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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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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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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集·卷2·老 屋

一座我居住过18年的老屋,贮藏过我童年时的五彩美梦,容忍过我少年时的顽皮胡闹,关注和见证过我青年时的朦胧初恋、曲折成长的衣胞之地,应该是我选择最动人的文笔,调动最深刻的回忆,倾注最纯洁的感情来描写的圣物,应该将它写得古朴、优美、如诗如画。但我决定还是写实,不加美化地画出老屋的本来面貌。我觉得这才是对它的尊重,也是对在老屋生活过的亲人、对自己生命历程的尊重。

我曾经想过,住在土墙壁、土地坪的草屋里,比死人的阴宅好亦有限。死人所居“六合”皆土,人的草屋五面为土草,只比阴宅少一面泥土,另外空间宽大一些、能透气而已。

然而,有些住腻了砖瓦古屋,或砖混钢筋结构的高楼大厦的人,却觉得反不如住茅草屋有意思,那叫返璞归真,接地气,有诗意。有人还觉得,厚实的茅屋冬暖夏凉,比空调房还舒服。郭老曾经认为,杜甫的成都草堂就是这样,因为有三重茅草,老杜自己的诗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就是证明。

然而,只有少数人家草屋能盖那么厚,况且土壁草屋也有许多弊病。

我家的老草屋,跟本村乡亲家一样,屋面都是梁上钉毛竹做椽,毛竹上铺芦柴帘子,帘子上撒乱稻草,再抹一层乌黑的河泥做成“望”,然后盖上麦草。

麦草的寿命只有3、4年。期间,不是这里的草变薄,就是那里的草被麻雀钻洞,漏雨毫不稀罕。我就曾拿木盆在屋内等过雨。那叫“屋外大下,屋内小下;屋外不下,屋内滴答。”来不及修补,只好先在漏洞上撒一些麦壳、粗糠,或者插进一片塑料布,抵挡一时。

屋面百孔千疮,实在难以糊弄了,只好请茅匠来补漏,用麦草打补丁一般这里插一把,那里插一把。屋面灰黑里夹着几块金黄,像人脸上害了严重的皮肤病。

时限一到,修修补补对付不过去了,就得翻盖。这是农家大事,备草就得1、2年,麦草备足了,才择定日子、约请茅匠、买鱼打肉,接着罱河泥、施工,连着忙碌好几天。我就为家里修屋盖屋做过几次小工,深知其中的烦难滋味。

过7年8年,连椽子、“望”也得翻新,那就更须花钱费工了。

如果用柳树、钻天榆、刺槐这类低质木料做梁柱,不到十年就弯曲走形,或者虫蛀朽坏,只能整体翻建,那已跟建新房子没多大区别。

旧草屋最惹湿气。黄梅天潮气大,屋“望”就成为蓑衣虫的乐园。蓑衣虫大名叫马陆,约2厘米细长的一条,长着近百条小腿,夏天繁殖得很快,特别喜欢爬到“望”上盘踞。做饭掀开锅盖,热气冲上去,都能落一两条虫到锅里。倘若当时没有发觉,吃饭菜时见到了,将死虫挑出,那食物还散发出一股尿臊味,但往往舍不得浪费,硬着头皮吃下去。

土坯墙最怕漏雨,一沾水就露出本相。一个夏日的雨夜,我和五弟通脚睡一张柜子床,睡梦中被一阵震响惊醒,又听父亲惊呼:“不好,小五子!”五弟却不声不响。父母来不及点灯,只顾扒拉五弟身上、床上的土块。原来是屋面漏雨,紧靠我们床头的间墙受潮倒塌了。万幸的是,蚊帐稍微抵挡了一下,靠墙睡的五弟头没被砸着,身上压了一些碎土坯,一只脚受了点轻伤,只是人被吓懵,一时说不出话来。

草屋什么时候都怕火。60年代初时兴蒸糕、熡草米过年,需要持久猛火,烧得烟囱发热,火星随烟冲上天空,又飘落到屋面,容易引发火灾,只好隔一段时间就在烟囱四周屋面泼一遍水,保持潮湿。

有一年,跟我家隔7、8米远住的远房祖母,双目失明,自己烧饭,不慎将火星溅出灶门,引燃身边的稻草。她大约是吓慌了,没有呼救,独自拿锅盖扑打,越打火势越大,屋面很快被燃着。有人看见浓烟,才急忙呼喊起来。邻居、村人,连附近村子的村民也赶来救火,几个男子汉还抬来了村里的水龙。幸亏救得快,只毁了一间自住的屋子,北边儿子一家、南边邻居一家连成一体的草屋都没有大碍。盲奶奶被人拉得快,只有头发、外衣烧焦,面皮受点轻伤,是不幸中的幸事。

与草屋匹配的地坪自然都是泥土,日子久了,人脚常踏的地方就形成一个个小馒头般的疙瘩,比别处高出一、二寸,每年得用铁锹铲平一次。否则,老年人和初来乍到的贵客容易绊脚跌倒。假使客人进门就“行大礼”,叫主人情何以堪?

