”又说,“你就等着往后看吧,黛罗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又能发大财,又能万事顺利!”

东方樱西听她如此说,只得作罢了

银珠见众人这时都攒在一处只管忙乎着黛罗,心里很是不悦。整个丧事期间,她忙得上窜下跳,哭得四脚朝天,结果,却总是给黛罗处处抢尽了风头,她真恨她入于骨髓。现在,她又听见说“丑孝”好,便忍不住低头向自己的身上看了看,却见自己的孝服除了有点脏之外,竟哪哪都是完好无损的,这可真让她恨得牙痒。她这一生气,转身就往卫生间去了。到了里面,她两下里一用力,便将那孝裤嗤地撕开了一道醒目的大口子。等她再次走出院子的时候,正赶上疯子桃红一路笑呵呵地直闯进来,转眼之间,她竟直冲着那灵棚去了。灵棚内外的人此时见了她,不禁纷纷变色,一起起身又轰又赶,把她直拖出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又跳又笑地在那灵棚前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银珠气得七窍生烟,一路直追了出去,见那桃红兀自嘻嘻哈哈的,一面又把自己的一条裤子脱下来,撕了又扯……这越发让她受到了极不愉快的刺激。可巧这时,那边又走来了扬桃丽,她便恶狠狠地向着半天里啐出去一口,骂道:“也不知道你祖上缺了什么德,都沦落到这种猪狗不如地步了,你还想来别人的门前幸灾乐祸!呸,一家子不要脸的东西,一个卖傻,一个装疯,一个明着脱,一个暗着脱,真是占全了!”

头七的前一晚,刚入夜,秦守善在昏昏睡梦之中,竟感觉身下一片冰凉。伸手一摸,四下里全是水,顿时吓得他睡意全无,忙忙地翻身起来,就去开灯。谁知,满屋里的开关,这时竟没有一个是能打开的。幸而院子里守灵的灯光这时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现在,那哭丧的乐曲,也被换成了庄严的佛号声。这样,他便少了一些惊惶恐怖,借着打火机的光,一路检查着跑水的原因。原来,是厨房里的水龙头没有关紧,碗池子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杂物,剩饭屑将排水孔堵死了,因而水流冲出水池,一直流到地面上来了。地上的电插座一接触到水,便都自动跳了闸。他这时仗着胆子,刚将那水龙头关好,恰好打火机的开关便不耐长燃地烧坏了。在一片明明灭灭之中,他忽然想起杜鹃常常站在这个地方大说大笑的情形来,顿时唬得毛发倒竖,几度耸肩侧目。转身便飞逃了回去,一脚踢醒了秦柘,让他赶快起来把电源修好。当屋子里的电灯重新打开之时,秦守善又被吓了好一跳

原来,因为这几天里亲戚朋友们来得众多,一时挤个不开,所以晚上,他就和秦柘单拿了一张床垫睡在了客厅的地上。可是,刚才被水淹过的地方,也实在是不可思议:他们父子同睡在一张床垫上,而且,秦柘还是睡在外边的。可是,那从厨房里流出来的水,却绕过秦柘,单单把他给泡了一个淋漓痛快。也就是说,秦柘睡的那半边,竟连一个水点都没有

这时,正好赶上一个亲戚起夜,见了眼前的阵状,有口无心地说了一句:“是不是我杜鹃婶子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又回来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秦守善顿时吓得惨无人色,哪里还敢再合眼,拉着秦柘和那人直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他说什么也不敢继续住在家里了,向众人扯了一个淡,竟躲出去了

银珠见他做得这般决绝,便趁机向黛罗兄妹散布着消息说:“他可真是太绝情无义了,结发妻子的头七才刚过,他就等不及跑出去和别人快活逍遥去了!这么大岁数的人,只管这么不顾影响,让我们这些做晚辈的脸往哪放呢?以前,咱妈在的时候,总跟我们说他会伪装,说他一直都在我们大家的面前演戏,我们还都不相信呢。现在,咱妈这才刚走,他就已经按捺不住暴露出他的真面目来了!”说着,就哭了出来

秦柘听了,简直要把他的亲爹恨死

好容易等到杜鹃下了葬,这天,秦守善才挨回家来了。他首先便将杜鹃的两个哥哥请了出去,含泪向他们备述了一番自己的满腹冤屈。又哽着声说:“夫妻一场,平常吵闹归吵闹,现在,她出了这个事,我这心里能不难过吗?可说这人命,真的还就不如一张纸了!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一下子就真没了!她在的时候,我常劝她,不要太逞强,好好保重身体,才是最要紧的。那活儿,哪是一下子就能干完的呢?钱,赚多少是个尽头呢?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咳,可她那个硬脾气,什么时候能听得进去一句劝呢?不听劝也就算了,还为这个天天和我闹饥荒。这么多年,多少大风大浪她都闯过来了,怎么这回就再也躲不过去了呢!”说着,伏在桌上,便大哭了一场

