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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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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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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

赵建平

白狗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毛琳花正在街上卖着她从县城里购来的小鸡苗。

天气干热得很,她一个人,坐在石头上,面前摆放着她的鸡笼,鸡笼里面的小鸡苗,正叽叽喳喳地叫着。要是在以往,毛琳花准是把这些小鸡苗叽叽喳喳的叫声当作唱歌一样。而今天,她没有心情。她的小鸡苗,到了晌午半天,还没有卖出去一只。

“这生意不好做。”她扭过头,跟旁边的张芙娣说。张芙娣没搭理,双手抱了头,扑在两只膝盖上,坐在鸡笼后面,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看她的小鸡苗。

“张芙娣,怪了,你说,我咋个今天心里一直嘣嘣跳,右眼皮也突突着。”毛琳花看张芙娣不答应,提高了嗓音。

“我咋认得你心嘣嘣的眼皮突突的。”张芙娣淡淡地用眼瞟着一笼子的鸡苗,“莫不是你要发财了。”

听说要发财,毛琳花闻着弥漫在周围的灰尘味和鸡屎味,从嘴皮间飞出一声笑,说一个卖小鸡苗的人,能发什么财。她低下头,顺手拿起脚边的塑料水杯,咕咚咕咚的,就像牛饮水一样。这杯子,杯壁上覆着一层厚厚的茶垢,能装下一斤多水。说起杯子,毛琳花倒是很感谢她的男人白狗。一次白狗跟她来街上卖鸡苗,口干得要命,白狗就跑到地摊上给她买了这个杯子,说是花了十块钱。当时毛琳花还说,卖小鸡苗挣十块钱不容易,白狗你怎么就舍得用十块钱去买一个杯子。说归说,心里还是高兴,觉得白狗是在心疼自己。再后来,每次去卖鸡苗,白狗就经常给杯子添满水,临走还要提醒毛琳花别忘了喝水。

毛琳花坐在石头上想着白狗。右眼皮跳得让她心慌,听别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跳灾的时候,撕点纸,沾点水,把纸贴在眼皮上,就可以逢凶化吉。她从裤包里扯了拇指大的一点,沾了唾沫,就往右眼皮上扒,可不管用。右眼皮一头一头地跳,跳一次,她的心就抖一下,跳一次,心就抖一下。

她站起来,用右手揉揉眼,阳光亮闪闪的,有一些刺人。就在这个时候,她便看到村子里的李小三,气喘吁吁地朝自己跑来,还没到跟前,就听李小三朝着她直喊:“毛琳花,毛琳花,快点走,快点走,鸡莫卖球了。”

“走什么?李小三,我小鸡苗都还没卖出去一只呢。”

“莫卖了,莫卖了。白狗被你家大牯子抵了快要死了,你还卖什么,还不赶快去医院。”李小三说着话,就扯衣襟去擦满脸的汗。边擦边说白狗犁地的时候,被老牯子用角抵着心口,人已经送到乡卫生院去了。

白狗被牛抵了。

毛琳花当然顾不上再卖她的鸡苗,嘀咕一声:这呆子。跟张芙娣慌忙火急地说了一下,就跌马滚爬地跟着李小三,喊了一张出租车,往卫生院去。

到乡卫生院,毛琳花没见到白狗,送白狗去医院的人说医生正在抢救。毛琳花一听说是抢救,心里一急,两条腿哆嗦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坠,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流。

有人看见,递过来一杯水,张芙娣的老公李满堂接过去,让毛琳花坐在椅子上喝。旁边的人安慰着,可越安慰,毛琳花心里越难受。早上她出门的时候,白狗还好好的一个人,才隔了几个小时,她想不到,一下子家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不怪自己就老是感觉今天有些不正常。

准了,准了。毛琳花自言自语。

准什么?李满堂问。李小三就把毛琳花在车上跟他说的话告诉了李满堂。

怎么这么日怪?一个人站在旁边,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跳财财不来,跳灾灾就到,这还真准。

