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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8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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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心

匠心

                                杨义龙

你无愧地品味了每一天

这就是你的历史,也是我的。

                            ——博尔赫斯

A

时至今日,剑川的匠人仍然传承有序,他们瘦削的身影闪烁在旷野和都市之中。

在无边无涯的宇宙中有粒蓝色的星球,人类是生长于斯的灵长类动物,其有别于其它物种的标志之一,就是会使用工具,技术纯熟的人称为匠人。民间称为“手艺人”。

剑川的匠人,具有浓郁的文化情结,这与儒家文化有关,“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这是很多家庭中堂上悬挂的楹联。而读书耕田之外,就是外出务工。剑川人外出务工也很有文化气息,大多是木匠和石匠,“丽江粑粑鹤庆酒,剑川木匠到处走”,这是民间俗谚,其流传之广,遍及三迤。

按照流行的说法,剑川木匠是具有“工匠精神”的,他们对工艺的痴迷和专注,以及千年来的坚持,或许只能用“信仰”来诠释。

是的,剑川的匠人,已将自己的信仰注入手艺,“一两刨花一两银”,足见剑川木匠工艺之精细,以及为之浇灌的心血。

或许日本和德国是最具有工匠精神的,日本京瓷集团的创始人稻盛和夫曾说过,精益求精是一种活法,他的信仰拯救了一个濒临破产的小厂,也成就了后来的日本经济巨头。剑川匠人的专注,与日本人有共通之处。

                                 B

乘船穿过剑湖的碧波,沐浴着丽日轻风,柳屿沙洲、鹭飞鱼跃,剑川调子在苇荡间穿行。再多的忧伤,也会在旷野和村庄之上飘散。

如今的木雕产品展示,品种已日益繁复多样。格子门窗、云木家具,这是传统产品。多层镂空雕的格子门窗,彰显匠人的心细如发。据说外科医生缝合血管是在人体上雕花,这个比喻甚为恰当。我见过外科医生的手,纤长、柔韧,为了保证其灵巧度,甚至不能练哑铃。而剑川匠人的手,却是粗壮厚实的,在与钢铁和木石材的磨砺中结满老茧,有时也会被工具扎破而鲜血长流,很难想象那么粗糙的指尖能雕出细腻精巧的图案,可这是事实。近年,人们囊有余钱,木雕的审美功能凸显,根雕大行其道,依树根的形状取势,龙头拐杖、木头南瓜、烟灰缸、蟾蜍蝙蝠、狮象鹿马,按收藏界的说法,叫杂件。传统民间乐器是剑川木艺的强项,“龙头三弦响铮 铮,曲如流水不断根;三股丝弦拉一起,悄悄诉心声,这首白曲,唱出龙头三弦在剑川人生命中重如磐石般的地位,因此剑川人制作的三弦堪称上品。这其中雕工倒在其次,一把优质三弦的制作是件系统工程。然而剑川人不仅能制作三弦,古琴和古筝这种高难度的古雅乐器也在墙上一溜悬挂下来。琴身乌黑或枣红,泛着清亮的光。

木雕产品的集中呈现,需要懂得并欣赏的人,也需要热闹的看客。剑川人对工艺的热情,可以从络绎不绝的人群感受。在那些临时搭建的展室展棚边,男女老少各有取舍,哪怕是来过过眼瘾,总比闷在家里好。成交的往往是来自县外和省外的团队,慕名而至,不会空手而归。现在楼市火,购买者众,新装修的房屋需要一套上档次的木雕镶拼大理石家具,这种将精巧的剑川木雕工艺与天然的大理石画结合的家具,普通工薪阶层应当是望而却步的。即便对于殷实的大户而言,也算是奢侈品。如果木材用的是紫檀、花梨或是酸枝,镶嵌的大理石画意悠远,那么土豪也得掂量下袋内银子的份量。网传剑川木雕艺人施家顺聚两年之力雕成的木雕四条屏用材为红酸枝,售价28万元,这位匠人还舍不得卖。八仙桌、茶几、龙椅、花架、屏风、挂屏合称10件套, 倘若备齐,洱海边的房子也是唾手可得。

