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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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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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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集·卷2·干姐的一笑和四哭

干姐姐也是我的远房堂嫂,比我大约20岁,独生子比我小两三岁。

堂嫂刚嫁给我堂哥的时候,是全村公认的美女,用我母亲的话说是:粉白大团脸;文人见了,会形容为“面如满月,目似朗星”。用“万人迷”来赞美那时候的她也不算夸张。

堂嫂性格开朗,近于豪爽,嘴一张,手一双,总强人一筹。她会说、爱笑,敢爱、能恨,似温泉,如烈火。她走到那里,那里就笑声不断。有时候,她几乎没大没小,是男是女,都能开个玩笑。她是话语权的掌控者,也是人们注目的焦点。她敢戏谑别人家的公爹跟儿媳妇不规矩,经常嘲笑族內同辈媳妇们的动作、语言、穿戴、打扮,甚至跟我们这些尚未成年的小叔子们也说一些村话,臊得我们面红耳赤,她却以此为乐。奇怪的是,大家并不恼她,一如既往地喜欢她。众人觉得她就是喜欢开开玩笑,找找乐子,没有坏心,从来不存心侮辱、挤兑、贬低人,而且是注意场合的。村里没有她,会冷清许多。

在我的印象里,她最靓丽的一刻,是在一个春节,大队组织的文娱活动中。

那时,我才5、6岁,听说玩“荡湖船”的来了,就急忙跑出去。村里老老少少都放下玩的纸牌、扑克、砸钱游戏,跑来观看。不一会,村里最空旷的地方就四面挤满了人。开场锣鼓已经停歇,一支秧歌队在扭着秧歌,旁边停着一只彩布、花纸扎成的的带顶棚的荡湖船,透过四面敞口的大窗户,可以看见一位化过妆的美女在里面安坐。花船外站着一条汉子,脸上涂得花花绿绿,故意穿着破旧衣服,手上抓着一根竹竿,竹竿顶端扎了一把破芭蕉扇。我听人嘀咕:某某装的臊辣子。

我只觉得花船里面的女子出众的好看,却看不清楚是谁。她低着头像在闭目养神。

秧歌队忽然散开,靠到一边小憩,荡湖船上场了。这时候我才看见她的面孔,哦,是二姐。母亲让我们对村里所有堂嫂都叫姐姐。

堂嫂肩头搭着系花船的彩带,两只手提持着花船里面的竹竿缓缓前行,一边唱着荡湖船民歌。词我一个字也不记得了,曲调也全都忘却,单记得她唱得很欢快好听,只是嗓音略有点嘶哑,可能是唱多了的缘故。臊辣子配合做着撑船动作,时或插科打诨一两句,引起观众哄笑。开始花船是平稳来去的,忽然听见臊辣子叫唤一声,歌声便停止了,花船遭遇大风大浪一般,急速颠簸起来,时或做出在破涛上起起伏伏、左冲右突的模样。我个子矮,可以看见一双穿绣花鞋扣着鞋搭的脚,无比灵活地踩着碎步,鼓点似的一刻不停,后来在地面踩出一个8字路,花船就沿着8字路快速回旋,船头船尾一起一伏,凌空起舞的凤凰一般好看。臊辣子傍着花船,摇摇摆摆,前仰后合,好像正同风浪搏斗。我被这场景刺激得兴奋不已,细看堂嫂,原来梨花白的脸庞,已变成杏花红,两眼乌亮闪光,半截身子在眼前闪来闪去,飘忽如乘着飞舟掠过海面的仙子。

众人看得兴起,大声叫好,自发地鼓掌。

堂嫂在人生最美好的时节,把自己最靓丽的形象,绽放在人间最重要的节日里,呈现给众人欣赏,让别人得到了快乐,把辛苦疲劳留给了自己。节目结束的时候,我看见她疲乏的脸上有晶亮的汗珠。有人送碗水给她润喉,一面慰问她,夸赞她,她大声笑着说着感谢、谦虚的话,然后提起花船,跟着队伍走向下一个村庄。她郎朗无忌的笑声,回荡在我耳畔近60年不去,那笑声里满溢青春的活力,丰盈的喜悦,骄人的自豪!

可惜,掌声和快乐往往昙花一现,日常生活更多的是柴米油盐,其间还难免夹杂一些辛酸苦涩。从看荡湖船之后,我见过堂嫂许多次笑颜,也先后四次见过她的哭泣。

也许就是玩荡湖船当年的夏天,我就看见了堂嫂的一场大哭。我在家玩耍,依稀听见屋后传来喧闹,就赶去探看。堂嫂家就在我家屋后,但得绕过4、5家邻居,走一条凹形路,从一个短巷子进去。我先是听见堂嫂的哭声,走到巷口头,就看见她家门口,有几个妇女围拢住她劝解安慰。堂嫂哭得梨花带雨,一边指着院子里的大枣树说:“小年仔,就爬在这上头吓我!”

枣树有我合抱粗,高约10米,枝叶繁茂,青枣累累,上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小年仔是什么人?怎么敢爬上这么高的树去吓唬她?她并不是胆小的人,况且,堂哥是退伍军人,有名的爆竹脾气,吓唬他的老婆岂不是在老虎头上拍苍蝇么?我迷惑不解。后来,我从母亲那里才弄清楚,小年仔是堂哥的前妻,长得不比堂嫂差,可惜跟堂哥为什么事吵嘴,一时想不开,在枣树大枝上抛一条麻绳,自缢而亡。那时,绝大多数妇女都相信有鬼,估计堂嫂听说了这件事就非常害怕,以致发生幻觉。知道了这些我记事以前发生的事情,我就同情死者,也同情堂嫂。后来,堂哥回来了,怒气冲冲地拿起斧头就砍树。我很替枣树委屈、可惜,我还吃过它的枣子呢!

