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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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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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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来

许多年之后,方宇觉得计来是一个为数不多可以当做兄长的人。虽然许多人把他当做傻子,茶余饭后拿他开着玩笑。但是方宇觉得他不傻,计来自己也总是对生活抱着美好的希望,希望像其他人一样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为此他也努力着。

这个傻子,见到村里的长辈就大爷大妈地叫,透漏出一种庄稼人的实诚,老人们心里因此也总是热乎乎的。他不曾偷过谁家的东西,不曾搞过什么破坏,更不曾因为什么事跟别人扛劲,尽管人们提起他总是说“这个傻子”,他却从不曾生气。这个没读过书的人,竟然相当谦让。

而此人,也是对村子了解最多的人。几乎在村子周围的任何地方,方宇都碰到过计来。无论那地方已多么荒凉、人迹罕至或者诡秘阴暗,都会有计来的身影。他关心着村子的角角落落,总是在村子或是村子周围的荒地里不知疲倦地游走着,仿佛他才是真的“村长”。而本村名副其实的村长,则奔走在家长里短间,他也许明白村里很多人家的事,但他不明白计来。没有人会去琢磨一个傻子,比如弄明白他因为什么成了傻子,真傻还是假啥,这个傻子除了傻在感情上是不是也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人们忙碌着,没有空闲。

没有人关心他。小孩子们耳濡目染,当然也从小就认为他是个傻子,因为他看起来长得确实不太好看,胖乎乎的一个矮子,皮肤又黑,嘴唇也厚,符合一个傻子的形象。所以,一群破小孩如果看到了计来,远则投石击之,近则围而嘻之。而这个成年人傻子,从来没有发挥成年人的优势,暴揍过任何一个小孩。

方宇上学的时候经常被学校周围的混混儿们欺负,如果一个颇有名气的流氓驾临学校,同学们必然也是胆战心惊,要钱给钱,挨揍也绝不还手。他想,如果计来也做一个混混儿,是不是会更有尊严一些,人们也不会对他这样肆无忌惮。

一个温顺的人,一个不为恶的人,一个对社会无害的人,我们是不是不应该把他当做傻子?

那时,方宇已经在县城读高中了。一次放假回来,赶上村里放电影,方宇在人群的外围遇见了计来。两个人站在场地边缘,背对着幕布,看着村子里点点的灯火。计来问了他很多事情,学校里的作息课业,县城是什么样的,那里的人们每天都干些什么事等等。他的样子显得很郑重也很小心,这个比年龄比方宇大七八岁的人,流露出对方宇的羡慕。他说,好好读书,以后一定会很有前途的。那天,电影没有放完,他就走了,深深地走进黝黑的村子,埋没进入黑暗。狗们在村村子里叫着,一个孤独的生物,穿梭……

方宇说,你有没有想过到外面走走?计来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他说,村子里前几天下大雨,以前的那口老井被泥沙淤住了……

方宇不知他为什么提到那口老井,那时村里早就通了自来水,古井的消失也是迟早的事。而计来却看起来很伤感,他说,以前我们经常在那里玩,你还记得吗?方宇当然记得,以前那里是村人聚会的地方,而现在早已遍生荒草。像所有的生物一样,人也是功利的,他们会疏远曾经的很多东西,它们已经无关生存,也就不用管是不是曾经连着生命。

计来终于结婚了,老婆也是个傻子。做个傻子没什么好处,但通常名气却很大,三乡五里间,人们会不认识某个人,但是一般会知道某个村有个怎样的傻子。于是两个知名的傻子,经人撮合之后就门当户对地走到了一块儿。

方宇为他高兴。姻缘无所谓富贵高低,只要两人不离不弃,那遍是极致的幸运,人生也会因此再无孤独。于是,村里就多了一道风景,人们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就能看见傻子计来领着他的傻子媳妇也热火朝天地在地里忙活着。计来不再孤身一人在村里游荡,有人陪他下地,有人陪他回家。

村里大喇叭以前广播计来名字的时候,都叫他来傻,现在一改从前,郑重其事地称其大名计来。计来俨然在村里站了起来,开门立户了。那段时间的他有无限热情,地里的杂草锄得一根不剩,屋子整修得亮亮堂堂。村子里不傻的人因此倍感压力,一不小心日子就要被这傻子超过了。