准什么?你个不长脑子的东西。李满堂看着说话的人,怪他不看风头。

天黑定的时候,手术室里一个穿白大褂的人终于走了出来,在他身后的手术车上,一块白布单从头到脚盖在一个人身上。不用说,大家都知道是白狗死了。

白狗死了。

毛琳花从嗓子里喊了一声呆子”,几个小时的等待,最后却是等来和白狗阴阳相隔。她感觉有些天眩地转,一下扑在白狗的身上,空气颤栗着,凄厉的喊叫,声音从走道这头传到那头,从三楼传到一楼。

那一分钟,空气凝结了,每个人的心也冰凉凉地凝结了。

白狗的死,凶手就是他家的大牯子。

说起这大牯子,还是白狗和毛琳花结婚的第二年,因为家里土地多,小两口就商量着去买一头牛。以往耕地点种,经常去找人借牛,一村的人不是不借,可次数一多,白狗就不好意思。也有人会转弯抹角地说,搞得两口子心里憋气。毛琳花受不住,就跟白狗盘算,无论如何也要去买牛。那时,他们结婚时落下的账,都还没有还清。毛琳花厚了脸皮,跑回娘家跟爹一讲,爹说买牛是好事,庄稼人靠种地吃饭,家中没有耕牛,人就要被当作牛。爹这样一说,毛琳花就笑了起来,说,爹,我和白狗不想当牛,所以我和白狗商量了才想买牛。当时,毛琳花从爹那里拿了四千块钱,可要买牛,这四千块钱不够。回到家里,他让白狗去找信用社的人,好说歹说,最后从信用社又借了四千块,一共八千块钱。白狗对买牛的事没把握,去买的时候,两口子又请了村里的李满堂,陪着到街上去买牛。

这牛,买回来的时候,还没有齐口,骨架好。当时李满堂说,牛买回去肯定好使。小两口一听,也说,八千块钱买回来的,当然肯定好使。说这话的时候,毛琳花就望着白狗傻傻地笑。

家里有了大牯子,大牯子就成了白狗的半个家产。盘生产的事,毛琳花交给白狗,白狗又交给大牯子。别看毛琳花一天到晚“呆子呆子”地叫着白狗,把牛买回来,她看到白狗种地比原来更上心,大牯子也被他养得膘肥体壮,天气热的时候,还要经常打水给牛洗澡。看到白狗这样,毛琳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农村人过日子,就应该这样。她脑子好使,后来在张芙娣的说叨下,又借了几百块钱,跟着张芙娣进了几次城,也学着从城里进一些鸡苗,先是在家边的乡街上卖,生意上路之后,她就和张芙娣两个人,把鸡苗拉到更远的街子上去。

就这样,白狗在家种土地,毛琳花赶街卖鸡苗。虽然家里紧困,但也能把日子往下过。

要说遗憾,也有。结婚这么多年,毛琳花最大的遗憾就是一直没有给白狗生下一男半女。以前说这件事,白狗还不断地唠叨毛琳花,说生娃娃不是想生就生,还是趁年轻,先多苦一点钱,缓几年再要娃娃也不迟。可毛琳花知道,这是白狗安慰她的话。每次看到白狗逗村子里的小娃娃玩的时候,她就知道白狗喜欢着娃。但毛琳花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不出娃,有几次,她跟白狗说去医院看看,可白狗不去,说羞人得很,反正他不去。