在剑川,木雕大师众多,何建生、段国梁、李士榆、张金星、王双喜等人早已名声赫赫。何建生承担过北京中华民族博物馆、上海科技城、生物馆等装饰工程,还有大理古城五华楼、西城门的设计施工,单此几项,就难以望其项背,在皇城根下“动木”,非庸常之辈所能为。段国梁长期从事古典家具木雕工艺,他组建的古典木雕家具厂曾参加人民大会堂云南厅的修复,其古典家具已批量出口美国加利福尼亚、俄亥俄等7个州。段国梁木雕题材广泛,他敢于挑战大制作,比如古典名画《清明上河图》和大理国《张胜温画卷》,皆为云南木雕艺木珍品。他还敢于染指《彼德的祝福》、《最后的晚餐》等世界名画,白族木雕和欧洲古典油画结合是怎样的效果,无论如何是巨大的挑战。李士榆曾任云南艺术学院木雕室主任,应是学者型工艺师,主要制作旅游精雕小件,计有作品《白族渔歌》等三千多件。张金星主要作品为《凤穿牡丹》、《九龙戏珠》、《百鸟朝凤》等定型产品大量出口,王双喜承建的建水朱家花园修复工程、昆明金马碧鸡坊木雕建筑工程都广为人知。他们都先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或是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中国民间工艺美术师”称号。此外,优秀的匠人不断成长,在前辈的基础上将木雕艺术推向高峰。而在民间,生产木雕门窗、屏风、家具、工艺品的工匠逐日增多,木雕工艺已划分出线雕、浅浮雕、浓浮雕、圆雕、透漏雕,透漏的水平已达到五层,其精湛不言而喻。

C

狮河木雕村,名声很大。狮河之名,有几分霸气。村边有河,雨季时声如狮吼,故名狮河。

没有见到吼声如雷的小河,却见到了家家户户的木雕。那些粗砺的大手,在纸上有模有样地绘制草图,其精细的程度堪比设计院那些傲慢的技术人员。格子门的半成品,倚靠于墙、或躺倒在地,已经雕出了大致的轮廓,仍需打磨修改上漆,三层或多层镂空雕,心驾驭手,手持刻刀,在钢铁与木材的亲密接触中,木屑纷纷四散,鲜活的图案呈现,心赋予静默的木材以灵动的生命。那些艺人,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艺人,他们脸上,浮现专注的安详,世界就在此刻,世界就在指尖,心中储备的智慧,血液中燃烧的激情,通过指尖倾注到木材。麒麟衔着灵芝仙草、祥云飘落天际、梅花鹿在林间踱步、喜鹊登上梅枝、凤凰栖落梧桐、蝙蝠在暗夜中飞舞,游龙在天际徜徉,四君子“梅兰竹菊”顾盼生姿。更为复杂的,《红楼梦》人物,或是《清明上河图》,大理国《张胜温画卷》,如此庞大的设计和制作,需要的不仅是精细,还考量着坚韧与勇气。繁复艰辛的进程,成就着匠人向大师的进程。仰望苍穹的米开朗基罗、罗丹,举起刻刀的鲁迅、用油彩诠释生命的达芬奇,这些巨匠,他们起起落落的工具,在岁月的风中塑造永恒。剑川艺人,不也如此?他们的生命或许短暂,但是经得住岁月侵蚀的木雕作品,或许会在数百年乃至千年后,出现在世界博览会的展台,他们的名字或许被人们忘记,但是作品会在岁月长河中闪光。正如达芬奇已逝,蒙娜丽莎的微笑永存。唯美的《断臂维纳斯》,雕塑作品的工匠早已湮灭在岁月之河。大理三塔永镇山川,建造三塔的壮举仍在史料中稍见端倪,但是那些用生命浇筑伟大建筑的工匠,他们的名字早在风中消失。

在相当漫长的时光中,家传的技艺往往传子不传女,这很可能与女子外嫁有关。在政治、军事、经济等重大领域,更是如此。煌煌史册没有留下几个女人的名字。而事实上,女性爆发的巨大能量足以撼动青史。代父从军屡建战功的花木兰、大破天门阵的杨家将穆桂英、写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李清照,将诺贝尔奖牌扔给女儿玩的居里夫人,她们的壮举、豪情、淡泊常令男人汗颜,她们不是没有能力,她们只是缺少野心。在狮河木雕村,那些面庞黝黑的妇女,早已成为木雕行业的有生力量。善良的心、柔韧的手、独到的眼光,使剑川木雕多了温婉细腻的元素。