两位舅爷被他哭得心内十分酸惨。深为他的真情厚意感佩不已,都直劝他好歹解着些儿

秦守善见火候已到,便又抹着泪说:“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当然是谁先走谁享福了。留下的人,就是难受死,苦死,也只有干受着的份了!”说着,便又把自己当初如何因为劝阻杜鹃不要太过伤神劳累,而不被理解,引发夫妻不睦,杜鹃一气之下,就和他写下了一纸离婚协议书。当时,两个人都在气头上,一冲动,就真的去把婚离了。现在,儿子媳妇知道了,竟要以此为要挟,准备趁势把他挤出家门之事,万分沉痛地说了一遍

两位舅爷听了,当即便气得返身回去,找到了秦柘,将他一通好训:“小子,你妈这才刚刚下葬,你们要是还有半点人心,就不能再让你爸有个好歹!否则,别怪舅舅跟你们翻脸!”

银珠见秦柘气得满头渗汗,却站在那里连一句响亮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站出来,替秦柘辩解了一番

两位舅舅很是不屑地将她扫了一眼,齐声禁喝道:“你不要在这里尽说自己的理!天下无不是的老人!”大舅接着又说:“怎么,老人把你们生了一回,养了一场,没有功劳,反而还要落你们一身的埋怨了不成吗?这世道变成了什么样!从来没见过你们这样的晚辈,眼里除了钱,你们还能看见些什么!”

二舅跟着义愤填膺地表示,如果他们还要继续这么无情无义地胡闹下去,那么,他们势必就要遍请六眷诸亲,郑重召开一场家族会议了。到时候,就让诸位亲族长辈们都听听,亲娘才刚刚下世,就急着把亲爹往外赶,天底下可有这样的道理!看看大家容不容得下,老天容不容得下!说罢,两个怒脸,一对忿容,便扬长而去了

秦柘一见了这般阵势,吓得两只脚都软了

银珠十分生气,不免耳提面命地连夜训导了一番

因而第二天,秦柘便又恢复了原来的态度和决心

再见到他两个舅舅,不但没有了一丝的怯意和悔态,反而义正词严地只管将他父亲一通丧谤。最后,又忿忿地直说:“这么多年,他什么也没为这个家做过,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他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再不就是和一帮大闲人凑在一起,说大话吹牛皮!我们这个家,从里到外,上上下下,都是靠我妈一个人撑起来的。就是我们兄妹,那也是我妈一手养大的,可有他什么事呢?我是他亲儿子,你们也去问问他,他是给我买过一件衣服,还是给我买过一双鞋呢?说白了,说到底,我也无非就是当初费了他的一点精子而已。如果是为了这个,那让他自己说,那要顶多少钱,我还给他就是。”

他两个舅舅一听他这个堂堂的大学生,居然如此出言无状。一个气得眼斜嘴歪,一个气得直跳在了半天里。一起指着他的鼻子,直骂“畜生!”。大舅在急怒交迸之下,兜头盖脸就是一个大耳光:“他那泡精子,要真变成的就是你这么个没有天良的东西,可以说半文钱不值一个!你这个混账东西,你妈这才刚刚的下葬,你们就这么丧尽天良地算计起自己的亲爹来了。还妄想拿着死人撵活人!你们这么心地歹毒,就不怕遭报应,不怕五雷轰顶,不怕你妈晚上回来掏了你们的心肝吗!”

二舅满嘴里“畜生”不绝,直说:“我这两只眼,也算认得人!怎么我当初就没看出你是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来呢!”说着,也要扑上去打他