看见堂嫂第二次哭泣,当在1967年夏天,说起来跟我还有些瓜葛。其时,我13、4岁,小学毕业停学,“打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成为队里7、8个年龄相仿的伙伴们的小头头,并且上面要求建立一个学习小组,有空闲就组织时政学习。堂嫂儿子才11、2岁,也参加了小组。小组为了投身农业生产,并且突出我们的功劳,就跟队长会计要一块秧田,负责薅草、施肥、管理。队长会计认为我们反正成不了大事,就把土质、苗情最差的两亩黄沙田分给我们,觉得再瞎捣鼓也坏不到那里去。我们明白他们的用心,都说要争一口气。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先集中力量积肥、施肥。于是拾鸡粪、狗屎,晒干了撒下秧棵去;接着抹树叶、割青草、捞河泥,做了一坑草塘粪。不料,几天后起肥时出了事。拿四齿铁叉抄塘肥其实是重活,很累人,因为那青草还没有完全沤烂,互相缠在一起,要分拆开就不容易,况且泥草混合,很是沉重,不是一个小孩能轻易扒拉挥举得开的。堂嫂儿子跟众伙伴一样,积极性非常高,让他去田里干撒肥的轻活还不愿意。结果他吃了力,第二天就发生了腹股沟疝气。我被人叫去时,看见堂嫂和儿子站在巷口里面,儿子一丝不挂,靠左侧大腿丫处鼓起一块,像里面伏着一只小老鼠,还在微微颤动。人倒不显得很痛苦,只是一脸茫然。堂嫂看见我,就哭道:“小爷呀,你害了我们家某某了!伤了力,是一辈子的大事啊!”我十分惶恐,解释说,是他自己要出那么大劲,给他换轻活他还不肯。旁边的伙伴也证明,的确是这样。堂哥倒没怪我,见了面反而无声一笑。所幸没有几天,她儿子的病竟治愈了,后来也没有复发。

第三次见堂嫂流泪,距上次已一闪而过20年时光。我在外闯荡了十多年,经历了许多事,变得稳健多了。她呢,已50出头,早已没有了早年玩荡湖船的风姿。她头发里插着一朵白布做的菊花,脸上有了明显的皱纹。看见我就两眼含泪,哽咽道:“你二哥不在了!”

我就是听到这个消息,才在探家时去看望她的,此刻竟无话可说。想堂哥也是一条好汉,在抗美援朝战场打过美国鬼子,负过伤;退伍做过大队民兵营长。我入伍的时候,他还十分郑重地送给我一本笔记本,鼓励我“猛”一点。后来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公社一把手,受到打击报复,被免了职。他本有一股倔劲,一直气不服,和一批同病相怜的下台干部不断地上访,等到那书记坐牢,他自己却也患上了食管癌。与病魔顽强抗争了几年,终于气衰力尽,败下阵来,含恨而去。我为他的英年早逝心怀伤感、惋惜与不平,又悲叹堂嫂不获命运的青睐。

见堂嫂第四次哭泣,是2010年1月2日,在我母亲的丧礼上。她接近80了,身体却还硬朗,思维清晰,口齿伶俐,行走、举动看不出有老年人的颤巍巍和蹒跚。这可能得益于她一贯践行乐观主义,再痛苦的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绝不跟它纠缠不休。

我们所以送丧信给她,皆因她是母亲的干女儿,我们的干姐姐。过去逢大事总有来往,如果这次不通知,会被认为看不起她。农村约定俗成如此。而今的风气迥然不同,没有权势、没有巨财,怕是没资格做干爹、干妈的。

她跪倒在母亲灵床边大哭了一会,被我大嫂等人劝住,拉起。通常,干女儿跟干妈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她跟我母亲虽然处了50多年,互相交流并不很多。认这个干亲的起因,大概是母亲接连生产5胎全是男孩,想生女儿,通过认个干的,有向送子观音表示喜欢女孩,请它关照之意。堂嫂自己的母亲去世早,也有从母亲这里得到安慰的愿望,于是一拍即合。其实,干亲本质上是“节日亲”、“编外人”。后来,母亲有了两个女儿,估计双方就渐渐淡了。这次我母亲去世,照情理她不至于如此哭泣。后来,我才明白,她的眼泪也不一定全为母亲而抛洒。她跟独子和儿媳关系不睦,已分开多年。儿子一家在10公里之外,她一直跟丧偶的妹妹生活,老姊妹互相取暖,相依为命。忆起她为儿子得疝气哭泣的情景,我深有感触。生一个娇生惯养的独子,辛辛苦苦养他成人,帮他成家,为什么就得不到报偿呢?难道儿子对自己母亲记什么仇吗?她也没犯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啊?无论如何,有儿子儿媳孙子众多亲人,她却仍然做独身空巢老人,让我百思不解。

但堂嫂似乎很想得通,擦去眼泪不一会就谈笑风生,让我依稀想见她当年的风采。

她不会不思考自己人生失败的原因,也许,她已经想明白了,没有教孩子学会宽仁、感恩是自己最大的失误;但同时也会明白,这明白来得太迟了!

快要结束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在家族微信群打听她的消息,大妹告诉我:她还住在离儿子10公里以外的地方,“小兄弟在照顾她,她眼睛看不见了,好像还老年痴呆了。”

我忽然想象堂哥在向她招手,叹息着对她说:阳世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呢?还是早点到我这里来吧!

2018、5、20

附记

2018年8月18日听说干姐投河自尽,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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