见到张月堂时,这位木雕艺人正埋头雕刻。他是狮河木雕村的领头人。他家门口停着两辆轻卡,满载木雕产品。这些木雕几天后,将会出现在遥远的都市。而张家的院子里,厅堂间,匠人和学徒凝神雕刻,冰冷的铁器在温暖的木材上舞蹈,木屑纷飞、时光流逝,祥云献瑞、凤舞九天、龙游太虚,木材在疼痛中涅槃。

张月堂生于1955年,现已六旬有余。他的首堂木雕课是在本主庙里学的。本主是白族的崇拜神,意为“本境福主”。本主可以是历史人物,可以是德高望重的祖先,可以是佛教的菩萨,也可以动物、植物、乃至石头,体现了白族“众生平等”的观念。供奉着神灵的本主庙,村民自然是不敢染指的,因此几个朝代以前遗留的格子门就成了张月堂学雕格子门的样品。1976年,张月堂悄无声息地将雕好的格子门拉到“渔潭会”出售。“渔潭会”又称“嫁妆会”,当年结婚的女子都要到此置办嫁妆,会期是中秋节起一周。想不到他的格子门喜爱者众。1978年,他开始在村里带起徒弟,农闲时节,是他在木头上见证奇迹的时刻,五十堂格子门,是农闲时节的馈赠,按百元上下的售价,也足以激发创造的力量。1986年伊始,每年雕刻两百堂,销至下关、巍山、昆明等地,供不应求。家庭作坊应运而生,格子门的框架有专业作坊制作,木雕活分至左邻右舍,摊子如滚雪球般,平日工匠五十多人,忙时有数百人。他的弟弟张月秋头脑灵活,在众人中脱颖而出,成了木雕营销的好手,在张家的带动下,如今狮河村木雕生产营销户便有数十家。

张月堂的木雕工艺亦有独到之处,他亲手双面雕的《红楼梦》屏风在天津获得“金鸡奖”,九龙璧、八骏图、贵妃床颇受青睐,1999年,他参与了昆明世博园和金马碧鸡坊的雕花。张月秋1979年高中毕业后随大哥张月堂学木雕,1982年,他就收了24名徒弟,开始独立创办木雕作坊。大理州政府办公楼“猴王出世”木雕屏风和大理市政府办公楼内的市徽市花屏风都出自他手,大理万永林博物馆内收藏的五十多座屏风也是张月秋的佳作。“红楼梦”双面屏风走到了天津,格子门窗进入辽宁通化,北京的九龙璧、日本的“二龙抱柱”、新加坡的“八骏图”屏风、澳大利亚的花鸟挂屏、泰国的贵妃床、香港的“四大美女图”和“松鹤延年”屏风,都来自于张月秋木雕作坊。或许张月秋的双脚未曾抵达这些国家和地区,但是他的作品却已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登堂入室,他的灵魂、他的血液、他的生命都已抵达了更为渺远的时空。

关于张月堂,剑川学者张笑自有一番说法。剑川木雕艺人以前集中在木邑村、中登村、西中村,生活困顿却又耕读传家,不齿于经商。在传统的儒家思想中,士农工商,读书做官最为风光,若是生活拮据,那就学点手艺做技术工人,经商是最末位的。张笑说,张月堂卖格子门,应当始于乃父。张父原在农机厂谋生,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凤仪出差,同行请他订套雕花格子门,张父许诺帮忙。哪知回到剑川,见店铺里并无卖木雕产品的,问了几处也缺货。张父是个守信的人,只好带着几个儿子琢磨着雕琢。他将粗糙的格子门送到凤仪,只为兑现自己的承诺,不料同行却用欣喜的目光在格子门上抚摩,当即付了张父三百块钱。那时,三百元绝非小数,金钱大为刺激了老头敏感的神经,便在家里经营起木雕作坊,让长子张月堂经营。为了制作一套成熟的格子门,他带着几个儿子到村里的本主庙,照着古老的格子门学习木雕。张家从此成了狮河村最先靠木雕富起的家庭。然而村里人并不认可,骂他家伤风败俗。骂累了,村人终究经不住钱的诱惑,渐渐跟着张月堂干起来,形成了今日的木雕专业村。

张笑说,读书、种田、当工匠,构成了剑川人基本的生存方式,木匠在剑川地位之高,超过了商人。正因如此,剑川木匠不低于三万人,他们孤独的身影行走在中华大地。这对于人口不足20万的剑川而言,其比例之高,超乎人的想象。