银珠便索性把心一横,挑着眉毛就迎了上去:“舅舅们都是聪明人,怎么也不好好的去想一想呢?同样是一间屋子,我们怎么住着就没事呢?何况,就只是在那房间里多摆了一张照片而已。他作为丈夫,怎么就那么容不下区区的一张相片呢?夫妻几十年,如果不是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怎么一张照片就能让他怕成了那样呢?舅舅们怎么也不去问问,到底是我们这些当小辈的没安好心,还是有人连自己结发妻子的头七都等不及过完,就忙着跑出去和别人到处逍遥快活去了呢。这样的丑事,我们当小辈的本来是没有脸当着旁人说出来的。就算是我们自己被冤死苦死,也要给他留点体面,那么一把岁数的人了!可是,既然现在就连舅舅们也让人拿来这么利用,我可就不能不说了。我言至于此,究竟谁是谁非,舅舅们还是自己静下心来,好好的去想一想吧!”说罢,见两位长辈都陷在了一片巨大的震惊之中,只剩下呼呼地向外直喘粗气了。便越发拿出了宋太祖灭南唐的气焰来,“说到底,我妈她才是舅舅们的亲妹妹,不是吗?我只最后再说一句,就请舅舅们问问我爸去,问他到底为什么不敢住在家里呢?问问他,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呢?再问问他,到底是替谁在争这口闲气呢?而且,我这个做晚辈的,为了我妈一世的尊严,还要再向他这个爸爸大不敬地提醒一句,请他不要打错了算盘。那个家,是我妈辛辛苦苦一手赚下的,说什么,也不可能让他再娶个小老婆回去住着的。让他摸着良心也去想一想吧,元配才刚刚下葬,尸骨未寒呢!”说着话,眼泪便淮洪一般地直滚了出来

两位长辈一发震惊得如在梦里云端一般。怔忡地看看她,又看了看红肿着半边脸的秦柘,一时懊丧、激愤、怒恨、沸悔、失望,诸般情绪,尽皆涌上了心头。

当晚,他们就愤然离开了。银珠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不觉微微一笑。当即便又忙忙的去找南宫元宸去了。一见面,便将秦守善如何为了急于将外面的小三扶正,好带着她回来长久地霸占她家的房子,又是如何四下里煽动着亲戚们和他们夫妻闹事的情形,向他一一哭诉了一番

一阵寂然之后,南宫元宸叹息着说:“无论怎样,父母终归是父母。不管他做了什么不近人情的事,我们做晚辈的,也不能彻底和他反目,而断了人子之道的。”又说,“要不这样,不如你去问问伯父,如果他想从此住在外面呢,那么,我个人先拿30万出来,先给他安个家,不知这样可好?还请他千万不要跟我见外,这也算是我替黛罗回报他和杜鹃阿姨这些年来的养育之恩吧。当然,我知道,这点钱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如果他觉得不够,一切还可以再商量的。总之,无论他提什么要求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全力想法办替他办到。但无论如何,请他千万不要再闹了。这种事情张扬开了,对谁都不好的。”

银珠等不得这一句,这时听了这话,顿时便又惊、又喜、又怅、又叹地说了一番。第二天,她便亲自拿着钱,来找秦守善了

秦守善这时已陷入了半疯状态。他好端端的,被人一棒子从云端打落到了万丈深渊。不明不白地,就再也回不了家了。他苦苦酝酿出的一场大好计划,这时又胎死腹中,被彻底宣告流产了。而那个将他打落到万丈深渊,当众揭破了他的机关,使他威信扫地,颜面无存的人,正是他的儿媳妇——那个貌似诚恳,礼节周全,做事情口蜜腹剑却一点也不会露出马脚来的银珠!他知道,一直以来,家里一应大小事情,都是银珠在背后操控,他儿子只是照章实施办理的。这时,他才猛然惊醒,从前杜鹃在的时候,每逢遇到他把银珠夸上了天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向半天里啐出去一口,直骂他:“简直就是有眼无珠,瞎了狗眼!”又说,“这个丫头,骨子里那可是相当不简单!城府之深、花招之多,更在你秦守善之上!”

他当时听了,十分不悦。越发认为杜鹃就是一个典型的上不得台面的农村妇女,心量窄狭,气度鄙陋,就连自己的儿媳妇都容不下。现在,他才总算如梦初醒,真正领教了这个媳妇的厉害。这个女人确实手段高明,不容小觑,做事情真是八面玲珑,十方光滑。她有本事既堵众人的嘴,又戳对手的心。让人身上没伤,心里有血,虽然不死,也已九分没气!可是,尽管如此,他堂堂的秦守善就真的怕了她吗?呵呵,他要是真把这张老脸给豁出去了,那么,到头来,究竟鹿死谁手,还真就不一定呢