但是好景并不长,计来媳妇就跟别人跑了,听说是个走村串巷的小贩。那人惯于用花言巧语说服人们买些零碎的东西,却没人知道他是何方人氏。有人说计来媳妇被拐去卖掉了,有人说可能被坏人害了。计来也到处寻找她,因此在村里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村人渐渐要将他遗忘时,在一个秋天,他却回来了。张家人下地收苞谷时,在田中的一条小路上发现了他。他躺在路上,把看到他的人吓了一跳,以为是个死人,后来认出是他,也有动静,却不知是睡着还是晕着。

人们唤醒他,询问他去了哪里,他只是一言不发,从前明亮的眼睛现在却无比忧郁、空洞。他一个人回家了,没有找到他的媳妇……

人们忙着过秋,也无暇关注他的事。等到苞谷、花生、高粱、豆子都收回来了,在房上晾晒起来,人们才发现计来的情况不太乐观,他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呆呆地坐着,一坐就是一天,也不见吃东西,人们用言语劝慰,也不见有什么起色。人们摇头叹息着,来傻这回是彻底傻了。

小孩子见了他,也不再丢石子了,远远地就绕路走开。这个傻子,现在身上蕴藏着巨大的沉默,震慑着人们,让人敬而远之。他从此也不再去山上了,也许心里那种极致的孤独与遗憾还有想念无法消解,他害怕一个人,他是个傻子,而在空无一人的山林草木间,他会变成一个疯子。而他,是个温顺的人。

于是,村里赶集的时候,人们就经常看见他,蓬头垢面,手不断在身上、头发上挠搔着,时不时还从地上捡些东西放在嘴里;等到摆摊的人们走了,他又在一堆遗留的垃圾里翻腾,他成了一个要饭的。及到有好奇的人问起他的来历,村人一五一十叙来,问者听了也是常常嗟吁不已,感叹这傻子的经历!

傻子计来的人生似乎就这样了!有人说他不该自暴自弃,有人说他应该振作,有人说某某乡还有个傻子女人,还可以搭个伙,毕竟日子还长。但计来选择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并且更加我行我素,彻底向一个标准要饭的看起,他又学会了傻笑,经常没来由的就露出一口黄牙,冲着看他的人嘿嘿嘿冷笑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也许他是对的。人生中搭伴行路的另一个人不见了,在许多种可能中她离开了你。不是死了,那样还可以面对着一个土包寄托一下思念,生活也未必消沉如此。她消失了,你做遍了所有事情,依然没有她的一消息,没有答案,没有人能回答她去了哪里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巨大的遗憾,这种遗憾足以打倒任何一个渺小的人,而人生短暂,如你选择等待,这伤心也日复一日地累积……

而这个月以来,计来突然像变了个人。人们发现他在清理村里的那口古井,他不再傻笑,身上也干净了不少,只是和他打招呼却不搭不理,像是根本没看见人,只是埋头干活儿。

很多东西都被挖了出来,除了泥沙和碎石块,还有些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人们扔掉的破鞋、盆盆罐罐的碎片、烂木头和一些杂草。它们一度都曾在人的生活里,现在又都被呈现出来。计来挖了差不多两个月,那口黑咕隆咚的井又回来了,只是井底不再有水涌出,它似乎已经死了,或是睡了,再也不愿醒来。

村里人对计来的行为百般阻挠,理由是傻子凭白无故弄出这么一个洞,也许不小心就会有人掉下去。但计来以一个傻子的执拗将工程进行了下去,有人夺他手里的工具,他就怒目而视仿佛要拼命的样子,没有人愿意折在一个傻子手里,渐渐地也就随他去了。

井挖成了。但村里的陈家要扩修宅院,村里就将那口井划成了陈家的宅基地,从此就被圈了起来,只是一时陈家也并未大兴土木,所以它就在那个低洼的位置不合时宜地存在着。

那天,方宇回到村里,看见计来坐在村子中央的一座土岭山,望着如一条细蛇般延出村庄的路,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的眼神忧郁、温和,像一位诗人。

是夜,倾盆大雨。人们胆战心惊地躲在家里,时不时有轰隆隆的闷响声传来,那是年久无人居住的老屋倒塌的声音。第二天,人们互相查看,万幸所有人都还安好,唯独计来不见了,人们寻遍了村子,死活不见。

正午时,大家正在吃饭。村子中央传来了几声撕心裂肺的嚎叫,陈家女人尖利的声音刺破村庄炽热的空气,那是受到惊吓之后发出的声音。人们纷纷赶去。

昨夜雨如瓢泼,雨水汇集起来,那口干枯许久的井竟然再次盈满。大家从井口望下去,就看见计来也正看着他们,他已死去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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