然而,热衷于匠艺和耻于经商,似乎在某个阶段会形成矛盾。匠人游走四方,却不能形成产业,是因为不善经营,或者不愿经营。如同闪烁在时空星河中的艺术巨匠,生前默默,死后赫赫。这在当今急功近利的时代,剑川匠人的坚持显得有些不识相。而这种不识相,恰恰是剑川木雕传承千年的“武林秘笈”。这可能会在某些时段损伤几个人的利益,却是木雕行业的幸事。用近乎苛严的态度专注地坚持,使木雕产品日臻完美,并跻身中国十大木雕,这是剑川历代匠人的功劳。中国的木雕,扬名立万的有东阳木雕、乐清黄杨木雕、泉州木雕、潮州金漆木雕、台湾木雕、湖北木雕、曲阜楷木雕、苏州红木雕……几乎都是沿海或是中原地带,唯有剑川木雕存在高原少数民族地带,真是弥足珍贵。

明代文人李元阳,是典型的白族人,当时不叫白族,叫“白子”、“白伙”、“白尼”,或是“民家人”。他是嘉靖五年进士,任荆州太守时,发掘了后来的内阁首辅张居正。李元阳罢官归隐后,纂《嘉靖大理志》称剑川木雕“古造精致,今不逮”,并记载了剑川木匠设计建筑的五华楼概况:“唐大中十年,南诏劝丰佑所建,以会西南夷十六国,广五里,高百尺,下可建五丈旗……国初兵始废。”明、清时期的北京故宫、承德避暑山庄的木雕装饰,昆明金马碧鸡坊、圆通寺、华亭寺、建水孔庙、晋宁盘龙寺、大理大慈寺、杜文秀帅府、保山飞来寺、中甸归化寺(松赞林寺)等众多寺宇和公民用建筑,都出自剑川匠人之手。清代张弘《滇南新语》载:“滇之七十余州、县及邻滇之黔、川等省,善规矩者,随地皆剑民也。”即便在今天,仍是如此。北京、上海、天津、西安、台湾,只要有古建木雕工地,皆有剑川匠人的身影,白族乡音、黑脸浓眉、高鼻深目,便是他们的标签。

D

中华民国时期,云南有个牛人李根源,其人是国民党元老,朱德的教官。他有著述《滇西兵要界务图抄》将剑川匠人推而广之:“人习石木工,精良而有法度。故迤西建屋宇者,皆剑川木石工匠之。”由此可见,剑川不独木匠,石匠也很厉害。绝无仅有的千狮山便是剑川石匠的杰作。

提及千狮山,不能不说陈永发,正是由于他有些偏执的坚持,才使得“满贤林”成了千狮山,浓郁的人文气息,使得这座山谷成了大理具有标志性的旅游景区。满贤林原名蟒歇岭,大概是蟒蛇经常出没之地,《徐霞客游记》中,记载着过蟒歇岭的文章。或许剑川文人们觉得不雅,便将之更名为“满贤林”,颇为自负,但也寄托着剑川贤人倍出的愿望。也是那个民国大人物李根源,来到他恩师赵藩的故乡剑川,大笔一挥题了“买闲林”。或许这位仁兄军政事务繁忙,来到这里,顿时神清气爽,有了闲情逸致,将世间的烦心事扔在一旁,颇有“买得浮生半日闲”之意。而在剑川白语中,却呼为“满银谷”,百姓有百姓的想法,金满仓,银满谷,人人盼富贵!

如此看来,这座山是盛行改名之风的鼻祖,现在,他又被剑川人陈永发成功易名,继续为剑川旅游业效力,成了真正的“满银谷”。

顶着初夏的烈日,顺着石阶往上,一路上皆可看到依山就势雕琢的石狮。关于满贤林,徐霞客《滇游日记》中,对此有精致的描写。满贤林由迎仙桥、延青塔、意翠屏、大雄宝殿、仙人登天、仙人下棋、佛柏比高、观音岩、飞来石等十数景点组成。清代以来,名人题刻颇多,如杨琼的“磊坷英多”、董芳的“两岩竞翠”、何立言的“环宇神仙”、李培林的“龙津胜域”、李根源的“长剑倚天”等。“长剑倚天”四个摩崖大字与古柏相映衬。此柏笔直,与石壁上的佛祖站像争高,想必这便是“佛柏比高”的由来。最为殊胜的应是“五云楼”,在险峻的石壁上凌空高悬,有大姚李宝书撰联:“云去月来山自悒,松擎岩挂阁如飞”。此联道出了楼阁悬空高耸,如欲飞去的气势。站在石壁对面的观景台上凝神注目,不由感慨剑川人的匠心,他们是如何将“五云楼”建在摩崖间的?当年的石木砖瓦又是怎样搬运?在高原,类似于“五云楼”的悬空阁,悬空寺极少,其建造技术之高,非常人所能为。