他心中怒潮起落,一时间,竟把性情中所有的恶,全部激发了出来。瞬间,世上所有最残忍凶暴的场面,都在他的脑海里过了一遍。他简直越想越邪,越思越猛恶

万没想到的是,银珠这时候,居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一进门,她就满眼泪光地把手里的一个大皮包往桌子上一放,一捆一捆地往外拿钱。每一捆都是红红的百元大钞,一共20大捆,都齐墩墩地推在了秦守善的面前。好半天,才几度哽咽道:“爸,无论怎样,父母终归是父母。不管您做了什么对与不对的事情,我们做晚辈的,也不能彻底断弃了人子之道。”

秦守善这时见了钱,诸恨顿息。又听了这番话,也不由眼中一潮,险些没掉下泪来

银珠便又说:“爸,跟您说实话吧,这些钱,是我和秦柘放心不下您,瞒着黛罗,挨累下跪,跟我娘家借来的。是多是少,也就这些了!您好歹拿着,先把自己安顿下来,”说着,已经掉下泪来。半天,才又抹着泪说,“爸您不知道,那天在医院里,我妈她跟我说了您……和那扬桃丽的事,我听了,简直比吃了苍蝇还要难受恶心。您想想,那么离谱的事,我能相信吗?所以还大胆跟我妈顶嘴说 ‘就凭我爸爸那一表人才、满肚子学问的,那怎么可能呢,您这是从哪听来的呢?真把人给笑死了!’我妈一听,当场就气昏了过去。为此,吓得我几天都没敢合眼。幸亏当时黛罗和秦柘都不在身边,否则,那我妈后来出了事,他们还不都得怪罪上我吗?我原以为,这事就这样也就过去了,谁知道,我妈她临走前,还是特意又把我叫到了跟前,再三嘱咐说,她辛辛苦苦才赚下的一份家业,绝对不能让外人白白算计了去!否则,她就是死了也不能闭眼,也要再回来找我们算账的!您不知道,我妈当时的那个眼神有多吓人。把我吓得腿都软了。后来,我妈又再三直说,等她走了,务必要在客厅里另设一处灵堂来祭奠。说,她就是死了,她自己的家,也只能让自己的家里人住着。就算是她的魂,也要在家里震慑着,说她倒要看看,将来,有谁敢来家里取代她的位置!您说,这……我敢违背,能违背吗?可不是只能按着我妈的嘱咐去做了吗?可后来爸您跟我生气,如果我再不狠下心来,说出点重话来,让您当着那么多亲戚朋友们的面,和我们闹一场的话,先不说我妈会走得不安生,就是大伙看着我们这一家人那样吵闹起来,谁的脸上会有光呢?”

秦守善被她说得面红耳赤,丧气垂头,心中不觉大为惭恨

银珠哽咽着又说:“爸,该我做的,我都做了。不该我做的,我也做了。我这个儿媳妇是好是坏,您也只好担待着点儿吧。至于您自己,我想,您既然已经选择了出来住,就是没有再回去的打算了。以后,您要选择和谁一起过,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好多加干涉的。爸,您多保重吧!”说着,把那20万块钱又往前一推,便转身一路哭出门去了

留下秦守善一个人窝在房间里,手冷筋麻,又羞又痛,一时,真恨不能挖个黑洞把自己藏进去才好

秦守善的旗纛一倒,银珠便又迫不及待地将矛头对准了黛罗。既然,她并非秦家的亲生骨肉,那么,就不能再继续毫无道理地占据秦家的地方,就该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既然她和那富贵逼人的南宫元宸才是一对亲手足,那么,又何苦白白浪费这天赐的良机呢?既然她不开窍,那么,她这个做嫂子的,就要想办法让她开窍,教她明白:这个世道,人不为钱,天诛地灭

于是,这天深夜,她故意以一对儿珍珠耳环找不到为由,满屋子翻箱倒柜地冥搜起来。秦柘直问她到底是在找什么,她都不耐烦搭理。最后,她找得自己也没办法了,才拧着眉,向秦柘厉声嚷道:“我那对儿珍珠耳环怎么就找不着了?你到底看见了没有?那可是我陪嫁过来的东西!”

秦柘苦着脸说:“你自己的东西自己不看好,到处瞎问什么?我就算看见了,难道还要故意藏起来,留着以后我自己戴吗?”

银珠被他噎得一怔,回思了一下他的话,不禁气得满脸溅朱:“没看见就没看见,谁也没拿刀架在你脖子上要你的命,用得着这么急赤白脸,大呼小叫的吗!”又怒声向他嚷道,“你这样子,我看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的鬼德行!”

秦柘听了,气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连点着头说:“对对对,是是是,我看见了,我拣着了,我藏起来了。留着以后我自己出门戴呢!”

