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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沾云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8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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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土地

父亲与土地


王沾云


父亲是农民,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寨子里的那片田土。他的人生,他梦想,他的激情,与他的汗水一起,在岁月的更替中深深地融进了脚下的那片田土,变成了仓储里的一粒粒一颗颗粮食,变成了家人们的一声声一句句欢笑,变成了家园里的一天天一年年幸福。

清楚地记得,当生产队那块面积有一亩八分大的水田成为父亲名下的责任田后,父亲精力和汗水全部用在了这块田里。从此,这块大田出产的粮食变成了让我家摆脱贫困的钞票。可以说,我和两个弟弟之所以能够从山村里走出来,就是父亲在这块大田里把汗水变成粮食,再用粮食一颗一颗地把我们支垫起来支撑起来的。

在集体耕作年代,翻犁这块大田一次,通常需要两个人耗时两天才能结束,负责翻犁这块大田的人们,通常都是犁两遍耙一遍打一次就栽秧苗。这块大田成为父亲名下的责任田后,父亲常常只需要一天半的时间就能够把整块田全部翻犁一遍,而且要反复地耕犁打耙四五遍,直到田里的泥浆都变得像稀饭浆糊一样粘稠像糕点一样酥软,才会放下手中的犁头和扫耙与大耙,准许在田里栽秧苗。父亲的精耕细作,使这块大田秋粮生产亩产突破了一千六百斤,加上夏粮的产量,成了名符其实的“吨粮田”。

耕犁这块大田的时候,父亲常常是一大早就起床先用苞谷面、谷糠与草料拌和一盆饲料喂饱那头耕田犁地的老黄牛,再倒来一碗满满的苞谷酒,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扛犁牵牛来到田里,直劳作到中午才回家。在让牛吃一阵子草料的间歇,父亲先倒半碗酒咕咚咕咚喝下去,再咕咚咕咚地喝一阵子水烟筒,才舀饭吃。把饭吃饱,父亲又坐在院坝里咕咚咕咚地喝水烟筒,慢慢等待那头耕犁了一上午田地的老黄牛咀嚼草料填饱肚子。等牛吃完饲料闭着眼睛慢慢地反刍甩着尾巴休息得差不多时,父亲才牵牛来到田地里,一直耕犁到夜色苍茫才解下牛颈上的枷担。

收割这块大田的庄稼时,父亲常常是一大早就起床。在院坝里霍霍地把镰刀磨快,然后回屋咕咚咕咚地喝下半碗酒,再扛起那张用来挞谷子的“挞斗”出门。把挞斗扛到田里,父亲坐在田埂边,摸出烟袋,抽一张裹烟纸,拈一小撮烟丝,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点燃后衔在嘴上慢慢地把这支喇叭烟吸完,再长长地伸两个懒腰,才走到挞斗边,抓起一把稻禾挞起谷子来。等谷粒盛到挞斗容积的三分二的时候,父亲才与母亲一起,用撮箕把谷子舀起来举过头顶,缓缓地把谷子倒回挞斗里,让风把秕谷和掺杂在谷粒里的稻草碎末吹到挞斗外面。如果没有风,就由父亲负责用一个撮箕倒谷子,母亲负责用另一个撮箕在旁边使劲地扇,把秕谷和稻草碎末扇到挞斗外面。如此反复几次,等把谷子里的杂物扇干净了,才用撮箕把谷子舀起来装进袋子里。

傍晚时分,父亲和母亲坐在挞斗边歇了一会儿气,就动手把挞斗里的谷子扇干净装进袋子里,然后把挞斗立起来,用几个稻草把子堆放在挞斗顶上,以防夜间下雨把挞斗内壁的木板淋湿。随后,父亲把堆放在稻田里谷袋子,一次两袋一次两袋地担到公路边,等村里赶马车的人来帮忙把稻谷拉回寨子里。马车来了父亲匆匆把谷袋子搬上马车堆放好,匆匆地跟着马车回寨子。一路上马铃声声,步履匆匆,父亲劳倦的脸上堆满收获的喜悦。来到寨子里离家最近且不能再行车的地方,才停车把谷袋子从马车上卸下来,拿起扁担一次两袋地把谷袋子担回家。

回到家,望着堆放在堂屋里的那堆小山似的谷子,父亲抹抹额上的汗珠,满脸绽放欢欣的笑容。找来一张凳子坐在院坝里,父亲拿起水烟筒咕咚咕咚地喝个不停,从他鼻孔里呼出的一股股白色的烟雾,把身上的劳倦也带走了。