想象匠人用绳索悬空吊在绝壁之上,用手中的铁锤和钢钎,锤打铁钎,钎入石壁,火光飞溅,千锤万钎,方才敲出几个大字。之前还要依据书写者的墨迹放大套在石壁,凿好字后还要上色。这需要多大的耐力和水准?若是山风吹来,绳索晃动,身体摇摆,更增加了作业的难度。彼情彼景,想想都后怕。

而今的满贤林,却以“千狮”取胜,据官方统计,有3268只石狮。从山门开始,便有左右侍立的雄狮,一路向上攀登,有各个朝代的狮子造型,具象、抽象、雄雌大小各具情态,都是根据石头的形状取势雕成,集中展现了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多个朝代狮子造型的不同。不同造型已是难得,立、卧、蹲、仰、跃、纵、滚、扑、吼、嬉、戏,神态动作更是各异。令人心动的一组狮子,则是杨琼题写的“磊坷英多”摩崖大字下的路边,仰面朝天的母狮,露出祥和的笑容,调皮的小狮子爬到它的身上。距此不远,雄狮趴在地上,小狮正欲爬上它的脊背。谁说狮子是百兽之王不可侵犯,天伦之乐尽现于此,充满了浓郁的人间烟火味。

前行,山路愈险。古人云,风景常在险远,更难得自然与人文相得益彰。一些人爬到“佛柏争高”处,便已知难而止。而我兴味正浓,纵然天热,也要有始有终,便顺着崎岖的石径向上攀登。曲折的石径细瘦陡峭,总有棱角呼之欲出,已无半山的石阶平整。挥汗如雨之际,一名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坐在林木掩映的石径上朝我微笑,宛如嬉戏的小狮子。我力量陡增,脚下生风,快至山巅,拐弯处,便看见了号称“狮王”巨型狮雕,正以祥瑞之气俯瞰剑川城,护佑黎民众生。

狮为瑞兽,又为山中王,其相凶猛,威震八方。地球上皆以狮为尊,狮子塑像在五大洲随处可见。狮子固非中国独产,但中国却有独特的狮文化,每逢佳节,各地都要耍狮舞狮,白族还有耍狮拜年的习俗。人们套上五彩缤纷的狮子外套,模仿狮子行走坐卧、俯仰跳跃,还有“狮子滚绣球”、“双狮拜寿”、耍狮、醒狮、舞狮,玩法各异。狮子的形象还经常出现在佛教的经典文献和佛教造像中,文殊菩萨的坐骑就是青狮。人类很奇怪,越是敬之畏之,越是戏之耍之。比如龙为神、狮为兽王,皆为祥瑞,人们顶礼却又戏耍,不知是什么心理?

下山途中,凝神再看狮群与山崖、树木相互掩映,狮首和狮身上覆盖着青苔和斑驳的水痕,那种沧桑恍若隔世。有人问千狮山上的石狮是否已逾千年?我如实作答:“这是近几十年的事,千狮山的缘起,与一位叫陈永发的人有关”。

陈永发是画家,不过年轻时艺名不显。倒是在离休后,遍游名山大川,收集了2000多幅东汉以来各个朝代的狮子图谱和两百多只精雕的石狮实物。1991年重阳节,七旬老翁陈永发向剑川县倡议,在峭壁巨石上雕刻历代造型石狮。经过十数载艰辛,官方的支持,陈永发的创意,工匠们的付出,“千狮山”横空出世。“石雕双绝,千狮奇观”将自然与人文结合,成为耀眼的中华文化景区。

开山凿石,临崖造像,执着的陈永发和剑川工匠方能吃得了这种苦。一群石刻艺人,举起锤子铁堑,风餐露宿,烈日下身如古铜,暴雨中体如峭岩,在“千狮山”成型的同时,陈永发的徒弟们也脱胎换骨,由技工成为大匠。

在剑川,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推崇备至的人,陈永发算得上。

他曾只身沿着当年剑川木匠“走夷方”的线路,到思茅、保山、腾冲、梁河、芒市城乡,描摹当年剑川木匠的作品,一只画笔,一副花镜,一把梯子,记录剑川木雕精品。有次从脚手架上摔下,血流满面竟至昏迷,被当地群众送到医院,简单治疗后,他又开始收集整理,直至汇成2000多幅木雕图案,出版了《白族民间图案集》。