土坪的床肚里,墙旮旯,还难免有几个老鼠洞。人入睡的时刻是老鼠起床活动的时候。那时,我经常听见老鼠在地面、顶棚追逐打闹。冬天没有蚊帐遮挡,胆大的家伙竟然跑到枕头上,观察、欣赏人的睡姿。

跟人同住一屋一院的小动物,不止老鼠、蓑衣虫,除了虱子、跳蚤、臭虫等寄生虫,还有蟑螂、鼠妇、蜘蛛、地鳖虫、苍蝇、蚊子、蛇、壁虎、蜈蚣、癞蛤蟆、蚂蚁、白蚁等等。屋外檐口、墙壁则有麻雀、马蜂、蜜蜂等有翅膀的生灵。

那时候的人似乎糊里糊涂,或者不太讲究,觉得家里有这些活物为伴也没啥了不得。当然,更多的因素是没工夫、没办法一个不剩地请出这些不请自来的家伙。即使心狠手辣地消灭它们,或者将它们扫地出门,它们不久还会卷土重来,重新安居。现在回想起来,熟睡的时候有成百上千的小动物在同一个院子、同一个屋内,甚至在自己床上、身上爬来跑去,仍然瘆得起鸡皮疙瘩。

老屋唯一让我觉得优美、流连忘返的地方是院子南边的花台。

花台约一丈见方,三面用碎青砖砌就一尺高的单皮墙,里面填满黑土,长些花草,偶尔也种点葱蒜。万年青是长年有的,有人还来索取过叶片做药治疗伤力。

我记事的时候,花台上长着一棵四季常青的黄芽树,近2米高,腰部有我大腿粗,一米高处分成两杈。到了能爬树的年纪,我经常爬上去,坐在杈上海阔天空地乱想。可惜搬家的时候,父亲知道移栽难活,把它卖给了刻图章的师傅。

花台上还长过一株玫瑰,有近3米高,粉红的花朵有碗大,十分美丽惹眼。后来,它经常在我梦中出现,把我的梦装饰成一片天花乱坠的绚烂世界。

我总想按照我的愿望塑造花台的形象,却不通园艺,只能随心所欲,乱点鸳鸯谱,不断地在上面插种点什么。我种过一棵梧桐树小苗,可惜没几天就枯萎了。栽过山药,长的藤蔓很细,籽粒只有豌豆大。栽过洋生姜,结的块根很小。还长过月季花、蝴蝶兰等,都不如意。妹妹栽的凤仙花却长势茂盛,繁花灼灼。到七月七就采了花瓣,把指甲染得红通通的。

只有一次,我在花台上栽了一棵柳树小苗很成功。照理花台上不应该栽这种适用树,只应该长观赏植物,但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干,有什么就栽什么。刚栽的时候,柳苗只有铁丝粗细,不料它竟然疯长,大约3年工夫就长到碗口粗,树干笔直,高达6、7米,皮色深绿清亮,显得生机勃勃。一天,父亲请来郭木匠,把它锯倒,做成了两根扁担。我放学回来,吃惊地看见两条雪白的扁担,一个新鲜的树根截面,不免为树难过,叹息、抱怨。父亲解释说,再长就会生虫了,况且花台上不能长大树。木已成扁担,不可能还原为树,我只好认了。

如今我知道,这花台就是一个小小花园,远不是人间最美的,却是我终身难忘的。它曾经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消磨我许多宝贵的童年、少年时光,也给过我无穷的快乐。

当然,花台也不是纯美的一角,那里面有一些碎砖瓦,生着杂草,曾经有几只癞蛤蟆在里面无忧无虑地生活过。夏日雨后,往往听见它们低沉、欢乐的叫声,大概是在求偶。我怕它的毒浆,从来没动过它的坏心思。

老屋就是这样,即使再怎么清扫、掸尘、粉刷、修补,仍然藏垢纳污,就像一些年深日久的人类组织,表面衣冠光鲜,内里滋生的五花八门的腐败是天真淳朴的人难以想象的。

2018、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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