晚饭时,父亲照例是先咕咚一声喝下半碗酒,夹两箸菜吃下后,又咕咚一声喝下剩下的半碗酒。再倒满第二碗酒的时候,父亲就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每呷完一小口就要夹一箸菜吃,一碗酒要呷上半个钟头才结束。喝完第二碗酒,父亲也不再吃饭,就让母亲把饭桌收拾了,自己找来水烟筒咕咚咕咚地喝。


土地承包到户时,我家共承包了四亩五分稻田和三亩旱地。稻田大大小小共有九块,除了面积有一亩八分的大田外,尚有一块面积为一亩三分的稻田和七块总面积为一亩四分的小田。

那块一亩八分的大田粮食年产量要占全部稻田粮食总产量的三分之二以上。父亲格外看重那块大田,把劳作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块大田里。可以说,那块大田产出的每一粒稻谷和小麦,都凝聚着父亲的无数汗水和心血。

而那块面积为一亩三分的稻田,尽管面积不小,但粮食产量却不高。由于那块稻田距离河边不远,几乎年年都要遭受涝灾,或是被突然暴涨的河水带来的泥少把庄稼掩盖得找不到禾苗,或是被多日不见消退的河水把庄稼浸泡十天半月让禾苗无法存活。在集体年代时土地就非常贫瘠,那块田被称为“屙屎不生蛆”的地方。

成为父亲的责任田以后,父亲决心把它培育成一块肥沃的土地。用父亲的话说,既然集体已经把这块田分给了自己,哪怕是一堆牛屎也得想办法把它吃下去,何况是一块能够生产粮食的稻田呢只有不肯动脑筋的人,没有培不肥的地。我就不相信,这块稻田会产不出粮食来!为此,父亲专门请来镇里一位搞土地培肥工作的技术员,对稻田的泥土进行检测。

经过几天的研究,技术员对父亲说,那块稻田之所以会被人们认为屙屎不生蛆,主要原因是田土的碱性偏高,其次是稻田年年被水冲,肥沃的田土都被冲走了,剩下的板土都很贫瘠。要想培肥稻田,在秋后犁板田时,要先在新翻犁的田土上撒一层石灰,晒两三天后把这层撒有石灰的田土翻犁下去,又在新翻犁上来的田土上撒一层石灰,晒两三天后放水浸泡个把星期,把水放干后让田土板结后再翻犁一遍,然后种上马豌豆,来年打田栽秧时把田里的马豌豆全部压榨到田土里。以后连续种几年的马豌豆并全部压榨在田土里,稻田的田土肯定能够变得肥沃起来。当然了,要想留住已经培肥的田土,还得采取加高田埂或加高河堤的办法做好防涝工作。否则,今年刚把田土培肥,明年一涨河水就被冲得干干净净

父亲按照技术人员所说的方法去做了,果然三四年之后,那块稻田就逐渐变得肥沃起来,稻谷产量从原来的四百来斤上升到了一千三百多斤,增产了两倍以上!

见父亲把一块屙屎不生蛆的贫瘠田土培成了一块良田沃土,寨子里很多人都对父亲说,幺爷爷,你就是有福气呀,分田到户时,能够分到那块一亩八分的大田,田地分到户以后,又能够让一块屙屎不生蛆的田长出丰收的庄稼!

父亲永远不会忘记,当初分田到户时,那块一亩八分的大田能够成为父亲的责任田,确实充满了神奇色彩,让那些眼红的人不服都不行!

那时,父亲是生产队的生产统计员,与生产队的几个干部一起研究如何分配这块田时,曾商量了好几夜提出了好几个方案,最后决定将肥田和瘦田分开来进行分类分配,采取拈阄的方式来确定田块。

在分配肥田拈阄时,父亲高风亮节,提出自己最后一个拈阄。等到只剩下最后一颗阄时,父亲才捡起来,拆开一看,竟然分到了那块一亩八分的大田。有好几户人家的婆娘,竟然嚷着要重新拈阄,或是将那块大田分成几部分后重新分配。我母亲却坚决不同意,最后一个拈阄,都是大家选剩了才拈的,凭什么我家拈到了好田你们不服气?老天有眼,不让老实人吃亏。采取拈阄分田,这是大家举手表决同意的办法。现在我家分到了,看谁有本事敢抢夺过去!见母亲说得理直气壮,那几个婆娘便不再多说什么。那块大田终于成了我家的责任田。

在分配瘦田拈阄时,父亲仍然坚持最后一个拈。这次,父亲的运气就不如前次那样好了,拈到的竟然是被人们视为屙屎不生蛆的一亩三分的那块田。这时,母亲拿着阄在人们面前晃了晃,说,刚才喊我家把那块大田拿出来重新分配的人,现在为什么不喊我家把这块屙屎不生蛆的瘦田拿来重新分配?