他曾背起行囊,脚步遍及全滇,收集整理白族图案和狮子图谱,研究石狮雕刻艺术。

他曾在雨意绵绵的8月睡在满贤林工地,连续28天,遇山洪暴发几乎送命。他拿出自己的工资改善工匠伙食,自己却吃方便面,直至胃出血,被工匠们抬到医院抢救。病情稍好,他又上山。接着他又病倒,又送至医院,医生当即开出病危通知。然而稍为好转,他又拄着拐棍上山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9年。昔日的“满贤林”,终于“千狮共舞”。

他相继二十多年举办木雕石雕培训班,不仅义务施教,还自己掏钱编印教材,出版《历代白族石雕图案集》、《历代白族木雕图案集》,为剑川的雕刻艺术吹响了集结号。

陈永发是大匠,是良师,是剑川匠人的典范!

如今,已经作古的陈永发葬于千狮山,他的魂灵已化作了仰天长啸的雄狮,行走在大千世界。

E

值得庆幸,剑川的雕刻艺术依然活在当下,活在众多工匠的手艺里。

在剑川,依然保留着唐代以来的古建筑群。石宝山古建筑群,包括石钟寺、宝相寺、海云居、金顶寺,石钟山石窟的造像艺术堪称“南天瑰宝”。景风公园古建筑群,包括灵宝塔、景风阁、棂星门、文武庙,其木雕艺术精到之处,足以独步全滇。满贤林——金华山古建筑群,在建筑中体现了浓厚的儒家文化。剑川古城民居建筑,已经普查鉴定的有42座。以兴教寺为核心的沙溪寺登街区域古建筑群,已列入世界建筑遗产名录。全县保留清代以前的大小庙宇200余座。其体量之大、分布之广、建筑之美、文化之丰,都令人叹为观止。

事实上,很多地方也保留着古老的建筑群,比如距剑川不远的丽江四方街,还有相隔数百公里的建水古镇,远在江南的周庄。然而剑川的优势在于传承弘扬,大量的工匠依然鲜活在光阴里。有很多民间故事中的神奇匠人,比如《鲁班传木经》中的阿生,《杨奎选的故事》中的杨奎选,《雕龙记》中的赵十斤,《杨山神的飞角》中的杨山神,《木匠翰林马汝为》中的马汝为,还有很多。明间金石碑文中的记载也不少,如明景泰元年《昭信校尉士官杨惠墓碑》中记载的雕刻艺人杨秋,明天顺四年《阿布力僧李丸成墓面画石》记载的雕刻艺人李天宝,明嘉靖四十六年李元阳撰《石宝山记》碑记载的雕刻巧匠杨添祖、杨受,清康熙三十年《重修石宝山祝延寺碑记》中记载的木艺大师张居垣,清光绪初年改建甸南“木龙倒吸”水利工程的木匠杨沛盛等,匠人的名字能载入史册,也是剑川从古至今重视技术的表现。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有篇《不朽》:“……我相信不朽,不是个人的不朽,而是宇宙的不朽。我们将永垂不朽,我们的记忆之外留下我们的行为,留下我们的事迹,留下我们的态度,留下世界史中这一切最美好的部分。”如星星般散落在剑川大地上的木雕、石雕艺人,众多民族民间工艺传承人,他们将一生的光阴交付给手艺,成就了独有的人文景象。这种工匠精神必将浸染到人类的血液里,因此,匠心不朽。

(8600字)

作者简介:

一苇,白族,发表和出版有长篇小说《遥远的部落》《桃李春风一杯酒》《喜鹊窝的秋天》《小河淌水》《云开雾散》《洱海祭》等,长篇小说《洱海祭》获2015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遥远的部落》曾在《春城晚报》连载。长篇小说《喜鹊窝的秋天》2009年获全国政协等“六部委”第四届“关注森林”文化艺术奖一等奖,2012年获云南省少数民族文学精品奖,2014年获大理州政府荣誉奖。另有小说、诗歌、散文、评论若干在《边疆文学》《人民文学》《民族文学》《滇池》《大家》《小小说月刊》《青年文学》《黄河文学》《文艺报》《文学界》《百家》《云南日报》《人民日报》《北京日报》《湖北日报》《惠州日报》等数十家报刊登载。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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