白狗说不去,后来毛琳花却偷偷去了一次,医生检查后说她没问题。她没问题,肯定就是白狗有问题。回来后,毛琳花想,等哪天说什么也要拉白狗去看看。

这件事,毛琳花回来不敢跟白狗讲,她想再等一段时间,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跟白狗说说。可现在白狗却被大牯子抵死了,毛琳花一想到这,心里特别堵,大牯子抵死男人,自己一下子就成了寡妇。在农村,她是知道寡妇的日子难。像村里的张寡妇,男人死后,点种蓐刨请人不说,就连家里接个电线安根水管都要求人。有时还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毛琳花不知道自己以后的生活会成为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张寡妇一样。但这些她还来不及想,她现在想的是如何把白狗的后事办好。家里虽然穷,但想想白狗活着的时候,对她的照顾,毛琳花就难受。每次自己出去卖鸡苗,家中里里外外就交给白狗,既要盘生产,又要操持家务,做饭洗衣,扫地喂猪,把一个家打整得井井有条。有时自己从街上回来,实在懒得动,就连洗脚水,白狗也给她端到跟前来。想一阵,毛琳花就坐在白狗的棺材前哭一阵;哭一阵,毛琳花又在棺材前想一阵。

一阵风刮来,老棺材前面的长明灯一闪一闪的,毛琳花站起来,顺手把门关上。她要宰了大牯子,风风光光地为白狗办一场丧事。白狗苦了这么多年,一世人就这样地完了。可怜的呆子,毛琳花说,再怎么难,也不能让白狗的后事过于寒酸,宰了大牯子,就让大牯子随白狗去吧。

想到这里,毛琳花抬起头,看着板壁。板壁上挂着她和白狗的结婚照。照片上的白狗,正对着她笑。心如刀割一般的毛琳花,在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中,皮泡眼肿地望着糊了一层报纸的板壁上挂着的白狗。你别怨我,呆子,这次你可要听我的,体体面面地办你的后事。你孤单,就让大牯子陪着你。”毛琳花不敢再去看白狗,她知道白狗不会同意她这样做,杀了八千块买来的大牯子,白狗活着肯定会骂她混蛋。

毛琳花把宰大牯子的事告诉请来做提调的李满堂。李满堂不说话,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难事。在他们李家村,办丧事杀牛,原来还没过先例。这本来是死者家里的事情,办好办差,根据主人家的要求。但作为在李家村大小事情都离不开的李满堂,他还得要想着村子里的人。李家村人穷,要是毛琳花因为给白狗办丧,要杀一头八千块买来的牛,以后村里死了人,一家比着一家办,能承受的不用说,不能承受的,却是活人为了死人,受穷多少年。到那时有人骂起来,首先骂毛琳花,紧跟着肯定就要骂他李满堂,说他为什么不阻止毛琳花杀牛。农村人办红喜事,生活标准高一点也无所谓,大家没话说。可白喜事不一样,谁家死人,把生活标准提高,就会在以后让一村的人感觉日肿气,头没开好,会给别人加压力加负担。

但毛琳花告诉李满堂,说大牯子不死,等到白狗的事办好以后,她也要把大牯子卖了。别人听说大牯子抵死人,也肯定要把它杀了,谁也不会买一个抵死人的牛养在家里。毛琳花这样一说,大家想想也是道理,有谁会把抵死人的牛买回去养着呢?

宰了大牯子,也算为白狗报仇,一命偿一命。

有人在旁边说。听到这话,满屋的人就笑了起来。

白狗死了,大牯子也活不成。

活不成的大牯子,从抵死白狗那天开始,就被人用绳子拴在村旁的大榕树下。毛琳花也不给它喂草喂料,要是在平时,她才舍不得放大牯子饿着。可现在不同了,它抵死了自己的男人。这几天,毛琳花一看到门前扬起的挑钱,一听到哀乐声,心里就跟丢了魂似的。对于她,白狗就是一块天,白狗一走,自己成了寡妇,她们家的天,一整个的塌了。想到这,毛琳花就恨,恨白狗丢下自已,恨大牯子抵死自己的男人。                                                                                                                                                                                                                                                                                                                                                                                                                                                                                                                                                                                                  