银珠并没有被他那滑稽的表情和腔调逗笑,反而越发一脸严肃地嗔道:“你不用在这里和我油腔滑调的,你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你心里有鬼!说不定,就是你偷了出去,送给哪个相好的去了!哼哼,你们秦家,上梁已不正,下梁弯九弯!

秦柘被她骂得有冤无处诉,直气得满屋子乱窜。才刚仗着胆子说了一句:“你别没事找事,闹不痛快啊!”

银珠便瞪了眼,双手叉着腰说:“我就没事找事了,我就和你闹不痛快了,你准备怎么办吧?”

秦柘见状,气焰早矮了下去,唉声叹气地直抱怨:“倒了什么霉,才刚没了一个大活人,现在又让撞客上了!”好半天之后,又眨巴着眼睛向她讨好道,“这些天,也就数郝中和娇唯来的次数最多了,要不,咱去问问她们去?”见银珠的一对大眼珠子这时就要瞪出来一般,连忙又说,“姑奶奶,你那东西,男人要来真没有什么用!你就不要再瞎耽误工夫,乱怀疑自己人了行不行?”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黛罗,听了这话,便一脸严肃地向她哥说:“我劝你趁早打消了这念头。郝中和娇唯肯定没看见。如果看见了,别说是区区一副耳环,你们就是再有十倍百倍的东西,她们也绝不会起半点贪心昧下的。”

秦柘听了,深不以为然。再说,他好不容易才将自己脱清了干系,让银珠转移了目标,怎么能让她再重新怀疑到自己的身上来呢?于是便向他妹妹铮铮言道:“黛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心隔肚皮,外人终归是外人,哪能就那么相信她们呢?再说了,因为咱们是一家人,你嫂子她才不和咱们见外,才会这么跟咱们有什么说什么的。那真要是和咱们隔了心,人家就不这样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也没红口白牙的就赖上了她们,只是过去问一问,也不行吗?”

黛罗说:“当然不行。我自己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再说了,你怎么也不去想想,人家这阵子来得勤,到底是为什么呢?现在,为了这么点儿的小事,你就要去随便伤害人家,你良心上过意得去吗?你要去问她们,倒不如先来问我呢。”

秦柘见她虽然声音不大,却是动了真气,且处处说得在理,难以反驳。又见她一副茕独羸顿的样子,不由也就低了头

银珠却不能就此作罢甘休,倚风作势便地又骂向了秦柘

黛罗懒得看她那副恶赖样子,便站起身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银珠便又隔着门,泼声嚷道:“我说你自己心怀鬼胎吧,你还偏要到处攀扯好人!现在怎么样?把人给得罪了吧?人家黛罗是什么样的人,会受你这种闲气?别说是我的一副破耳环了,就算是这整个一个家,现在就有个什么山高水低,又能怎样?你以为人家真会在乎稀罕吗?人家身体里流着的是什么血液?能把你这农家小院子里的这点破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黛罗听她越说越混账起来,有心出去跟她理论几句,想了一想,又觉百般无趣。一时又想起杜鹃来,便忍不住又哭了。一时又想起大宝法王在净影寺说过的那些话来:一切是考验,看你怎么办,觌面若不识,还得从头练

接着,又想起那天她妈妈下葬时,她简直要活活哭死,坚决不让下葬掩埋,东方樱西在她耳边,对她说出的那番话来:“黛罗,这就是人生的实相啊。所谓生、老、病、死、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就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所必须要经历和面对的事情!生命中隐藏着数不清的无奈和痛苦的考验,要活着,就必须要面对。之所以会冷,是因为曾经暖过。之所以有阴影,是因为背后有阳光。人生总是有很多劫难,熬过去,就是赚来的福……”

是啊,人生的实相!可是这人生的实相又到底是什么呢?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完全看得清楚呢?就算看清楚了,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放得下呢?就比如,明明很多人都知道,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弹指即过。生老病死更是世人无可避免之苦。可是,古往今来,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又有多少人不是倾其一生,都是在拼命追逐和营造着那个“贪嗔痴慢”,不是在那“求不得”上苦苦折磨自己的?有谁不是既为自己打算,还要为子孙谋划,一生都在辛苦忙碌中愁悴交煎的呢?更有多少像银珠这样的外表看上去温柔雅静,骨子里却最是工于心计、好胜寡和的人,为达私利,机关算尽,赶尽杀绝。到头来,却还能蒙蔽那么多双眼睛,赢得众人一致的好评。可算是真正使有才与缺德在她身上得到天然的融合了。所谓这个世间上的一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究竟有多少东西是能经得住长久一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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