谁也不再说话。很多人认为,分到那块一亩八分大田的人,肯定是有福气的人,得到那块大田后,家道肯定会兴旺发达,因为过去耕种那块大田的大地主家,就兴旺发达了好几辈人;而分到那块屙屎不生蛆的一亩三分瘦田,肯定是一个倒霉的人,肯定从此就要走背时运,肯定要穷愁潦倒一辈子,因为过去耕种那块田的人家,换了多少户主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凡是耕种这块田的人家,最终都穷得揭不开锅,有的还搬出了者要寨子到外地谋生。现在,父亲既交好运拈到了那块最肥的上等好田,又倒霉地拈到了那块最瘦的下等田块,好坏相抵,运气也就不会好到哪里去。于是,那些眼红父亲拈到好田的人们,自然就感到心里平衡了,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父亲拈到了那块屙屎不生蛆的瘦田。

经过几年的耕耘,父亲把那块屙屎不生蛆的最贫瘠的瘦田培成了良田,怎么不让村里的人佩服呢?但他们都只看到了父亲的收获,却没有看到父亲的付出,便认为父亲是有福气的人。

面对村里人不知是由衷称赞还是心生妒忌的话语,父亲一边抽喇叭烟一边回答说,这块田呀,其实就跟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是有良心的,只要你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她就会真心实意地对你好,只要你实实在在地耕种了,你就能够收获到实实在在的果实。听了父亲的话,那些跟父亲说话的人都连连说道,幺爷爷说得有道理,说得有道理!


种田让父亲收获成功、收获喜悦、收获幸福,父亲也对种田报以了极大的热情。他不但把五亩四分责任田耕种得硕果累累,还把一些水源条件好的责任地改成了水田。

“冗宝那”远离寨子十多里,位于寨子东面的深山里。“冗宝那”里的那块责任地,大约有七八分的面积,地形平坦,土地肥沃,种苞谷杆粗捧大,产量相当于一亩二三分旱地面积的产量。可喜的是,在地边竟然有一口山泉,一年四季水流不断,雨季时水流有成人手臂般大小,枯水季节水流也有筷子般粗细。把屋后的那几块自留地改成水田后,父亲又接着把“冗宝那”里那块责任地改成了水田。

为种好那块田,父亲常在正月间来到“冗宝那”的山间里,捡牛屎粪堆放在田角里备用。每年清明前后,父亲就抽空到“冗宝那”,把田块翻犁打成水田,然后到山上割橛叶和杂草压榨到田土里。只等把田坝里的责任田的秧苗都栽种完毕,就跟母亲赶到“冗宝那”打理那块远在深山凼子的稻田。

因为远离寨子,父亲和母亲去栽种和收割那块田的庄稼时,还要带上锅瓢碗筷到那里煮饭吃。通常是用一天时间犁耙田土,用两天时间栽种秧苗,用两天时间收割稻谷。每天劳动到中午,父亲和母亲便要收工,母亲生火做饭,在煮饭的时候顺便迷迷糊糊地打一阵子瞌睡休息一会儿。把饭吃饱,父亲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点燃了慢慢地抽,等把那支喇叭烟完全抽完了,才捞起裤脚下田。

栽秧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先用半天时间在村前的那块秧田里把秧苗扯了担回家搁好,第二天天一亮就把秧苗担到“冗宝那”栽种,直到天黑了才收工回家。第三天又继续前往,下午两三点钟把秧苗栽种结束

栽完秧苗父亲和母亲却不忙着回家,而是利用这半天时间,到周围的山上采摘金银花。那时,“冗宝那”周围的山上有不少野生的金银花,都是在农历五月中旬绽开。那时,寨子里的人家都忙着栽插水稻秧苗,根本无暇去山上摘采金银花。

父亲和母亲在这个时节里去“冗宝那”栽秧,有多余的时间当然要去摘采金银花。经过半天的忙碌,等到夜幕降临回到田边碰头,父亲和母亲都各自采摘到六七十斤新鲜的金银花。回到家里,父亲连夜把这些金银花摘干净后用甑子蒸十把分钟,然后倒在簸篮里晾晒。忙完农活拿到县城里卖掉,家里就增加了几十块钱的收入。

父亲还不满足,又将寨子后山上一些水源条件好的荒坡开垦新的水田。

寨子后山上有一个名叫“摩哈”的地方,是寨子里生产生活用水的水源地之一。那里地势呈梯级状,每个梯阶都较为平坦。父亲几经勘测后,决定先把那片荒坡开垦成坡地,再慢慢地把坡地改成水田。