闯了弥天祸的大牯子,站在榕树下。偶尔还呼哧呼哧地出着粗气,哞哞地叫上几声,用蹄在树下刨着。可没有人看它,毛琳花更不愿意去看。在她心里,反正大牯子非死不可。看到李小三在磨石上磨刀的时候,霍霍的声音传进毛琳花的耳里,这让她有些烦躁不安。她看到李小三磨一会儿,然后把刀放在眼皮下瞅一眼,又用手指头去刀口上刮一下。一大早就这样,磨一会,瞅一眼,刮一下。又磨一会,瞅一眼,刮一下,反反复复。毛琳花这个时候突然觉得李小三不是拿刀在石头上磨,而是在她心头磨,刀在心头吱吱地一来一去,一上一下,一进一出,磨得毛琳花头皮发麻,撕心裂肺,老觉得自己的心被李小三磨得越来越疼,越来越碎。

白狗的棺材前,毛琳花一个人坐在稻草铺的地上,长明灯忽闪忽闪的,白狗的遗像用玻璃镶着,就放在老材子前头。毛琳花瞟一眼,好像觉得白狗在跟她说话似的,这大牯子可是家里的半个家当。如果白狗活着,他肯定又要这样说。以前大牯子梨田耙地回来,白狗总要给它喂上好的饲料,说不能亏待它,就像不能亏待媳妇一样。说这话时,白狗望着毛琳花笑,毛琳花也随着白狗笑。

毛琳花想自己该去看看大牯子,走出门的时候,毛琳花手里就多了一半盆包谷面,她把盆子端了放在大牯子面前,大牯子用鼻子闻了一下,可没有吃。却抬起眼睛,看着毛琳花。那眼神,让毛琳花陌生,有一些茫然在里头。她伸手过去,想安慰一下,可大牯子却伸出舌头,舔着她的手,痒酥酥的感觉。毛琳花有些不忍,原本想说一点什么,可最后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看到村里的几个闲汉正笑嘻嘻地看着牛。有两个还说,要是白狗不死,哪里去找牛肉吃,毛琳花听着这些没心没肺的话,恨恨地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低声骂了一句“畜生”,紧接着跑进屋去,一个人斜靠着板壁,而在她的上方,正挂着白狗和她结婚时的照片。

在毛琳花浑浑噩噩地坐在家里的时候,门外就响起了一群人的哄喊,哄喊声过,毛琳花就听到了大牯子的声音,闷闷的哼叫声。有人在说话,也有人在大笑着,笑声盖过了说话的声音,最后听在毛琳花的耳里,却变成了凄厉的欢笑。大牯子的叫声越来越沉,越来越弱,最后没了声息。几分钟的静后,毛琳花便知道,她的白狗死了,她的大牯子也死了。斜靠着的毛琳花,这时便软软地瘫在铺在地面的稻草上。

大牯子的头被割下来,有人抱了放在盘子里,端过来摆在白狗的棺材前面,一双牛眼睁着,毛琳花软软地伸出手,轻轻地抹了一下,那牛眼便紧紧地闭上。闭上的时候,旁边有人看见,从大牯子的眼角处还流出几滴泪水。

而在门外不远处,一大锅水正扑扑地沸腾着。那张大牯子的皮,剥下来之后,被堆在大榕树下。

而棺材前面,长明灯还在一闪一闪的。白狗的眼晴睁着,大牯子的眼晴闭着。后来听说,大牯子倒地的时候,有人看见白狗正赶着大牯子往后山里去。看见的告诉没看见的,说得神乎其神,这当然没有人相信,说话的人并且还说,那时毛琳花正站在棺材前跟白狗说着话。

稍晚一些,毛琳花家的门外,一大群的人,高高兴兴地吃着白狗家大牯子的肉。男人女人,老老少少,个个吃得舔嘴抹舌。

很多年以后,李家村的人说,再也没有吃过比白狗家大牯子更好吃的牛肉。说这话的时候,自然说起毛琳花来,他们说村里早不见了毛琳花。有一个在县城打工的人回来,说城边边上的尼姑庵里,倒有一个长得很像,只是不敢肯定。

但对于李家村的人来说,毛琳花去了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白狗的死,让他们吃了一顿一辈子无法忘记的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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