说干就干。父亲立即搬石头把那片大约有两亩左右的梯级状荒坡围圈起来,以示自己即将开垦那片荒坡,让别人不要来争抢。圈完地,父亲先顺着荒坡的地形走势垒起地埂,再用锄头一锄一锄地把板结的泥土挖松、敲碎,把翻挖起来的杂草和灌木丛的根堆放在地里焚烧成火土用以培肥地力。经过一个夏季农闲和一个冬季农闲的忙碌,七八块总面积约有两亩左右的弯月形的坡地就形成了。之后,父亲在地里实行苞谷与马豌豆轮作,在地边地角栽上梓木树。

经过几年的培育,那几块地就渐渐肥沃起来。父亲随即把其中三块用水条件方便的坡地改成了水田,在其他地块里全部栽上梓木树。如今,那些梓木树已经长大成林。


种田让父亲变得没有空闲日子。

干旱的时候,为及时翻犁那些被父亲寄予无限希望的田块,父亲常常彻夜彻夜地在河边守水。先是跟别人家借一块位于河边的田块,把水放到里面蓄起来,等把田水灌满了,就把水放到沟渠,让它流进自家的田块,随即牵牛耕犁打耙田土,迅速把旱田变成水田。在此过程中,母亲一边负责糊田埂,防止田块里的水渗漏出去,一边来回地往返于蓄水田块与自家田块之间,防止有人趁自家不注意时偷放排放在水渠里的水。如果遇到特别干旱连田坝里的那条河流也断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连续几天几夜在河边排队戽水,直到把河边的那块借用的蓄水田灌满水,才开始放水翻犁田块。

雨水好的年景,在打田前夕,父亲也要熬上一两夜在田坝里守水。特别是在把那块一亩八分的大田翻犁打耙成水田的头一天晚上,父亲就要抱上一床棉被来到田坝,先把沟渠疏浚通畅,再把水放进田里。水流淌进田块里后,父亲就抱着棉被来到沟渠的分水口,裹一支喇叭烟慢慢地吸,吸够了,才把塑料亮纸铺在地上,一屁股坐到塑料亮纸上,把棉被裹在身上,迷迷糊糊地打一会儿瞌睡。待到天亮,父亲一觉醒来,发现那块一亩八分的、刚割完麦子满地是麦茬的大田已是白华华的一片,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点燃了衔在嘴上,才抱起棉被到田边走一圈,把吸完的喇叭烟蒂扔进水里,又裹一支喇叭烟,边吸边匆匆回家。用盐水、苞谷面和谷糠拌和成一大盆饲料,抬给圈里的那头老黄牛吃饱了,就牵牛扛犁来到田坝里翻犁田块。

栽秧的时候,天一亮父亲和母亲就到秧田里扯秧,午饭后把秧苗担到水田里栽插。

一窝秧苗一窝秧苗地插,一行秧苗一行秧苗地栽,把那块一亩八分的大田的秧苗全部栽插完毕,父亲和母亲要整整忙碌一个星期。把栽秧绳拉好,父亲从左向右插,母亲从右向左插。他们躬着腰,埋着头,一手握秧,一手插秧。插到两人相遇时,又各自沿着来时的方向栽回去。到了田边,两人都伸起腰来,把栽秧绳向前移动两行秧苗的距离,又躬下腰继续栽秧。

就这样,父亲和母亲面前的秧苗一天比一天增多,身后的水田一天比一天减少。

栽好最后一窝秧苗,父亲不及把沾满泥浆的脚从田里抽出来,就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掏出烟袋,抽出一张裹烟纸,抓出一小撮烟丝,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点燃了慢慢地吸,每吸一口,要仰头从口里吐出几个飘飘悠悠的烟圈,再从鼻孔里呼出两股白色的烟雾。把烟吸完,父亲才从田里站出来,走到田边的沟渠里把脚上的泥浆洗掉。清清爽爽地从沟渠里站出来,父亲又裹一支喇叭烟点燃了衔在嘴上,才拿走起担秧的扁担回家。

栽完田坝里责任田的秧苗,父亲和母亲又去栽用自留地和责任地改成的水田秧苗。把所有田块的秧苗都栽结束,父亲和母亲来不及歇一口气,又扛起锄头到山地里薅苞谷。

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把所有苞谷薅完毕,就进入了夏季的农闲。

日子,就这样悄悄地从父亲的身边溜走。父亲,也慢慢地在耕作田土的日子里一天比一天变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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